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分離就是死別 文 / 陳行之
11.前溝裡下雨後溝裡晴
玉蘭在院門口收住了腳步,凝望著兒子。
紹平正在院裡洗臉,把粗布褂褂脫了,身上強健的肌肉隨著每一個動作來回竄動著,他皮膚光潤潔白,滿年四季都是這樣——這一點,他也隨了媽媽。
他長得多麼漂亮了噢!看那雙眼睛,雙眼皮,又黑又亮,奇妙的是,那眼形就跟戲曲上的人物一樣,眼角向雙額高高地挑起,再配上那兩條漆黑而纖細的眉毛,筆挺的鼻樑,輪廓分明的嘴唇以及線條優美的下頦……玉蘭覺得天底下不會有人比兒子更漂亮了。是由於對兒子的溺愛而產生的錯覺嗎?不是。她留心過村上的女子們怎樣用熱辣辣的眼神看他,注意過她們談論他時那種特殊的語調。還能有什麼比這更能使一個母親感到驕傲和自豪的呢?
紹平把渾身擦得通紅,忽然,他停住手,望著看不見的地方,呆了好長時間。玉蘭看得出來,他的眼睛在笑。眼睛裡的笑是不易被察覺的,只有母親才能夠從兒子的眼睛裡讀出他竭力含蘊在裡邊的內容。中午吃飯的時候,玉蘭就發現紹平有些心不在焉,她還想跟他拉談些話,他總是簡短地搪塞過去,而且,他總是迴避著眼前的事情,包括飯是不是可口?菜鹹了還是淡了?他都不想,他只想盡快把飯吃完,然後一個人躲起來去想他的心思。
玉蘭準確地估計到,紹平一定遇到了什麼事情!她左猜右想,無論如何猜想不來兒子到底遇到了什麼事情。究竟什麼事情讓他如此沉迷,如此幸福,以至於忘記了身邊的一切呢?他一直在笑,他究竟在笑什麼呢?
石玉蘭站在院門口,反覆問自己。
年輕人自有年輕人覺得應該歡笑的事情,紹平目前就沉浸在這樣的事情當中。
到村上不久,馬家腰峴農民協會考慮到玉蘭母子倆下地不方便,就近給他們分了一塊土質最好的地。這塊土地就在村西北那座土峁上,土質細膩肥沃,彷彿可以攥出油來。最初一兩年是喜子幫助玉蘭種的,後來紹平大了,也學會春種夏鋤、秋收冬藏了,他就不再讓媽媽下地,一手把所有活路都承攬了下來。
紹平肯出力,又用心,莊稼務育得並不比其他人遜色,他甚至受到了馬栓的誇獎——馬栓是馬家腰峴最有經驗的莊稼人,並且從來不誇獎什麼人。按照所擁有的土地面積來說,紹平成為馬家腰峴交納軍糧最多的人。
那時候紅軍需要很多很多的糧食,交納很多糧食的人自然會被視為英雄。去年春天,馬漢祥曾經親自帶領馬家腰峴的幾個村民到崤陽縣城參加頒獎大會,接受「勞動模範」的獎勵,那幾個村民中沒有紹平。
玉蘭對神情暗淡的紹平說:「你漢祥叔一開始是想往縣裡報你的,但是,馬家腰峴人有不同看法,他們認為還應當再看一看……這沒啥,紹平,以後的日子長得很,咱再努力,鄉親們就會認為你有資格到縣上去當勞動模範了!」
紹平一直蹲在院子裡,連飯也不吃了,對於母親的勸慰採取了漠然的態度,即不表示接受也不表示不接受。三天以後,紹平才恢復往日的容顏,但是他仍舊什麼都沒說,就上山勞動去了。玉蘭猜想他是想通了:畢竟,我們和馬家腰峴人是不一樣的,我們必須證明我們不是他們想像的那種人。
在一個寒冷的清晨,紹平又準備到山上平整土地的時候,玉蘭拉住兒子由於長久勞作變得粗糙的手,說:「紹平,只要我們做到,馬家腰峴人就不會嫌棄我們。你能夠看到,他們是不嫌棄我們的。」
紹平簡短地說了一句:「我知道。」然後就走了——他不善於解釋內心,哪怕面對的是自己的母親。
石紹平的真實想法是,要進一步種好地,盡可能多打糧食,盡可能多交軍糧……他把成為「勞動模範」作為目標和動力,比所有人都更勤勞地侍弄著土地。
在鄉村,一個人勤勞自然會引起人的敬重,默默勞作的紹平在馬家腰峴人心中真的一天天在改變,玉蘭和紹平做夢也想不到,就連一直容不得他們的粗魯漢子馬栓也不再用敵視的目光看他們了,讓他們尤其感動的是,有一次,馬栓裝作偶然從玉蘭和紹平的地畔路過,竟然蹲下身子親手指導起了紹平!馬栓告訴紹平說,在地畔上點種一些南瓜、豆角之類的東西,這樣,既可防止雜草叢生,又多收一些菜蔬,兩全其美。
今天上午,紹平像往常那樣,早早就離開家,到地裡忙活去了——他想盡可能在開挖一些荒地,多種一些玉米,同時,遵照馬栓叔的建議,他還要在地角種上一些蔬菜。
初春的土地十分鬆軟,挖起來並不費力。太陽暖洋洋地照著廣袤無垠的大地,萬物都在甦醒,一些性急的花卉還來不及伸出葉片,就把燦爛的花朵擎出了地面;陽坡上,枯黃的灌木和野草的根部,嫩綠的芽苞像綠色的星星一樣閃耀著;小鳥輕盈地在空中飛舞,一會兒箭一樣射向空中,一會兒垂直地降落下來,有的時候乾脆停在空中,炫耀它們獨特的飛行技巧;螞蟻們也紛紛走出巢穴,忙碌著應當忙碌的事情,井然有序地開始了它們自認為有意義的一生。
黃河水明顯地鼓漲了,但是還沒有像夏天那樣爆怒,它在深深的峽谷間沉靜地流淌,像是一個正在沉思的老人,渾黃的河水中還間雜有桌面大小的冰塊,冰塊翻滾著,不時像玻璃一樣把陽光反射到很遠的地方。
紹平感到十分愜意。
忽然,有人叫:「紹平!」
抬頭一看,是文香!石紹平的心「咚咚」地跳起來。文香站在地畔上的一棵大杜梨樹下面,細瞇著眼睛看著他,甜甜地笑著。
紹平下意識地往四周看了看,還好,除了幾隻羊兒在山坡上吃草之外,坡地上再沒有其他人。西邊的山路上有人吆著牛走哩,可他們不會留意這裡的,他這才稍稍定了心。他的手腳沒地方擱,只好再掄起橛頭挖地,潮濕的泥土埋在光腳片子上,感覺沁涼沁涼的,非常舒適。
文香苗條的身影還映在前面的土地上,再有幾橛就挖到它了,他不忍心讓橛頭落上去,希望她走開。她沒有走,身影也還印在那裡。
「歇一會兒,紹平,」聽語音,倒好像是文香在乞求別人讓自己歇一會兒,「歇一會兒嘛!」
紹平不敢停下來——他害怕她那天真無邪、熱辣辣的目光。
她竟然來拉他了,搖撼著他的胳膊:「歇一會兒,紹平,你看這杜梨樹下面多好,來,坐在這兒……」她像照護娃娃那樣安頓他坐下。石紹平的臉兒紅得像塊綢子布,話都不敢說了。文香為此感到好笑,拚命抿住嘴忍著。
「咳!你咋哩?我又不吃人。抬頭,看看我。」
文香的性格中和了父親劉三的平和和母親桂芳的潑辣爽直,總是無憂無慮,好像世界上所有開心的事情都在她那裡……也許正因為如此,她才引起他的注意?他不知道。他抬頭看她。
那紅潤的臉蛋曾經多少次飄進他的夢中……他不是每時每刻都在渴望見到她嗎?……他又連忙把頭低下了,是她,就是她,夢中的就是她!不同的是,夢中的她比現在的她更熱情,更活潑,她總想要飛一樣在他內心世界裡旋轉,還有,那美妙動人的歌聲——
前溝裡下雨後溝裡晴,
咱們倆交個朋友能不能?
不愛哥哥銀子不愛哥哥錢,
單愛哥哥五端身子大花眼。
半夜裡想起個心上人。
給你捎上封雞毛信。
百靈子過江沉不了底,
忘了娘老子忘不了你……
第一次聽見文香唱歌,是去年中秋節的夜晚,月亮又大又圓,村上的女子們聚在鄉政府門前的空場上,大家吆喝著讓她唱,她推辭不過,就站在眾人面前,大大方方唱了起來。她當時唱的就是這首歌。紹平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把她的歌聲,她的音容笑貌融到夢中的,一見到她,耳畔就會響起這動人的歌聲。
「嗨!」文香又一次呼喚他,「你咋哩?我可要走了噢!」
他驀然間抬頭:「不,你……別走。」
她調皮地一笑,反問道:「幹啥?」
「……」
「嗯,你!」她一撇嘴。
紹平已經大汗淋漓了——不是幹活出的汗,文香出現這一陣兒,他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濕透了。
「給!」
一顆黃澄澄的大鴨梨被她托到掌心,遞到他面前來了。沒容他做出反應,那顆梨已趁勢滾在他懷裡。她銀鈴般地笑著,踩著剛剛冒芽的春草,走了,一邊走一邊回過頭來看他,露出潔白細密的牙齒,笑著。
他癡愣愣地站著,目送著她。
……
下午,紹平到山上幾乎什麼活也沒幹。他坐在文香上午坐過的地方,認真地回味了這件事情,包括每一個細節。他珍藏著那顆大鴨梨,他把它送到鼻尖底下去聞,他聞到了使人迷醉的清香。全村只有文香家院子裡有這種又大又脆又甜的鴨梨,全村也只有文香的父親劉三能把鴨梨奇跡般地保存到來年四五月。在這樣的月份,鮮嫩的鴨梨當然是極珍貴的了。然而,這顆鴨梨對於紹平來說,卻遠遠不止於此。
他愛文香,很久了。
起因似乎很簡單:她從來不歧視他,她看他時的目光永遠都是親切、友好,充滿溫情的,他從她的目光裡得到過慰藉和溫暖,儘管他跟她從來沒說過一句話。他經常感到孤獨,感到自己渴望著什麼人。這人不是媽媽。當他確認自巳內心所渴望的人正是文香的時候,他一點兒也不感到意外。只是由於他慣於離群索居,他的天性過於靦腆,才沒有直接向她表白……不,他搖搖頭否定這一點。從本質上講,他不是一個懦弱的人,如果有必要,他完全可以勇敢地面對著她說:「我喜愛你……」他沒有。
愛情朦朧而迷離,猶如幻景一般,他不願意將幻景換成赤裸裸的現實——他知道文香的母親桂芳是怎樣看他的,他當然也能夠想來,如果他向她提起喜愛文香的話題,她會採取怎樣的態度。況且,文香會怎樣看?不管怎麼說,我是井雲飛的兒子。
但是,今天上午發生的事情,至少說明了文香是同樣喜愛他的。是不是他自作多情?文香性格爽朗,她是不是也同樣把鴨梨這樣大大方方地送給過其他後生?他思慮著。他以這件事為點,朝前朝後思慮著——這種思慮很痛苦也很甜蜜。
回到家裡,心境變得好一些,他的思想便又停在那極為甜蜜的一面了:不管怎樣,這是他和文香的第一次接近。
他意識到生活又走到一個新的階段了。
也許正是這顆大鴨梨打開了這鮮艷的帷幕。
12.把憂慮埋起來
玉蘭想借報名參加擔架隊的事兒跟紹平好好拉談拉談,因此,她等到吃畢晚飯,一切都收拾消停了之後才告訴兒子:「咱鄉要成立擔架運輸隊,過黃河去接應紅軍……」
「下午那麼多人往鄉政府跑,就是這事?」
「噢。紹平,我給你報名了。」
「嗯。」紹平全然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他靠在被垛上,癡癡迷迷的,不想跟媽媽談下去——同他絢麗的內心生活相比,這件事也就顯示不出多麼重大的意義了。眼下他還沒有把這件事同上午發生的事聯結起來。他從來都是善於排解身外之事的。
玉蘭看看兒子,有些失望,但她仍然說下去:「咱到馬家腰峴五年了,得了鄉政府和鄉親們不少幫助和照護,咱得好好報答人家……紹平。」
「啊。」
「你聽我說沒有?」
「聽著哩。」
「我是說這話,」玉蘭提高了嗓音,「咱得爭氣,咱要讓人看看,咱是不是馬家腰峴人,是不是像樣兒的馬家腰峴人……紹平?」
「媽,我困得很,想睡覺……明天再說吧!」紹平近似於乞求了。
玉蘭歎了口氣,沒說什麼。
娘兒倆躺下來時,馬家腰峴村正在逐漸趨於寧靜,只有黃河的陣陣濤聲,比白天更加清晰了,像是有千軍萬馬在湧動,感覺到大地都在抖動。
玉蘭睡不著。
她太興奮了……可是,在這極度的興奮之中,她又總體會到一種不安。這種不安在她決定給紹平報名時(那時她正站在鄉政府的院子裡)就體會到了,但當時她不能確切地知道到底為什麼。現在,靜了下來,她開始仔細、認真地想。
擔架隊,過黃河,上前線……哦,這是去打仗呀!打仗,不是要死人麼?……她緊張起來。對的,是這,是要死人。而她隱隱地感到不安的,也正是擔心紹平出什麼意外!這時候,她才理出了自己的心理順序:之所以在給兒子報名之後感到興奮,正是由於她將要兒子去做一件出生入死的事情。無情的邏輯是,也正是這種出生入死的事情,才能夠向馬家腰峴人顯示出兒子的價值,同時也是她的價值——她在這件事上的全部所求,就是這!
她覺得自己很殘忍。是不是她沒有像一個真正的母親那樣愛自己的孩子?要不然,為什麼整個兒下午和晚上,她只是高興,而絕沒想到兒子將會遇到的危險呢?這一點連馬漢祥都想到了,他說紹平是獨生子,不讓紹平去……可是她作為孩子的母親卻沒有想到這些。
她為此感到羞愧。
紹平睡著了沒?他今天為什麼那麼恍惚呢?還是他不想去,怨我了?不像呀!其實,他真的怨我,我也不怪他……真的,我應當跟他商量商量的,他十九歲了啊……他睡著了沒?她伸出一隻手去摸兒子。
紹平不想搭理媽媽——他正忙著在理論上羅織他和文香的未來。他一動不動,故意使自己的呼吸顯得沉重一些。媽媽的手觸到了他的面頰,接著又移到他的肩頭上,給他掖了掖被角。紹平靜靜地躺著,她輕輕歎息一聲,把手拿回去了。
她又在想,擔架隊不就是往回抬傷員嗎?他們並不真正拿槍去參加戰鬥啊!這想法一出現在她的腦海裡,便在那黯淡的空間迸發出耀眼的光亮來:啊!對的,他們不是去打仗,而是去抬傷員,他們不直接面對敵人,而且,他們是去接應部隊,咱們的全部人馬,很快就要撤回來呀!紹平只要拼上命干就行,馬家腰峴的人就會拿他另眼相看。她對自己強調說,這裡的人們都不壞,他們對他只是有那麼一點兒戒備,這也同這孩子孤僻的性格有關……他立了功,回來,即使仍然像以往那樣活人,人家也會親近他,她知道馬家腰峴人的心。
兒子大了,那麼多的女子們喜愛他,該選哪一個?年輕人才不管你誰是誰哩,她們喜歡,就愛,她們沒有那麼多的顧慮。聽說桂芳這樣呵斥文香:「你甭想打那石紹平的主意,那個小白臉子心裡殘火著哩,看他不整治死你才怪……」哦,等我紹平回來,讓你們看看吧!我家紹平是什麼樣的角色!朦朧中,紹平披紅掛綠,被人簇擁著,回到村裡來了……漢祥、馬栓、桂芳、劉三都迎接他來了,他胸前的大光榮花多麼耀眼喲!
她睡著了。
……直到雞叫頭遍,紹平還沒睡著。
從中午開始,他腦子就沒停閒,一直轉著,以至於現在昏昏沉沉的。他想抽一袋煙,又怕吵了媽媽的覺,他躡手躡腳下炕,趿拉上母親親手做的踢山鞋,把門閘抽開,來到院子裡。
沒有月亮,星星顯得特別明亮,一眨一眨地望著他,整個大地都被星光輝映著,所有物體都被賦予了一種神秘的色彩。他看看四周,好像是為了證實它們是不是真的存在一樣,向周圍揮了揮手。他感覺到了它們。
從這裡看不見文香家的窯洞,要是白天,會看得很清楚,甚至能夠聽到文香好聽的語聲。豬圈裡的豬聽見了他的腳步聲,詢問似的哼哼了幾聲,他那只心愛的狗兒也醒來了,悄悄跟定他,他走它也走,他停它也停。
他太窩囊了——現在他意識到了這一點,既然早就喜愛上了文香,為什麼不早一點戳破呢?愛情是一層薄紙呀,要戳破它,不用熱辣辣的語言,只用一個眼神就夠了,像文香今天上午做的那樣。
他不能不想到馬家腰峴人對於他的種種不公正議論。正是這一點,使他失去了作為一個男子漢的信心和決心。他感到委屈極了。
他當然後悔和雙柱的那場衝突,然而,那是五年前,他才十四歲的時候發生的事情呀,人們為什麼總是忘不掉那件事情呢?哪個孩子不打架?村上的孩子當中,難道只有我一個人跟雙柱打過架嗎?人們為什麼單單記住這件事呢?是的,我是井雲飛的兒子,可是,難道我不是我媽媽的兒子嗎?——這些話,他向誰去講呢?他不過常常憤憤地在心裡講講罷了。
他渴望一個人來聽他的這些話,渴望一個能夠理解他的人。這個人,終於在今天上午出現了。
他多麼想接連向她訴說上幾天幾夜啊!他要告訴她:這五年來,他時時懷著一種建立功勳的渴望;他要告訴她:他曾經盼日本鬼子打過黃河來,這樣,他就會用殘忍的廝殺向馬家腰峴人來證明自己;他要告訴她:他還曾盼望村裡燒起大火,他將捨上命去撲救鄉親;他還要告訴她……媽媽說什麼來著?參加擔架隊?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猛地回轉過身。
窯洞裡黑著,媽媽睡去了……他想起傍黑時媽媽走進院門時向他投射過來異樣的目光,想起媽媽向他談起這件事時,渴望交談的神情……是的,是應當好好談一談——現在,他才意識到這件事在他生活中的巨大意義。真後悔剛才沒問一下媽媽:擔架隊什麼時候出發?他產生出要為某種信念去獻身的衝動。
此刻,馬家腰峴安靜極了,在遼闊而烏蒙的原野上,它沉沉地睡著。每一家窯院的燈火都熄滅了,就連遇事最難以冷靜的後生,此刻也安然睡去了——他們在夢中期待著後天的到來,因為他們後天就要出發了。
13.離別的日子
一九三六年四月二十五日(農曆一九三六年三月初五),是馬家腰峴人難以忘懷的日子。
從這天早晨開始,村子裡就被一種異樣的氣氛籠罩了:人們起得很早,卻沒有一個人離開村子,所有人家的土地都被冷落著。莊稼漢們開始像拜年一樣走東家串西家——當然是看望即將出征的後生們;婆姨們則在灶火旁忙活開了,她們決心給馬家腰峴的優秀兒孫拿出最好的吃食,送他們上路。
狗兒意識到了什麼,高興得滿村子亂竄。喜鵲子成雙成群地落在高枝上,吱吱喳喳地叫個不停。太陽早早就跳離開東面的山巒,搖曳在藍色的天空上,催動著萬物生長,你甚至能夠感覺到大地慵懶地享受著陽光的撫慰,感覺到花草樹木在任何一個地方努力地生長著,感覺到蟲子的甦醒。這是一個如此生機盎然的世界,是一個所有生命都在狂歡著的世界。
「你聽那些喜鵲子,」玉蘭蹲在窯洞門前,一邊褪雞毛一邊對兒子說,「聽它們叫得多歡勢?」
紹平望望媽媽,笑了笑,沒說什麼。他知道媽媽是想告訴他,這是一個好兆頭,從今天開始,一切的一切都將順順當當。昨夜他又沒睡好,看上去臉色顯得有些蒼白,然而他很興奮,從他活躍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來,他正處在一種只有年輕人才會有的極度興奮之中。天剛濛濛亮他就起來了,用鐵掀把院地翻了一遍,他說等他回來在這小塊地種上一些蔬菜,他已經把種子預備在一個瓦罐罐裡了。
說話間,馬漢祥走了進來——他是聽說紹平參加擔架隊,專門來看玉蘭和紹平的。
和五年前當農民協會主席的時候相比,馬家腰峴鄉鄉長馬漢祥顯得蒼老了一些,堅硬的頭髮將近一半花白了,身子也好像不那樣挺拔了。鄉政府取代農民協會以後,馬家腰峴脫離張家河鎮管轄,單獨成立馬家腰峴鄉政府,管轄周圍羅子山、南河溝、寨溝、岔口、雷莊等五個自然村,作為一鄉之長的馬漢祥肩上的擔子自然重了許多。為了不辜負白旭縣長的期望,馬漢祥幾乎把全部精力和心血放到了鄉政府的工作上。幸虧喜子懂事,分擔了不少家務,土地基本上都是喜子一人侍弄的,馬漢祥甚至不知道自家每一年種了些什麼,打了多少糧食。
前幾天,為組織擔架隊的事情,馬漢祥和一個叫葛滿康的紅軍排長走遍了馬家腰峴鄉的所有村落,昨天晚上才從張家河鎮趕回來——他在那裡參加了一個重要的會議,帶來了上級下達的擔架隊今天出發的命令。
「啊,你們起得早啊!」馬漢祥還在院門外面就大聲跟玉蘭和紹平打招呼。玉蘭連忙站起身來迎接馬漢祥進門,紹平放下鐵掀,向漢祥叔走過來。馬漢祥笑著問道:「咋樣?要是打仗,你怕不怕?」
「不怕。」
馬漢祥笑著,用力拍了一下紹平的肩頭。
「他蘭嬸,我昨天晚上回來才知道紹平參加了擔架隊——這事情咱鄉政府有點兒草率,我首先要負責任。他蘭嬸,你知道我咋想這件事情嗎?我一直在想……」馬漢祥看著玉蘭的眼晴,「村上後生多得很,不缺你家紹平,我看這事還是要再掂量一下。玉蘭,你只紹平這麼一個兒子,我看還是算了,不要叫他去了……」
玉蘭認真地琢磨漢祥的語音——在這類問題上,她一向十分敏感——她問道:「莫不是……你漢祥叔信不過我紹平麼?」
「啊,不不不,看你說哪去了!」馬漢祥趕忙解釋,「紹平十四歲到咱這搭,也是咱看著長大的嘛,咋能信不過哩嘛?我是說,過河去,就是跟閻錫山打攪去了,萬一……」
「我不怕!」紹平一步跨到漢祥面前,聲調比平時高了許多,倒嚇了馬漢祥一跳。「這次,我非要去,漢祥叔,到時候,你,咱村上的每一個人,就會知道……」
「紹平!」馬漢祥加重語氣叫他一聲,「你也是想得多了……甭那樣想。你朝這樣想:你媽只你一個兒子,萬一有個好歹,她咋辦?她這輩子夠淒惶的哩,你也要為她想想啊!」
「漢祥,你不是也只喜子一個兒子?他馬栓叔不也只雙柱一個兒子?甭說哩,我曉得哩……」玉蘭眼睛濕潤了。「你就讓我紹平出去這一回,他……他知道該咋做!」玉蘭眼睛裡泛起淚花,提在手裡的已經褪盡雞毛的雞,滴滴答答地淌著血水。
馬漢祥認真地看著眼前這母子倆,也覺得如果再堅持不讓紹平去有些不合情理,便動搖了來這裡以前做出的決定。
「哎,你們呀!」
上午沒事,要等外村的人在馬家腰峴聚齊了,擔架隊才出發。
紹平跟媽媽坐了一陣子,聽媽媽千般囑咐,萬般叮嚀,但是他發現媽媽的話在他腦子裡沒留下任何印象。他恍恍惚惚的,心緒一直悠悠地飄著,不知道要落向何處。他對媽媽說要出外走走,便踏著村巷卵石鋪就的路面散起步來。
他平時很少在街巷裡走。他忽然感覺到四周的房屋和窯捨都矮小了許多,街巷也變得狹窄了。五年前剛來時,他覺得這一切都可高大寬闊呢……是長大了,自己都可以感覺到了。碰上幾個人,圍在一起談了談,人們看他心不在焉的樣子,不便多談什麼,走了。他仍然漫步走著。
雙柱家爆發出一陣陣歡笑,不知都是誰聚攏到了那裡。
擔架隊有雙柱參加,紹平有些不情願。五年前的那件事,不管怎麼樣是無法從記憶中抹去的。五年來,他們雖然和解了,也互相說話了,可他們總無法像同別人那樣相處。雙柱大大咧咧,好像把什麼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可是,紹平知道雙柱壓根兒看不起他。哼!等著看吧!
哦,又是這棵香椿樹……看那火苗似的嫩芽,閃著蠟質般的光亮,還有那棵高大的梨樹已經結滿蓓蕾。梨樹……梨……紹平忽然意識到:今天上午,他已經是第三次經過文香家的門前了。
原來他一直在渴望和文香見面!
這時候,他才弄清了自己潛意識中的一切。與此同時,他的臉也就騰的一下紅了。憑什麼?不,就算不必非要憑什麼,就算在這臨別之際,想和她見一面,是合情合理的,那麼,見了面,說什麼?說:「我要走了,別惦記我」?誰惦記你了?
他邁開大步,逃離一般從文香家大門前跑掉了。他經過雙柱家,從一塊麥地穿過去,來到村西的路口,從這裡可以望見他家那塊土地,那棵大杜梨樹,他和文香一起呆過的地方。他多麼想和她再呆在一起啊,哪怕只一會會兒,哪怕什麼都不說,只互相看上幾眼。
他又陷入到綿綿無期的思慮中去了:文香是不是真的愛他?答案是各種各樣的,它們甚至有了色彩:紅的,白的,藍的,紫的,綠的……我為什麼不能直接向她表白?為什麼?只因為我是井雲飛的兒子?只因為桂芳嬸討厭我?我不是長大了嗎?不是一個男子漢嗎?想到這裡,他又為自己剛才的懦弱感到羞愧,他甚至開始周密地設計起同她見面的方案來。
非要見一面,我要對她說:等著看吧!從山西回來,我會挺著胸脯走進馬家腰峴!我會明明白白地對桂芳嬸說:我喜愛文香!我還要對文香說:等著我,記著我,因為,我也記著你哩,不管我走到哪裡!然而,這僅僅是一種主觀的想像。
一陣急促的哨音,把他內心策劃的這一切都打得飛散了。
玉蘭是在家裡聽到哨音的,當時她正忙著給兒子做白面烙餅。一會兒,紹平就跑進來了。
「媽,快給我拾掇東西,我們走呀!」
「立馬就走嗎?」
「噢!」
她手忙腳亂地把烙餅、雞胸脯和雞腿包裹在一個花包包裡,然後又把已經縫補好的衣服打成一個包袱。
紹平把包袱夾在被子裡,一會兒就打起了一個方方正正的背包。玉蘭插不上手,站在旁邊看兒子。她心裡一下子失去了平靜,竟然想不起來該對兒子說什麼。要不是兒子已經長成這麼大一條漢子了,她也許要把他摟在懷裡,靜靜地呆一會兒。該囑咐的上午都囑咐過了,他知道,他能記住。這一去,誰知要跑多遠呢?
馬漢祥鄉長說過,閻錫山壞得很,在山西殺了很多人,兒子如今就要去那裡……她心裡時不時掠過一個陰影,無論如何也驅散不開。現在,再能說啥呢?只有祈求老天爺保佑了。
「媽。」紹平把背包背在身上,看上去精精悍悍的,簡直像是一個英姿颯爽的軍人。
她笑笑,說:「走吧。」
「走了噢!您,保重……」
「走吧,走吧……」她伸出手推兒子。
紹平看出媽媽心裡很不平靜,他想安慰媽媽幾句,可是他忍住了——他把一切都托付給回來以後了,他要用出色的行為向媽媽證明:他是她的好兒子,是她一再希望的那樣的兒子。不能再耽擱了,急促的哨音穿行在馬家腰峴的大街小巷裡。
「紹平,快走,到鄉政府門前去。」馬漢祥的身影只在院門口一閃,就隨著「咚咚」的腳步聲遠去了。紹平向媽媽看了最後一眼,轉身要走。玉蘭突然抓住了他的背包。
「等等。」玉蘭把臉貼近兒子。「紹平,給媽爭光,給自己爭光,還有……給咱馬家腰峴人……爭光。」她閃開身,放開了兒子。
紹平的眼睛模糊了,他不願讓媽媽看到淚水,便甩開大步走了,連頭也沒回。
玉蘭失魂落魄地站在院門裡面,突然覺得身上的氣力被抽走了,兩條腿再也無法支撐身體……她在門檻後面跪了下來。院門在兒子身後又晃動了一會兒才停穩,兩個門扇之間,留著半尺多寬的縫隙,兒子的身影就在那裡晃動著。她看著兒子,顫抖著聲音叫道:「紹平,你可要平平安安地回來……老天爺,讓我兒子平平安安回來!」
若是平時,她無論如何不會跪下,不會向老天爺祈禱的。她自己的命運,她自己所走過的道路,已經使她根本不相信有什麼老天爺了。可現在,她寧願相信有一個能夠保護她的兒子的老天爺,這樣,她至少可以憑借它寄托自己內心的企望,至少可以向它傳達一下自己的意志——這意志,她是無法在別人面前說出口的。
她扶著門框站起來,竭力使自己堅強地站立在這天地之間。
她蹣跚著向兒子走去的方向跟了過去。
鄉政府門前有一個可以容納二三百人的空場,這裡原來是地主馬占鰲的麥場。農民協會成立以後,這裡就成了貧苦農民聚會商量事情的場所,很多在馬家腰峴歷史上的重大事件都是在這裡決定下來的,這裡也曾經發生過和地主土匪武裝的搏鬥,馬家腰峴的一個壯年漢子被凶殘的土匪砍掉了半個腦袋。現在,這裡又成了鄉政府所在地,經常會有其他村子的人來這裡向鄉政府請示匯報事情。
去年春天,喜子帶領村上的後生們在空場周圍栽種了一圈兒柳樹,春風輕輕吹拂,柳樹伸展開柔嫩的枝條,婆娑起舞,枝條上的翠綠的嫩芽像是一串串星星一樣耀眼。
來自馬家腰峴鄉六個村落的十二名擔架隊員齊整整地站成兩排,立在空場中間。隊伍前面,站著那個叫葛滿康的紅軍排長。他三十多歲,四川人,面容冷峻,不苟言笑;他個子不高,渾身上下都浸透著一種緊繃繃的力度,好像如果有必要就可以「崩」的一聲發射出去。他之所以沒有隨軍東征,是因為少了半截胳膊——長征到達洛北打洛州的時候,他把它撂在一個黃土峁上了。
除了馬家腰峴村的喜子、雙柱、紹平、友娃和狗剩五個後生之外,另外七名擔架隊員是葛滿康從其他村子帶過來的,這些後生對鄉長馬漢祥也已經熟悉,並不覺得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這一點從他們明朗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得出來。
葛滿康逐個兒看他們,兩道劍眉微微地蹙著,那只空袖管在微風中不時飄動一下。十二個後生都盡量把胸脯挺高,接受著他的檢閱。葛滿康臉上的表情鬆動了——看樣子他對他們很滿意。
「我們現在就走,趕今晚拉過黃河……」濃重的四川口音,像是在唱歌。雙柱試圖咧開嘴笑,葛滿康的目光馬上像釘子一樣「嘩」的一聲灑過來。雙柱趕忙閉緊了嘴巴。空場上變得鴉雀無聲。
馬家腰峴的鄉親們幾乎全來了,和擔架隊員的家人站在一起,用熱烈的目光看著彷彿一下子長大成人了的娃娃們。大家都失卻了慣常的那種嬉鬧神態,誰也不作聲,連小娃娃也安靜下來了。一隻花狗驕傲地站在土峁上,高亢地向黃河對岸吠了幾聲,覺得沒有達到它期望的效果,又知趣地回到人群中去了。
葛滿康理解周圍這些父老兄弟們的心情,他把隊伍解散,讓後生們和自己的親人談幾分鐘話。
玉蘭抓住紹平,把他拖到柳樹下面去。
文香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她剛從山上下來,先去了紹平家,沒有見到人,又急急忙忙趕到這裡來了。她沒想到他們走得這麼突然。早晨上山以前問一下就好了,她還傻瓜似的在山上期望見到紹平哩。她恨死自己了。她站在人群外邊,急切地尋找著。
紹平看見文香來了,看見她跑過來了,看見她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他們的目光一相交,他就默默地把頭低下了,卻用耳朵捕捉著她的腳步聲。他希望她走過來。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樣,文香向他走過來了。
玉蘭也注意到了文香。她看看兒子低垂著的頭!莫名其妙,很快,她心裡便翻騰起歡樂來……許多往事一齊出現在她的腦海裡,包括昨天下午在街巷裡碰上那群女子的時候,文香說的話。
玉蘭沖文香深情地一笑,用目光鼓勵著她——她看出文香的腳步有些遲疑。
葛滿康吹起了哨音,隊員們很快又站成兩條線了。
馬漢祥站在擔架隊前面簡短地講了幾句話:「我就不再說啥了,」他聲音不高,卻像咬釘嚼鐵一般,「你們都知道要去幹啥。這雖然不是直接打仗,直接殺死敵人,可這是打仗的需要。聽葛排長的話……咱馬家腰峴鄉的所有鄉親,等著你們回來,等著給你們戴紅花……完了。」
馬漢祥講話是遠近馳名的,他往往說簡簡單單幾句話就能達到最大效果。這是一個指揮家的材料,至少葛滿康排長是這麼認為的。所有人心中都產生出一種莊嚴的情感——他們的個人生活還從來沒有如此直接地和重大歷史事件聯繫在一起。
葛滿康發佈了出發的命令。後生們開始走動,馬家腰峴人尾隨著。忽然,人們像記起了什麼似的,紛紛湧到自己子弟的身邊。其實,該叮嚀的已經叮嚀過了,該囑咐的已經囑咐過了,人們並不是要急著說什麼。他們只是要用眼神,用輕柔的撫摸向自己的子弟傳達一種情感。
玉蘭也是這樣。她走在最前面,希望文香在跟著她。她回頭看了看,桂芳已經把文香牢牢地挽在手裡。顯然,桂芳早已在防備文香向紹平表示什麼。現在,玉蘭顧不得細緻想這些,她必須迅速地趕到兒子身邊去,最後拉一下他的手。
她趕上來了。她看出紹平的目光越過她的肩頭,在往後看,她也看出紹平眼睛裡那種失望的神色,便拉住兒子的胳膊,說:「紹平,文香喜愛你,媽知道。先去,等你回來……」
紹平感激地看了母親一眼,說:「我知道。」然後,咧開嘴笑了。
在兒子和母親之間,是不需要很多語言的。
文香遠遠地看著紹平。桂芳試圖用高聲的談笑來分散她的注意力,結果很不成功:這死女子的眼睛長在紹平那小子身上了。
到村口了,隊伍走上小路了。
文香站在媽媽身邊,桂芳感覺到這個不要臉的女子到了怎樣的亢奮狀態——她渾身微微地抖動著,馬上就要哭出聲來!
桂芳的心情沉重極了,她不得不認真思量這件事情的意義和可能的後果。不管怎麼說,她無法改變自己對於紹平的印象,她一向討厭那種陰沉得像鬼一樣的人,還不要說他是大地主、大土匪井雲飛的兒子!這,按說文香是知道的,可這女子這是咋了?難道她魔怔了?連媽的心思意願都不想了?桂芳覺得內心很酸楚,這種酸楚又轉化成了對紹平進一步的厭惡。
「你等著,小子!」桂芳已經在內心做了決定。
紹平告別了母親,走了。隊伍即將轉過大杜梨樹,消失在土峁後面的時候,紹平最後回轉過身,向文香母女這邊看了一眼。文香從紹平目光中看到了溫情,而桂芳看到的則是堅毅,一種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堅毅神情,這愈發使得她堅定了剛才做出的決定。
紹平向這邊揮了揮手,就跟上隊伍,沿著黃河,走向莽莽的黃土高原深處去了。玉蘭、文香、桂芳以及馬家腰峴的所有人都看到,紹平渾身洋溢著青春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