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死亡 文 / 陳行之
30.在大地上生根
「老葛,這裡有一個山洞!」不知誰吶喊了一聲。
葛滿康心中一喜,一邊繼續向敵人射擊,一邊命令身邊的幾個擔架隊員:「快!全部撤到山洞裡去!」的確,撤到山洞裡去是唯一的生路。敵人已經佔據了西面的山崗,再往西奔突已經不可能了,後面的敵人正在緊逼而來,情況萬分危急。後生們一邊撤退一邊還擊敵人,向山洞轉移。
敵人發現了他們的意圖,槍聲愈加密集了,火藥味嗆得人喉嚨火辣辣地疼,眼睛異常酸澀。子彈呼嘯著在空中飛舞,彈頭落在洞口的巖壁上,濺起一簇簇藍色或者橙紅色的火花。
葛滿康是最後一個退進山洞的,他馬上找到了依托,繼續射擊敵人,他發現身邊還有一個人,在沉著地點射。這是喜子,他打仗也顯示出一種穩重的勁頭。敵人的武器失去了射殺的目標,漸漸稀落下來了。
葛滿康和喜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外面黑黢黢的夜色。不時有一兩個敵人閃出身來向洞裡面射擊,葛滿康能夠趕在敵人扣動扳機之前把他們撂倒在那裡,這顯然引起了敵人的恐慌,他們正哇啦哇啦地吶喊著什麼!過一會兒,敵人也安寧下來了。世界一下子變得極為沉寂。
忽然,葛滿康聽到身後傳來「撲通撲通」的響聲,他吃了一驚。他安頓喜子注意敵人的動靜,便爬起身退到山洞裡面去了。他的幾個兵士們正在一個個地倒下去,與此同時,山洞裡響起了響亮的鼾聲和疲憊不堪的呻吟聲。
他彎下身摸了摸地面,地面潮濕而陰冷。「等一下,同志們!」他衝他們喊,「不能在這裡睡……同志們,起來,堅持一下……」沒有一個站起來。他跨過他們,摸索著巖壁向洞裡面走。腳下有一兩寸深的積水,空氣中混雜著一種腐臭的氣味兒。他轉了一圈兒,又摸索著走出來——這是一個十幾米深、四五米寬的山洞。沒有一塊乾燥的地方,比起裡面來,後生們躺下去的地方還算好一些。
他站在倒在地上熟睡的擔架隊員身邊,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堵塞著。他知道,他們是太累了。每個人都扛著彈藥和武器,在崎嶇不平的山間小道上跑了三十多公里,在敵人的圍追堵截下沒命地奔跑,不斷進行戰鬥,即使是鐵人也會累得倒下去。他不能不讓他們休息,儘管他知道這對於他們是極端危險的。他把牙咬得「咯咯」響,摸索著整理他們的睡姿。他又回到了洞口,趴在喜子身邊。
最近幾天,戰鬥開始收縮進行,葛滿康的擔架隊基本上完成了搬運傷員的任務。紅軍在臨陽鎮繳獲了大量武器,一位紅軍營長命令葛滿康的擔架隊轉變為運輸隊,讓他們跟隨大部隊往黃河岸邊轉移,從羅家川渡口把這些武器搬運到黃河西岸去。
出發以前,為了防備萬一,紅軍營長派兩個戰士來教擔架隊員使用武器。在一個山坳裡,擔架隊員練習了射擊。來自馬家腰峴的五個後生,除了紹平以外,其他四個人都在村子裡練習過射擊,那是他們追隨在赤衛軍後邊,軟磨硬磨才辦到的事情。摸過槍和沒有摸過槍就是不一樣,所以,打靶的時候,喜子、雙柱、友娃和狗剩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績,受到紅軍的稱讚,葛滿康也覺得臉上很有光彩。紹平趴伏在地面上,雙手微微有些顫抖。
「不用害怕,」紅軍戰士說,「第一次打槍就是很緊張,放鬆弛,放鬆弛就可以了……」
其實紹平不是緊張,他是因為突然得到這種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權利而激動——這說明他跟喜子、雙柱他們沒有任何區別,這說明他真正成為了這支隊伍的成員,沒有人認為把武器交給井雲飛的兒子是什麼不正常的事情,喜子他們甚至站在身邊鼓勵他指點他。他練習得非常認真,在紅軍戰士的口令下,不斷向「敵人」射擊,打得越來越好。這一天對於紹平來說簡直就是一個節日。
清晨,東方出現了魚肚白,紅軍開始靜悄悄向北轉移,擔架隊被夾在紅軍隊伍中間,離開臨陽鎮,踏上歸程。和部隊在一起,有了紀律約束,沒有人敢於笑鬧,但是,在即將回家的十二個後生心中,這是一個多麼讓人激動的迷人的清晨啊!他們回頭看了看沉浸在濃厚晨霧中的臨陽鎮,心中蕩漾著一種離開一個值得記住的地方的感覺。他們知道,這個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地方,成為他們渡過黃河以來的轉折點,從此,回家,回到安寧、甜蜜的故鄉本土,回到自己的父老兄弟身邊,就成為了他們的心靈目標。那是一個溫馨的目標。
一開始路途很平坦,雙柱扛著彈藥箱,肩頭上橫放了四支步槍,但這並不影響表達他此刻的心情,哼著一支不成調兒的歌曲。喜子看了看走在身邊的紹平,輕聲問道:「回去以後,你第一件事要做什麼?」紹平已經很善於跟同伴聊天,先是一笑,然後說:「我呀,我先得睡它三天三夜……」喜子開心地笑起來。
喜子心裡想,紹平並不像許多人想的那樣,心裡藏著數不盡的彎彎繞繞,他很直爽,永遠說的都是心裡話。村裡人把他想得太複雜了,尤其是那些對紹平抱有很大成見的人,總忘不了五年前紹平和雙柱打架的事兒,總覺得這個不言不語的後生腦子裡轉著許多別人無法瞭解的念頭。其實他不是這樣的人。過河以來,他在任何事情上都沒落在別人後邊,他跟大伙相處得很好;眼下他跟雙柱也已經非常要好,就像經過很長時間考驗的朋友;呼三犧牲的時候,紹平多麼傷心……喜子要把這一切都告訴馬家腰峴人,他要讓馬家腰峴人知道:紹平是一個非常好的後生。
人們,包括喜子在內,僅僅把紹平的這一系列表現作為他們的一種發現,誰也不知道,這短短的十二天,紹平的思想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他所有的行為,其實正是這種內心深刻變化的結果。所以,當擔架隊和紅軍一道踏上歸程向羅家川渡口方向進發的時候,紹平比任何人都激動。一種比生命更加寶貴的東西使他渾身充滿了永遠也消耗不盡的活力。領取彈藥的時候,紹平除了背兩箱彈藥之外,還試圖再多背兩支步槍,被葛滿康嚴厲制止了——葛滿康發現這個後生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有一種拚死命的勁頭。
但是現在,上路幾個小時以後,紹平在前前後後照顧別人的過程中,肩膀上仍舊壓了四支步槍,和雙柱一樣。紹平這樣做已經沒有任何要向別人證明自己的意思,自從呼三死後,他很少想到這個問題。他從一切方面依附在擔架隊這個群體上,心甘情願地做著這一切……身體很疲勞,但是他的精神卻無比舒暢,就向被沐浴了一樣。
馬上就要回到家鄉了,就要回到那個現在對於他已經極為親切的馬家腰峴了,就要面對著那裡的鄉親了!他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說,要向媽媽說,向文香說,向所有的馬家腰峴人說。說什麼呢?絕不是要說:「你們看吧,我石紹平是怎樣的一個人!」不是的,他要說:「我現在知道了,究竟該怎樣做一個馬家腰峴人……」他要坐在媽媽面前,把所有心裡話都告訴她,把十二天以來經歷的一切——包括每件小事在他心中引起的反響——都講給她聽。媽媽一定會高興的,她正是這樣期待他的呀!現在他知道了,媽媽懷裡揣著一顆怎樣的心。
蔚藍色天空中飄浮著朵朵白雲,天的極盡處,白雲被壓成一個狹長的條帶,閃爍著藕荷色的光澤……陽光從白雲層後面閃射出來,給大地鍍上一層斑駁的亮色,在暖洋洋的陽光下,大地上的樹木花草,土地和河流都蒸騰起一股強烈的春天的氣息。春天真正地來了,它帶給人們一種暖洋洋的睡意。
「真的,回去先得好好睡一覺,」喜子對紹平說,語氣中充滿了幸福和嚮往。「我不睡在家裡,我要先跳到黃河裡去,痛痛快快地洗個澡,然後躺在滾燙的沙灘上……那可真美呀!」
葛滿康從隊伍中走出來,停在半路,前後看著他的隊伍。十二個人,一個不缺,一個不少。十二天來,他每時每刻都在擔著心:不要出什麼意外,他把他們從父母手中接過來,就要完好無損地還給他們的父母。這是他十二天以來堅定不移的信念。每當擔架隊遇到正在進行的戰鬥,年輕人好奇,想爬到前沿陣地去看,葛滿康總是凶神惡煞一般把他們呵斥回來,他知道戰爭絕不是遊戲,它的殘酷只有親身經歷的人才能夠理解。現在,這一切終於要結束了,他那顆總是懸著的心也要放下去了。儘管他外表仍然冷漠,可是在他的心裡,卻迴響著比年輕人更加熱烈的歡愉。
當喜子和紹平從葛滿康面前經過的時候,他一把揪住了紹平的胳膊,不由分說從肩上拿下了兩條槍。其實,葛滿康身上已經有三條槍了。紹平試圖爭奪,葛滿康嚴厲地瞪了他一眼,紹平只好走開。
「別爭了,紹平,你背太多了,不行。」喜子說。「喜子,你是看不起我麼?」紹平故意問。喜子馬上緘口了——像以往一樣,他總是迴避看得起還是看不起紹平的問題,他知道紹平在這個問題上敏感。但是今天,紹平卻露出潔白的牙齒,默默地笑了,或許笑的正是自己以前的敏感。他緊挨著喜子往前走,喜子側過頭看了看他,第一次感覺到他是那麼漂亮。你不能不承認紹平是馬家腰峴最漂亮的後生。
前面是一座小山,山上長滿了各類樹木,在向陽的坡地上,一些發芽早一些得樹木,樹葉正在變得繁密起來的,有的甚至已經能夠遮掩山體了,小路正鑽進那些樹木之中。那裡明暗交映,枯黃的落葉早就變成了灰色,老樹的黑色樹幹雖然仍然很堅硬,但是那些柔軟的枝條和鼓脹的芽苞,正在宣告春天已經加快了腳步。左下方的一條峽谷裡,一條小溪通過它歡樂的閃光,消失到遠方更茂密的森林深處去了。
太陽西斜了,顫動著耀目的白光,峽谷間泛起輕紗一樣的乳白色暮靄,把黛色的峰巒襯映在灰色的暮靄之中,顯示出巨大的輪廓,就像是一些巨人正在無盡的寂靜中休息。空氣中仍然像白天一樣瀰漫著使人感到愉快的溫暖,彷彿這種溫暖的氣息永遠不會消失了一樣。四面八方都洋溢著柔和的不辨其貌的嗡嗡的響聲,這響聲既不是人聲也不是黃河的濤聲,那是大地之母的吟唱和感歎,只有特別敏感的人才聽得到它。
正在這時,部隊在距離羅家川渡口七公里的一條峽谷突然遭遇了敵人——敵人很顯然料到了紅軍部隊要從羅家川渡口西渡黃河,早早就潛伏在這條必經之路的峽谷兩側,因此,戰鬥一旦打響,沒有防備的紅軍隊伍馬上陷入了被動。紅軍在堅決的抵抗中試圖掩護擔架隊先走,但是,數倍於我的敵人根本容不得紅軍做這種調整,很快就把紅軍隊伍衝散了。擔架隊中只有幾個人衝了出去,跟隨在葛滿康身邊的人急不擇路,從一條支溝衝出去,匍匐在一片小樹林裡,身後的敵人不斷向他們射擊。
葛滿康帶領幾個人掩護,讓喜子和其他人放下彈藥往北跑。喜子帶人跑到山上,突然發現在跑出來的人中,只有他一個是馬家腰峴村的人,意識到紹平、雙柱、狗剩和友娃都還在葛滿康身邊,就讓其他人繼續往紅軍撤退的方向跑,自己則留了下來,佔據一個有利的地形,用火力壓制追擊葛滿康的敵人。
等到葛滿康帶人撤退到這裡,看到只有喜子一個人時,既沒有發火也沒有責怨。他們擺脫了敵人的追擊,爬上一條支溝西側的山梁,往北奔襲。此時,他們離撤退的隊伍已經很遠。
葛滿康冷靜地想了一下,決定往西北方向轉移——他感覺這裡離羅家川渡口不遠了,紅軍隊伍一定是在向那裡運動。目前關鍵的關鍵是要盡快與部隊會合,只有在部隊的保護下,才能夠保證擔架隊員的安全。不幸的是在進發的過程中,他們又遇到了一小股敵人,發生了激烈的交火,經過一個多小時的戰鬥,他們才撤退到這個山洞裡。
現在,附近的槍聲已經稀疏,遠遠地傳來槍炮聲,說明離這裡不遠的地方,正在發生戰鬥,或者換一句話說,紅軍就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這讓葛滿康地心裡稍微踏實了一些。
「這裡有四個人,」葛滿康對喜子說,「加上你我一共六個人,也就是說,其他人都突圍出去了。」「哦。」「他們是全部出去了嗎?」「全出去了。」「你不該回來。」「他們知道怎麼走。」
31.激憤
紹平被一陣清脆的槍聲驚醒,一下子跳起身來。
曙色正從洞口漫延開來,洞裡已經有青灰的亮色了。葛滿康和喜子隱蔽在洞口的土堆後面,巧妙地反擊敵人。不時有一兩顆子彈打在洞壁上,又濺落在腳下,滴溜溜地轉。人都起來了——這時,紹平才看清,山洞裡除了喜子、雙柱、葛滿康之外,還有友娃和狗剩,也就是說,留在葛滿康身邊的全部是馬家腰峴的後生。葛滿康似乎也剛剛明白這一點,眼睛裡掠過了一絲憂鬱。這時候,友娃和狗剩正準備拿起槍趴到洞口去,葛滿康回頭制止了他們。
「叫雙柱到這裡來!」
葛滿康一喊,紹平才想起來雙柱仍然趴在地上睡著,用手拍打雙柱。手的感覺像電流一樣回傳到了心裡,他的心劇烈地緊縮了一下,趕忙跪下身子觀察雙柱。
「雙柱!雙柱!」雙柱仍然沒動靜。紹平把雙柱抱起來。所有人都驚呆了:雙柱的前胸整個兒都被血浸染了,肩胛處巨大傷口上血還沒有凝結,經紹平一動,又汩汩地湧流出來,落在地上,綻開了一朵朵殷紅的血花兒。紹平把耳朵貼到他的鼻子和嘴唇上去,沒有一點兒生命的氣息,雙柱的嘴唇僵硬而冰冷。
雙柱死了,他沒有驚動任何人,默默地死去了。他緊緊地閉著雙眼,模樣很安詳,沒有一點兒痛苦的痕跡,眉稍上還掛著他那特有的頑皮勁頭。他的一個嘴角也凝固了褐色的血痕。
紹平托著雙柱的屍體,晶瑩的淚珠在雙柱蒼白的臉上聚集,然後又滾落下來,落在地上,和雙柱的血融在一起。紹平沒有哭出聲,可他的淚水也一直沒有止住。劇烈的痛苦使他的臉部完全變了形,就像給釘在地上了一般,直到葛滿康和喜子跑來,才把雙柱的屍體從他手裡接過去。
紹平無法支撐自己,「撲通」一聲跌倒在地上,內心深處湧起的巨大悲痛,像地震波一樣撞擊著聲帶,撞擊著胸口,撞擊著身體的每一個部位。喜子哭著把紹平拉起來。紹平伸出顫抖的手,抓住雙柱的胳膊和結了厚厚硬繭的手。雙柱手背上劃了很多血口子,他把臉貼在這雙手上,無聲地飲泣。
葛滿康用拳頭抹去了淚水,開始勸慰雙柱的同伴們。喜子面對巖壁站著,抽動著肩膀,慢慢轉過身,和葛滿康一起把雙柱的屍體抬到一個乾燥的地方。
紹平想到昨天晚上雙柱叫冷的情景,嘴唇咬出了兩道血印。他把自己的衣服輕輕蓋在雙柱身上,就拿起槍,趴到洞口去了。友娃和狗剩正在那裡監視著敵人的動靜。敵人退縮了,好像在想什麼鬼花樣。紹平把臉貼在冰冷的槍托上,閉上了眼睛。
雙柱的突然離去,在他的心底裡造成了一個極大的空缺。這空缺動搖了他所有的信念,他的一切彷彿都失去依托了,他想用一種東西來彌補它。可是,沒有東西能夠彌補,就連回憶——純粹地忘記現實,只重現過去的回憶——也無法彌補這可怕的空缺。出現在紹平腦子裡的總是五年前的那次打架。類似的回憶只能使那個空缺更加向大擴展。他回憶過河以來與雙柱相處的每一天,每一個時辰,回憶他們怎樣相互理解,怎樣像親兄弟一樣在一起做同一件事情,怎樣共同期望未來生活……如今他去了,撇下所有的人,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回憶馬上變得苦澀起來。僅僅是苦澀倒也罷了,不知怎的,他內心深處一直有一個聲音呼喚著:你對雙柱的死負有責任!是啊,悔恨,不僅僅是現在,過河以後沒有幾天,他就開始悔恨五年前那件事情了,但那時不像現在這樣強烈。這樣的事不止一件啊!就是昨天夜裡,如果他不睡,如果他稍微細心一些……他的淚水又湧流出來了。
「轟!轟!」在離紹平他們三四米遠的地方,敵人的手榴彈炸響了,泥土和石塊飛迸起來,紛紛落在他們身上。紹平看到敵人爬到洞口上面去了,但是,山崖太高,角度又不合適,他們無法把手榴彈扔進山洞裡面來。手榴彈爆炸的煙霧,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幕障。紹平估計敵人快出現了,探出半個頭仔細觀望。果然,敵人正依仗著樹木的掩護,跳躍著向這裡逼近。紹平、友娃和狗剩同時扣響了扳機。
十幾分鐘以後,敵人撂下三五具屍體,嗷嗷地叫著退回去了。經過這樣一番戰鬥,紹平內心的悲痛多多少少緩解了一些。他把熱得燙手的步槍放在一邊,抬起頭觀察山洞外邊。
正面,是一個不大的山包,正是這個山包成為威脅山洞的唯一制高點,敵人就是從那裡發起進攻並潰退到那裡的。山包左邊是一片低地,長著一叢叢灌木;山包右邊,天空顯得十分開闊,好像所有山巒都一下子跌落到什麼地方去了似的,在很遠的地方才又看到陡峭的山崖,山崖上有影影綽綽的村莊。
村莊!那不是馬家腰峴嗎?!紹平揉了揉眼睛,仔細觀望。沒錯!是馬家腰峴!他認識村中央那棵高大的古槐。對!這個山洞正面對著黃河!面對著馬家腰峴!他興奮地大叫起來,讓大家來看。友娃和狗剩經過仔細辨認也確認那裡就是馬家腰峴,他們激動得緊緊抱在一起。
葛滿康和喜子匍匐過來看了看,彼此交換了一下眼色,便又退回到洞裡。這意想不到的情況,使葛滿康和喜子原來很暗淡的估計明亮了許多。他們商定:堅持過白天,如果仍然沒有人來接應,晚上便向黃河突圍,從黃河渡到西岸去。
「都會游水嗎?」葛滿康問。
喜子想了想,說:「都會——黃河畔上的孩子,水性好得很哩!」
「好!就這樣。」
「你會游水麼?」
「我?」葛滿康難得地笑笑,「到時看吧,保證不會落在你後頭。」
其實,葛滿康一步也不會游。
玉蘭和其他馬家腰峴人是前一天傍晚聽到河對岸槍聲的。村上的娃娃們滿街跑,高聲叫嚷著:「快看喲!河那邊打仗啦!」人們紛紛湧到村畔上去看。
一開始槍聲是從山背後很遠的地方響起來的,在黃河轟隆隆的濤聲中聽起來不很清晰。過一個來時辰,槍聲轉了過來,隱隱地看見了人影,但分辨不出是些什麼人。子彈的尖叫聲和手榴彈的爆炸聲壓過了所有聲響,一下一下地敲擊著馬家腰峴人的心。不用說,對面有我們的人。馬家腰峴人知道,這段黃河的東岸都是陡峭的山崖,連一條羊腸小路都沒有,萬一打得不順當,想從這裡過河都不可能……馬家腰峴人著急了,赤衛軍隊員紛紛拿起了槍——儘管他們知道根本無法援助對岸的人。當時他們都以為和敵人發生戰鬥的是紅軍的東征部隊。
玉蘭聽到第一聲槍響心就陡然提升了一下——她好久沒有聽到槍聲了。她也和村上人聚在一起,睜大了眼眼往對岸望。
夜色逐漸把大地包裹了,除了河對岸手榴彈爆炸的光亮之外,周圍都是黑暗。馬家腰峴人嘁嘁喳喳地議論著,各自說著自己的猜測。石玉蘭什麼都沒說,呆呆地觀望了一會兒——不知為什麼,她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兒,就如同餓到了極點一樣。槍聲逐漸稀疏了,馬家腰峴人紛紛返回村裡。
石玉蘭順著熟悉的路徑走回家,想吃一點兒東西。把剩飯菜端到炕上,她又覺得非常噁心,一口也不想吃。她拉過枕頭躺了下來。
紹平已經走整整十二天了。
聽說羅家川渡口每天都撤回來很多人,她每時每刻都在盼望兒子回到自己身邊。當然,她不說——村上好幾戶人家都把兒子送過去了,人家沒整天掛在嘴上,她也不好意思嘮叨。她也跟婆姨們一起說說笑笑地做這做那,和往常一樣。然而,這一切都有一種強裝的味道。實際上,她的心沒有一會兒真正落到耍笑上——她惦記著兒子哩!她不相信其他的母親不惦記自己的兒子,只不過馬家腰峴人好強,不輕易流露出來罷了。她惦記著。
她開始默默地為迎接兒子凱旋歸來做準備,破天荒從貨郎那裡買了三十顆洋糖——這在當時的崤陽可是個稀罕物兒——等紹平回來,她要親手剝出一顆放到他嘴裡。馬家腰峴偏僻,買東西只能指望游鄉串戶的貨郎擔子。她還想給兒子買點兒什麼,天天豎起耳朵諦聽和尋找貨郎鼓的聲音。終於,在第十天頭上,又來了一個貨郎,卻是個賣酒的。紹平從來不喝酒,她怏怏地走回家去。還沒呆一袋煙的工夫,她又端起一個小壇壇,跳起身去追那個酒販……酒販子已經走出村子,她攆上他,打了半斤酒。兒子不會喝,可是,他該喝,他立功了,他是戴著大紅花回來的,這酒不正是該這時候喝的嗎?她把那個小壇壇放在窯掌的壁龕裡,經常擦拭它……至於其它的東西,雞蛋呀,白面呀,黃米呀,她都款款兒地放起來了。這一切都是她默默做的。她全心全意地準備著。
她一直非常緊張——緊張地等待著兒子突然站在她面前那一時刻的降臨。和婆姨們坐在樹底下做針線活兒,她總是下意識地不時望一下村北那條小路——紹平他們離去的那條小路。在家裡呆著,她的耳朵也總是不自覺地捕捉著一切音響,院裡只要出現腳步聲,她準會撲到門外去看。
現在,她躺在炕上,又想起了兒子。他爾格在哪兒?他們該不該也去打仗麼?……哦哦哦,這時她才找到了剛才感到內心的空落的確切緣由:她怕那槍聲響的地方有紹平。
她一下子坐起來。四周非常寧靜。她披上衣服來到院子裡,也沒有任何聲息。不打槍了,咱們的人走了?還是把敵人打敗了?怎麼這麼安靜呢?星光燦爛,四野安寧,黃河不息的濤聲溶在夜色之中,不仔細分辨就會聽不出來……她笑了笑,又返回屋子。
她覺得自己很好笑,想辦法讓自己平靜下來。她吃了一點兒東西,然後收拾家什,關好雞窩,把第二天早晨要燒的柴禾抱到鍋灶跟前烘烤……做完這一切,她又呆了一會兒,覺得有些乏累,就上炕去睡了。
……又是槍聲!她覺得槍聲大極了,好像就在耳朵邊兒上響,她想坐起來,手腳卻好像不聽使喚似的無法動彈……能動彈的只有思想,而思想這時候是混亂的,它把回憶和夢想交織在一起了。
32.水深的地方看不到波瀾
玉蘭睜開眼睛,天已經亮了,遠遠地又傳來手榴彈的爆炸聲。此時此刻,正是紹平他們剛剛發現雙柱已經犧牲,紹平和狗剩、友娃趴到洞口不顧一切打擊敵人的時候。玉蘭提上桶,到井邊去攪水。她身體異常疲憊,也許是一宿沒睡好的緣故,頭重腳輕的。
不知道為什麼,在過去了的這個不眠之夜裡,丈夫井雲飛老是出現在她眼前——他不說話,只是靜悄悄地看著她,什麼也不說。她從他那空洞的眼窩中看到淒涼的神色,好像在向他乞求什麼,但是他什麼都不說。她拉扯著他的棉袍,安慰他說:「紹平馬上就回來了,雲飛,你的兒子馬上就回來了。馬家腰峴的人不會再嫌棄他了……你放心,雲飛……」井雲飛緩緩地搖著頭,就好像玉蘭說的話不對,就好像她在欺騙他,就好像他知道事情正在朝玉蘭說的相反的方向發展……他越這樣玉蘭越一遍又一遍這樣對他說,她發現他的表情也曾經出現短暫的明朗,他甚至還沖玉蘭笑一下,但是,那雙顯得有些渾濁的眼睛中流露出的分明是憂鬱的神情,就好像目睹一件讓人痛心的事情發生而又沒有任何辦法一樣。玉蘭也哭了,不顧一切地撲到他懷裡,央求他:「別,你別這樣,這樣對紹平不好,這樣對紹平是不好的呀!雲飛,你千萬不要這樣……我們再有啥呢?只有我們的兒子了,我們只有他了……你千萬別這樣,我害怕,雲飛,你這樣我會感到害怕……」井雲飛悵悵地歎息一聲,什麼都沒說,就返轉過身子走了,就像在躲避一件不願看的即將發生的事實……玉蘭拉扯住他,不讓他走:「你怎麼就這樣走了呢?你不能走呀!雲飛,你不能就這樣離開我們,你把我們留在這裡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紹平他該怎麼辦?」井雲飛再次返轉過身子,面對著玉蘭,仍然用淒涼的眼神看著她,仍然什麼都不說。玉蘭清晰地聽到他歎息一聲,然後,就走了,無論玉蘭如何哭喊著呼喚他,他再也沒有回過頭來……玉蘭醒來的時候,發現枕頭被淚水浸濕了。
她驀然坐立起來,試圖在堅硬的現實中重新喚回虛幻。窯洞裡黑黢黢的,世界出奇的安靜,就連黃河東岸也安靜了下來,只聽到渾厚的濤聲。現實是一種出奇沉重的東西,在它面前,任何虛幻都會被撞擊得粉碎。井雲飛完全徹底地消失了,她面對的是一個必需憑借理性的力量進行料理的世界,這需要耐心,需要技巧,需要整個身心的投入……多麼乏累呀!乏累就像潮水一樣,不但從她肉體上漫延過去,同時也漫延過她整個心田,在那裡留下泡沫和很多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當她站立在井邊攪水的時候,她竭力把那個場面從腦海裡重現出來,但是,腦海總不像以前那樣乾淨,總是糾纏著很多莫名其妙的影子……這些影子弄得她心裡很煩亂。
馬家腰峴的井很深,玉蘭用力搖著轆轤的時候,一雙纖細的手攥住了轆轤把兒,跟隨著她搖了起來。玉蘭驀然側過頭,才發現站在身邊的是俊女子文香。
「蘭嬸,你怎麼了?」文香看著玉蘭,憂慮地說,「臉色可不好看呢。」
「是麼?我沒咋。」玉蘭聞到了文香身上特有的少女氣息。「今天咋會讓你來攪水?你爸哩?」
「他下地了。早上涼快,他說可以多干一點兒活兒。我媽做飯哩。」
四隻手攥住轆轤把兒,慢慢攪,轆轤發出了壓壓的響聲。玉蘭感覺到文香不住地看她,想說話兒,想說說關於紹平的話兒,可是,玉蘭不開這個頭。她已經聽說了,桂芳這幾天一直在訓斥文香,不讓文香跟紹平好……她還聽說,桂芳已經托人在別的村給文香找婆家了。
她很想就這件事和桂芳好好談一下,可是,她又預想不會有什麼結果。如果把紹平和文香的事情扯開了,目前倒對他們不利。所以她忍住了,她決定不說這件事情。她打定了主意,紹平回來之前不向任何人談這件事事情,哪怕是文香也不談。一切都要等紹平回來以後再說。
她向文香家看了一眼,沒看到桂芳。桂芳要是看見文香在幫助她幹活,一定會招來一場數落,她不想讓文香承擔這種無端的指責,儘管她知道文香必定會成為她的兒媳婦。
文香忍不住,先開口問玉蘭:「蘭嬸,你想不想紹平?」
文香眼睛裡有一種朦朦朧朧的光彩,就像這早春的天空一樣,喜盈盈地看著玉蘭。玉蘭正要說什麼,桂芳就隔著院牆高聲吶喊開了:「死女子,你耍喀了噢?快回來!我等著水做飯哩!」
文香笑著伸了一下舌頭,很快攪滿了水桶,擔上肩走了。走出幾步,文香還回過頭對玉蘭說:「蘭嬸,別著急,我約摸他們快回來了。」
玉蘭連連點頭,衝她笑——這女子!是誰在著急喲!牆那邊,桂芳正滿懷憂慮地看著眼前這幅她很不情願看到的畫面。玉蘭拿起水擔,卻忘了用扁擔鉤掛起水桶。說來也奇怪,只要把文香和紹平在想像中連在一起,她就什麼都忘了……她甜蜜地笑著。她聽到桂芳正在高一聲低一聲地訓斥文香:「你跟你蘭嬸好,我不說啥……只是那小子,你甭想……」
玉蘭苦笑了一下,擔起水桶回家去了。她的腳步顯得比來時輕盈多了。哦,文香約摸紹平快回來了!女娃娃盼什麼事情有準頭,也許真的快了,紹平他們真的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