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文 / 王大進
〔88〕
縣裡讓醫院找一個臨時工來照顧鄧一群。
醫院就讓食堂的一位做飯的婦女來。
那個婦女姓楊,五十多歲,在醫院裡已經做了十幾年的臨時工。也是通過關係進來的,醫生護士都說她人不錯。果然她對鄧一群照顧得很好。鄧一群問她醫院給她多少工錢,她說是每月兩百塊。
每天她都給鄧一群做可口的飯菜。不僅做飯,她還幫鄧一群洗髒了的內衣內褲。鄧一群感到特別不好意思。但的確在她的照顧下,情況好多了。
鄧一群感覺一天一天地好起來。
鄧一群的哥哥終於來了,他說他的廠裡特別地忙。他問鄧一群需要什麼,鄧一群說不需要。他只是想讓他來陪陪他。但鄧一彬顯然沒有理解他的意思,說如果不需要什麼,他就得趕緊回去,可能也感覺有點不好意思,解嘲一樣地說:「我們可不像你們這些國家幹部,躺在床上也能拿工資。」鄧一群心中不快,讓他回去,他也就聽從了,臨走的時候把他那些堆在床頭的營養品,全部拿回家去。
哥哥也算是個見過點小世面的人了,他那個廠在他的幫助下,生意做得不賴。鄧一群想。要不是他鄧一群,哪有他鄧一彬的今天?可他現在眼裡,哪還有他這弟弟?眼裡就只剩下錢了。
鄧一群在心裡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家裡的另外一些人,後來也來了,他的姐姐和妹妹。妹妹鄧玉梅一見到他那樣子就哭了。也許在那個家裡,他妹妹是同他感情最好的人了。妹妹說媽媽現在整天哭,不知道怎麼才好。父親的早逝讓她害怕了。她說媽媽那次從他這裡走的時候,是一路哭著回家的。鄧一群聽說了心裡就有點不安,覺得自己當時不該那樣對她。
肖如玉的哥哥在一個晚上也打來了電話,問鄧一群現在的身體情況,並說,有些事情你不要多想,他是他,你是你,互相不關聯,不會有問題的。鄧一群想道:即使有了問題,他肯定還是願意幫一幫的,有肖家這棵大樹,自己至少心理上要安穩一些。鄧一群心裡多少感受到了又一種溫暖。他對他的這位大舅子說:縣裡條件不錯,各方面領導很關心他,沒有什麼問題的。肖國藩就說:那好吧。安心養病,早日恢復健康,要是有什麼困難,隨時可以打電話到家裡來。
一個星期後,家裡派來一個代表。這個代表就是家裡的小阿姨薛小娜。
這一個星期裡,鄧一群已經明顯感覺精神上好了起來。他不再劇烈咳嗽了。激烈咳嗽時,他感覺心都要咳出來了,痰裡含有許多血絲。過去每天夜裡都要出一身大汗,就像剛從水裡出來的一樣。早晨起床,不能看自己夜裡尿在痰盂裡的尿,紅得就像紅墨水。楊阿姨(鄧一群這樣稱呼照顧他的那位婦女)每次為他倒尿時總要觀察一下,顏色是變得越來越淺,還是又有點深了。他很感動。醫生說,那是因為吃了藥丸的作用,「利福平」就是紅色的。胸膜也不再像過去那樣刺痛了。每天早晨七點,他就能醒過來,聽到街上的喧鬧聲。楊阿姨給他取來油條、蛋糕和稀飯。他吃完了就能從床上坐起來,看看電視,聽聽音樂。有時,楊阿姨也陪他聊天。那些醫生和護士都能看得出來,她對鄧一群非常好。在她心裡,像鄧一群這樣的幹部真的非常了不起,年紀這樣輕。
薛小娜從家裡帶來了不少東西,都是高級滋補品。這些東西想必都是別人送給他岳父和大舅子肖國藩的。鄧一群一點也不想吃。她說家裡人對他的身體很關心,問他需不需要回城去養養。鄧一群覺得她的說法多少有點虛,真的關心也許就不會這個樣子,就說,已經在這裡這麼長時間了,身體一天天在逐漸復原,還回去幹什麼呢?薛小娜說看得出來,他比過去瘦了不少,臉也黑了許多。鄧一群笑了笑,說自病了以後,他已經瘦了有十斤啦。
鄧一群看到薛小娜比過去漂亮多了,主要是因為膚色比原來更白,衣服也更時髦了,懂得怎樣精心打扮,而且打扮得恰到好處。到底年輕,容易接受新事物,身上的土氣脫得乾淨。她的普通話說得比鄧一群好,一點鄉音也不帶。問她對象的情況,她說她不喜歡那個小伙子,已經吹了。鄧一群要問細緻的情況,她笑一笑,說他們約會過幾次,談了談,覺得他不是自己想要的那種人。鄧一群聽了,心說:不得了,現在的農村姑娘居然也挑起了城裡人。不過,既然現在戶口不再像過去那樣重要,像薛小娜這樣的,的確可以找一個更好的。也不一定非得要找城裡人,找一個有錢的,過上好日子不會有問題。
薛小娜對鄧一群很好。鄧一群想到自己過去對她的種種感覺,覺得她是一個可親的女子。他們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個樣子能夠自由地單獨在一起。鄧一群看著她說:「你現在越來越漂亮了。」她笑一下,說:「沒有啊。」她應該能聽得出來,他這樣的讚美後面含著一個男人的慾望與渴求。鄧一群心曠神怡,說:「真的越來越漂亮了。肖如玉不能和你比。你將來一定能找到個好對象的。」薛小娜說:「我們是農村人,又沒有什麼知識,能找什麼樣的呀!」鄧一群說:「還是你自己要求高嘛,否則那個小伙子不是蠻好的?」她說:「他那個廠效益不好,已經幾個月不發工資了,我要嫁給他圖什麼?就圖他有個舊房子?」鄧一群說:「不急。你年輕,以後再找,不成問題。」
鄧一群眼裡的薛小娜已經不同葛素芹。過去他和葛素芹在一起的時候,時刻意識到她是個鄉下姑娘,一個曾經的小保姆,一個小飯店的服務員,她的身份和地位是低賤的。而現在的薛小娜,則沒有明顯的這種符號。也許由於他們生活在一起,所以他才沒有那樣想,主要的還是由於社會大環境變了——只要有機會,你隨時可以變成一個城裡人。
那天他們在一起聊了不少。鄧一群問她關於肖如玉的情況,薛小娜只說她很忙,同過去一樣地忙。每天上班下班。給家裡留下一大堆東西,都是薛小娜來處理。薛小娜作為一個保姆,幹得還是不錯的,一方面是由於她的確越來越能幹了,另一方面也是由於雙方的磨合,產生了親和。
薛小娜告訴鄧一群,說肖如玉讓他好好養病,爭取早點回城。像他這樣的情況,通過領導,是應該能夠提前回家的。鄧一群聽了默默,心想:這怎麼可能呢?現在,他正處在一個節骨眼上。如果龔長庚的問題不扯到他還好,一旦扯到他,他就完了。
自己未來的前途在哪裡?他不得不在心裡考慮。龔長庚倒了,新來的這個孔副廳長不可能再賞識他的,如何才能保住現有的位置,又能夠再上,那就必須好好幹,在這次扶貧工作中,拿出點實績來。
這是一個要害問題。
〔89〕
張梅的媽媽來看他,說了很多感謝的話。鄧一群不感到自己做了什麼太值得感謝的事情,真的,他想幫她的目的其實很簡單,純粹就是內心的一種願望。一種對弱者同情的願望。想到自己過去沒有權力的時候,仰人鼻息的感受很不好,而他現在有了一點權力,做些好事也是應該的。
鄉里的不少老百姓都知道,省裡來的青年幹部鄧一群的病,完全是累出來的。鄉文書還把他的事跡寫成了文章,投到了縣電台廣播,投到了市報發表。鄧一群也看到了那張報紙,但他覺得寫得太過了些。
情緒一天天好起來,身體也同樣一天天地好起來。
鄧一群沒有想到,就在薛小娜走掉的當天下午,鄉衛生院的葉媛媛來看他。
和葉媛媛同來的還有一個姑娘,她說是她在中專時的同學。葉媛媛說她是到縣醫院來辦事的,所以順便來看看他。葉媛媛來看他,顯然還做了準備,因為她還帶來了一袋水果。事實上對她而言,她當時看他的理由非常簡單:他是一個性格很好的省城幹部。她知道,他的實際級別同縣裡的縣長們一樣。她想不到他年紀那樣輕,卻有那樣大的作為。她並不知道,在省城裡,像他這樣的級別並不稀奇。更主要的,是她覺得他真是一個「真心為鄉里老百姓做事」的好幹部。
她想到他遠離省城,離開了家庭,到這個地方來扶貧,病倒了,她應該來看看他。過去,即使是她老家的一個普通老百姓,她也會這樣做。
她感到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但是,鄧一群卻沒有這樣想。他感到很過意不去,想不到自己在鄉里這麼受人關注。尤其是,受到這樣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的關注。
葉媛媛精神得很,穿了一身黑衣服,與過去他看到的全然不同。葉媛媛來看他說明了什麼?說明她心裡有他。他想。
這讓鄧一群感到很高興。
一高興,他也就把眼前的那些煩惱統統暫時忘掉了。
一個半月後,鄧一群決定出院回到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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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一群後來感覺在這新舊年交替裡,運氣特別地糟糕。他感覺自己過去所做的努力都付之東流了,情緒特別地沮喪,感覺自己跌到了人生歷程裡可能出現的最低點。雖然是一名副處級的幹部,但他覺得自己的命運還是掌握在別人的手中。他要努力往上爬。只有拚命地往上奮鬥,才有可能更好地改變自己。
轉眼就快要到年底了。
鄧一群算計自己也該快要結束了。一年,說長也長,說快也快。不管怎樣,他完成了這一年的任務,可以說是比較出色。為鄉里解決了一百多萬的扶貧資金,興辦了兩個企業,聯繫了十多個項目,而且在抗洪鬥爭中,表現出色。回去以後,廳裡對他應該有個說法。
龔長庚的問題已經結案了,被判處無期徒刑,這一輩子恐怕沒有出來的希望了,就是能夠出來,這一生也完了。想一想曾是那麼高高在上的領導幹部,一下成了階下囚,的確很沒意思。他被判刑,這是整個機械廳的人都沒有想到的。審查的結果,一共收受人民幣78萬,美金12萬,另有107萬巨額財產不能說明其合法來源。由此可見,上面反腐敗的決心是非常大的。
鄧一群沒有受到牽扯。後來想想,自己這樣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像龔長庚這樣的幹部,平時的問題多了,像他同他這樣的小事,根本就不算一回事。機關裡的一些處級幹部,誰沒有不同程度地給龔長庚送過禮?不管如何,沒有牽扯到他,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也正因為如此,所以他的身體恢復得是比較快的。既然龔的事情與自己無涉,那麼他回去以後,理應得到提拔,他想。
在他住進縣院的一個半月後,鄧一群回到了鄉里。他的身體看上去好多了,臉上有了紅色,精神氣也足了。自我感覺已經恢復了健康。那個姓楊的婦女照料他很好。胸透時,胸膜的炎症已經沒有了,結核的那點陰影也消除了。飲食什麼的都已經正常。鄧一群很高興自己恢復得這麼快。縣院的醫生希望他留在那裡繼續住一陣子,但他自己卻執意要回到鄉里去。醫院把他悶壞了,他不想再住下去。醫院裡讓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休息環境,但另一方面他感到自己就像呆在一個牢籠裡。雖然他也通過電視、報紙、電話同外面保持聯繫,但他還是感覺消息閉塞。扶貧結束的日子不遠了,他挺過了最艱苦的時候,他不想在醫院裡再泡下去。
鄧一群算計著:回到鄉里後也不會再有什麼艱苦的工作去做了。抗洪都已經頂過去了,其他還算得了什麼?
苗得康和工作組的其他人以及縣裡、鄉里的領導,都勸他在醫院裡再養一陣,但鄧一群說什麼也不幹了。他說,我是工作組的組員,省委派我下來扶貧,我怎麼能這樣子呢。本身生病,就給組織添了不少麻煩,內心真是過意不去啊!苗得康去問院長,院長理解鄧一群這種心情,說,身體的確恢復得很快,到底是年輕,底子好,就是這樣也是可以的,不過如果回去的話,最好還是養一養,再服點藥,鞏固一下。
鄧一群就這樣回到了鄉里。
苗得康對鄧一群的表現很滿意。
回到鄉里的鄧一群並沒有立即工作,苗得康不做安排,鄉里有事也不好意思讓他去做。鄧一群整天在宿舍裡,只是打聽一些工作上的情況。每天,他還要服一些藥。那些藥都是縣院開的處方,鄉衛生院給他配。每次到鄉衛生院,他都能看到葉媛媛。看到了,彼此一笑,算是招呼。他感覺她看到他的眼神每每一亮,然後羞澀地一笑。她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和鄧一群的友誼,鄉里人看問題有時候很怪,他們會認為她有意去巴結。她不想人家這樣看她。
但鄧一群沒有這樣理解,他想:他們都有意裝成不很熟悉的樣子,這是很有意味的。她可能愛上他了。但是,這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在最後的關頭出什麼問題。他要保證平安回到城裡,回到機關。
他內心裡要求自己保持克制。
他是喜歡她的,雖然他們只有時間很短的接觸,但他發現她是個非常可愛的女子,遠比肖如玉要可愛得多。她是他見過的屬於那種非常可愛的女人裡的其中之一,如果他不是處在這樣非常關鍵的節骨眼上,他一定會和她談點情愛,即使不發生那種關係,也是很愉快的一件事。而現在不行,他不能出任何一點點差錯。好不容易挨過了龔長庚這一關,他還能經得起什麼折騰呢?任何一點小差錯,都可能會影響他美好的前程。他不能。
就把那份對她的喜歡埋藏在心裡吧。他想。
生活中總是有很多遺憾的。這也算是其中的遺憾之一。如果龔長庚不倒,那麼這次扶貧回去以後,他是一定可以提拔到正處級的。而現在的情況,就有點難說了。他不無擔心。在他過去的生活裡,他感覺的遺憾還少嗎?這情愛上的遺憾與可能實現的政治前途比,算得了什麼呢?九牛一毛。有了政治前途,才能有實現其他願望的可能,而如果沒有了政治前途,那麼什麼也無從談起。保證仕途上的順暢,是個人生活裡的重中之重。
鄧一群很明白其中的道理。
〔91〕
這年的冬天特別地冷。
進入十月,就開始下第一場雪,而這在往年則是沒有過的。民間都在傳說,大水過後,天氣會特別冷。
年底在一天一天地朝眼前逼近。
一片大雪。
鄧一群喜歡鄉村的雪。在省城是不易看到像這樣的大雪的。廣闊的田野,運河兩岸,農舍,道路……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雪是乾淨的,讓你覺得自己的靈魂也是乾淨的。正是因為感覺自己過去生活中的那些齷齪,所以他是那樣地喜歡純淨的白雪。
歲末已經是指日可待了。
農村主要的工作這時都結束了,鄉里的幹部閒了下來。鄉大院裡安靜得很。看上去他們甚至顯得有點無所事事。他們知足了,因為他們保護了運河大堤。同時,他們建造了一條很好的道路。省委工作組在這裡還是很有成效的。總起來說,這裡的老百姓是滿意的。他們感覺黨沒有忘記他們。
苗得康向省委寫扶貧工作總結。應該說,這一年來,扶貧工作組做了不少工作,取得了不小的成績,但存在的問題也還有不少。苗得康感覺這樣的扶貧還不能從根子上解決問題。扶貧工作是一項長期的工作。他建議今後還要繼續搞下去,而不能隨意了之。鄧一群也有這樣的感覺,不過好在自己的任務結束了,後面的事,就不是他能夠解決的了。重要的是自己這一年裡,付出了辛勤的勞動。苗得康對他是非常肯定的。相信這樣的肯定對他回到機械廳後是有幫助的。
這一年的扶貧,苗得康感慨良多。他覺得這些鄉村幹部大部分素質很差,包括以焦作安為首的書記、鄉長在內,滿足現狀,缺少進取心,自我感覺很好,能夠在一方土地上稱王稱霸。他們心裡更多的裝的是自己,而不是當地的老百姓。抗洪鬥爭雖然取得了勝利,幹部群眾表現得心很齊,因為那對一些幹部而言,能否頂住洪水,同他們的工作崗位是緊緊聯繫在一起的,抗洪一結束,他們馬上恢復了常態,所謂「酒照喝,舞照跳」。他是從不參加他們那些事情的,也正因為有他在,他們有些地方做得還是比較規矩的,不得不收斂。苗得康試想,如果沒有工作組在這裡,恐怕這裡是一團糟的。
但讓苗得康最為憤怒的,還不是他們這種不思進取、不講奉獻的精神,最讓他感到憤怒的還是喬小英那個案子。事實已經非常清楚,那個派出所所長楊健,在傳訊喬小英的過程中,使用了非常惡劣的手段。打罵、凌辱、威脅,無所不用。可以說,當時他沒有任何合法的手續,事後則欺下瞞上,進行串供,並編造各種假證明。縣公安局的一些主要領導在這裡面扮演了很不光彩的角色,為虎作倀。據苗得康瞭解,喬小英是個非常老實的姑娘,根本不可能有那種事情。且不要說喬小英的處女膜是在楊健審訊時用暴力傷害的,即使她「處女膜陳舊性破裂」也說明不了任何問題。一、有可能是同自己的戀人;二、她根本還是個處女,破裂的原因只是由於田間勞動;三、從醫學角度分析,有異物撫慰等各種可能。
苗得康為此多次向省裡有關領導反映。省裡領導也非常重視,嚴令要求下面查辦,但只要問題一到下面,馬上就成了「腸梗阻」,不了了之。
一個小小的派出所所長,不過是個小小的股級幹部(相當於省城機關裡一個普通的科員),你竟然拿他毫無辦法,這也真是咄咄怪事,不能不讓苗得康氣得老病要復發。你看那楊健整天挺著一個圓鼓鼓的肚子,喝酒喝得臉通紅,一邊踱著四方步,一邊手執牙籤剔牙,活脫脫個土霸王的嘴臉。這下面簡直就是一張網,任你怎麼捅,都捅不破。苗得康深感下面也有腐敗。
鄧一群就努力安慰他,他知道,楊健這個人還是很有手腕的,他不過才是小學文化,但他就這樣一步一步到了所長的位置。市、縣公安局裡都有他自己的哥們,尤其是縣局,幾個頭頭都非常欣賞他。欣賞他什麼呢?無非是他能吹牛拍馬,善於察言觀色,能夠理解領導意圖,為領導辦事不遺餘力,等等。這樣一個人,領導怎麼能不袒護他呢?
苗得康對這件事情深惡痛絕,他對鄧一群說:一定要努力工作。對黨、人民負責。一個共產黨員怎麼能夠這樣呢?鄧一群默默,他問我,我問誰呢?他想。
鄧一群只想早點離開這個地方。
12月5日,他們接到了通知,要求回去,結束這裡的任務。
熱烈的送行,各種熱烈的讚譽。
隆重的迎接,一致的肯定。
〔92〕
鄧一群回到了機關。
舊的一年最後的一些日子,在靜悄悄中,平靜地過去。在那一年裡,發生了許多事情,該發生的和不該發生的。南方一家週刊為過去的一年做了總結,什麼「八大驚人之語」、「九大另類『中國特色』」、「十大漢子」、「十大寵愛」、「十大驚艷」、「十城市十大熱門話題」等等,很是好看。年度新聞人物是國務院總理朱鎔基,年度城市是上海,年度話題是人民幣不貶值,年度電視節目是焦點訪談,年度電影人是張藝謀,年度歌星是王菲,年度詞彙是抗洪……
鄧一群感受這一年過得熱熱鬧鬧。總的來說中國這一年度過了非常時期。問題不少,成績不小,抵住了亞洲金融風暴。回首看看改革開放以來的二十年,所有的中國人都應該感到驕傲。而自己在這一年裡,有風有雨,卻是過得非常的不順。
他絕對沒有想到,還有更糟糕的事情在等著他。
厄運開始到來。
一個打擊,接著一個打擊,而每一個打擊對鄧一群來說,差不多都是致命的。回來以後,廳裡領導表面上對他的工作還是肯定的,取得的成績是大的,工作努力,也很辛苦,為機械廳增了光,自己也在那樣的工作裡得到了很好的鍛煉。除此,對他沒有任何說法。回到科技處,他鄧一群還是原來那個鄧一群。就是說,這一年的辛苦對他而言,下去和不下去,真的沒有兩樣,甚至下去比不下去還要糟糕,完全被肖如玉所言中。
他心裡清楚,新的領導不喜歡他。他回來後不久,就在一個晚上去了孔子悅家,進行必要的造訪。他知道,多上門也可增進彼此間的感情。在一個單位裡,要想得到很好的生存,就必須要討得領導的歡心。領導不是聖人。所有的領導都喜歡人拍。聖人也喜歡被拍。
為了不顯得唐突,他那天特意帶了兩盒上好的茶葉,既不顯得刻意的討好,又不失其禮貌。孔廳長家住的還是原建設廳的房子,房子非常大,是兩套打通的,有一百多個平方。他正好在家裡,接待一個客人。那個客人見有人來,就告辭了。孔子悅說那是建設廳原來的一個同志。鄧一群向他匯報了自己下去的一些情況,他就在沙發裡靜靜地聽著,半天也不說一句話。鄧一群後來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也就止住不說了。
那天,孔子悅始終表現得非常禮貌地接待他,同時對他也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或者是很原則的話,與他個人絕無聯繫。他已經瞭解了鄧一群的一些情況,比如他岳父家的背景,比如他怎樣受到龔長庚的器重,等等。他不喜歡。但凡前任重用過的人,他絕對不能再重用。這是官場上的一條原則。中國古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個鄧一群雖然年輕,但他卻屬於舊臣。舊臣也不是不可以用,但那需要經過改造。不改造就不能脫胎換骨。知識分子還要改造,何況他這麼一個機關裡的處級幹部?
對鄧一群來看望他的企圖,他也很清楚,但因為他心中已經有了某種概念,這些日子裡,他已經聽到無數的幹部群眾意見,覺得他被提拔得太快了。他不喜歡這個年輕人,所以他對鄧一群只能說那種官話。那種官話聽得鄧一群心裡直發毛。這種話,實際上就是在暗示他同你的距離。鄧一群知道這樣的溝通暫時不會有什麼效果,所以坐了一陣,說了一堆奉承話和效忠的話,也就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情緒特別地糟糕。
不久,他在機關裡又聽到背地裡有人在傳言,說他之所以生病,跟下鄉時工作受累完全沒有關係,是因為他自己酗酒造成的。
鄧一群真是氣壞了,但這種憤怒卻無處發洩。
老言已經退二線了,老潘主持科技處的日常工作。鄧一群回來後,感到組織上應該把這關係理順,怎麼也應該由他來主持,但事實上卻把他置於老潘之下。
肖如玉一點也不同情他,說當初叫你不下,你非要下。下去辛苦了一年,卻什麼也沒有,甚至比原先還不如。雖然他力辯,但心裡還是非常同意她這樣的觀點。而後來當她也聽說他生病是因為喝酒時,真是氣得不得了,和他大吵起來,把家裡的電視都給砸壞了。
沒有人能理解他。
他對肖如玉說,他之所以生病,也許同喝酒有那麼一點關係,可多喝酒則完全是為了鄉里工作上的事。肖如玉聽了就譏諷說:對,你應該那樣喝,要是喝死了,說不定還會被追認為烈士呢!
她不可能同情鄉里的那些姑娘,他想。她們出身不同。她沒有在農村呆過,不會產生那種憐憫的。
鄧一群找不到一個同情他的人。
那天他在劉志新副廳長的辦公室裡,訴說了自己的委屈。劉志新倒是對他作了一番安慰。廳裡的局面,他也不能左右。在心裡,他還是真的很同情鄧一群,覺得他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待遇。一個年輕同志下去,吃了這麼多的苦,而且的確也做出了不少成績,放在一個好位置上也是應該的,不是有一些根本沒有什麼突出成績的人也被提拔麼?但他同時相信,鄧一群最終一定有機會證明自己,無論如何,他在年輕的處長中,算是出色的。
現在,孔子悅成了實際上的一把手,他對原來龔長庚的人做了重大調整。鄧一群也被視為龔長庚那條線上的人。站錯線,跟錯隊,這是政治上可能犯的最大的錯誤,可是,開始誰又能夠預料到呢?鄧一群感到心裡很委屈。不錯,他是跟過龔長庚,可是他並沒有得到重用嘛!他也不過才是副處級。如果是龔的親信,他現在應該是某個處室的頭頭。與別人相比,別人早就是副處了嘛。所以,他不能不委屈。他感到孔副廳長對他這樣是不公的。他沒有理由這樣對待他。他是冤枉的。
鄧一群看到,有些人明顯是跟過龔的人,但是,現在在孔的手下也安然無恙。那些處長的資格比鄧一群當然要老得多,孔不好處置他們,倒霉的就是像他這樣比較年輕的,隨便怎麼「整」都不會有問題的。但有一條,但凡過去得寵的都不會再受寵,只有那麼一兩個有點例外。尤其是趙娟,她不但不受影響,孔子悅甚至表現得非常信任她,這是非常奇怪的。鄧一群在心裡不由暗暗佩服這個女人。她究竟有什麼樣的一種手段呢?這一對比,不能不叫鄧一群感到無比的委屈。趙娟過去可算是一個紅人哪!
能不能通過趙娟做點疏通工作呢?他在心裡想。但他很快就在心裡又否決了。這種時候,趙娟是不可能幫他的。趙娟剛到計劃處的時候,為了培植親信,曾經拉攏過他。他們有一陣關係不錯。趙娟對他是有好感的,他們一起單獨出差的時候,她一口叫他一聲「小阿弟」。別看她外表是那樣好強,其實她的內心是孤寂的,需要有人來安慰她。你要對她好,她會加倍地來補償你。
他們是有那種親密的機會的,但他放棄了。有一次又是他們倆單獨出差,晚上住在賓館裡,鄧一群送走了兩個來訪的客人,九點多點就躺到床上看起了香港鳳凰衛視的新聞節目。趙娟來敲門,看到他那個樣子,驚訝地說:「你怎麼這麼早就睡覺啦?」鄧一群笑笑,說:「沒事好幹,就只有睡覺嘍。」她笑起來,說:「想老婆了吧。」鄧一群想不到她會開這樣的玩笑,說:「哪裡就會這樣。」她看了他一眼,說:「我房間裡的淋浴頭壞了,澡也洗不成。」鄧一群說:「那你在我這裡洗好了。」趙娟就笑起來,說:「你洗過沒有?」鄧一群說:「你先洗。我要等一會。」趙娟後來就真的拿過來一堆要換的衣服,在他的衛生間裡洗了起來。開始的時候還不停地在衛生間裡問他水溫如何控制調節的話。鄧一群有一陣心猿意馬。沒有男人的女人是很孤寂的,她們需要男人來安慰。他走到衛生間的門口,聽到裡面嘩啦啦的水響,不由想入非非。由眼前的趙娟,他不由又想起了鄧阿姨,心裡的火馬上就又熄了下去。我不能這樣做。我成了一個什麼人!
她有一陣對他是有意的,對這一點,鄧一群是心知肚明。有一陣機關裡對趙娟有一些別的不好的議論,鄧一群當時為了不想惹人注意,也就主動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尤其是他到了科技處以後,他同她來往就更少了。她在心裡必然是對他有看法的。倒是小倪後來和她關係不錯。小倪現在太平無事,是不是同她在孔子悅面前美言有關呢?
悔之晚矣,他在心裡說。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複雜,而他表現得看來還不夠成熟啊。他今後要吸取這方面的教訓。往後的日子,他要慢慢調整,重新建立關係。
春節在平淡中過去了,鄧一群不知道別人過得怎麼樣,肯定有人是高興的,反正自己過得心裡非常地不痛快。他的情緒很壓抑。
他怎麼能夠痛快得起來呢?明擺著自己現在已經跌到了最低點,到了最大的極限了。春節裡,他去各個廳長家走了一走(最主要還是針對孔子悅),想借此溝通一下感情,但他感覺那些人笑裡透著虛假,孔廳長的笑裡甚至透著對他實施打擊後勝利的微笑。他只知道孔廳長心裡不喜歡他曾經是龔的人,而不知道關鍵是孔不喜歡他的努力。
孔子悅廳長有自己的特殊經歷。他看不得這個年輕人努力用功向上爬。雖然鄧一群和他的出身,尤其是心態,與他年輕時有著一種驚人的相似。但他仍然不喜歡他。相反,正是由於他們這種相同的心態,使孔有意要打壓他。
鄧一群一肚子的情緒卻沒法對人訴說。肖如玉是不喜歡聽的。他不會得到她的同情。他也沒有做過這樣的嘗試。他從不把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告訴她。後來是他主動約了周振生,兩人在一起喝了一次酒。
對他現在這個樣子,周振生完全不以為意,他說他早就看穿了機關,看穿了那些幹部,一點意思也沒有。他對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很滿意。他當然是有理由滿意的,鄧一群想。他對鄧一群說,要不你也下海做算了。你這樣年輕,又很聰明,何必要吊在機關那棵死樹上呢?
不過,他也承認,現在下海晚了。
鄧一群想:即使早,他也決不下。要下他早就下了,還會等到今天嗎?他的志向,就是往仕途上去。周振生和他出身不同,經歷也不同。同時,他也沒有感受到當官的樂趣。
要死,就死在這棵樹上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