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一盤沒有下完的棋(1) 文 / 陳行之
第八章:一盤沒有下完的棋
二十五、來了一個人
(1)
蘇北到北京聯繫調動工作正是酷暑時節,異常悶熱。他來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看到辦公室主任沈然正在指揮幾個小伙子從一樓往地下室搬樣書,小伙子們累得汗流浹背。沈然打量著蘇北,說:「我們主任到Z部開會去了。」蘇北問什麼時候回來,沈然看看手錶,說快了,她讓他等一等。蘇北跟上她來到三樓,這裡有一間會客室,擺著一些桌椅,一隻落地電扇輕柔地吹著。蘇北在那兒只坐了幾分鐘,沈然就弄清了蘇北的意圖。「那你就先在這裡等一等。」
「好好好,你去忙。」沈然到二樓去了。
接近中午吳運韜才回來,剛剛打開辦公室門,沈然就跟進來了。
「老吳,有一個人找你。」
「誰?」
「好像是過去在K省洛泉地區插隊的北京知青,可能想到咱們單位來工作。」
「哦,」吳運韜淡淡地應道。
徐罘昨天晚上打電話給他,說是有一個人想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來工作,介紹了一下這個人的情況。吳運韜聽說是北京人,心裡有些不爽快,就連徐罘都感覺出來了,說:「這個人在K省已經呆了很多年。」徐罘還說,蘇北成熟老到,處事沉穩,是K省某出版社大型文學雙月刊《西北文學》的主編。
吳運韜用開玩笑的口吻對下台的一把手說:「老徐你說調就調,我聽你的。」
徐罘說:「別別別,還是按照正常程序。不管怎樣,你先見一下,感覺一下……我認為這個人是不錯的,相對於那些成立於五十年代的老社,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畢竟是一個剛剛涉足出版業的單位,蘇北有管理經驗,自己就是作家,在出版這一塊,他會有很多長處……你知道,我一直在考慮引進專門人才問題……」
吳運韜在心裡笑道:「但是你一個人也沒有引進來。」
「那就讓他來吧,我見一下。」吳運韜對沈然說。
吳運韜坐到辦公桌後面的高背皮面轉椅上。
吳運韜主持工作以後,沈然每天讓人為吳運韜收拾整理辦公室,享受和徐罘一樣的待遇,辦公室很整潔。雖然外面暑氣逼人,但是屋子裡因為安裝了空調,顯得十分清爽,窗台上兩盆花青翠欲滴,掛滿了鼓脹的蓓蕾。新買的天壇牌文件櫃閃著幽暗的色澤。寬大的寫字檯上,堆滿了報表、書籍和同業朋友寄來的郵件。
沈然把蘇北帶來了。「這是我們吳主任,」沈然介紹說,「老吳,這是蘇北。」吳運韜站起來和蘇北握手。
吳運韜打量蘇北。
這是一個個子高高的有些消瘦的中年人,長相氣質上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僅僅是人海中普普通通的角色。吳運韜注意到蘇北細瞇的眼睛裡有一種羞澀的神情,他在盡力做出笑容,但是卻不知道說些什麼,這是不善交際的人才會有的情形。
吳運韜很意外也很新奇。
沈然為蘇北沏一杯茶放到茶几上,對吳運韜說:「老吳我走了。」
沈然也和蘇北點點頭。蘇北慌亂地站起來表示感謝。
吳運韜臉上帶著微笑,看著蘇北。
「請坐請坐。」
蘇北坐在沙發邊緣上,不知道應當等吳運韜發問還是由他自己說明意圖。
「我聽我們的徐罘主任說,您想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來工作,是嗎?」
「是是是,」蘇北搓著手,「我在K省搞刊物,我想調到北京來工作。」蘇北從黑色的公文夾裡取出幾頁紙,恭恭敬敬地遞給吳運韜。
這是用針式打印機打印出來的業務自傳。
吳運韜將身子稍稍向後仰著,眼睛和紙之間隔著很大的距離,讀那份業務自傳。他很快改變了姿勢,顯出專注的神情,讀完以後,把業務自傳平放到桌上。
「我知道你,」吳運韜親切地說,「我剛剛讀了你的一篇文章,」他想那篇文章的題目,卻又一時想不起來。「寫得非常好,當時我就想:這位作者對胡楊一定很瞭解,非常瞭解……」
蘇北不好意思地說:「您過獎了。」
「哦……」吳運韜沒想到會被打斷,怔了一下,「但是你的確寫得很好……你想調到北京來工作,是嗎?」
「是。我是北京人,一九六八年插隊,我在K省呆了二十五年,一開始在洛泉地區插隊,後來在那裡上大學。再後來參加工作,到省城當編輯……離開北京快二十五年了……」
吳運韜發現蘇北不善言談。不善言談卻做著大型文學雙月刊的主編,吳運韜感覺這不是一般角色。
「是啊是啊,你應當回來,這裡是你的故鄉啊,再者,北京的天地畢竟寬廣一些。」吳運韜拿起業務自傳,「我知道《西北文學》,刊物很有影響,能夠主編這樣一份刊物,你的工作能力,當然不用懷疑。你已經搞十幾年編輯出版工作,這非常好。咱們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雖然不叫出版社,但是主要業務現在已經是圖書出版,所以你在這裡可以大顯身手……這非常好。從業務自傳上看,你自己也寫小說———我好像對你的小說有一點兒印象……」
「我寫小說用的是筆名。」蘇北揮揮手,不想談這個話題。
蘇北很少炫耀式地和人談個人創作。在業務自傳寫上這些內容,無非想給自己增加一些被接受的因素。
「你是文學圈子裡的人,和作家們都有交往吧?」
(2)
「我搞刊物工作,和作家的交往機會多一些。」
「這是很寶貴的資源。K省是文學大省,那裡重量級的作家太多……」吳運韜說了幾個人的名字,「胡楊還好嗎?他現在是不是還在寫東西?」
「他還在寫。」
「他應當寫。讀者都在期盼他的下一部作品。你知道吧?我喜歡胡楊的作品,尤其是《國色》,就像你在文章中說的,他寫出了那個城市的靈魂……那裡的人物,就是我小時候經見過的人物……」
「您是……」
「哦,忘了告訴你,我也是K省人……」
「真的?」蘇北流露出孩子氣的興奮,「用K省人的說法,您我應當算老鄉了!」
吳運韜沒有應答蘇北的這句話,接著說:「我知道胡楊前一段時間為《國色》承受了很大壓力……我們這裡總是這樣,把純粹的藝術問題政治化。人們對胡楊那部作品的批評顯然是過頭了,不應當那樣。即使作品真的有問題,也應當平等地討論,不能一棍子打死……聽說這部作品在國外得了獎?你看你看,這樣就不好了。」
蘇北看著吳運韜,想弄明白他說的「不好了」指的是在國外獲獎不好還是因為在國外獲獎證明了我們對這部作品的批評不好。蘇北理解為後者。他對吳運韜產生了強烈的好感———對於有文學見解的人,他總是很敬重。
「胡楊知道你想到北京來工作吧?」
「他知道。」
「哦……你為什麼要離開K省?」
「因為一些個人原因。」蘇北不想做更多解釋。「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孩子。我愛人認為孩子在北京接受教育會更好一些……」
「你愛人是做什麼工作的?她的調動問題解決了嗎?」
蘇北回答說:「她在K省一所大學的中文系當老師,已經先於我聯繫好了中國文化大學,還是搞教學。」
「那太好了。」
「孩子的問題,北京市政府有政策,知青子女戶口可以落在北京,所以我女兒的戶口前幾年就落在了我父親的戶口本上……」
「哦……」吳運韜說,「你是怎麼認識徐罘的?」
「我不認識徐罘,」蘇北笑了,「是這樣,我和愛人到中國文化大學聯繫工作的時候,接待我們的一位領導正好也是曾經在K省洛泉地區插隊的知青,他很熱心,當時就為我的工作張羅,打了好幾個電話。我是第二天接到那位領導的電話,讓我來找您的……您說的徐罘是……」
「你碰到了很多好人,」吳運韜笑著說,「徐罘是咱們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原來的主任,現在退居二線了。他熱心推薦你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來……」吳運韜把兩隻手絞在一起。「是這樣,蘇北。就我個人來說,歡迎你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來工作。這件事,我們要研究一下。我們的兩位副主任到雲南開會去了,要等幾天才回來。你打算在北京呆一些日子嗎?」
「我想盡快回去。」
「不要緊,你回去也行,回去等我們的消息。」
「我知道調北京很難,這事還要您多操心……」蘇北誠懇地說。
「就你的條件來說,不應當是很難的,」吳運韜說。「你以前聯繫過往北京調動嗎?」
「沒有。」
「這次你沒有到其他出版單位去聯繫嗎?」
「沒有。」
「不用聯繫了,蘇北。我基本上可以說,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決定調你。」
蘇北站起來,表示感謝。他的臉微微地紅了。
吳運韜讓他坐下,兩個人又聊了些別的,然後蘇北告辭,吳運韜把他一直送到大門口。
事情進展極為順利: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領導班子很快做出了調蘇北的決定,蘇北很快就跑好了調往北京的所有手續。北京市政府對於知青返回北京有優惠政策,蘇北的手續都是在這個框架內完成的,沒有叨擾單位。
和吳運韜第一次見面四個月以後,也就是新的一年元旦鐘聲即將敲響的時候,蘇北已經把家從K省搬到北京,準時向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人事處報到,並且坐在金超的第二編輯室辦公室裡面了。
蘇北沒有對任何人說他在這個過程中受到的煎熬:回來沒有住房,為了租房,他簡直跑斷了腿,最後才在三哥的幫助下租到了又暗又潮濕的兩間平房,租金是每年五千元。在北京,學校更是分為三六九等,為給女兒聯繫一個質量好一些的學校,他左磕右碰,好不容易找到一所離家很近質量又不錯的小學。從來不會送禮的他,面紅耳赤地去敲有關老師的家門,訥訥地說著客氣話……
好在這一切都過去了,他又回到了他度過童年時光的這座城市,回到了他的生命開始的地方。
一九六八年年底,十八歲的蘇北離開被貧困折磨著的家庭,帶著父親用揀來的廢木料釘成的箱子,出發到遙遠的K省洛泉地區插隊去了。他還記得離開家的那天,母親追隨他到公共汽車站為他送行時的情形,還記得二姐瞞過姐夫給他手裡塞的十塊錢,記得大哥、二哥由於他在家庭問題上站在母親一邊而拒絕給他提供任何幫助時的表情和目光,記得在同一年中專畢業參加工作的三哥由於和最親愛的弟弟離別傷愁動不動就向母親發火時的蠻態,記得火車開動之時站台上響起的哭聲,記得三哥用手背揮去淚水的姿勢……二十五年,二十五年時光能夠重新創造一個人,也能重新創造一個世界。蘇北早已經不是二十五年前那個蘇北,北京也已經不是他在這裡讀中學時的那個世界。這裡已經沒有母親,沒有二姐了,父親被在老家的大姐接走了,北京的所謂的家,實際上已經是一個空殼,一個象徵。他不是回家來了,二十五年前那個家早已經不存在了,消失了。他是把他的家搬到了一個已經有些陌生的世界。
(3)
儘管這樣,一個經歷了風風雨雨的人,一個被生活殘酷改造過的人,突然回到他小時候生活過的世界,仍然能夠喚起一種甜蜜的記憶。他到中學母校去看望他的老師,看那裡的教室;他回憶起上小學的他抱著不到兩歲的侄子———現在他應當三十多歲了吧?———看來來往往的汽車,用自己攏共幾毛錢的積蓄為侄子買米花球時的情形;他還專門到插隊前和父母親住過的地方去看那個熟悉的院門。現在這間房子已經讓三哥倒給另外一戶人家了,和單位分給他的另一間房子換到一起,住到阜成門去了。
站在這裡,蘇北才切切實實感覺回到了生命起始的地方,覺得經歷二十五年漂泊,這回真正落到了地面上。他落到了一個寧靜生活和工作的港灣。
在單位,雖然適應新的環境需要一個過程,雖然他知道這裡同樣會充滿了人生爭鬥,但是,他感到心滿意足,感到心裡異常踏實。他為自己找到了一個非常適合他的角度:在做好工作的同時,妥善安排自己的創作。現在他再也不用為一個單位的運轉殫精竭慮了,日子一下子顯得清閒而自在,生命好像又回到了初始的地方。時間耽擱得太久了,他要靜下心來寫一直沒有完成的長篇小說。
在一個環境裡,完全置身局外的人會獲得非常好的觀察角度。他為自己有這樣一個角度感到高興。他找了一個厚厚的筆記本作為搜集素材的札記,準備用它來記錄對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人和事的觀感。
這已經是他寫的第35本《札記》,從到洛泉地區插隊第一天到現在沒有一天間斷。這麼多年來,札記成了他最可信賴的朋友。如果不能夠用筆書寫,他的生活就將一片灰暗,他在最沒有光亮的地方看到光亮,在最寒冷的地方找到溫暖。生活的巨大轉折也許會帶來些許新鮮,但是,他知道它齷齪、骯髒的本質不會改變,他還會每天看到和聽到巨大的社會不公,還會在社會的沉淪中體會沉淪的痛苦,在遍尋友誼與愛情而不得中品嚐寂寞與孤獨,還會需要能夠傾聽他訴說的伴侶。這個伴侶只能是他的《札記》。每天晚上趴在床上向筆記本傾訴的時光是最好的時光。
他在札記本的起始篇中詳細記錄了和徐罘、吳運韜交往的細節,對他們這種知遇之恩充滿了感激之情。報答他們的最好方法,就是盡快做些事情,現在他想的就是怎樣做些事情。
金超對蘇北的瞭解極為有限———吳運韜沒向他透露關於蘇北在K省的一切細節,金超既不知道蘇北是一個很有成就的作家,也不知道他到這裡之前是《西北文學》的主編,在金超印象裡,這是一個有些書生氣的返城北京知青,蘇北的言談舉止也沒有提供任何可以說明他的經歷的佐證。
金超告訴蘇北:「我的家鄉就在你插隊的洛泉地區……」
蘇北很驚訝,說:「世界怎麼這麼小?老吳是K省人,我愛人去的是你的母校,而你的家鄉又是我插隊的地方……這簡直是小說了。」
金超也笑,說:「這可能就是咱吳主任說的那種『緣分』,他說人和人相遇都是出自緣分。」蘇北點頭贊同這種說法。
金超滿意地看到,蘇北是一個踏實工作的人。編輯室裡有一些以前很難處理的積壓稿件,有的還是很著名的作家的作品,金超就交給給蘇北處理。蘇北很認真地讀了將近一個月時間,分別拿出了處理意見,這時候金超才發現這個不事張揚的人學養深厚,在當代作家中有很多朋友,這可以從蘇北接到的電話中聽出來。有質量的作家是出版單位的資源,很顯然,蘇北在這方面有絕對的優勢。那些交給蘇北的退稿,都是有名望但又寫不出好作品的人,很難纏。以前曾經被列入出版計劃的,竟然也被蘇北很順當地當面退還給了作家。讓人驚訝的是,沒有一個作家因此來找金超或者吳運韜的麻煩———過去,他們總是想方設法躲避這類作家———金超甚至接到某位一度宣稱要起訴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大作家的電話,說蘇北的意見非常好,「切中要害」,說他已經將這部作品作為一次失敗,不再用它來煩人了……金超和吳運韜說到這件事,毫不掩飾對蘇北的讚賞。
吳運韜說:「那當然。」
吳運韜頭一次向金超介紹了蘇北的情況,說他是一個作家,在K省曾經當過一個大型文學雙月刊的主編,發表過不少作品。蘇北的情況一方面使金超感到高興,另一方面也給他造成了很大的精神壓力,他覺得蘇北過於龐大了。蘇北過於龐大是好事還是壞事現在還無法預料,但這是一件讓人不踏實的事情。
「你放心,」深諳處事之道的師林平對金超說,「老吳最終還得依靠你和我這樣的人……」金超不置可否。師林平嘲笑金超無知,「金超你記住,你、我,和吳主任的友誼,是經過歷史檢驗的。」金超點點頭。
師林平壓低了聲音說:「金超我告訴你,有一次,老吳對我說,人分為三種:一種是貼心而又能夠共事的人,一種是你可以使用但絕對不能相信的人,還有一種就是既不能相信又不能使用的人。」
師林平正色說:「你想想,你我是哪種人吧!」
他們開始分析自己在吳運韜心中的位置。他們愉快地發現,他們屬於第一種人,這麼多年來,無論何時何事,吳運韜沒有動搖過對他們的信任,在他當了主任以後,馬上把他們安排到了中層領導崗位……那麼李天佐呢?毫無疑問屬於第三種:既不能相信又不能使用。還可以把王瑩琪或者夏昕放到這裡面來。至於新來的蘇北,金超和師林平都認為,充其量算作第二種,他們都有極為深切的體會,一個人要取得吳運韜的信任不是那樣容易的,蘇北即使成為第一種,也需要相當長一段時間。
(4)
這樣想來,蘇北不是什麼威脅。金超心情舒暢地工作,心情舒暢地和蘇北相處,再沒有什麼後顧之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