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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時間與人物 文 / 陳行之

    39.陽光下

    侍衛馮坤用重金買通了三十四師守衛北城門的一個連長,這位連長如期站到了北城門哨位上,等著一輛馬車的到來。這是靖州大戶人家專門用於乘行的帶車篷的馬車,是身份的象徵。平時,這種車輛也較少接受檢查。那位得了意外之財的連長完全相信裡面坐著的是和商子舟有殺父之仇的商人,為了向著名的民團副團總馮坤證明他的辦事能力,故意喝止了兩個執勤士兵打開車廂的企圖,揮舞著手裡的一張白紙說:「這是陸師長特批的,放行!」

    士兵退後,看著兩輛馬車和騎在一匹深棕色蒙古馬上的馮坤從容不迫從眼前走過去,就像草芥小民看著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從眼前經過一樣,嚥著唾沫,竭力記住任何能夠述說的細節,以便於在別人面前炫耀。

    馮坤的心提到嗓子眼兒,矜持地向連長點頭致意。連長榮幸地摘下帽子向他揮舞——就像揮舞著將在三個小時以後與軀體斷離的頭顱。馮坤繼續矜持,腰身直板,絕對像一個標準的軍人。

    馬車一旦脫離連長的視野,就瘋了一樣在沙漠公路上疾馳起來,一個多小時以後到達天龍寨。

    毫無疑問,井雲飛被陸相武算計了。如果說這是一個陰謀,對這個陰謀已經遠遠不能夠用「卑鄙」兩個字來評價,這是屠戮,是對友誼、善良和人性中最美好的東西的屠戮。

    井雲飛剛一下車,就讓馮坤把天龍寨民團的首領召集到老宅,商量對策。

    老宅在天龍寨最高處,是一片青灰色的瓦房。這些瓦房是依著山勢修建的,因此內部結構極為複雜,遠遠看上去簡直就是一座城堡。只是在城堡的四周,才是佃農和手工藝工人的住所,有的是窯洞,但大部分是房屋,這一點和靖州其他地方大相逕庭。這種建築風格非常有可能是因為受到了井觀瀾興趣的影響,他作為龍翔來到這裡的官員,對龍翔青磚青瓦的

    四合院總是懷有一種惦念。即使在天龍寨的其他村落,也受到這種建築樣式的影響,大部分建築的是瓦屋。

    有一年我到靖州採訪,曾經到天龍寨去看那個著名的「土圍子」,我看到一堆堆青灰色的瓦礫,我用想像力把這些瓦礫還原到光禿禿的山上,彷彿看到了大土匪井雲飛那個風格獨特的莊園,就像置身於山西的「王家大院」那樣,不禁發出同樣的感歎——我們這個民族優秀的建築遺產總是和我們不齒的人聯繫在一起,真的是讓人悵然啊!

    會議是在老宅底下的一個宅院裡召開的,這個宅院是老宅錯綜複雜的建築群的一部分,這裡有一個擺放了很多楠木桌椅的正廳。很多人是第一次走進這裡,顯得有幾分拘束,謹慎地看這裡,看那裡,用手撫摸著座椅的光滑扶手。

    這次,井雲飛不再發表意見,他一直穩定地坐在主位的太師椅上,好像很有興致地看這個人,看那個人,一言不發,非常專注地聽馮坤的意見,只是到了會議最後,他才站起來,用一個老年人的疲憊嗓音對大家說:「事情成了這樣,全怪我。希望大家盡力。」

    坐在正廳裡的都是曾經得到過井雲飛恩澤、通過輾轉渠道歸附到井雲飛身邊的人,用我們習慣的說法,是一些死心塌地的亡命之徒,所以,井雲飛短短幾個字要表達的情感意味和對未來局面的期望,他們都深刻地領悟到了。一種戰鬥到最後的激情開始在這些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心中蕩漾。

    有人建議安排護送團總先行向西北轉移,馮坤也支持這個建議,但是,井雲飛緩慢地搖著手,堅定地拒絕了——不僅僅出於信義,更重要的是出於情勢,井雲飛非常清楚:如果他此時往北,必定遭遇劉志丹的陝北紅軍,七十九師目前正在向甘肅潰逃。

    井雲飛留給大家最後的話語是:「是死是活,我都和弟兄們在一起。」

    散會以後,三匹快馬就向南川去了,試圖把在那裡聚集的民團全部調到天龍寨,或者在這裡固守,或者從這裡向西北撤離,總之,南川的民團能不能夠盡快向天龍寨收縮,關乎生死。

    天龍寨也開始了緊急佈防,幾乎所有人都被動員了起來。

    40.「帶好我的兒子!」

    疲憊不堪的井雲飛回到玉蘭和紹平身邊的時候,太陽已經開始落山了。東方的大地上升騰起巨大的黑暗,籠罩了山川土地和遠遠近近的村落。靖州方向,不知道是局部的天光還是城市的燈光,在巨大的黑暗中拓出一小團空間,呈現出一種橙紅的色澤,好像還有光影在閃動,轉瞬即息。西邊,太陽的餘暉正在從燦爛轉為暗淡,剛才還是金黃色的流雲變成了一種奇怪的藍色,只是在靠近地平線的邊緣,還鑲嵌著金箔一樣的東西。在這些流雲下面,大地被暮靄籠罩著,間或還可以看到裊裊炊煙升向很高很高的地方。村落正在隱沒到黑暗中去,出現了濃濃的睡意,就像是一個疲憊的旅人找到一個舒適的地方,終於安歇下來了一樣。

    這是老宅最高處的一個院子,曾經是井雲飛的祖父井觀瀾閒暇休息的地方。父親井寬儒壯年的時候也經常來這裡避幾天煩亂,把家業交給井雲飛以後,就定居在這裡,是在這裡去世的。相比較而言,儘管井雲飛到這裡來得少一些,但是這個地方對於他來說非常重要——這是他度過童年的地方,這裡有他的生命印記,他是在這裡睜開眼睛看世界的,只有在這裡他才能夠把自己還原成為生命本初的樣子。所以,他也總是盡可能抓空到這裡來享受幾天安閒。前幾年曾經有人看到井雲飛從靖州城裡帶來漂亮的女子,因此有人傳言井雲飛金屋藏嬌,在這裡供養小的,但是天龍寨大多數人都不相信——在這些人的眼裡,井雲飛簡直就是道德楷模,是一個不同凡人的有神性的人,他們不願意讓任何世俗的言論和這個和顏悅色的東家聯繫在一起。

    受地形限制,院子不是很大,只三間正房,兩間廂房。南邊的正門外邊就是一面十幾丈高的赭色山崖,只有一條三尺來寬的石階路通向下面,也就是剛才召集人議事的院落。西邊,是高大的院牆,院牆外面是千仞絕壁,通常只能看到繚繞的煙霧,只有在非常晴好的天氣才能看到在山腳下蜿蜒的南梢河。院子上方還有一丈多高險峻的山崖,上面長了幾棵松柏,即使在滴水成冰的季節也是黑蒼蒼的,顯示出頑強的生命力。

    井雲飛看到正房西面的房間亮著燈,心裡頓時產生出一種溫暖的感覺,他知道,那是玉蘭在等他。兩個貼身侍衛把大門關好,像往常那樣到廂房去休息了。井雲飛踏上台階,推開房門,突然看到玉蘭就站在門口。

    玉蘭摟住他。「怎麼才回來?我的心亂得不行。」

    井雲飛拍拍玉蘭的肩膀。「紹平呢?」

    「他睡了。」玉蘭稍稍閃開身子,讓井雲飛看到在炕上熟睡的紹平。「他一直這樣睡。」玉蘭幸福地說,「晚上吃了一點兒飯,又睡了。」

    井雲飛笑起來,但是什麼都沒說,把玉蘭靜靜地摟在懷裡,什麼都不說。房子由於長時間沒有人居住,顯得有些破敗,蒸騰著一種帶霉腐味道的潮氣,炕洞裡的炭火閃爍著紅彤彤的光亮,爐子也生起來了,在這冰天雪地的季節,顯得異常安寧和舒適。

    玉蘭問:「真的要打麼?」井雲飛沒有正面回答玉蘭,他看到玉蘭在等待他的回答。「我很害怕,我……」

    井雲飛拉著玉蘭的手,說:「你來。」玉蘭被井雲飛牽拉著來到東房。這裡放著一些糧食和日常使用的東西,由於很長時間沒有人收拾,顯得很雜亂,寒冷徹骨。

    「玉蘭,」井雲飛又摟住玉蘭,用很陌生的聲音說,「這次……很難過去了,玉蘭,我估計很難了。我要給你安頓一些事情。」

    他放開她,把房門插上,然後摸索到房間的一個角落去。玉蘭聽到他搬動重物的聲音。井雲飛挪開一個荊條編的糧囤,摸索著摳起幾塊青磚,摸到一塊木板,提起來。一股帶著潮濕氣味的寒氣湧了上來。

    「你來。」井雲飛摸到玉蘭的手,然後先行下去,再幫助玉蘭下來,玉蘭的雙腳在井雲飛的手牽引下找到台階。他們沿著台階下了一人多深,巷道開始呈平行狀態,又走了一丈多遠,玉蘭從崖壁反射呼吸的聲音上感覺空間驀然大了起來。井雲飛停住腳步,好像在判斷方位。山洞裡黑黢黢的伸手不見五指。玉蘭緊緊拉住井雲飛的手,生怕他突然掉到什麼地方去。

    「等一等,玉蘭。」井雲飛放開玉蘭的手,到前面一個地方摸索。他摸到一個窄小的木門,抽出門閘,一股微弱的光線散漫了進來。這是利用了外面巖壁的縫隙鑿設的一個小窗戶,從外面根本看不出來,但是從這裡卻能夠俯瞰整個老宅的所有院落,看到天龍寨東南方向所有的住戶人家和山川土地。玉蘭看到,大地正在沉睡,整個世界都沉浸在朦朧之中,連狗的叫聲都沒有。

    「這是我父親井寬儒為了躲避土匪秘密建造的,」井雲飛輕聲說,「沒有任何人知道這個地方……」

    「我們要躲在這個地方麼?」

    「我不能躲在這裡,玉蘭。」井雲飛說,「他們找不到我,會掘地三尺,所以我不能跟你和紹平躲在這裡……」

    玉蘭全明白了,她哭了,撲到井雲飛的懷裡。「不……不能這樣!我們不能分開……你答應我,我們不能分開……」

    井雲飛撫摩著她的肩背,什麼都不說。這個做過很多惡事的人眼睛裡閃爍著溫熱的光亮。

    「這裡,」井雲飛把玉蘭的手牽引到與額頭齊高的地方,「對,這是一個拉手,你把它拉開……你摸一摸,那裡有什麼?」

    玉蘭摸到一個木匣。

    「這裡是二百根金條,」井雲飛從容不迫地說,「打起來以後,我就顧不上你們了,你們就藏到這個密室裡。現在,我必須把最壞的情況告訴你,玉蘭。但是在告訴你這些之前,有一些話,我想對你說一說。」

    井雲飛停頓下來,把最後一句話在心裡又品味了一遍。玉蘭則靜悄悄地等待著,似乎知道現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極為重要一樣。這個狹小的空間裡,迴響著一個輕微一個粗重的呼吸聲。

    「我知道,在你的心中,我不是一個好人,」井雲飛語調平緩地說,「你總是把我看成是你原來生活其中的那些人的敵人,你總覺得是我造成了他們的苦難……我不怪你,其實你是對的——沒有那些廣大的佃戶,哪裡有我們糧倉裡的糧食?但是,玉蘭,我不得不告訴你,事情並不這樣簡單。你不知道我是在一個什麼樣的世界中行走,你不知道,即使我把全部糧食都分給佃戶,也解救不了他們,還會有別的什麼人把糧食從他們手裡拿走。他們沒有力量保護自己的糧食不被人拿走。我不能對你說招募和成立民團是為了貧苦農民,但是,至少在我的心底裡,在想怎樣向他們提供一種支持和保護。我在天龍寨這樣做了,我做的很好,但是,我不能夠把事情做到天龍寨以外的地方,我沒有那樣大的力量。現在,共產黨做的實際上是我已經做過的事情,不同的是他們比我更有力量。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把我和共產黨推到了對立的位置,我不知道,玉蘭。如果商子舟站在我面前,如果他知道我在天龍寨做過的事情,我就會對他說:『我們都是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者未必有好的結局,就像我現在這樣。世界變了,它早已經不是祖父井觀瀾的那個世界,在那個世界當中,不管怎樣,秩序還在,道德還在,良心還在……現在成了什麼?一切都損壞了,玉蘭,一切都損壞了呀!每個人心底裡都有一個魔鬼,以前總還有一些東西束縛著它,現在還有嗎?沒有了,所有人都把它釋放了出來,所以這個世界烏煙瘴氣,在這個險惡的世界上,一個人要是不能達到最壞,他甚至不能保護自己,也不能保護其他的人。我就是這樣的人。我現在不能為你和紹平提供保護了,我的力量使盡了……儘管我處處小心謹慎,儘管我自認為已經有了豐富的人生經驗,我還是讓陸相武算計了……現在情況很糟糕,很有可能,我們這次都逃不出劫難,這就是我把你們帶到這裡來的原因。唯一的希望是南川那一邊不要出問題,能夠盡快來接應我們,那時候還有活路,我們可以避開陝北紅軍,向寧夏那邊走。但是,希望微乎其微,商子舟和陸相武都是職業軍人,他們當然能夠想到首先要阻止南川的民團向這裡靠攏——陸相武不是要排擠我,他這次是要我死。天龍寨會守到最後一個人,但是這不意味我們能夠守住這個地方。現在,我必須把後面的事情對你有一個交代。」

    井雲飛微微喘息著,玉蘭依偎在他的胸前,就像依偎著父親。

    「玉蘭,如果我們不行了,我是說,即使天龍寨打到只剩下一個人,你們也不要動,千萬不要離開這間密室。那時候,玉蘭,那時候這座房子會有一場大火,房子會塌架……你從這個窗戶能夠看到外面的情形,在你認為能夠出來的時候,你把紹平領出來……你當然不可能把金條全部帶上,你先帶上幾根金條,路上肯定會有用。注意,一定要把這個密窖的洞口填埋好,記住這個位置。共產黨很快就把這塊地方連成片了,你暫時無法單身帶著紹平到別處去。你們往南走,回你的老家崤陽去,在那裡活下來……在那裡,即使有人認出你也不至於殺你——你是讓土匪搶到靖州來的呀!你是佃戶的女兒呀!共產黨在乎這個。要活下去,玉蘭,不是為我,也不是為你,是為了紹平,你必須活下去。如果老天有眼,會給你到這裡來拿另外那些金條的機會,你和紹平會有逃到別處的機會,那時候,你要想方設法讓紹平到國外去,到任何一個國家去,只是不要讓他呆在這裡。但是,目前肯定不行,你們必須在共產黨的世界中存活下來,並且盡可能活得好一些。別再跟紹平提我,你讓他恨我——他還不到不能被別人改變的年齡——你一定要讓他恨我,讓他把那個世界接受下來,你要讓他向人證明他不是土匪,他也不是井雲飛的兒子,他是一個人,他對任何人都無害,他只是要像一個人那樣好好活著……當然,這也是我對你的希望,玉蘭。以前,我對你照顧體貼不夠,看樣子只能下輩子補償給你了。你要活好,像一個佃戶的女兒那樣活好。我相信你能夠活好……玉蘭,你告訴我,你能夠活好,是吧?你能夠活好吧?」

    玉蘭已經哭成淚人,她沒有回答他是不是能夠活好。

    她摟抱著自己的丈夫,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覺沒有任何間隙。

    「沒辦法了嗎?雲飛,真的沒辦法了嗎?」

    井雲飛沒有回答,卻問玉蘭:「你能帶好我的兒子,你能帶好吧?」

    石玉蘭堅定地點頭,說:「我能。」

    井雲飛摟抱住石玉蘭,緊緊地摟抱住她,就像摟抱著自己的生命。

    41.不可避免的結局

    《靖州志》寫道:「反動軍閥井雲飛退守天龍寨之前,命令向南川聚集的各縣民團改變朝靖州行進的方向,迅速向天龍寨靠攏。他準備向西北方向竄逃,去匯合正在逃離陝北的國民黨第七十九師。井雲飛錯誤地以為商子舟在靖州接受陸相武起義以後,必然先進行整編,這樣就會給他寶貴的時間完成反動民團武裝的集結……」

    正如讀者看到的那樣,商子舟的國際戰略家視野和智慧反應,徹底粉碎了井雲飛的夢想。

    《靖州志》還告訴我們:「讓井雲飛萬萬想不到的是,我紅二十七軍派往民團進行策反工作的白旭同志,已經做好了聚集在南川的民團軍三營、四營、六營大部分人的策反工作,即使陸相武沒有發動起義,南川也不可能形成增援。」

    一九三一年三月三十一日(農曆一九三一年二月十三),陸相武的三十四師——現在它的番號是中國工農紅軍第二十七軍第六旅——完整地推進到了天龍寨,並且迅速形成了包圍。

    商子舟成功地將向天龍寨潛逃的民團軍三營、八營一百六十餘人消滅,並將三營、四營、六營部分民團阻擊在了距離天龍寨僅十公里的地方,這裡山大溝深。最初,雙方打得難解難分,但是,白旭同志的策反工作發生了作用,被策反了的民團軍向拒絕起義的民團進行攻擊,戰鬥馬上出現一邊倒的局面,負隅頑抗的民團死的死,傷的傷,投降的投降,很快土崩瓦解。

    商子舟迅速向天龍寨增援。固守天龍寨的實際上是一支遠遠不能被稱之為軍隊的土匪武裝,總人數不過一千多人。

    歷史把馮坤推到了這樣一個位置——由他行使團總的職責,全面指揮當地民團和天龍寨人阻抗陸相武的進攻,而

    國民黨第三十四師師長陸相武目前的身份是中國工農紅軍第二十七軍第六旅旅長。讀者後面將會看到,馮坤目前佔據的這個位置將是多麼危險。

    天龍寨人也被推到了和馮坤同樣危險的位置——本來作為勞動人民的人,竟然突然之間成了土匪武裝成員,抵抗已經成為紅軍的陸相武的部隊,事情的性質當然極為嚴重。但是當時沒有人意識到這一點。

    這些曾經得到起初井觀瀾,後來井寬儒,再後來井雲飛的庇護的農民,就像從共產黨那裡得到土地的農民那樣,覺得應當在主人遇到危難的時候挺身而出。更有甚者,這些人還不認為眼前出現的僅僅是主人的危難,而是自己的危難——如果這塊三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的百姓也像其他地方那樣被官府的苛捐雜稅盤剝和各種土匪勢力掠奪,他們幾十年以來的幸福安寧就都會煙消雲散。在這個意義上,他們是在為自己而戰。

    這是一個巨大的錯誤——我們可以寬容地認為這是愚昧造成的錯誤,但是它的後果嚴重,嚴重到愚昧的農民根本無法理解的程度。

    攻打天龍寨的戰鬥非常激烈。凡是戰鬥激烈的地方,必定由於參戰雙方都極為強硬,抱著決死一戰的信心。守衛天龍寨一方強硬的原因,我們上面已經說過;陸相武的強硬則來源於商子舟的信任——千萬不要小看人和人之間的這種信任,在那個年代,它足以讓一個人為另外一個人獻出生命,並且很有可能不問緣由!

    紹平在激烈的槍聲中驚醒,茫然四顧,屋子裡的燈光孤獨地拓展開一小塊空間,整個世界都顯示出一種讓人恐懼的黑暗,他注意到身邊沒有人——他不知道父親井雲飛已經回來,不知道原本和他睡在一起的母親到哪裡去了。他本能地開始穿衣服,打算到院子裡去看一看發生了什麼事情。

    井雲飛的兩個侍衛也跳起身來,提著短槍從西廂房跑到院子裡,焦急地向正房瞭望,等待著井雲飛出來。

    井雲飛和玉蘭從東屋來到西屋的時候,紹平已經穿戴妥帖,正要跨出門去。井雲飛擁抱了自己的兒子,但是他什麼都沒說,扭頭就走了。只有細心的玉蘭看到他眼中的淚水。仍然處在驚愕之中的紹平被媽媽拉扯著,好像生怕他跑了一樣。玉蘭確認自己拉住了兒子,然後,來到窗前,諦聽外面的動靜。在一陣緊似一陣的槍聲中,她聽到井雲飛對侍衛解釋說:「先讓他們藏在這裡,我們走!」三個人走出了院門。

    槍聲像潮水一樣從敞開的大門湧進來,好像一下子被放大了很多倍,紹平根本沒聽見媽媽說了一句什麼,就被媽媽扯動著,離開了西屋,到東屋去了。

    我們簡要敘述戰鬥過程。

    副團總馮坤沒有等到南川來的增援,相反,全部瓦解了南川民團的商子舟的隊伍直接撲到了天龍寨。此時,陸相武已經在天龍寨北邊較為平緩的地帶撕開了一條口子,戰鬥開始向天龍寨核心區域收縮。一直在最前線指揮的馮坤知道北邊是整個防線中的薄弱環節,所以一直呆在這裡。他在這裡能夠頂整整一天,已經說明他組織得很好,戰鬥得很好。

    昏黃的太陽在狼煙四布的原野上顫動,就是不沉降下去。馮坤希望黑夜盡快到來,這樣他們就可以贏得喘息的時間,等待從南川來的援兵。儘管他估計到南川遇到了麻煩,但是絕對沒有想到那裡發生的事變,沒有想到不可能再有什麼人增援天龍寨了。這是上天決定了的事情。所以,當紅軍和陸相武的部隊潮水一樣出現在陣地上的時候,馮坤不用思索就知道南川完了,天龍寨也完了。

    馮坤邊打邊退。

    民團——不管編制內的軍士還是臨時拿起槍來的農民——此時已經顧不上分析目前的處境,顧不上對自己的安危做出選擇,整整一天的戰鬥把他們變成了簡單的機器,目前這些機器只知道殺人,別的什麼也不知道。

    他們聽從馮坤的命令,邊打邊退,但是他們並不知道如此邊打邊退的最終結局只能是死亡。

    在這種情況下,儘管陸相武和商子舟的部隊進攻猛烈,推進的速度並不快。

    馮坤是在退守到房屋密集的地區被流彈擊中頭部死去的。

    當時他站在一堵坍塌了的牆頭後面,透過薄薄的暮色觀察已經被阻遏在前面的敵人。他只覺得額頭上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敲了一下,世界就在他眼前凝固成為一個快速移動著的色彩繽紛的光團。他很好奇,覺得那個光團很好看,他用目光追隨它,但是,他還沒有來得及調整好角度,那個光團就突然爆炸了,黑色的煙雲瀰漫了這個空間,所有的東西都被它吞噬了。

    馮坤死在那堵牆頭下面。

    當人們發現他的時候,他的血已經流乾了,粉紅色的腦漿塗在臉上,一隻眼睛可怕地暴突了出來。他的一隻胳膊不自然地壓在身子底下,右手卻仍然緊緊地抓著駁殼槍,紅色緞帶上沾著他自己的鮮血。

    失去指揮的民團馬上出現了混亂,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防線一觸即潰。就在人們向天龍寨老宅撤退的時候,人們吃驚地看到老宅最上面那個院落冒起了滾滾濃煙,一會兒,一個巨大的火球爆燃開來,整個院落都被大火吞沒了,就連崖壁上的松柏也燃燒了起來。隨著房屋落架,最後一團火焰升上天空,把整個天龍寨都照耀得通紅。

    這似乎是一個標誌——井雲飛的民團最後的頑抗歸於瓦解。

    商子舟和陸相武的部隊佔領了整個天龍寨。

    天龍寨戰鬥到了最後一個人。《靖州志》簡短地記載道:「土匪極為猖狂,經過一個夜晚的激烈戰鬥,被我英勇的紅軍全部殲滅。」

    井雲飛做完那件事以後,順著陡峭的台階拾級而下,打算重新回到前沿陣地上去。他迎面碰上十幾個從陣地上潰逃下來的民團,有幾個還是井雲飛認識的人。

    民團兵看到他們的團總,馬上靜止下來,然後才開始七嘴八舌地敘述,似乎在用情況的嚴重和可怕為他們的行為開脫:陸相武的部隊進攻非常猛烈,馮坤已經死了,前沿陣地被撕開了缺口。

    這些本來已經找到自我,本來打算想方設法活命的人因為看到他們的領袖而激動起來,圍住東家,表達著與他同生共死的決心。

    說完這些,十幾個人就靜止下來,等待井雲飛說些什麼。

    身材高大的井雲飛看了看正在燃燒的那個院落,火焰把半個天空照得雪亮,間或還有巨大的

    火星向空中飛去,暗淡在陰沉沉的夜空之中。

    撤退有什麼用呢?不過是短暫地延緩一下死亡而已,井雲飛無法責怪他們什麼,默默地從那些人中間穿過去。那些民團跟在他後面,重新走向剛剛放棄了的院落。

    井雲飛站在一個高台上往下觀看。儘管這裡的地勢低了一些,整個天龍寨仍然盡收眼底。抵抗雖然仍在進行,大約三分之一的院落雖然仍在民團的手中,巷戰雖然對熟悉地形的民團有利,但是,失敗的結局已經不可避免。井雲飛進一步確認了半個小時以前做出的悲哀判斷。

    子彈就在眼前十幾公尺遠的地方飛舞,井雲飛看到敵人正在繞過這個院落下面的街角,從兩側迂迴過來。井雲飛回轉過身,神色凝重地面對著準備為他而死的人,正打算說話,突然看到最上面那個院落發出轟隆隆的房屋塌架的聲音,一團巨大的火球升上夜空,把整個天空都照耀得如同白晝。

    井雲飛好像被那裡發生的事情吸引了一樣,凝神看著,直到火光再次暗淡下來,他才看著大家,語氣沉緩地說:「你們已經盡力了,我井雲飛終生不忘你們的恩情。現在,事情結束了,如果你們還聽我的,那就聽我最後一句話:投降,去向陸相武投降。這是我要求你們的。我知道你們不會拒絕我的要求。」

    院落裡的這些人,繼續悄然無聲地看著衣著整潔的東家,就像僵死了一般。衝到門口的陸相武的軍士不以為院子裡有人,當他們看到一個黑壓壓的整體的時候,做出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射擊。無數支步槍把大門口變成了一個碩大的霰彈槍槍口,這個槍口又準確地對著那個人群。一層一層的人紛紛撲倒,五分鐘以後,就沒有站立的人了。在可怕的沉寂中,甚至能夠聽到血液從軀體裡流出來的聲音,汩汩的,就像隱沒在青草下流淌的小溪。小溪從站在大門口的人腳下流出來,順著台階蜿蜒而下,就像是一條黑色的小蛇。

    天已經完全黑盡了。沒有了槍聲。

    人們從人堆底下找到了井雲飛,他竟然毫髮無損,身上臉上塗滿了鮮血——那不是他的血,那是撲倒在他身上的天龍寨人的血。國民黨三十四師官兵沒有人不認識靖州民團團總井雲飛。井雲飛被押解了起來。

    陸相武先來到這個院落。

    仍舊穿著國民黨軍服的中國工農紅軍第二十七軍第六旅旅長陸相武圍著被綁縛著的反動民團團總井雲飛轉了一圈,仍舊像三天前召開軍事聯防會議的時候那樣親切。但是,站在他對面的那個三天以前還衣冠楚楚的紳士已經消失了,井雲飛成了一個頭髮蓬亂、神情渙散的老人,對此,陸相武心裡也感到驚訝。

    井雲飛不想讓陸相武看到內心的波瀾,躲避著陸相武的目光。

    「井雲飛前輩,」陸相武捕捉住井雲飛的目光,「晚輩不得已而為之,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沒有使用什麼韜略大計,這只是我的一個小小的計謀,使用了一個淺淺的戰法,就將前輩置於如此境地,這說明前輩儘管世事洞明,但是未必精通軍事。你在做你不懂的事情,這是你今生選擇上的一個重要錯誤。這次,前輩錯在孫子所言『不知戰地,不知戰日,則左不能救右,右不能救左,前不能救後,後不能救前,而況遠者數十里,近者數里乎?』前輩應當明白其中的道理……」

    井雲飛緊緊地閉上眼睛。

    在陸相武的胡言亂語之中,有一句話真正觸動了井雲飛:也許,在他的一生中,選擇組建民團是一個錯誤,是在做不懂的事情,是今生選擇上的一個巨大的錯誤,這是父親井寬儒最開始就曾經憂慮過的錯誤。

    井寬儒去世前夕,拉著井雲飛的手,說祖父井觀瀾曾經這樣勸戒他:「亂世處大位乃人生之不幸耳,爾切不可涉歷仕途,此事難於見功,易於造孽,尤易於詒萬世口實,況仕道之途,忌妒傾軋從古以來皆所不免……」

    「我當時並沒有在意這話的份量,」井寬儒對井雲飛說,「現在來看,你祖父的話有道理,他是有道理的呀!」井寬儒囑咐井雲飛,所謂大位者,或者官位或者財位,都是肇禍的根源……適可而止,適可而止。

    當時,就像井寬儒沒有在意父親井觀瀾的叮嚀那樣,井雲飛同樣沒有在意父親井寬儒的叮嚀。

    現在,一切一切都悔之晚矣。

    著名的紅軍領袖商子舟也來了,他停住腳步,專注地看了井雲飛一眼。奇怪的是,他好像不很在意這個著名的敵人,什麼也沒說,就把陸相武拉到一邊說話去了。

    陸相武和商子舟顯然有更重要的事情,五分鐘以後,商子舟沒有再看井雲飛一眼,就急匆匆地走了。陸相武也不再看井雲飛,他把押解井雲飛的一個軍士招呼到身邊,低語了幾聲,然後也走了,就像離開對於他已經沒有任何意義的人一樣。

    院子裡剩下最後四個人——井雲飛和三個持著刀械押解他的軍人。

    玉蘭按住紹平,不讓他往下看。

    下面那個院子正在上演一部無聲電影。玉蘭後來無數次想到那個場面,無論如何弄不明白那個時候為什麼突然沒有了聲音。本來,她是應當能夠聽到聲音的,但是她什麼也聽不到。在通紅的火把照耀下,三個軍人中的兩個人把綁縛在井雲飛身上的麻繩解開,把他拖到大門口,另外一個人尾隨著他們,一邊走一邊用一塊磚石磨擦手裡的大刀。大刀有三尺多長,閃著凜冽的寒光,長長的紅綢子因為浸透了血跡顯得沉甸甸的,好像變成了紫色。

    井雲飛預感到要發生什麼事情,平靜地向軍人提出一個請求:「我要喝一口水。」

    其中的一個軍人用目光向另外兩個人徵詢,然後,把掛在腰間的軍用水壺摘下來遞給井雲飛。井雲飛喝了兩口,然後把水從頭上澆下去,撩起衣襟,擦去了臉上沾染的天龍寨人的血污。

    「我好了。」

    井雲飛臉上帶著平靜的笑意,就像面對著他喜歡的事物。

    軍人顯然沒有料到井雲飛如此平靜,稍稍猶豫了一下,然後開始執行陸相武發佈的命令——兩個軍人把井雲飛的脖子按到門檻上。井雲飛很順從,沒有一點兒反抗的跡象。那兩個架著他的人離開他,他也沒有反抗的動作,仍然老老實實地趴伏在門檻上。他在等待。拿刀的人來到他的側面,從容不迫地把綢子纏繞在手腕子上,用手指拭了拭刀口。刀口顯然很鋒利,用不著擔心。那個人穩定了自己的雙腿。

    手起。

    刀落。

    井雲飛的頭顱掉在門檻外面,身軀彷彿跳躍了一下,然後一隻腿扭曲起來,好像要站起來似的。殺人的人富於經驗地看著,很顯然,他知道沒有頭顱的軀體是站不起來的。果然,那只腿又放了下來,和另外一條腿絞在一起,扭曲著,翻捲著,就像通上電流一樣,震顫著,痙攣著,甚至帶動整個身體翻了一個過兒,變成面朝上——確切一些應當說是「胸」朝上——的姿勢。

    紹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只是突然感覺母親劇烈地抖動起來,隨之就癱軟下來。

    「媽!媽!」紹平搖撼著玉蘭,「媽,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玉蘭把紹平摟到懷裡,就像幾個小時以前摟住井雲飛那樣,她的目光散亂地在空間跳躍著,不知道要落到什麼地方。

    她痛哭起來——好在她知道目前的凶險處境,緊緊地把嘴抵在紹平的胸口上,以避免發出聲音。

    她的整個身子都隨著慟哭而抽動。

    42.風蕭蕭

    突然刮起了狂風,像是無數條野狼在嚎叫;巨大的雪花像兵器一樣在空中飛舞,劃出一條條亮線——真是奇怪,在這樣的月份,竟然還下雪!靖州人都說,那場反常的降雪就是預示著什麼哩!預示著什麼呢?沒有人真正能夠說清,但是所有人都這麼說著。窄窄的窗洞上方的巖壁上,閃爍著隱隱的火光——陸相武把天龍寨的婦孺老人都帶走了,世界成了一片火海,不時傳來被燒塌了的房屋發出的巨大響聲。

    玉蘭和兒子紹平躺在一起,眼睛直直地看著顫動著的光亮,腦子裡一片空白。

    這時候她的心裡就像數九寒天的大地一樣寒冷僵硬,既沒有仇恨也沒有愛戀——她仇恨什麼呢?愛戀什麼呢?隨著那把大刀的落下,現實世界就在她面前崩塌了,在精神可及之內,她什麼也看不到,那裡一片空白,寒冷的心野上,白茫茫的,除了一陣緊似一陣的風聲,什麼都沒有。她就像在風中飄滾的浮雲,不可能攀附住任何東西,讓自己歸為有形。

    這個世界空白了,你的心難道還不是空白的麼?

    以往的歲月喪失了顏色和形狀,消逝在了空白之中。

    紹平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知道目前很危險,但是,一個在母親身邊的人是不會把這種危險放大的,他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他能夠依傍的東西,這個東西就是母愛。他不能夠從戰爭的本質意義上認識目前正在發生的事情。他從來沒有想像過這個世界上會突然沒有了父親,在他的意識裡,一直在等待這場風暴趕快過去,這樣,他就能夠離開這個寒冷的密室,到明媚的陽光下面去歌唱。對於這個十四歲的孩子來說,這僅僅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等待父親回家的夜晚。在疲憊之中,他發出了細微的鼾聲,就像一隻小動物熟睡的時候那樣。

    石玉蘭久久地凝望著那個院落,院落就像是在水中一樣虛幻,一會兒是這個樣子,一會兒是那個樣子。

    石玉蘭吃力地將木板推開一條縫隙,滾熱的焦土和著一股焦糊的味道從上面灑落下來,大雪把一部分焦土變成了泥漿。她想再推開一些,這樣,就能夠探出半個身子了,但是無論怎樣使勁,那塊木板就像有千鈞的份量,就是推不動。她停下來喘息,從縫隙往外看。世界已經被這場突如其來又驀然消失的大雪完全覆蓋了,到處都是斷壁殘垣,有的地方還冒著煙。一定是有什麼東西壓在了木板上。她試著平行地抽取木板,竟然抽動了,竟然抽出來了。一堵倒塌的牆頭突兀在上方,牆頭和密室洞口之間的縫隙現在寬大了一些,她就像某種生物一樣,硬是從窄窄的縫隙間鑽了出來。

    雲退了,清冷的月光把世界照耀得如同白晝,周圍的景物歷歷在目。整個村子都消失了,變成了一片廢墟。有的地方仍然在燃燒。沒有任何聲音,只有風好奇地在廢墟之間捲來捲去,好像在尋找什麼失落的東西。山腳下面是一條叫南梢溝的山溝,解凍了的小溪從溝底裡發出無憂無慮的歡唱,覆蓋到很遠很遠地方的白雪閃著清冷的光亮,白樺樹靜靜地站立在山坡上,好像仍舊沉浸在昨天晚上發生的事變和那場奇怪的大雪之中,顯得肅穆而莊嚴。

    石玉蘭來到下面的院落。在明亮的月光照耀下,她首先找到井雲飛的頭顱。她蹲在地上,十分平靜地把他捧起來。井雲飛的頭顱竟然非常乾淨,上面沒有一絲血跡——這或許要感謝那個行刑的人刀法純熟。他的眼睛就像平時睡覺那樣閉著,很安詳,沒有絲毫痛苦或者驚恐的表情。他的頭髮花白了,散亂在玉蘭的胳膊上,她幫助他把頭髮整理好。

    門檻的那一邊,井雲飛軀體的前端浸在血漿之中,已經凝固成了黏稠的黑色。玉蘭盡可能為丈夫做了清理,讓他躺得舒適一些。然後,她抱著丈夫的頭顱,邁過門檻,小心翼翼把頭顱按放到它應當呆的位置,現在,井雲飛又完整地出現在了她的眼前。她看著他,內心平靜如水。她想把他埋在院子裡。房屋已經倒塌了,到處都是殘磚爛瓦。她先用破爛的被褥把他遮蓋起來,然後把殘磚爛瓦一塊一塊碼摞上去,盡可能堆成墳的形狀。這是她目前僅能夠做的事情。她默默地看著他。

    天快亮了。

    她聽到有人的聲音,也許是附近村莊來尋找財物的人,也許是到這裡執行任務的紅軍。玉蘭跑回密室,喚醒了紹平。紹平母子倆換了井雲飛為他們準備好的窮人穿的衣服,從密室爬了出來。

    她沒有打開藏著金條的那個小窯,她曾經短暫地想了一下要不要拿幾根金條,像丈夫井雲飛說的那樣以備路上不虞之需?她並沒有做出判斷,僅僅是聽命於直覺,就決定什麼也不帶。後來發生的事情證明:玉蘭的直覺沒有欺騙她。她是對的。

    玉蘭把石板扣在洞口上,然後和紹平一道推倒了還沒倒下的半截山牆,把洞口徹底掩埋起來,然後又在上面堆了很多磚土,直到不會有任何人發現有什麼破綻,才趁著沒有消盡的夜色,離開了這個地方。

    東方出現了魚肚白,整個世界正在變得光明起來。山腳下的南梢溝在雪野中拓開一條彎彎曲曲的路徑,一直往西南蜿蜒過去。儘管大雪覆蓋了山地、林區和待耕的土地,由於已是早春天氣,並不顯得寒冷,溝壑之間甚至起了乳白色的晨霧,不斷向山坡上爬升。雪野之下必定有很多生命在活動,它們愜意地議論著這場降雪,總的來說認為這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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