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文 / 王大進
〔57〕
肖如玉屬於他,鄧一群想。
他們夫妻之間沒有依賴性。他們白天上班,各人忙自己的事情,下了班後,肖如玉首先是同她的父母交流。屬於他們自己的時間很少。除了做愛,他們還有什麼聯繫嗎?
鄧一群感覺肖如玉關心他比較少。
他也無法關心她。
他是希望她歸屬他的。
有時候,肖如玉晚上回到家裡,也有電話會打進來找她,這就讓鄧一群感到非常的不解。要命的是有時候找她的並不全是女性,而且有時更多的是男性。那些男性對鄧一群的聲音漠然視之。他們常常要和她聊很長時間,從肖如玉的話裡,他能夠聽得出來,他們親熱得很,這就不能不讓鄧一群感受到一種強烈的嫉妒。鄧一群一直忍受著這種強烈的憤怒。他不能不憤怒,因為他發現肖如玉和他們在電話裡通話的時候聲音非常嗲,嗲得簡直讓他受不了。相反,即使肖如玉在同他熱戀的時候也沒有這樣嗲過。這是不正常的,他想。
那天晚上是鄧一群出差從外地回來住到了岳父母家(那次出去的時間很長,差不多有半個多月,身上有一股強烈的躁動慾望),他們感到了一種親熱。「小別勝新婚」這句話對他們也許不準確,但他們的確彼此對對方都產生了一種新鮮感,有了接觸的慾望。吃完飯,看了一會電視,就鑽進了他們的房間。鄧一群特別地想同她做愛。她知道他回來,特地洗了澡,散發著一股好聞的香皂味道。他們迅速地脫掉衣服,就像兩條光溜溜的魚鑽進了被子。鄧一群感覺他變得特別的有力,而她則分外性起,兩個臉頰熱燙得很。他在她的身體裡面格外地順暢,濕潤而溫熱,這就是情熾的表現。
就在他很興奮快要進入最佳狀態的時候,外面該死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這樣的情況出現過不止一次,有過多次,他都害怕了,弄得他心都冷了。但有時是找她的,也有時是找他的。每次他們都是盡量縮短談話時間,重新回到了他們自己的小天地。但這次怎麼偏偏在這樣一個關鍵的時刻呢?
他們不由就停了下來,不久就聽了保姆在叫肖如玉。肖如玉推開他,迅速地穿上內褲,外面披上了一件浴衣。鄧一群拉了她一下,小聲說:「快點來。」她笑了一下,點點頭。
……那個電話就像一個馬拉松。鄧一群能感覺得到,那是個男人打進來的。他躺在床上,高漲的情緒一點點地就低落了下去。他感覺到那個它已經變得鬆軟成一點。她怎麼能夠就這樣撇下他呢?如果她沒有允諾他馬上來,他心裡可能還要好受一些,可她是答應了的,怎麼能不馬上回到他的身邊。這直接讓他產生想法,懷疑她是否真愛自己。
那是個什麼人,值得她這樣?他想。從她的聲音裡,聽得出她開心極了。她和他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
鄧一群感到一種污辱。
這是對他最大的污辱。
他終於忍不住了,穿上了一件浴衣,也來到了客廳,意圖干預她。她的身體裹在浴衣裡,非常愜意地對著話筒撒嬌。對他的到來,肖如玉毫不介意。她看了他一眼,繼續和那個人說話。她怎麼能夠這樣?她怎麼能夠這樣??她怎麼能夠這樣???她的大腿露在外面,白白的。她是一種敞開的姿勢。這個樣子讓他憤怒。在她浴衣的裡面只穿了一條內褲,而他什麼也沒有。那個東西已經成了天下最可憐的小東西了。他感到一種強烈的氣餒。他拉了她一下,她卻一下就拂開了。
那個晚上,他們沒有繼續做愛,原來的情緒一點也沒有了(是鄧一群沒有了,而肖如玉有沒有,鄧一群不知道)。他們倆爆發了戰爭,大吵了一場。家裡的其他人都感到莫名其妙,他們不知道這對年輕夫妻為什麼而吵。鄧一群不可能說,他覺得說起來很丟人。在氣憤之下,他一個人回到了現在已經改名叫風苑小區自己的家裡。
劉正紅對他突然回來,而感到特別的驚訝。鄧一群沒有說明突然回來的原因,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可能讓她產生了一點誤會。
在這之前,劉正紅是突然從鄉下來的,讓鄧一群感到意外。鄧一群差點認不出她來了,與過去相比,她更胖了。她帶來了很多鄉下的土特產,說是他的媽媽讓她捎來的。鄧一群知道了還是很高興的。她說,他的家裡人一切都好,讓他放心。
由於知道肖如玉不喜歡鄉下來人,而且她現在住在她父母家裡,所以鄧一群就把她安排在自己的那個小家,反正肖如玉是不回去住的。他問她來幹什麼,她說她想到城裡來開髮廊。說起自己為什麼不在小鎮上開了,她說是嫌那裡太閉塞,錢不如城裡好掙。鄧一群說,在城裡也不好開,找一間門面需要很多錢的。同時,他對她的手藝也感到懷疑,城裡人理發畢竟和鄉下不同。而劉正紅說她要在這裡看一看,反正她是不想回去了。
劉正紅還沒有結婚。鄧一群想,換個環境對她也許是有好處的,在那樣一個小地方,她名聲要是不佳,是不可能嫁出去的。鄧一群不知道,事實上劉正紅在那個小鎮上早已經是臭名昭著了,暗地裡,她早就進行了皮肉交易,雖然為數不多,但小地方就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成了著名人物。讓她害怕的是鎮上派出所的一個副所長,經常去找她的麻煩。她敢向任何人賣,就是不敢賣給他,他問她幹不幹,她就說不幹。可所長不理她那一套,不干就強迫,一共睡過兩次,卻一分錢也沒有付過。按說她可以拿他作靠山,但她知道那個副所長是個翻臉不認人的人,惹不起總是可以躲得起,所以她一合計,就來闖省城。
鄧一群雖然不知道她已經到了這一步,但看她那樣子,心想她一定早就是過來人了。不過這年頭開放了,也沒有什麼。對她的到來,鄧一群不感到高興,但他也不好表現冷淡,因為她畢竟是他家的親戚,是他嫂子的妹妹,他要力所能及地照顧好她。對於她的到來,鄧一群沒有告訴肖如玉,也沒有告訴她家裡的任何人。他覺得沒有那樣的必要,也許他不會告訴任何人。一個星期下來,劉正紅還沒有走的意思,相反她留下來開店的決心更大了。只是她自己沒有能找到房子。鄧一群沒有什麼辦法,只好打電話給周振生,問他有沒有辦法。周振生在電話那頭一口就答應了。
鄧一群想不到這樣簡單。
劉正紅自然非常高興。
鄧一群感到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劉正紅穿著一條大紅褲衩來給他開門,他也沒敢多看。他發現她很性感,衣服下面有一雙大奶子。不知為什麼,他喜歡大乳房的女性。「三哥你怎麼這麼晚回來了?」她問。她喜歡叫他「三哥」,他感覺這樣的稱呼怪怪的。
鄧一群沒有回答,看了她睡的那個房間(她沒有睡他們的新房,而是住在偏北的那間小屋),問:「你怎麼還沒睡?」劉正紅笑笑,說:「剛洗過澡。」鄧一群這才發現她的頭髮果然是濕漉漉的。發現了頭髮濕漉漉的,也就聞到了一股洗髮精的香味。「你趕緊去睡吧,不要凍著了。」她「哎」了一聲,就回去了。
心裡的那股氣消不掉。
鄧一群躺在床上越想越氣,氣憤裡,他就只有打開電視,想通過電視來解悶。但電視卻不能馬上吸引住他,他仍然為了肖如玉而生氣。劉正紅是不能理解他的這種氣憤的,所以他不必對她去說。她現在就睡在北面的小房間裡,他想,她跟他有什麼關係嗎?沒有什麼大的關係。這個關係就看你怎麼去看。
她是能幹的,能一個人有勇氣跑到陵州來開髮廊。開髮廊的名聲可不好,不過她是一心賺錢呢。錢是好東西,人人都愛它。他想。
他聽到了敲門聲,趕緊坐起來。「有事嗎?」他問。
「三哥,我想看電視呢。」她說。
「進來吧。」他說。
她就笑著進來了。
鄧一群要給她讓地方,她按住他要他不要動,說她就坐在床邊好了。於是他們就那樣一前一後看著電視。他聞到了她身上的香味,那種濕漉漉的感覺讓他有點心動。她到底還是一個年輕姑娘,他想,有一種姑娘的香味。她的臉圓圓的,很肉感。也許是在家裡的緣故,她好像沒有穿內衣,他能看到她薄薄的外套下面突起的乳頭。姑娘家應該有這樣突出的乳頭嗎?他在心裡有些疑惑。不過,這年頭確實也很難找到處女了,像劉正紅這樣大的年齡。
一切還是看開的好,他想。
鄧一群不喜歡看電視劇,他這人缺少文藝細胞,一般而言,看電視,除了新聞之外,更多的是看足球賽,連對一年一度的春節文藝晚會這樣的節目他也持無所謂的態度。應該說,那個電視劇非常糟糕,但劉正紅愛看。這是一個檔次問題。劉正紅自然談不上什麼檔次。他想。她懂什麼?層次太低。但就因為她在場,他居然也跟著那個電視劇的情節在走。這真是一件怪事。
那是個連續劇。顯然劉正紅對它前面的故事已經非常瞭解了。她常常為了一個小人物的一點點情節波動而大發感慨,為了一個十分做作的愛情場面而動容。她本質上是幼稚的,不管她經歷過什麼樣的事情,她也還是幼稚的。一個正常人是不會為了這樣的電視劇情而動情的。電視劇都是騙人的東西。連生活中的感情都是騙人的,何況虛構的東西呢?他想。
外面的夜一點點地靜下來,而屋裡的卻正是孤男寡女。電視劇間歇的時候,劉正紅就去為他茶杯裡加水。她在屋裡走來走去的樣子,讓他心裡多了一點溫暖。肖如玉不肯和他做愛,但他現在卻並不孤獨。劉正紅的臀部很好看,他想。她的臀部比較豐滿,很寬闊。他在心裡甚至產生了要去摸一把的慾望。這是要不得的,他對自己說。他有一種心理障礙。這不是道德障礙,而是出於對親情關係的一種畏懼。他不能打亂那種固有的家庭關係。
如果劉正紅願意呢?他在心裡問自己。那他也不能做。這是一種社會強加給他的束縛。另一個他必須在心裡解決的問題是,他有沒有權利在婚後尋花問柳,或者說尋找新的愛情(這種說法比較容易讓心裡接受,名詞是有偏向性的)?既然他的妻子不能很好地履行她的義務。
能!他想。他感到自己正經受著一種煎熬,和肖如玉做了一半的慾望變得更加強烈。那種由於複雜親情關係帶來的想像,讓他感到了一種更強烈的刺激。他有一刻真想把劉正紅摟到懷裡。他是一個什麼人?機關幹部的身份不復存在了,他只是一個男人,一個充滿慾望的男人,也許他這樣下流的想法是每個男人都會有的,只要他不去實施,他就是一個很講道德的人。在他下床去衛生間的時候,他有意無意地用手觸了一下她的前胸。她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的心「咯登」一下。
不!不能這樣。他站在衛生間裡一滴尿也尿不出來。
他有些沮喪。
他重新回到了床上,努力去看電視。
劉正紅是感謝他的,非常感謝他。如果沒有他幫她,她絕對不可能在這裡找到那麼便宜的店舖。除了感謝之外,她對他是很有好感的,這是不用懷疑的。像他這樣的人,在那個鄉里都是很榮光的。他如果敢,就一定能夠得到。一伸手就可以得到。他想。
但他卻終於沒有那份勇氣,除了缺乏勇氣之外,他的確還是感到了一種責任。他是一個要向上的青年,而不是一個流氓。我的理智畢竟要戰勝慾望。他想。
〔58〕
個人生活對一個單位來說,永遠只是一件小事。而單位裡的任何一件事情(大小不論),對某個具體的個人來說,可能卻是一件至關重要的大事。如果又正是單位裡的大事呢?對個人那就是最大最大的大事了。
廳裡的人事有了一次大變動,毛副廳長成了巡視員,程副廳長調到了水利廳,而龔長庚副廳長終於變成了正廳。而劉志新副廳長還在原來的位置上,原來都以為他能升為排名第二的副廳長,但事實卻沒有。大家開始心裡還有點不甚明白,但很快就理解了:像他這樣一個只知道工作的人,必定如此。性格決定命運。這句話誰說的?太英明了。而且,只要他和龔廳長之間的問題還存在,他就決不可能升上去。
龔長庚的提升,也很大地鼓舞了鄧一群。鄧一群感到他的機會來了,他看到了前途,看到了希望,一下子感到工作更充實了。
他要向那個目標衝刺。
〔59〕
鄧一群從這一年開始,真正踏上了仕途。
對他個人而言,這是他標誌性的一年。
在心理上,鄧一群感覺他和談琴越來越近了。她是他婚姻生活裡的一種額外的補充。他在她身上發現了很多肖如玉所不具備的東西。他感覺她成了他的一個紅顏知己(當然,表面上表現得並不明顯,外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內心)。她對他很好,常常會不經意地送他一些小禮物,比如一條領帶,或是一隻錢包,就像肖如玉當年和他戀愛時做的一樣。鄧一群每次接到這樣的禮物,心裡總是特別地高興,但他卻不動聲色。她為什麼會喜歡一個已婚的男性呢?鄧一群想不出來,也許是因為他們經常在一起,日久生情。
鄧一群想去回報她,但卻想不出有什麼好辦法。他能怎麼回報她呢?她要的肯定是愛情。他可以給她愛,尤其是性愛,卻就是不能給她以情愛。他們沒有在情愛上進一步發展的可能。機關裡最危險的就是男女關係,處理得不好,只會身敗名裂。鄧一群當然不想付出那樣的代價。那樣的代價過於慘重。況且,阻礙他向前發展的障礙很多。
做夢的時候,他想過,要和她真正好一回,完全得到她。既然她這樣有意,他為什麼要拒絕呢?
夢醒之後,他就在心裡告誡自己:這是不行的,不能那樣做。他走到今天這一步,非常不容易,他不能把自己毀了。肖家人都看得出來,在年輕夫妻中,他和肖如玉兩人感情並不算好,至少他們認為不是很好,而在這樣的情況下,肖家人還是很希望他有所發展。他不能不考慮事情的後果。
然而,他又實在抵禦不了那樣的溫柔。他想他現在既然感到婚姻情感的不足,就可以找點婚外的情感。雖然談琴從沒有向他暗示過什麼,但他知道,他在她心裡有一定的位置。年輕女子的心理往往很奇怪。他感覺談琴表面上很平淡,但骨子裡是很大膽的。他把對談琴的感情當作自己感情生活的一種必要補充。
他把他們的這種情感關係,定位在一種若即若離上。一方面不致走得太遠,出了問題;另一方面,又能保持住感情的新鮮。至少對他是這樣的。想走近又不敢走近的這種感情是很刺激的。
後來他才發現談琴並不比他簡單。很多時候,他有意去關照她,無論是在工作上,還是生活上。然而,她表現得卻是並不把他的這種方式與她送他小禮物時懷有的情感聯繫在一起。他就想:她到底知不知道我的心思呢?
那次機關裡組織活動,騎自行車到西山去踏青,到下午的時候,不知怎麼就剩下他們兩個。等只剩下他們倆的時候,他們才意識到,他們從一開始就有意和別人拉開了距離。她變得活潑得不得了,完全不像她平常在機關裡的那個樣子。她很開心。他們坐在草地上聊天。鄧一群有一種強烈的婚外之戀的感覺。這種感覺很甜蜜,又讓他很害怕。他們聊了很多,聊工作,聊生活。他甚至第一次聽她談到她那個吹掉的男友。
天是湛藍的,四周的一切都無比美好。他們彷彿置身於一個世外桃源。他們聊得很深入。他也聊到了他的家庭。她就那樣看著他。他看到她那一刻顯得特別的漂亮。女人有時真是很奇怪,她們會在某一時刻顯得特別的漂亮。鄧一群有點動情。本能在體內作怪,他就拿話去逗她。他誇她漂亮。他笑話她不敢靠近她。她就挨到了他的身邊。他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她突然問:「你是不是有點喜歡我?」
鄧一群一怔。
她說:「我知道你心裡想的。」
那天她真的表現得特別的大方,也特別的主動。他後來想,那天他要是想做什麼,那麼一定是可能的,也是非常容易的,但是,正是在她這種敞開的情況下,他心裡真的害怕了。他不敢發展那種關係。在回去的路上,他們一句話也不想說。他發現她是真的喜歡上了他,而一旦聽任發展,那麼她就會不管不顧。天哪,但這是不可能的。他不能拋棄已經得到了的東西。
晚上躺在床上,肖如玉問他白天玩得怎麼樣,他說:不怎麼樣,一點意思也沒有。是啊,終於有個年輕姑娘主動追求他了,但他卻不敢接招。
在火辣的談琴面前,他失敗了。
鄧一群後來回想起來,覺得那段日子應該是他最為順利的日子。他很慶幸沒有和談琴走到那一步,那會一發不可收拾。他記得第二天談琴一直低著頭,他問她一句什麼,她才回答一句。當然,問的都是關於工作上的事。她不知道,他也是無奈的。他不能毀掉自己的前程。要想在事業上有所發展,那麼他必須有個穩定的家庭。中國官場上自古就有個規矩:假若你要上,千萬不能做陳世美,那樣到頭來你也許什麼都得不到。他是願意和談琴好的,但她顯然更想和他結婚,而不是願意做他的情人。她是個渴望得到家庭安寧的人。她內心裡有一種爆發力,一旦噴發出來,那必然一發不可收拾。所以,鄧一群退縮了。
他能明顯地感覺談琴對他的冷淡,但他能怎麼樣呢?冷淡就冷淡吧,他不能不要前途。與永遠的前途相比,失去暫時的婚外之戀算不得什麼。只要有前途,什麼都會有的。權力可以得到一切。
他不能不權衡利弊。
鄧一群從來就是如此,不管如何,首先要保護好自己。與自己的安全相比,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回想過去,他覺得之所以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關鍵就在於自己隱藏得比較深。表面上他是一直壓抑的。長時間的壓抑,終於迎來了陽光燦爛的春天。一切就像命運在那一時刻特別地關照他,他先是做了父親,肖如玉在醫院裡為他生下一個七斤多重的男嬰,接著就是人事處印發了紅頭文件,任命他為科技處副處長。
科技處雖然不能跟計劃處相比,但重要的是他已經是一名(副)處級幹部了,這個台階是一個質的飛躍。而且,科技處也是機關裡的一個大處。這幾年,廳裡對科技處越來越重視了,至少表面上是這樣。國家提出要「科教興國」,省機械工業廳自然也要體現出科技對全省機械行業復興的重要。那一刻他真是興奮極了,人逢喜事,精神倍增,春風得意,意氣風發,所有的美好的成語給他也不足以形容他當時的心情。他感覺自己彷彿一下子年輕了十歲。但是,鄧一群的喜悅卻絕不外露,在機關裡,他努力顯得很沉穩,別人恭喜他,他就禮貌地笑一笑,以表謝意。他成熟了。
對他的成功,肖家的人也感到高興。他們希望看到他在肖家的這棵大樹下成長,進步。鄧一群的得意,讓他們彷彿看到了一顆政治新星。肖如玉對他的陞遷也是高興的,過去的那些不快,一時都忘掉了。他的成功,實際上就是在肯定她自己,證明她當時的選擇是正確的。當時當她選擇他的時候,有好幾個要好的朋友都是不解的,覺得她完全有條件找到更好的。她們是沒法理解的。她當時的心情誰也不知道。她就是要找一個另類。不同的出身,不同的經歷,不同的性情,總之,她要找一個全新的。另一方面,她知道找一個出身條件不很優越的小伙子,那樣,他就沒有什麼可以挑剔她的地方。她當時只想找一個丈夫,並不想找一個要在仕途上有所發展的人。她知道那樣的人靠不住,再說她家裡的男人都是當官的,她對當官的人不感興趣。鄧一群走到今天這一步,完全出乎她預料。她雖然對做官的人不很感興趣,但她卻不反對鄧一群去走這條路,而且,他要走得好,她還是高興的。這個社會,衡量一個男人的成就,入仕也是一個很重要的標誌。
最高興的當然還是鄧一群自己,他那份高興的心情難以言表。他比別人更清楚,他得到這樣的位置是多麼地不容易。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農村青年,但他今天依靠自己的努力,成功了。如果他分配在老家的那個縣裡,那簡直是不可想像的。處級,是一個相當大的官了,相當於縣委副書記或副縣長,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他還年輕啊,才三十多一點,以後的路還長,發展的機會還很大,再往上陞遷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呀。他的家人(當然是指他的母親和兄弟姐妹們)一定會為他的成功而感到格外的自豪和高興,在村裡可以揚眉吐氣地做人。與那些農民也許是沒有什麼可比性的,但是即使和他過去的那幫同學相比,他也是進步很快的一個,尤其是那幫分配在縣裡的朋友,他們這一輩子也許都不敢指望能到副處的位置上。祖上積德啊!他想到一定是祖上在暗中保佑著他。那次回老家,去父親的墓前燒了紙,還是對的。機械廳這幾年重視提拔年輕幹部,他提得不算早,但也不算晚。他是不早不晚,正是時候。
由於他在仕途上的這一重大成功,鄧一群忽然變得信心倍增,他以為,自己的成功跟自己的努力有很大的關係,而肖國藩的關係則是一個基礎。肖如玉一方面承認他在單位裡幹得不錯,另一方面卻認為是她們家的這層關係起了作用,否則你過去也幹得不錯,為什麼沒有提啊。
這樣巨大的喜悅需要有人來分享。說真的,一個人可以與人分享的東西不多,或者說大部分時候對大部分東西都不願與人分享,簡單到一個蘋果,如果與另外一人分享,你得到的可能就只有半個蘋果,甚至連半個蘋果都不到。說得饒舌一點,即使那人只吃了你一口,而你心裡的感覺,很可能是覺得他吃了大大的一口。而唯有這樣的喜悅才是可以與別人分享的。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這種東西隨便別人怎樣分享,他都是拿不走的,最終還是你的。
成為(副)處長的第五天,他實在忍不住那份歡喜,去了劉正紅在廣州路上開的髮廊,去找劉正紅,他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她。肖如玉和她的家人分享他的喜悅是有限的,而他又不能及時地把消息告訴他在老家的親人,而劉正紅是在這個城裡算是和他有點聯繫的一個。據劉正紅自己說,她經營的生意還不錯,新招了不少小姐,一個個都非常年輕,有兩個還很漂亮,但鄧一群很少去光顧。他不想和她靠得太近,因為自己畢竟還要講點身份啊。他還能記得過去的那個晚上,感覺自己把握得很好,「發乎情,止乎禮」,這就是一個男人,一個很好的男人。
劉正紅在裡面一間房裡,正閒著嗑瓜子。她早已不住在他那個小家了。這裡白天的生意看來很清淡,也許陵州所有的髮廊都是如此。劉正紅說她這裡的服務項目很全,泡腳、洗頭、按摩均有。鄧一群來按摩過一次(頭部),卻發現那個小姐根本不會按摩,兩隻手在他頭上揉來揉去,很不得法。照小姐自己的說法,她知道他是老闆的親戚,還格外下了功夫。鄧一群笑笑,也不好多說什麼。想來像他這樣按照醫學保健的要求去進行按摩的也沒有多少男人,更多的男人到這裡來重要的可能是找樂子。肖如玉說得更難聽,說這裡恐怕乾脆就是一個「雞窩」。鄧一群是在劉正紅開業了好長時間後,帶肖如玉來過一次,介紹說劉正紅是他嫂子的一個遠親,沒敢說得太近。肖如玉回家後就警告鄧一群以後不要再到這裡來。她一眼就判斷劉正紅不是個正經女子。對鄧一群有這樣的親戚,她心裡不怎麼高興,覺得檔次太低了。鄧一群一面為劉正紅辯解,一面承諾今後再也不會來了。
鄧一群發現劉正紅比過去更胖了。毫無疑問,她現在的處境很好,心情也好,錢也掙得多了起來。她說她每隔兩個月總要回去一趟,看一看。老家的情況一切都好。鄧一群現在得知老家的情況很多都是通過她來傳遞的。劉正紅聽說鄧一群升了,也格外地高興,說她將來在省城可以有更大的依靠了。鄧一群笑一笑,知道這倒是未必的事。一個處長在省城,能耐畢竟有限,但他心裡還是喜歡她這樣說。據說周振生後來到這裡來過好幾次,都是陪著他的生意場上的客人來的,漸漸地也來得少了。鄧一群猜想是嫌她這裡的小姐檔次不夠,他到這裡來,想必都是因為在別處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才會到這裡來。鄧一群看得出,劉正紅一度對周振生很好,她在心裡是崇拜這個走南闖北,經歷了很多磨難和痛苦的成熟男人的,好像蠻有點感情,但這只是一隻巴掌在拍。他想周振生對她恐怕也是淡淡地接觸而已。他幫她,還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周振生不會和她有什麼特別關係,有,也就是逢場作戲一兩次,絕不當真。
劉正紅現在結識了不少男朋友,其中關係稍稍親密的一個,年齡比她要大些,就是陵州市裡人,沒有正當職業,據說平時做些水果生意。鄧一群沒有認識他的慾望,劉正紅也沒敢向他正式介紹。鄧一群對他們最後能否走到一起持懷疑態度,他想那個男的之所以和她接近,可能只是圖她的錢而已。劉正紅自己不覺得,她甚至計劃將來要在城裡買一處房子,好安家落戶(現在流動人口越來越多了,國家對人口政策也有了鬆動,為了發展經濟,鼓勵房地產的開發,陵州步南方沿海一些經濟發達的省份之後,出台了一項政策:凡在本地購買商品房的,可以一次遷進三個戶口。藍印戶口,事實上與本市正式戶口還是有所不同)。
那個晚上鄧一群就留在了劉正紅那個洗頭店吃了晚飯,除他們兩個外還有劉正紅手下的三個小姐。那三個小姐與他過去看到的不同,據說是新來的。洗頭店裡的小姐就這樣,流動性很大,今天在這裡干,明天在那裡干。她們都是現實主義者,哪裡好干就在哪裡。三個新鮮的面孔讓鄧一群感覺很新鮮,她們分別來自河南和四川。她們雖然說不上有多漂亮,但身上的確有一種特別年輕活潑的東西。看她們年齡最大的也不過二十一二歲的樣子。有一個小姐臉像麵團一樣地白。鄧一群問她叫什麼名字,她說她姓金,金銀銅鐵的金。金小姐,很有意思。鄧一群在心裡反覆玩味著這三個字,心想:倒是極有時代特色,也能反映她自身的願望。飯菜都是她們自己做的,其餘的冷盤都是在熟食店裡買的。鄧一群從來也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讓三個年輕的小姐陪著吃飯。過去下去檢查工作,晚上也會到歌舞廳去,接待單位會為他們每人找上一位小姐陪著唱歌,當然也可以撫摸(但鄧一群比較拘謹,不敢造次。他依然保持這樣的信條:找情人可以,找婊子不行)。眼前的三個小姐卻因為是劉正紅的小姐,所以感覺上距離比較近一些,說話也可以隨便。撇開其他不談,他發現這三個小姐還是蠻可愛的。
他們喝酒了。鄧一群很主動,頻頻和她們乾杯,而那三個小姐也毫不示弱,合起來對付他一個。「人生難得幾回醉」啊,他想,盡興吧。酒喝到一定份上,內心也就熱起來,說了不少狂話。他知道,對這些小姐說些狂話不要緊。她們是什麼,處在這個社會最底層的,他盡可以蔑視她們。而他現在卻是以平常心對待她們。他不想去小看她們。他自己也是從社會最底層上來的。他是努力的,而她們不知道奮鬥是什麼。她們只知道賣錢。
那些小姐靜靜地聽著,看著他的醉態,不時發出幾聲會意的竊笑。她們看看她們的老闆,又再看看他,覺得這一切很好玩。朦朧裡,鄧一群感覺她們迎著他的臉就像一朵朵花,朝著他開放。這樣的感覺真好。他想笑,想大聲說話,但另一方面卻感到渾身上下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我醉了,是的,真的醉了,他想。醉的感覺很怪。過去也醉過,但卻不像這一次。這一次想撒野,想發狂。在這裡撒野不要緊,因為它是屬於劉正紅的,而劉正紅就像是屬於他的一樣。
他後來被她們扶到一個房間裡,很快就睡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