正文 第十一章:迷亂(3) 文 / 陳行之
有一種感覺叫蒼涼
(1)
家庭生活和單位生活形成強烈反差。在單位,金超成了中心,他帶著稍許新奇在辦公室接待向他談生活和工作煩惱的人,他勸解他們,開導他們,他體會到了對別人的處境施加影響的快感。一個單位,人和人之間免不了要鬧一些矛盾,矛盾的任何一方都希望得到領導者理解支持;一個人要做事情,比如要上一個選題,應當在上會討論之前就去向領導解說,尤其要向主持工作的金超解說,以便於通過;職稱問題,出國機會的分配,獎金數目的多寡,都由領導者來決定;一些有個人目的的人說一些讓人迷醉的花言巧語,報銷幾百元餐費,獲准去名勝風景區開個遊山玩水的會議;外單位來聯繫業務的人以認識主要領導為榮幸,「吃吃飯」,觥籌交錯……所有這一切都使金超的生活很充實,很豐富,他很樂意地把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工作上,有時候連飯也不在家裡吃。
家成了他的傷心之地。
一種毒素正在緩慢地侵蝕著這個家庭。兩顆心像星球一樣在各自的軌道上飛馳,離得越來越遠。他打電話回家告訴小佩說他要陪幾個客人的時候,小佩不責怪他,囑咐他不要喝酒,他也乖乖地應承……人們都羨慕他們夫妻間的柔情,但是他心裡知道:只有死亡了的婚姻才是這種狀態。他希望小佩抱怨他,讓他回家,這樣至少可以說明他在她心目中還佔有一個位置;她不,她從來不抱怨,從來不向他要求什麼。他們相互之間客氣得像是社交場合的陌生人。他們的精神生活完全是斷離的,誰也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生活在這種情況下就像一大團浸了水的棉絮一樣沉重。金超吃力地抱著它,不知道應當繼續水淋淋地抱下去呢,還是索性把它甩到一邊,輕暢地走幾步新路。他不知道。
他不願回家,他現在越來越不願回到家裡來了。小佩回方莊父母那裡的時間也越來越多。兩個人都在小心謹慎地規避著對方。
小佩每次回方莊的時候,總要囑咐他:「你好好按時做點兒飯吃,別老是瞎湊合。」他嘴裡應著,心裡卻絲毫感覺不到被自己所愛的人關照的暖意。他送她出門,然後回來,關上門。他仰起臉,閉住眼睛,長長地吁一口氣,就像好不容易做完了一件不想做的事情一樣。
他打開電視機,把雙腳放到茶几上,看他喜愛的一部香港電視連續劇。小佩從來不看這類電視連續劇,她從來沒有反對過金超看,但是只要小佩在家,他事實上就失去了觀看的權利。
他不知道,香港那部電視連續劇早在三天前就演完了。轉了好幾個頻道也沒有找到感興趣的節目,最後把畫面定在了一個外國藝術團演出上。
他沒有被吸引,開始找來各種各樣的零食小吃,用最隨便的方式消磨:把花生米鋪在茶几上用嘴拱著吃。這是他小時候和金耀一起玩過的把戲,他從中得到了很大的樂趣。但是他沒有完全樂起來,他認為是電視上那場無聊的音樂會妨礙了他,就把它關了,在廳裡散起步來。
生活越來越糟了,他對自己說。越來越糟了。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他抖抖頭,就像要抖掉落在腦袋上的蜂群,蜂群暫時離開了,隨後又執拗地飛回來,重新落在上面;他抱住頭躺在沙發上,過了一兩分鐘,又跳起來把燈關掉,再迅速躺到沙發上去,就像在嚴格地根據某種要領在做這些事情。
他就這樣黑燈躺著。
他知道他錯了,現在他思考最多的是他的錯誤。他想,如果當初不犯這個錯誤,如果走入他的生活的不是紀小佩而是苗麗(他已經完全忘記苗麗自始至終沒有把他放在眼裡),將是怎樣的情形?
苗麗很俗,但她是落在地面的人;她身上可能有許多缺點,他試著想了一下她的缺點,包括她追逐陸明鬧得滿城風雨那件事。結果他認為這個智商不高的女人沒有什麼不可原諒的缺點。他甚至以為,和她在一起生活可能很煩很亂,但是他可以以自己的本來面目活著,像一個金家凹農民的兒子那樣說話,吃飯,睡覺,而不必為了所謂的「教養」裝腔做勢。
他發現了和小佩之間不和諧的最重要原因:虛偽。知識分子身上特有的虛偽把她毀了,同時也把他們的生活毀了,把他也給毀了。古人說的「門當戶對」是有道理的,門不當戶不對,志趣愛好有巨大差異,就不會有和諧幸福!而不和諧不幸福的生活的最大受害者是他,金超。
那麼這一切可以改變嗎?他盡了最大努力,改變了什麼嗎?什麼也沒有改變。
他十分害怕地想到了「離婚」兩個字。
這是他第一次想到這兩個字,他一下子驚醒了過來,茫然地看著四周。黑闃闃的房間裡,只有他一個人,窗外響著嘈雜的市聲。離婚……這個字眼是那樣震聾發聵,是那樣讓人恐懼。他不願想起它,就像不願想起內心的某種傷痛一樣。
他把燈重新打開,屋子裡的一切真實地出現了,那兩個字倏地消失了……他又打開電視機,撥出一台拳擊比賽,這是他喜愛的節目,他漸漸被吸引了。
關於生活的思索,就在這沒有結論的狀態下結束了。
這天晚上,紀小佩失眠了。
在父母親面前,她也無法展露自己。自從父親那番深思熟慮的談話以後,她一直把自己緊緊包裹著。
她已經成功地讓父親和母親相信她理解了生活,理解了父親的話;同時,她也讓他們相信她和金超的感情很好,她在全力支持他的事業……父親誇獎了她。父親瞭解到金超目前的狀況以後,讚賞地說他前途無量。當時他們正坐在客廳裡,紀小佩有機會凝神看著日漸蒼老的父親,心裡竟有了一種酸楚的滋味。
駱丹看出小佩心裡有事,臨睡前到女兒房間來說一會話。紀小佩正躺在床上看書。母親進來,她把書放下,坐起身來。
「媽。」她說。
駱丹坐在她身邊,直截了當地問:「你們是不是鬧彆扭了?」
「沒有。」小佩強調的語氣恰恰說明母親推斷正確。
「倆人在一塊兒過日子,難免磕磕碰碰,遇到事,你就順著他,別老像在我面前那樣任性……還有,別瞎想,好多事情其實都是瞎想壞的。」
小佩笑了:「誰瞎想了?」
她們聊了很多,主要是母親在從一個女人的角度談她的人生經驗。
「所以,我跟你說,雖然我盼著你回家來,但是週末,你最好還是和金超呆在一起……男人很在乎這個,他們希望你守著他。」
紀小佩看看母親,說:「我知道。」
實際上,整整一個晚上,她並沒有向母親說出她的真實處境,母親也絲毫不瞭解她和金超的情感狀態。一種無形的東西阻隔著她說出那一切。
駱丹也看出了這一點。
臨走的時候,已經對女兒的生活失去瞭解的駱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小佩,活著很不容易呢。」這是她對剛才說的那些有關自己的故事的一個總結。
紀小佩懂事地笑著說:「我知道。」
門在母親身後剛一關上,小佩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她趴到床上,任由淚水從眼睛裡滾出來……那時候,周肇基寫給她的信件就在她貼身的口袋裡。那不是情書,那只是一封談學術問題的信件,但是她把它放在貼身的口袋裡。她不知道該怎樣看待它。
早晨,金超從夢中醒來,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了。洗臉的時候,他腦子裡又閃現出了那個讓他感到震驚的字眼。他朝鏡子裡看著自己,問道:「你真的是這樣想的嗎?」隨後他又做了一個痛苦的表情,搖搖頭,說:「不,不到萬不得已……」
「奧迪」車已經等在樓下了。
上了車,他就瞇住了眼睛。
現在,小佩穿過這座城市到中國文化大學去了。一雙無情的手掄著那兩個字,無情地敲打著他的心靈,他感受到痛苦的震動。他恨那雙手,但是他不知道怎樣制止它。
…………
死亡是一個沉重的字眼,這是一種述說,一種事實的確認,一種赤裸裸的提醒。人的死亡引起的是活著的人的驚悸和哀痛,事物的死亡引起的卻往往是人沉靜的思索。愛情從名分上來說,應當屬於某種事物,但是它的死亡引起的除了思索之外,還有當事者持續不斷的內心責問,對自己、對對方、對世界的責問。金超和紀小佩目前就處在這種狀態。他們都知道他們的愛情死亡了。
他們竭力不去看它,儘管他們都強烈意識到它那蒼白的屍身橫亙在他們中間。他們低著頭在想一些永遠想不透的問題:它怎麼就會死亡呢?那初吻時的激情呢?那驚心動魄的肉體和精神的甜蜜顫慄呢?都消散了麼?如果它是一個機體,那麼它是什麼時候染上疾患的呢?當初都有哪些病狀?誰應當擔負看護它的責任?它為什麼沒有得到及時救治?
它死了。難道死亡是它惟一的結局麼?!他們像守靈一樣守著它,不再諦聽生活的音響,不再看世界上任何積極有用的東西。
又過了三個月痛苦不堪的日子,在整整一周誰也不理誰之後,在一個星期天的晚上,金超突然衝進紀小佩的臥室,抖著手裡的一打信紙,臉色蒼白地問紀小佩:「周肇基是誰?!他為什麼給你寫這樣的信?為什麼?!」
紀小佩當時正靠在床上看書——周肇基的書。
紀小佩已經知道金超到學校撬了她的辦公桌,拿到了那些信——這使得她極為驚愕,這種沒有教養的行為對於她的傷害,使她對他的最後期待化為泡影。
那些信沒有什麼不正當男女關係中的曖昧話語,全部是對歷史與現實問題的學術討論。紀小佩最擔心的是金超把這些信件交給有關部門,從而給周肇基帶來危險——畢竟,有很多話題還不是可以公開討論的。金超以這種方式發作這件事情,並不是最壞的。紀小佩臉上沒有絲毫驚愕的表情,頭都沒有抬,也沒說話,繼續看書。
在紀小佩超常的冷靜面前,金超完全失去控制,把那些信撕成碎片,然後撲向紀小佩,把她手裡的書奪過來。他竟然有時間看了一下書的封面,當他又一次看到那個可惡的名字的時候,一種無名的怒火燒得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幾下子就把書撕了個粉碎,摔到床上和紀小佩身上。
紀小佩輕蔑地看著不知道下一步應當做什麼、用顫動著的目光仇恨地看著她的金超,慢慢從床上下來,拍打著掉在身上的紙片。
金超看到她臉色蒼白。
金超撲上來。
紀小佩不躲,任憑金超的巴掌抽打在她的臉上和身上。她的嘴角流出鮮血。
直到金超精疲力盡坐在地上,紀小佩才抹去嘴角的血,緩緩地說:
「過去,我一直認為我不應當那樣做,我從來沒有背叛過你,但是現在,金超,你給了我這種自由。」
然後,她就走了。
金超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一個月以後,金超和紀小佩正式辦理了離婚手續。
沒想到離婚會牽涉到這麼多問題,單位開證明,到領取結婚證的街道辦事處辦理手續,分割家庭財產,住房問題,等等。金超無心在這些問題上計較,一切都聽紀小佩的。紀小佩只拿走屬於她個人的物品,房子是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她當然要搬出來……
「那你住到哪裡去?」金超問。
紀小佩繼續用冷靜的語氣說:「暫時住在我父母親家。」
她沒有解釋「暫時」以後住到哪裡。
金超用冷漠的眼神看著有些憔悴的紀小佩,感覺這一切都不是她即時想出來的,整個計劃在她腦子裡已經轉了很久,而且,他確信那個叫周肇基的人參與了這個計劃。
通過苗麗,金超已經知道那個叫周肇基的人最近半年來對紀小佩的追求,知道他們經常一起參加民間的學術交流活動,在紀小佩千方百計避開他的那些日子裡,她從那個不道德的人那裡尋找安慰和溫暖……金超不全信苗麗的話,但是,一個在一起學習的研究生用寫信的方式進行學術交流,說和別的人不能說的話,必定有某種曖昧的東西在裡頭,那些討論問題的信件就都有了誘惑的意味。
金超覺得自己陷入到了兩個邪惡之人設計的可怕陰謀之中。
這種感覺把離婚造成的感情痛苦基本上從離婚的過程中剝離了。
現在已經不是憑借政治問題搞掉一個人的年代,否則,很難說異常激憤的金超會不會把那些信件交給有關部門——他已經很具體地想像過把信件交給褚立煬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情。
他覺得孤立無助,什麼也不能做,惟一的辦法是退出。
事情辦得非常順利,等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職工知道金超離婚的消息時,紀小佩已經遠遠地離開了人們的視線。
這類事情往往會成為無聊的人津津樂道的話題,金超一概不做解釋,冷冷地面對別人的關心和詢問。就是對吳運韜,他也沒做更多的解釋,只是說:「我們倆……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
吳運韜很同情金超,安慰他說:「既然這樣了,就不要想太多了吧!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好,注意身體……」
金超動情地說:「吳主任,你放心,我現在還有什麼?」
吳運韜笑道:「我知道,我知道。工作當然要搞,可生活上也不能太不在意。你現在又是孤身一人了……」
在所有試圖安慰他的人當中,吳運韜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最讓金超感動。
在最苦寂的日子裡,金超意外地在辦公室接到了金耀的電話,金耀說是從崤陽縣城用公用電話打來的。金超問了金耀那部電話的號碼,讓他把電話放下,然後重新撥過去。
「你怎麼要打電話給我?」金超以為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金耀說,金秀要結婚了,問他能不能回來,「她盼著你哩!」
金超高興萬分,當即表示說:「我當然得回去,咱金秀結婚,我能不回去嗎?不管有什麼事情,我一定回去!」
金耀介紹了金秀對象的情況。金超也很滿意,在心裡為親愛的妹妹的未來祝福。金超問金耀怎麼會在縣城?金耀說他賺了一筆錢,今天到縣藥材採購供應站拿錢來了……這又是一樁讓人高興的事情,兩個人在電話裡說了個昏天黑地。
金耀要他哥問候他嫂,金超這才告訴他,他和紀小佩離婚了。
金耀在電話的那一邊很長時間不開口——這個消息太讓人震撼了,他無論如何無法理解他們為什麼要離婚。金超用將近半個小時的時間講了他們的婚姻狀況和他內心的苦悶,金耀也就不再說什麼。金耀比過去懂事了,知道體恤哥哥了。
直到以後很久,金超也忘不了金耀在這最難過的日子裡帶給他的安慰,這些話沒有多高的水準,它傳達的道理也都是金超懂得的,但是,這種安慰的作用卻非常大。金超就像一個聽話的孩子,靜靜地諦聽弟弟的教誨……有些話,只有兄弟之間才能講……由此,金超認為世界上的愛情都是假的,只有兄弟間的手足之情才是真的。
「先不要告訴爸、媽和金秀。」
「哦。」
最後,金耀勸金超說:「哥,不怕。依你現在的地位名聲,不知道有多少想追你的人哩……不行就從咱老家找一個來……」
離婚以後,金超第一次這樣舒心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