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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 匯入波濤 文 / 陳行之

    49.愛與死

    一下子死掉五個後生和一個軍人,即使在殘酷的戰爭年代也是很大的事件。我很想瞭解這件事發生以後,在較為廣闊的背景上引起了怎樣的反響,我想當然地以為會在歷史記載中找到有關記述,為此,我專門請教了洛泉市黨史資料徵集辦公室的專家,想請他們為我提供一些必要的細節,比如——為什麼會發生擔架隊員被遣留在敵人腹地這樣的事情?誰應當承擔指揮上的責任?在這個事件之後,當地政府、有關部隊採取了什麼措施安撫死者的親屬?那些應當承擔責任的人究竟承擔了什麼責任?他們受到了怎樣的處罰?

    我在電話裡得到的回答是:在洛泉市的歷史檔案中,不僅沒有我關心的那些事情的記載,甚至沒有關於那支擔架隊的任何記載。專家的結論是:這可能是一個傳說——我們都知道,傳說是無法進入歷史的。

    我無法反駁他們,但是我仍然不想放棄,追問了一句:「當然,我們可以認為這是一個傳說,請問您聽說過這個傳說嗎?」

    專家顯然認為我的問題已經超出了他的工作範圍,冷冷地說:「我沒有聽說過。」還沒好氣地找補了一句:「我從來沒聽說過。」「通」的一下,電話掛了。

    現在的人都沒耐心,我已經很感謝那位專家回答了我那麼多讓人煩心的問題。讓我感到不舒服的是,在那位不願意多管閒事的專家面前,我簡直就是一個神經不大正常的人。不過這也沒有什麼,用阿Q的方式想一想,一個人活在世上要做一些事情,就難免會被人認為神經不正常或者乾脆就是一個傻瓜,心裡也就釋然了。

    這樣,在我給讀者的敘述中就造成了一個遺憾:這個事件的某些關鍵環節出現了很難作補充的空白。我無法責怪故事最初的轉述者吳克勤,因為他不承擔科學地完整地敘述故事的責任,他僅僅是在敘述一個故事。看來我們的故事先天地就帶有某種程度的缺陷。當然,任何一部小說都應當遵從於藝術規律對殘缺進行彌補,使它至少在邏輯上完整,但是這並不是無條件的。有的東西能夠彌補,有的東西就不能夠彌補。我認為我在上面列舉的那些缺項就不能用虛構來彌補。所以我無法臆造某些細節,在這個部分,我必須放棄小說家進行虛構的權利,不講述沒有的東西。

    我現在敘述真實存在的東西——這也是吳克勤親口講述給我的,是整個故事的一部分,而且在我看來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接下來的三天,馬家腰峴一直沉浸在我們上面描述過的悲哀氣氛之中。裝殮了喜子、雙柱、友娃和狗剩衣物的棺槨都按照當地的風俗和儀式掩埋了,死者的親友都各自回家,品味喪失親人的痛楚去了,馬家腰峴比出事以前更加沉寂,人們在街巷裡走路盡量不發出腳步聲,好像生怕驚擾了那些死去的和活著的人,好像這個世界突然變得脆弱起來,再經不得任何觸動和驚擾一樣。

    春耕也停止了,馬家腰峴人竟然認為這個時候的生產活動是對死者的漠視,把各自的牛攔擋在自家院子裡,讓農具在窯前曬太陽。沒有人走動,整個村子很少看到走動著的人,這就是說,一切都停止下來了。

    作為剛剛建立蘇維埃政權的地區,崤陽縣的階級鬥爭複雜而尖銳,白旭作為一縣之長日理萬機,馬漢祥第二天趕到崤陽縣城的時候,沒有見到白旭縣長。白旭縣長親自帶領武裝人員剿滅夕夢山林區一股地主土匪武裝去了——這股膽大妄為的土匪武裝襲擊了谷莊驛鄉政府,造成了包括鄉長在內的五名政府工作人員的死亡。

    副縣長認為事關重大,就讓馬漢祥先回去,派人火速去向白旭縣長報告。

    白旭縣長回到崤陽的時候,馬漢祥還在返回馬家腰峴的山路上。

    山路上絕對沒有其他的旅人。馬漢祥,這個堅毅的漢子,就借這樣的機會品味著內心深處可怕的悲哀。他匍匐在一片草地上,咧開大嘴,任由眼淚傾洩而出,叫喊著——

    「怎麼得了?喜子,我的好娃娃呀!這可怎麼得了……怎麼得了喲!」

    當白旭和工作人員在馬家腰峴村口見到一個面容憔悴的男人的時候,一開始沒有認出這就是馬漢祥。白旭縣長緊緊地握住馬漢祥的手,眼睛裡含著淚花。

    「你要節哀,漢祥。」

    馬漢祥沒有述說自己的悲哀,這個堅定的黨的基層工作者把這個悲劇事件作為整體把握並向白旭縣長匯報了他的看法。白旭縣長表情冷峻地一邊聽他說一邊往村裡走,直到進了鄉政府大院,馬漢祥才把瞭解到的所有情況匯報完。

    白旭坐在鄉政府的土炕上,沉吟著。

    葛滿康率領的擔架隊十二個後生來自馬家腰峴鄉羅子山、南河溝、寨溝、岔口、雷莊等六個自然村,分散在很大一片區域內,白旭縣長決定每個地方都要親自去一趟,去瞭解其他後生們是不是安全返回到了自己的家鄉,如果還有傷亡,怎樣安撫死者的家屬?

    「這件事,還要深入調查,現在關鍵是安撫死者家屬……要召開追悼會,要為犧牲了的後生召開追悼會……你剛才說,石紹平還沒有埋?」

    「石玉蘭一直昏睡著,」坐在簡陋木椅上的馬漢祥虛弱地說,「我想,再咋也得讓她看一眼兒子……」

    白旭縣長盤算了一下時間,說:「天氣暖了,這事不敢再耽擱,不管怎樣,先把人埋了……這樣吧,咱們現在就走。」

    白旭去看望石玉蘭。

    自從那件可怕的事情發生之後,石玉蘭始終沒有離開她和紹平住的窯洞,馬漢祥派了兩個女子陪伴她。馬漢祥進去的時候,玉蘭滿臉掛著幸福的笑容,倚靠在牆上,雙眼迷迷茫茫,並沒有意識到馬漢祥來了,更沒意識到馬漢祥身後還跟了白旭縣長。

    「玉蘭,」馬漢祥說,「我們想讓紹平入土,你是不是去看看他?你是不是去看看紹平?」

    石玉蘭笑嘻嘻的,對馬漢祥的話仍然沒有反應。她那兩隻出現了老年斑的手好像要摸索什麼東西,在炕席上盲目地劃拉著,一個女子把掃炕笤帚放到那裡,她就拿起來,抱在胸前,就像抱著寶貝兒子一樣,充滿了母性的笑意。那是她一個人獨享的笑意,她無意與別人分享她的幸福。馬漢祥回頭和白旭縣長交換了一下目光。白旭縣長會意地點點頭,兩個人無聲地退出來。

    馬漢祥和白旭縣長決定不再等玉蘭,馬上通知全村的人到這裡來舉行紹平的安葬儀式,同時召開一個追悼會。人很快就都默默地趕來了,站在鄉政府前面的空場上。

    十幾天以前,擔架隊就是從這裡出發到黃河對岸去的。

    馬栓無聲地執行著馬漢祥下達的命令。這幾天,紹平的遺體一直停放在鄉政府的一個空窯裡,那裡的溫度低一些。馬栓和另外一些人把遺體抬出來停放在院門前面的空場上,遺體看上去和三天前沒有多麼大的變化。馬栓手裡拿著一卷用來為死者墊頭的黃表紙,準備為紹平裝殮。這個疾惡如仇的漢子臉上凝固著肅穆的神情,仍舊沉浸在失去愛子雙柱的巨大悲哀之中,而這種悲哀與目前正在做的事情正在發生某種關聯。就好像在和什麼人賭氣一樣,他什麼也不說,默默地做著事情。

    紹平被換上了簇新的衣褲,顯得整潔而乾淨。衣褲是桂芳從馬漢祥那裡找來的(玉蘭那裡沒有像樣的衣褲),都是喜子生前穿用的,儘管不很合身,但是終歸是新的——桂芳堅持要給紹平穿上新的衣褲——紹平腳上穿的鞋襪也是新的,那是玉蘭在紹平參加擔架隊離開馬家腰峴以後沒黑沒明縫製出來的。

    或許因為紹平留給人的最後印象太強烈了——激烈的敘說,激烈的求生渴望,激烈的對媽媽的感情——相比較而言,他此刻安靜得就像熟睡過去的嬰兒,青春的面頰上有一種讓人肅然起敬的安詳氣息。他那線條優美的雙唇微微閉著,就像生前沉浸在某種美好事物之中一樣,不說話,盡可能用心去體驗那事物的甜美和神秘。他一頭略帶捲曲的頭髮已經被梳理,看上去不很自然,而且,頭髮裡還含著黃河的泥沙,但是它能夠讓人回憶起他活著的時候,白皙面龐上的滿頭烏髮所顯示的高貴氣質,讓人回憶起他凝神看著你時的神情——他那幽深的眼睛中蘊涵著的光亮,純潔得猶如一泓清泉,他總是在探詢,總是無法尋找到答案,在他的目光中就多了幾分憂鬱,多了幾分遲疑。現在,他不再看了。他靜靜地躺在門板上,回到了自己的內心,在那裡看他看不明白的東西,他可以顯示驚訝,顯示恐懼,顯示期望,顯示憧憬,顯示愛情。

    裝殮紹平的時候,本來瑟縮在母親桂芳懷裡的文香突然衝出來,撲到紹平的遺體上,不顧一切地哭起來,悲切而哀婉的哭聲感染了在場的所有人,人群中響起了唏噓之聲,起初是零星的,細微的,沒多久,哭聲便連成了一片。人們好像第一次把紹平的死與自己的悲哀聯繫起來,第一次把他匯同到喜子和雙柱他們中間去……他們體會到的是整個群體的悲哀。

    馬栓停住手,站立在棺材旁邊,臉上掛著淚水——這是為紹平留下的淚水,也是為兒子雙柱流下的淚水。

    文香撫摩紹平的臉頰,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撲簌簌落在他的身上……現實世界坍塌了,在那個坍塌了的世界裡,連她自己也不存在了,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依傍了。她把繡好的荷包放到紹平的手裡……桂芳來攙扶女兒,她想勸一勸女兒,可是話剛一開口就噴出了哭聲。文香愈發悲痛地慟哭起來,哭得失了聲音,就像被槍殺了的鴿子,劇烈地痙攣著,癱軟在地上。桂芳淚漣漣地抱住女兒,就像抱住死去了的人一樣。

    馬栓和另外幾個人把紹平的屍體抬放到棺材裡,讓他躺得舒適一些以後,把棺材旁邊的棺蓋抬起來,轟然有聲地蓋上,一枚一枚地釘上五寸長釘。

    「他蘭嬸,」馬漢祥曾經問玉蘭,「把紹平埋在寬坪,你看怎麼樣?」

    玉蘭當時正處在迷濛之中,無法表示行還是不行,埋葬在寬坪的決定是馬漢祥做出來的。讀者隨後就會看到,這是一個很好的決定,如果讓玉蘭選擇,她也會選擇寬坪。

    馬栓和另外幾個強壯的男人抬起棺槨,緩慢地從空場上移開,往寬坪走去,大約一百多個馬家腰峴人跟隨著,就像是為自己的親人出殯那樣。

    文香掙脫開媽媽,想去追趕,她腳步踉蹌,沒走幾步就跌倒了。她趴伏在地上,身上臉上到處都是泥土,她伸出雙手,一聲聲地呼喚著:「紹平!你回來!你別走!我不讓你走……紹平啊……紹——平——」

    寬坪地勢很高,能夠俯瞰整個馬家腰峴村——五年前,喜子就是從這裡跑下來,攔住逃難到這裡的石玉蘭母子,從而揭開這個故事的序幕的。不懂事的雙柱見證了當時發生的一切。說不上具體原因,馬漢祥就是認為這是安葬紹平的最好地方。娃娃喜歡看黃河,就讓娃娃在這搭好好看著黃河吧!

    黃河從腳下靜靜地流淌過去,在千山萬壑之間擺動著,絲毫感覺不到它是一條桀驁不馴的河,一條凶殘暴戾的河。

    馬漢祥已經讓人挖好了墓穴,新翻出來的顏色發暗的黃土整齊地堆在墓穴一邊,墓穴四周都被切削得很平整。兩條粗繩從紹平的棺材下面穿過去,棺材被緩慢地放進墓穴,粗繩被抽取出來,把棺材留在了深深的墓穴裡。馬栓往棺材上撒下第一掀土,隨後,白旭縣長、馬漢祥和大家一道,掩埋了墓穴,堆起了墳堆。

    白旭縣長親手把由他接生來到這個世界的人埋入黃土,百感交集,深深感受到一種宿命,感受到人的無力……但是這個堅定的共產黨人沒有讓這種思想蔓延,他作為縣長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馬家腰峴人在這座新墳前面舉行了一個簡短的追悼會——不僅是紹平的追悼會,也是喜子、雙柱、友娃和狗剩的追悼會。

    白旭縣長發表了重要講話,高度評價了馬家腰峴的子孫,他號召人們化悲痛為力量,積極參加春耕生產,多打糧食,支援紅軍,讓紅軍為這些死去的後生報仇。他說,他們的血不會白流,歷史會記住他們,後人會記住這些優秀子孫在他們最年輕的時候為革命獻出了生命,他們的英名將與天地共存,與日月同輝。

    所有人都從白旭縣長的動人演說中受到鼓舞。這些農民甚至像公家人那樣熱烈地鼓起掌來。

    這些人當中,沒有石玉蘭。

    當馬家腰峴人站在村口向急匆匆離去的白旭縣長一行人揮手告別的時候,太陽已經沉降到了大地深處,夜色正在像輕紗一樣在黃土高原上蔓延,萬物都啟動了在一個新的生長季節的生命歷程,到處都是成長的聲音。

    這個世界永遠這樣多姿多彩,就像奔騰不息的黃河,不管經過什麼地方,都迴旋著永恆的吟唱,都驕傲地宣佈著它的存在,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能改變這個巨大的存在。

    50.「我沒能帶好你的兒子……」

    玉蘭仍舊端端地坐著,臉上帶著木然的表情,就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樣。她直視著前面看不見的地方,臉上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她已經從昏暈譫語狀態中甦醒過來了,能夠清晰地說話了,照顧她的兩個女子非常高興。她們一個坐在炕沿上,一個倚著門站著,都默不作聲。事情已經過去了三天,她們仍然不知道對玉蘭嬸該恨還是該愛?任何勸慰和責備在這裡都是不適宜的,她們面臨著無從抉擇的難題。

    夜色首先淹沒了黃河峽谷附近的溝壑和森林,繼而又淹沒了整個大地,淹沒了小小的馬家腰峴。夜色同時也掩飾了人們劇烈的情感活動,把所有悲痛欲絕的哭聲和尖刻的唾罵都封閉在窯洞裡面了。

    「你們……」玉蘭沖隱沒在黑暗中的女子們說,「回去吧,回去吃飯吧!我想躺一會兒……」

    多麼黑啊!女子們想用眼睛商量一下怎麼辦,才發現天已經這麼黑了。

    「去吧!把門給我關上……好像颳風了?」

    不是風,是黃河的濤聲。

    「給您點上燈?」

    「不了,你們回去吧,夜裡別來了。我好了。」

    一個女子還是覺得點上燈好,就從灶台上摸到火柴,把放在炕欄上的豆油燈點著了。一小團橙紅色的光亮吃力地拓展開一個小小的空間,在黑暗的包裹下跳躍著。映在牆上的人影被放大了許多倍,女子們忽然害怕起來。

    「蘭嬸……你就睡吧,我們走了。」

    她們像生怕驚醒了什麼人似的悄悄走了,門也被輕輕關上了。玉蘭聽到她們消失在街巷裡。

    燈光把窯裡的一切都展現在玉蘭眼前:先是放在甕架上的酒罈,那個給兒子放著慶功酒的器件兒。它反射出的光亮是清冷的,像一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她。她趕忙把目光移開。依次映入眼簾的還有撂在箱蓋上漿洗好了準備給兒子換的衣服,她剛剛修補好的夾鞋,貼在牆上的畫——那是紹平畫的,畫的黃河。這張畫是她無意中從兒子的小箱子裡發現,拿出來貼在牆上的。她還記得當時紹平笑了笑,是那種羞澀的笑,靦腆的笑,甜甜的笑……她的目光不敢再環顧包圍著她的這一切了。巨大的悲哀像浪潮一樣從她的心頭漫捲開去,那裡現在是一片汪洋。她以痙攣般的動作撲到炕欄上,把那盞油燈捂滅了。

    她又沉入到了黑暗之中——只有在這樣的條件下她才能切切實實感覺到自己。她必須找到自己,這是她唯一能夠交談的人。

    她有那樣多的話要對她說。只有她能夠聽她的交談。她只有對她才能夠進行交談。

    「媽要是死了,你一個人咋辦呢?」

    這是石玉蘭母子來到馬家腰峴的第二年,紹平十五歲的時候。

    當時有一種說法,洛北革命出現了嚴重的右傾機會主義,共產黨隊伍中有地主階級代表人物,一場政治運動正在紅軍隊伍中間展開,中央派來了黨代表,進行整頓,有的紅軍幹部被槍斃或者活埋了。整頓還擴大到了革命對像身上,一些沒有被殺的地主被重新抓起來殺掉了,沒有殺掉的也進行了第二次清算,連留給地主及其家人維持基本生活的糧食和窯洞也被沒收,走投無路的地主只好選擇武裝抵抗或者上吊自殺。馬家腰峴的馬占鰲是一個很極端的例子。

    那段時間,馬漢祥對玉蘭和紹平也不像以往那樣客氣了,村上的人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她,好像正在等待看到這個倒霉的女人即將遇到的災禍。

    石玉蘭由不得想:萬一有一天她不得不離開這個世界,紹平咋樣活人?當時,她並不知道洛北地區反右傾機會主義鬥爭擴大化問題正在被糾正,即使是馬占鰲,再挺幾天也過去了。誰能算得這樣准呢?遠在窮鄉僻壤並且沒有什麼文化的鄉民,哪一個人知道上面發生了什麼事情呢?哪一個人真正能夠認清自己在龐大的歷史進程中究竟處在何種位置呢?所以,玉蘭想到自己有可能像別人那樣丟失性命,也不是多麼奇怪的事情。

    紹平驚愕地看著媽媽——玉蘭臉上掛著地地道道的笑容,因為她並不是正式和兒子說這樣的話,她只是想逗逗兒子。她沒想到會產生如此嚴重的後果——紹平的嘴角抽動起來,繼而就一頭扎進她的懷裡,嚎啕大哭起來。

    「傻孩子,媽是在逗你玩呀!」她把兒子的臉捧起來,這麼多的眼淚喲!她的鼻子一酸,也哭了。

    一句玩笑弄得母子倆好幾天心裡難受。

    這個不大的事件使母子兩人都意識到他們是無法相離的——媽媽離不開兒子,兒子離不開媽媽。

    儘管這樣,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玉蘭還是由不得想,如果真的出現那種情況怎麼辦?怎樣才能讓紹平活下來?馬占鰲的辦法是不是辦法?不……那不是辦法……玉蘭一百次一千次地讓自己拿出辦法,結果仍然是:沒有辦法。

    她曾經動過逃走的念頭,逃到寧夏去,逃到龍翔去,逃到上海去,她甚至從理論上羅織過很多次去天龍寨拿取金條的方法,所有的方法又都被她否決了——你怎麼能夠保證那些金條還在呢?即使還在,你怎麼帶在身上躲過路上數不清的盤查?你往哪裡走?往寧夏嗎?那裡現在正在醞釀一場紅軍和當地軍閥土匪的規模很大的戰爭;往龍翔嗎?你怎麼能夠穿過二百多公里蘇維埃解放區而不被人認出呢?既然你無法到達龍翔,你又怎麼能夠到上海或者別的什麼地方呢?

    丈夫井雲飛的叮嚀從她的腦海裡幽幽地傳來:「……共產黨很快就把這塊地方連成片了,你暫時無法單身帶著紹平到別處去。你們往南走,回你的老家崤陽去,在那裡活下來……在那裡,即使有人認出你也不至於殺你——你是讓土匪搶到靖州來的呀!你是佃戶的女兒呀!共產黨在乎這個。要活下去,玉蘭,不是為我,也不是為你,是為了紹平,你必須活下去……」

    她已經帶著紹平活下來了,難道再往下就活不下去了嗎?

    她活下來了——反右傾主義擴大化的問題不但在共產黨黨內和紅軍內部得到了糾正,農村政策也回到了正確的軌道上。

    馬漢祥說:「你們咋是放塌實,日子會越來越好呢!」日子真的越來越好。

    她是那樣感謝馬漢祥,感謝馬家腰峴的人,她的一切,包括她和兒子紹平的生命都是他們給的,這種恩情,即使當牛做馬也報答不盡,這是報答不盡的呀!

    這以後發生了什麼?究竟發生了什麼?紹平為什麼就死了?

    她趴到兒子睡過的地方,啜泣起來。是她的心先哭的,而心的哭泣是不會發出聲音的。所以,她只是靜靜地臥在那裡,過一會兒,喉嚨才發出幽幽的聲音,尖細而悠長,有時候會突然中斷一段時間,然後又從最細微的地方響起來。她的身體如同一株樹根,一株在峰巖的縫隙間生長著的樹根,在強大的外力重壓下,彎曲了,佝僂了。她終於抽成了一個團兒,在炕上蠕動著。

    夜越深,黃河的濤聲越清晰。

    她從炕上滑落下來,摸索著把門打開。清涼的晚風迎面撲來,她覺得自己被冷風穿透了,從心底裡感到冷。她走出窯洞,走出院門,跌跌撞撞地沿著馬家腰峴彎彎曲曲的街巷往北走。她得扶住牆才行。街上沒有人,往常這個時候人們喜愛聚在街心談東論西,但是現在一個人都沒有。人都到哪裡去了呢?

    她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指引著,走出了村口。

    星光燦爛。深藍色宇宙天幕像藍寶石一樣,顯示出堅硬的質感,星星就像鑲嵌在上面的一顆顆

    鑽石。群山被夜色消融了,連一點兒輪廓也看不到。她很想看看它們,山呀,水呀,田野呀,樹木花草呀……有什麼辦法呢?這是在夜晚,夜晚毫不留情地封閉了一切色彩和形狀……這是無法改變的,不管是誰。

    她繞過鄉政府的院落,從那裡向北拐,經過一塊新耕種過的土地,來到了寬坪——直覺把她帶到了兒子紹平的墳前。

    墳塋四周長著許多楊樹,不高大卻很茂盛,已經在春風的催動下長出了褐色的帶著蠟質的葉片,不久就要嘩啦啦地歌唱了。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早春特有的田野的氣息。樹影婆娑,風兒和著它們,在唱一首深情的歌。

    地勢很好。從這裡不但可以看清整個馬家腰峴,而且,還可以看見黃河。

    她一看見兒子的墳塋便緊走幾步,一下子撲到上面去。泥土還是濕的。她把兩隻手深深地插進去,整個面頰都埋在泥土裡。她稍稍把下巴抬起一些,好把哭聲釋放出來。隨著每一次呼吸,都有泥土被吸進嘴裡和鼻腔裡。

    她一直在哭。在這曠野裡,哭聲顯得異常淒切。

    她的喉管在長時間震顫中,開始散發出撕裂般的疼痛。她感覺整個喉嚨都如同著火一般灼熱。可是,她的胸腔還在不斷地向上輸送巨大的悲哀,一次次衝擊著喉管。喉管的灼疼和乾渴使她的身體出現一種緊繃繃的狀態,彷彿有人給胸腔和軀幹插了一根很粗的木樁。

    她無法再盡情地哭了,她想抑制自己,可這是不可能的……她劇烈地打了一個逆嗝,在瞬間,她感受到了極度的舒服,灼疼沒有了,也不那麼乾渴了,她覺得有一種清涼、濕潤的東西浸潤著喉管。然而,這種感覺轉瞬即逝,隨之而來的是劇烈的難以忍受的疼痛,疼痛使她的眼睛產生出暴凸出來的感覺……隨著一陣強烈的乾咳,她把一口充滿血腥味兒的液體吐在了嘴巴旁邊。

    「我盡力了,雲飛。」她喘息著,對自己的丈夫說,「我盡力了,但是我沒能帶好你的兒子……我沒能帶好你的兒子……你怪我嗎?你是怪我的,我知道你是怪我的……可是我盡力了呀!雲飛,我盡力了……」

    她看到井雲飛悲傷地從紹平的墳塋旁邊站起身來,淒婉地看了她一眼,然後,什麼都不說,就走了,寬厚的背影無聲地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石玉蘭的頭重重地落了下來。

    51.瞬間就是永恆

    不知道過了多久,石玉蘭醒了過來。

    黑暗包裹著她,只有馬家腰峴還有星星點點昏黃的燈光在閃爍。黃河已經完全隱伏到夜幕底下去了,但是,她比看到的一切都更清晰地感覺到了它的存在,因為它的濤聲還在響著,這是目前這個世界唯一可以陪伴她的東西。

    不遠處,一隻蒼老的狼在低沉地嚎叫著,好像在呼喚走失了的孩子。

    石玉蘭不顧一切地用雙手刨挖著兒子的墳塋,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著。她渾身上下都蒸騰著劇烈勞作產生的熱量,但卻沒有一點點兒汗水流出來。

    墳土還沒有塌實,把手指插進土裡,並不費力,費力的是土裡摻雜著不少料礓石——這是黏土在強大地表壓力下形成的一種石塊,小的如

    生薑,大的似拳頭。她感覺手指一次次遇到阻力,卻不知道那是挖在料礓石上了。她的手開始流血。她像一個巨大的土撥鼠,瘋狂地往身後揚灑著泥土和石塊。

    不遠處的那隻老狼注意到了她,不再嚎叫,悄悄地走過來,踞蹲在一個山巖上,看著她——它並沒有認為這是一個人類。眼前出現的情景遠遠地超出了它的經驗。它不知道是什麼生物在那裡瘋狂地勞作著。被石玉蘭撩起的石塊落在老狼面前,老狼驚駭地向後跳了幾跳,又踞蹲了下來。它現在看出這是一個人了。它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挖掘地洞。它微微側過頭,好奇地凝視著她。

    露出棺材的時候,石玉蘭雙手上的指甲蓋全部脫落了,在手指上拖帶著,鮮血一直在流淌,和泥土糊在一起。她累極了,把手放在棺蓋上,棺蓋馬上洇出一片殷紅。但是她自己全然不知,沒有一點點兒疼的感覺。

    現在,她和兒子離得很近了,只相隔這兩寸厚的棺板了。

    她先把臉貼在上面,做了最大程度上的享受。棺板涼漬漬的,可是她覺得自己觸摸到了兒子的體溫。

    真後悔,她沒有摸一摸兒子……她又想起了紹平癱坐在鄉政府前面的情景,從他蒼白的臉上和身上流下來的血水……她分明看見他的上下牙在打戰,他一定非常冷……她應當摸一摸他,給他披上一件衣服……真後悔……當時她麻木著,什麼也沒有做……他多冷啊……要摸一摸兒子的渴望又一次使她進入到一種顛狂的狀態。

    棺蓋釘得緊緊的,她使盡平生氣力,往起掀了幾掀,她無法打開它。她跪在棺材周圍來來回回地竄,尋找著每一個位置,用手掀,用腳蹬,用頭頂……棺蓋彷彿生鐵澆鑄的一般,她不可能將它打開。

    她把整個身體都趴伏到棺材上。

    ……那是一朵花,一朵殷紅的花……那不是一朵光榮花嗎?它明明掛在兒子的胸前……它是多麼耀眼呀……她還想再仔細看看它。是桂芳猛地把她推倒了嗎?是桂芳把她手裡的槍奪過去了嗎?……然後,天地相交,整個世界都陷入到可怕的喧囂之中,她聽到了萬千種音響……她猛烈地用雙手扑打著棺蓋,星星點點的血滴在空中飛舞,劃出一條條殷紅的線。

    「紹平,我對不起你……是媽打死了你……媽該死……紹平,你聽見我說嗎?你聽我說,聽媽給你說……」

    可是,她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發出來,除了扑打棺蓋發出的響聲之外,實際上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的聲帶已經撕裂了,只能用喉管的急促顫動,通過棺蓋向兒子傳達自己的呼喊。

    他在聽——石玉蘭一點兒也不懷疑,兒子聽見了她說的話。他要開口抱怨她該多好啊。她繼續呼喊著。她呼喊得很疾促:「跟我說話,紹平,跟媽說一句話……我知道你累了,你想睡覺……只說一句吧,媽聽著哩,紹平,你說……你說一句話,媽想聽你說一句話呀!」

    老狼在離她十幾米遠的地方,靜靜地蹲立著,忘記了嚎叫。

    當她意識到自己想同兒子講話的渴望永遠不可能實現,當她意識到自己不可能再摸到兒子的時候,突然笑了起來。這是無聲的大笑。她甚至笑出了眼淚。她拋棄了生的慾望。她懷著一種惡意,一種快感,使勁兒地哭,發狂地笑。她彷彿看到了一個巨大的峽谷:那裡盛滿了悲哀,她便讓自己在那裡沉降。她的肉體的每一部分都麻木了,消失了,散飛了,靈魂卻好像還原成了一種可見可感的東西,她就是藉著它在這裡哭自己的兒子的。

    當她覺得可以離開兒子的時候,她離開了,連頭都沒有回。她本想站起來走開,可是她站不起來,靈魂已經喪失支撐肉體的能力了。這時候,她才發現靈魂是疲軟的,它是那樣疲軟。

    她往前爬。她不斷地把意識稱之為手的東西送到前面去,然後用上半身給它以重量,使它同大地構成一個支點。這個支點一開始是向後傾斜的,漸漸的,它就向前傾斜了,直到超過限度,重心偏移,她的臉才會突然重重地落下來,碰在地面上。她再一次開始。她渾身發熱。她覺得靈魂也開始燥熱了。她甚至聽到呼呼的燃燒的聲音。快了,一切都要燒盡了。

    忽然,她覺得有些婉惜——要是白天多好,可以再回過頭看一看馬家腰峴。現在,什麼也看不見。不能再向鄉親們說點兒什麼了。其實,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她在自己的一生中,把要說的都給人說過了——當然,不是用語言。那麼,還說什麼呢?

    她還在爬。一簇馬蘭花從她臉上滑過去了,她感覺到了,她是多麼驚喜呀。對的,這條路上有馬蘭花,前兩天她還見過,她還驚異它為什麼這麼早就開花了呢。她一定還可以碰到它。她企圖在爬行中用雙手去觸摸,但是,手已經失去知覺了。它與綿綿無垠的空間相接連,已經尋找不到鮮明的界限了。她只好用嘴,用鼻子去尋找下一簇馬蘭花。哦!找到了!兩朵?三朵?還是四朵?她把臉貼近它。她聞到了它的清香,感覺到了它的沁涼……馬蘭花離地只兩三寸高,在它的清香中還混雜著強烈的泥土的味道。這是多麼使人沉醉的清香啊!做女子時,她愛花,愛馬蘭花,在靖州那個深宅大院裡,她還專門在磚縫間保護起這樣一簇花兒呢。人生好快喲!

    她的手繼續一下接一下地往前伸……忽然,雙手懸空了,沒有任何可以依傍的東西了,向下垂落了。她睜開眼睛看。前面是一片迷迷茫茫的夜色,什麼也看不見。但是她聞到了黃河的氣味,聽到了黃河的濤聲。她笑了。

    最後的一點氣力,使她勉強做出了最後一次驅動。她的上半身緩慢地向前移動著。她的頭也和手一樣垂落下去了。她感到虛空正在從下面,從黃河峽谷谷底,從寬闊的河面湧上來,一團一團地包裹了她。她慢慢把胳膊收回來,在身子下面的崖壁上尋找到支點,只要再稍微用一點兒力氣,就可以脫離開托負著她的土地了。她想最後呼喊一聲紹平,呼喊一聲自己的兒子。她覺得這一聲呼喊他是一定可以聽到的,因為她就要去找他了。就如同站在院門外面呼喊他一樣,他怎麼會聽不到呢?

    她用全部殘存的生命呼喊著:「紹——平——」

    可是,她自己什麼聲音也沒有聽到,沒有紹平應答的聲音,連她自己的聲音也沒有……黃河的濤聲一下子在整個宇宙間轟響起來……在這巨大的轟鳴中,是不可能有什麼別的聲音存在的。

    她跌落下去了。

    黃河輕柔地把她摟進了自己的懷抱,它希望她安安靜靜地在這裡睡個好覺。

    老狼一直尾隨著她,站在她落下去的地方,站在高高的崖畔上,往深邃無比的黃河峽谷看了一會兒,然後回轉身走了,走回到蒼茫的夜色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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