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一種選擇,一種結果(1) 文 / 陳行之
第十章:一種選擇,一種結果
三十二、崇高的墮落
(1)
杜一鳴回來了。
吳運韜很驚訝:「他……回來了?」
富燁說:「回來了!」
杜一鳴回來了這件事對富燁是很大的事情,他以為吳運韜也會認為這是很大的事情。但是,他馬上就看出吳運韜並不想聽到這個消息,他心裡一定有遠比杜一鳴回來這件事更重要的事情。
「你怎麼知道杜一鳴回來了?」吳運韜仍然懷疑消息的真實性。
富燁淡淡地說:「我也只是聽說……」
「這麼多年他到底到哪兒去了?」
「不知道,」富燁說,「我不知道。」
「他還回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來?」
富燁冷笑了一下,說:「你多慮了,老吳。他回不到這裡。」吳運韜看著富燁———他聽出了富燁的話音。富燁不想讓吳運韜不高興,就找補了一句:「你是不是應當去看看他?」
吳運韜說:「我當然得去看看他。」
但是,富燁知道他是不會去看杜一鳴的,褚立煬和趙剛盯的就是這個。普通員工看了也就看了,富燁看了也就看了,因為他馬上退休了,吳運韜正處於無比重要的過程之中,當然不能去看杜一鳴,他不可能去看杜一鳴。
富燁索然寡味地走出吳運韜的辦公室。
吳運韜看著他的背影,搖頭笑了笑。
蘇北從李天佐那裡找到杜一鳴的住址。
「我要去看他。」蘇北說。
「你不認識他,」李天佐說,「你不是他的朋友,你沒有這個義務。」
蘇北說:「人並不都是憑義務做事情,天佐。有時候好奇心就能夠促使人做事情。」
「你對杜一鳴這樣的人好奇嗎?」
「也說不上好奇還是不好奇,他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一個人,我沒什麼好奇的。既然他曾經是我們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領導,儘管我們並不相識,我想我還是應當去看看他……」
「是啊!」李天佐歎道,「是應當去看看他。」
「你不打算去嗎?」
「我?」李天佐臉上出現一種嘲弄的神情,「我有什麼臉面去看他?」
「老李,時間會把所有的傷痕抹平。」
「不,這是抹不平的。我知道。」
「杜一鳴會有他的角度。」
「我有罪。你告訴他,我不要求他原諒,他要是拿一把刀子來殺我,我不反抗。你知道嗎?我經常想把自己殺死,為那些被我傷害過的人把自己殺死……」
「你這樣想嗎?」
「我從來都這樣想。你以為我用小本子整杜一鳴的時候不是這樣想的?那時候我也是這樣想的,我知道我在作惡。這是我實現自我的惟一方式。你現在也別以為我不作惡了。我以前是魔鬼,現在仍然是魔鬼……我一直奇怪,為什麼沒有人來把我宰了?為什麼?」
蘇北看著李天佐,不知道該說什麼。「在人的本性中,我們發現三種導致攻擊性的原因:第一是競爭,第二是不信任,第三是榮譽……正是榮譽會使人為一些區區小事,如一句話、一個微笑、一種不同的意見和任何其他使人感覺受到貶抑的信號———不論直接涉及本人還是涉及他的家族、朋友、他所屬的民族、他的職業,甚至於他的名字———都會導致人變得富有攻擊性。」霍布斯在《利維坦》中這樣說———蘇北就是這樣看李天佐的。
蘇北這種極為理性的看法,僅僅出現在他的《札記》上,但是,李天佐仍然從他的目光中讀到了與別人不同的內容。這也是他願意在蘇北面前自嘲為魔鬼的原因。
杜一鳴住的地方實際上離蘇北不遠,只隔著兩個胡同。
這片老城區已經列入拆遷範圍,胡同裡到處都用白石灰寫著巨大的「拆」字。儘管不斷有專家和民眾呼籲保護老城區,也不能阻止與權力結合的資本不斷擴張,這個不辨其貌的怪物就像古代傳說中的饕餮一樣,張著黑洞洞的大口,今天吞食這裡,明天吞食那裡,總有一天會把整個世界吞食掉。
杜一鳴住的也是一個大雜院,一間正房,雖然逼仄一些,但陽光燦爛。窗台上一盆君子蘭肥厚的葉片綠油油。陳設極為簡單,巨大的雙人床之外擠滿了普通人家過日子的東西,屋子裡有一種飯菜的味道。牆上掛著一本掛歷,幾個外國美女正在海灘上搔首弄姿。從一切方面都看不出這是杜一鳴的住所。
杜一鳴回來以後,他愛人本來想在家陪他,建築工地工頭說,現在不能請假,她就不敢再說,已經干半年了,還沒拿到一塊錢工錢,怕鬧僵了將來事情更不好辦。杜一鳴的兒子杜放在北京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跟隨偶然結識的一個朋友來到石家莊,在一個居民小區開了一家有三張桌子的小吃店,賣油條、火燒、包子之類,生意還不錯,每個月都給家寄回幾百塊錢來。杜放也沒回來,只有杜一鳴一個人在家。
蘇北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全體員工合影中看到過杜一鳴。照片上的杜一鳴坐在夏乃尊旁邊,西裝革履,很有氣度。他面目清秀,神采奕奕,薄薄的嘴唇,高高的眉骨,深陷的眼睛有一種堅毅的神情。和照片相比,眼前這個人完全變成老人了。他長著一尺多長的花白鬍子,穿一身皺皺巴巴的衣服,窩在圈椅裡,活像巴勒斯坦極端組織哈馬斯的精神領袖亞辛。他現在必須借助枴杖才能夠站起來。
(2)
「我知道你,」出乎意料,杜一鳴嗓音尖細,「我知道你調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來了。我從你的作品推斷你。」他沒有說怎樣推斷,卻說到蘇北幾段重要經歷,說到某部作品,這也就等於推斷了蘇北。談話很快就進入到毫無間隙的狀態。
「……這代人已經沒有你們那個時候的激情了。」蘇北說,「所有人都被生存和物慾折磨著,越來越多的人正在成為精神乞丐……」
「時代不對人要求不可能的東西,你不必為這些人在生活中所謀所求憂慮。」
「我只是感到痛苦。我總覺得在做不想做的事,每天都在做我不想做的事。」
「你不是仍然在寫小說嗎?」
「是的,我在寫。」
「這不很好嗎?作家只有一種存在方式,那就是用筆說出你對這個世界的看法……」
「是的,」蘇北說,他停下來,思慮要不要把寫小說的痛苦講出來。「我會說出我的看法。但是,老杜,你知道嗎?我無法擺脫對自己的憐憫和憤怒,我在追求精神生活的同時,還不斷被生存的渴望煎熬,有時候我不知道到底哪一個人是真正的自己,我不知道。有時候我覺得正在把自己流放,我的精神失去了方向,我不知道要到哪裡去……」
「如果你不能反抗生活給你的沉重,你就不要反抗。」
「我不是要反抗,我知道有些東西是不能反抗的。我只想保存一塊屬於我的領地……」
「歸根結底你還是把自己看成能夠和生活抗衡的力量。蘇北,你從來不是這樣的力量。我不主張你去抗衡。你做你能做的。我知道,對於你來說,這是一個問題,你會完全看不到光亮。」
「我看不到光亮。」
「你上網嗎?」
「不,我不。」
「為什麼?」
「網上有光亮嗎?」
杜一鳴笑了,說:「我不能對你說那裡有光亮,但是我能夠對你說,在目前,那裡有可能透出光亮。」杜一鳴打開抽屜,拿出幾頁複印文稿,遞給蘇北。「我知道你倦於在墮落的作家中間周旋,你的生活圈子越來越狹小,這對於你是很嚴重的事情。你還是應當回到人群中去,不要這樣將自己封閉。我想,人最重要的品格應當是愛,愛人,愛一切人,包括你的敵人。我們通常說的敵人真的是敵人嗎?你要是設身處地為他們想一想,你會發現他們有做那樣的事情的理由。真正的敵人是使人們做那樣的事情的原因。這原因不難找到,蘇北,你就可以找到。這幾頁東西,是另外一些人找到的,我想你會贊同。精神的飢渴只能用精神來解救,你現在需要這樣的東西。」
蘇北翻看那幾頁紙,承認他離這個世界有些太遠了。
杜一鳴問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情況,蘇北盡可能把他瞭解到的東西說了說,杜一鳴似乎沒有表現出特別的興趣。杜一鳴不述說自己,他沒有跟任何人說他去了哪裡,他經歷了怎樣的精神生活。他回到這個讓他激憤也讓他歡樂讓他痛苦的城市,就像回到了他開始生活的地方,他只能回到這個地方。他並不因為自己的經歷而抱怨什麼人,他也不對什麼人心存感激。
「每個人在生活中都是一個特定的角色,有的是他們自己的選擇,有的則是社會對他們的規定,不管他們怎樣得到自己的位置,他們都會認認真真把角色演好……」杜一鳴說到一些蘇北不知道的事情,完全是旁觀者的角度,就像在談論一部精彩的小說。
蘇北感覺到杜一鳴還有其他瞭解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信息通道。
「……吳運韜並沒有完全控制這個單位。權力的完全實現需要一定的條件,不過他很快就得到這些條件了。」
「什麼條件?」
「為所欲為的條件,一個人說了算的條件。」
「現在他就可以一個人說了算,現在他就可以為所欲為,。」
杜一鳴緩緩地搖著頭,「不,現在還遠遠不是,還遠遠不是他期望的那種局面……按照政客攫取權力的一般步驟,他應當動領導班子了……」
這句話就像讖語。
蘇北說到最近和李天佐的談話。
杜一鳴長歎一口氣,並不原諒李天佐,說:「惡在痛苦的時候還不是善。」
他沒有說惡在怎樣的情況下會成為善,但是他說到了在生活中,尤其是在惡橫行的生活中,美很羸弱,得認真尋找才能發現它。
「你為什麼不嘗試把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事情寫成小說呢?」杜一鳴笑著說。
「你認為它是一部小說嗎?」
「當然是小說。一部很好的小說。」杜一鳴想到了往事,「過去我是其中的一個角色時我不知道它是一部小說,現在我成了旁觀者,我看出它是一部小說……不過你也不用著急,也許後面會有更精彩的情節……」
蘇北也笑了,說:「可能。」
這場內容廣泛的談話一下子把蘇北和杜一鳴聯繫在了一起。
蘇北把杜一鳴作為為數不多的能夠交談的朋友之一。杜一鳴瞭解的社會信息,他對歷史與現實的思考,竟然如此廣博深刻,蘇北感到吃驚。從此以後蘇北就經常來看杜一鳴,經常相互交換一些有價值的書籍,經常就一些互相關心的問題進行討論。通過杜一鳴,他又結識了羅伯特?羅森。
(3)
第一次接觸,蘇北就對羅伯特?羅森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那是在三里屯一個環境優雅的酒吧,在座的除了杜一鳴以外,還有社會科學院一個研究美國法律的小伙子。蘇北是最後到的,剛好聽到羅伯特?羅森講述最近發生在美國的一個真實故事———三十年前,加利福尼亞州的羅恩?英格蘭與他的兄弟拉斯?英格蘭打賭,說他能攢一百萬枚一美分的硬幣。羅恩真的這樣干了,三十年以後,他位於洛杉磯郊區格拉納達希爾斯住宅的車庫裡堆了重達將近四噸的硬幣。但是如何處理這些硬幣成了問題———美國造幣廠、貨幣監理官、集幣者以及當地銀行,都對將這堆「收藏品」兌成現金不感興趣,他們表示至少不收費是不幹的。
現年六十歲的羅恩沮喪地對《洛杉磯日報》說:「這兩個星期以來,我一直在設法處理這些硬幣。確實很麻煩,沒有人願意無償接受它們。」
「更糟的還在後面,」羅森看著大家,笑吟吟地說,「羅恩仍在等待他的兄弟拉斯兌現三十年前的承諾———如果他攢夠了一百萬枚硬幣,兄弟兩人就到巴黎吃一頓法式大餐。可是,最近拉斯卻這樣回答了《洛杉礬日報》記者的提問:『我不記得打過這個賭。我還要兌現嗎?我用不著回答這個問題。』"在場的人都笑起來。那天整個談話都像這個笑話這樣輕鬆。
蘇北願意和羅伯特?羅森交往,很大程度上出於好奇心理,他想瞭解美國人是怎樣看這個世界的,想知道他們是不是感到幸福,是不是感到生活和工作有很大的樂趣。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和羅伯特?羅森想向對方瞭解的東西,其實是一樣的。
就像初次見面那樣,羅森留給蘇北的印象真誠而坦率,有幽默感,和他在一起你會覺得世界很清純,一切骯髒都被過濾在了精神生活之外,你會覺得和鄙瑣的東西拉開了距離。雖然話題不可避免要觸及骯髒,但是你已經成了客觀描述它的旁觀者,你覺得自己的靈魂聖潔脫俗,就像沐著春雨。這種奇妙的感覺會對人產生很大的魔力。
這種對於精神層面問題的溝通,使蘇北感覺找到了一個真正可以進行交流的人。他還從來沒向任何人如此坦率地述說自己,他在述說自己中重溫了自己。他突然發現,多年來他都像是一葉漂移著的浮萍,現在也是如此。這正是羅伯特?羅森想深入瞭解的地方。於是,在蘇北和羅森之間,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接觸。
為此,蘇北順理成章地進入了褚立煬的視野。
不過,所有這一切都還沒有成為問題。生活之河平緩地流淌,雖然有一些漩渦,但並沒有產生多大的波瀾,像過去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一樣。
吳運韜把為盧荻寫作報告文學作為最重要的工作,無暇顧及其他,他甚至放棄到德國法蘭克福參加國際書展,專門守在家裡等金超拿出第一稿。
讓金超寫第一稿的建議是蘇北提出來的。蘇北說:「我看還是讓金超寫第一稿,好就好,我就不再插手了;要是不好,我再接過來也不遲……」
吳運韜把金超叫到辦公室,說:「那就由你來寫第一稿。」
金超早就感覺到了吳運韜在寫作這本書上對蘇北的厚望,從Q省回來,他就以為沒有他什麼事情了,所以在這件事上較為消極,除了寫作小組開會,沒單獨和吳運韜就寫作問題交換過意見。這段時間他情緒很不好,在單位很少和人交談,遇到不得不說的事情,態度不冷靜;他在家裡總是控制不住自己,莫名其妙地發脾氣,用收拾屋子發洩心中的鬱悶。紀小佩早已經習慣金超的性格,蜷在沙發上,捧著一本書,津津有味地讀著,儼然什麼事情也沒發生。
金超對吳運韜表示說:「我全力以赴做好這件事。」
金超這時候已經接受了蘇北關於本書體裁和結構的設想。
吳運韜心裡很清楚,金超很有可能寫不出或者寫不好。金超說需要三個月時間,他說:「兩個月吧!我們後邊還有很多事情。」
金超安頓好了編輯室工作,就住到薊城飯店去了。
這正好是不回家的理由。
最近一段時間,金超和紀小佩處在「冷和平」狀態,彼此沒有衝突,說話和聲細語,相處客客氣氣,但是兩顆心都冷漠著,離得像恆星之間一樣遙遠。
紀小佩已經不再對她和金超的感情危機做任何挽救的努力。換一句話說,她現在的精神生活不在家庭,她非常偶然地開啟了一扇大門。
方伯舒教授患感冒,一個叫周肇基的博士生同學邀請她一道去看望方教授。
周肇基理論造詣很高,是北京思想界一個非常活躍的人物。他對於歷史著作的獨特解讀,使得他總是能夠發現別人發現不了的東西。散見在報刊上的文章,引起了人們的廣泛注意。聽說一家出版社正在印製周肇基這些作品結成的文集,如果不出意外,很快就會看到書出來。周肇基的思想成為紀小佩的精神引導,她好像比作者本人更期待看到周肇基的作品集。
實際上紀小佩和周肇基沒有多少來往,雖然他們作為方伯舒教授的學生有密切來往的條件。紀小佩對於她敬佩的人總是習慣性地保持能夠進行欣賞的距離。她覺得這樣更好。第一次和周肇基在一個場合討論,紀小佩還記得,他們談的不是歷史,而是當代文學。紀小佩印象深刻:周肇基對當代文學持強烈譴責態度,他猛烈抨擊「掌握文學話語權」的作家、理論家的平庸和墮落,他無法容忍文學和現實生活的嚴重背離,無法容忍文學像娼妓一樣向權力和金錢出賣肉體和靈魂,強調文學家要具備獨立思索的品格,肩負起維護社會良知的道義責任……紀小佩佩服周肇基的才華,但是,她又隱隱地為他擔心,害怕他因為深刻和直率招致禍端。
(4)
紀小佩問過自己:在這個問題上,是不是受了父親的影響?她曾經和紀南談到周肇基。紀南認為周肇基「不可多得」,但是又認為這個人在政治層面「稚嫩」,紀南說:「政治是一個過程。這個人顯然對以往缺乏直接體驗,所以他不知道這個過程的嚴酷性。」他認為周肇基不久就會知道,就會收斂鋒芒。從歷史到今天,幾乎所有人走的都是同一條路。周肇基不會是例外。
紀小佩完全沒想到周肇基會主動邀請她一同去看望方伯舒教授。
方伯舒教授的家在中國文化大學宿舍區,一套三居室樓宅。紀小佩和周肇基來時,客廳裡已經有一位拄拐的來訪者,這人是杜一鳴。
周肇基和杜一鳴竟然是認識的。周肇基在向他介紹紀小佩的時候,只簡單說她是方伯舒教授的學生。杜一鳴不知道紀小佩是金超的妻子,也不知道她是紀南的女兒,但是紀小佩知道他。
紀小佩坐下來,杜一鳴正在談關於權力制約的問題,他認為權力與資本的結合是造成目前社會狀況緊張的根本原因,如果不能夠制約權力,那麼,權力將會極為野蠻地擴張為不受任何約束的力量,它會吃掉土地、資源、銀行資產,吃掉能夠搞到手的任何東西,同時,它也會吃掉社會良知,破壞掉社會和諧,使社會處在尖銳的對立之中。
紀小佩對這些問題考慮很少,所以杜一鳴的話沒給她留下太深的印象。
仍然是周肇基吸引著她。
周肇基從全球化角度談中國當代文學。他認為,在未來幾年裡,政治對文學的干預也許會減弱,文學相對來說會有一個相對寬鬆的環境,這是產生重要作品的適宜時機。現在對文學構成威脅的是逐漸形成潮流的消費文化,是文學的低俗化。他猛烈抨擊了當前流行的幾部所謂美女作家的惡俗之作,指出事情還不僅僅如此,一些重要作家也正在降低自己的文學品格。他提到胡楊,說胡楊在經歷了《國色》事件以後,基本上喪失了對生活的敏銳感覺,喪失了對社會人生進行探索的勇氣,走向了唯美主義……他說,固然可以把胡楊的這種轉變歸結為某中擠壓的後果,也不能排除消費文化對作家的影響,他認為這是整個社會價值觀出現擺動在作家當中造成影響的必然結果。
方伯舒教授因為感冒顯得很虛弱,他不想或者說沒有精力多談,只簡單說:「這種影響可能會持續相當長時間。」
杜一鳴說:「某些人能夠容忍惡俗卻不能夠容忍崇高,不能容忍嚴肅的思想,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學脫離民眾,脫離生活,不能產生偉大作品的根本原因。」
紀小佩插言:「從傳統上來說,我們最缺少的實際上還是人文主義的東西。我們的文化本身就缺少這個東西,再加上『文化大革命』這樣的政治運動,壓抑了曾經出現過的思想成果……」她談到「五四運動」和三十年代作家作品,「這是讓人非常悲哀的事情。」
杜一鳴眼睛明亮地看著她———杜一鳴頑固地認為漂亮的女人沒有思想,剛一開始他對於房間裡出現這麼一個女人很不以為然,他完全沒想到紀小佩還能夠進入交談,並且會有這樣的思想。
周肇基贊同紀小佩的意見,說:「整個社會,無論傳統還是現實,缺少的都是這個東西……」他講述了最近發生的一次造成七十多人死亡的礦難,從而在思想上呼應了杜一鳴剛才的觀點。
…………
惟一這次偶然的談話對紀小佩的影響非常大。
紀小佩完全沒有想到在這個渾渾噩噩的世界上,周肇基竟然不是惟一思考著的人。從此,她和周肇基一道經常參加各種形式的學者聚會。這些學者大多是體制外的漂游者,但是他們具有真正有價值的思想。世界突然在她面前開啟了一個大門,這裡有旖旎的風光,有奇妙的音響。她傾聽他們對政治、經濟、文化所做的精闢分析。這些分析在媒體上是見不到的,她在這裡瞭解的歷史也不是教科書上的歷史。他們描述的現實正是她感同身受的現實。她第一次在現實和感覺沒有斷裂的情況下感知這個世界,她身心兩方面都感到異常輕暢。
有一天,已經成為她精神生活一部分的周肇基對她說:「痛苦不是因為痛苦,痛苦是因為你不能把它作為痛苦向你的靈魂言說。」
是的,每個人的痛苦是不相同的。學者痛苦於國家民族的苦難,痛苦於在社會發展進程中產生的嚴重的社會不公,權力者痛苦於得不到更大的權力或者權力即將被更大的權力剝奪,下崗工人痛苦於生活得不到保障或者在和他人的對比中強烈感受到自己的無能,農民痛苦於世代耕種的土地被無端徵用而征地款又不知進了何人的腰包……這一切痛苦相對於不能對靈魂言說精神痛苦,又算得了什麼呢?
你不能對你的靈魂言說———你不能對你的靈魂言說你的生活處境,你不能言說你感受到的社會不公,因為所有的言說都在說明你的羸弱,說明你愧對於人的稱號,說明你是一個與邪惡為伍的冷漠無情的人。
當你住了幾代人的房屋被和官員勾結在一起的房地產開發商勒令限期搬出的時候,你不能言說;當你買的假化肥、假種子造成顆粒無收的時候,你不能言說;當你幾乎一生都為之奉獻的企業被企業負責人和政府官員低價賣給外商,所有人都看到這些人從中拿到巨額回扣,看到他們購買豪華別墅的時候,你不能言說;當你因為在馬路邊上出售襪子無緣無故被城管人員打斷三根肋骨的時候,你不能言說;當你的作品被非法書商滿世界盜印,你知道政府應當負起職責而你又求告無門的時候,你不能言說;當你看到縣上的官員和小煤窯窯主一道無法無天,造成礦難的時候,你不能言說;當你嘩嘩地流著眼淚親手掩埋掉死於礦難的兒子的時候,你不能言說;你作為經濟學家為政府的某項決策失誤痛心疾首的時候,你不能言說;你作為思想家對歷史與現實的發展有獨到思索的時候,你不能言說……周肇基說得對,這些不能言說的痛苦已經不是痛苦本身,那是你靈魂的裸露,就像還沒有癒合的傷口,裸露在鹽水之中,你感受的全部是疼痛,是劇烈的疼痛。
(5)
當你在天安門地下通道聽流浪藝人滿含深情地唱《阿蓮》中的「心肝寶貝」這一句,並響亮地模仿親吻之聲的時候,你應當對生命產生莫大的敬畏。人,不管地位多麼卑賤,他都要愛,你應當敬畏他的這種本能和權利,敬畏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動物性的摟抱和纏繞……何況是有思想的人的思想!?何況是有思想的人的要言說思想的那種渴望?!
「敬畏,」紀小佩對自己說,「我們首先要學會敬畏。」
有了敬畏,你就能夠寬容,你就能夠使灰暗的生活顯現出光亮。
她首先讓自己敬畏金超,讓自己認為他有權利用任何方式安排他的生活。所以,當金超告訴她說他最近要住到薊城飯店寫東西的時候,她很認真很關切地問這問那,為他精心準備衣物和洗漱用具,好像他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一樣。
金超拎著裝滿日常用品的提兜離開家的時候,認為她和以往一樣在盡力調整自己,在想辦法挽救他們的感情。他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麼事情。紀小佩也不知道。她完全不知道,理智的愛是家庭之愛的破壞者。當她在另一個領域為現實人生找到答案的時候,她同時也正在失去愛情。家庭不是講理的地方,如果你非常理智地擁有了一個家庭,那個家庭一定已經死亡了。
紀小佩沒有看到這種死亡。
金超在薊城飯店過得很愉快。過得很愉快不是因為工作進展順利,不是因為這裡有什麼周到的服務,而是因為吳運韜的一場談話。
這天早晨,吳運韜早早就來到了薊城飯店,當時金超還在睡覺。吳運韜的情緒非常好,雖然大罵金超懶惰,但是沒有任何責怪的意思。金超也就敢於和他開一下玩笑,說他家鄉有「四香」的說法:「黎明的覺,小姨子的嘴,豬的骨頭羊的髓」。吳運韜說:「你他媽就是嘴上的功夫。」金超麻利地收拾好被子,先給吳運韜沏一杯茶,放的茶几上,然後胡亂抹了一下臉,恭順地坐到吳運韜面前。
「怎麼樣?」
「還行,已經寫到六萬三千字了。」
「行行行……」吳運韜思忖著,「是這樣啊,金超。富燁和孫穎馬上就到退休年齡了,要有年輕的同志補充到領導班子中去。我想了一下,你、林平、蘇北、夏昕都不錯,能擔起擔子來,可是,這次,只能進兩個人,考慮再三,我想這樣……」
金超的每一個神經末梢都直立起來,傾聽吳運韜的決定。
吳運韜說:「我最後還是想,你這次恐怕要進去,擔負起更多的責任……」
後面的話金超已經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