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文 / 王大進
〔52〕
鄧一群現在可以說是安居樂業了。一個農村出身的青年幹部,在城裡結了婚,算是真正紮了根。回想起當時他和葛素芹的事被機關裡人發現後受到的那份嘲弄,今天想起來還是值得的。他是明智的。也可以說,是機關裡人的嘲弄,及時地喚醒了他,使他迅速在短時間裡和肖如玉親和。斷開和葛素芹的聯繫,對他並沒有什麼大的痛苦。因為,他內心裡事實上早已經感覺到現實差距的存在,他沒有第二個可能的選擇。
新婚時的鄧一群感到相當的幸福,知足了,與他的那些同學相比,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剩下還有什麼好想的?那就是事業。
你要是一個演員,追求的就是演藝事業是否達到了高峰;你要是個科學家,就看你一輩子有沒有重大發明;你要是個作家,重要的就是看你一輩子是否寫出了具有相當影響的作品……在機關裡工作,所謂「事業」,說穿了,就是仕途。衡量一個人是否成功,主要看你在仕途上是否順利,最終能到達一個什麼位置。你要是能做到省長,那當然很了不起,你要是到了廳長,證明你的努力也是相當成功的,至少,你要成為一名處長。如果你在機關裡幹了一輩子,卻還只是一個科長,那麼可以說,你這一輩子就是白幹了。能否當官,跟很多實際利益是相關的,比如工資、房子,甚至車子。到了廳一級,你上班時就不用總是蹬自行車了。機關行政科的老孫,才剛剛五十出頭,可那長相看上去比退休六十多的老人還要蒼老,臉上全是橫一道豎一道的溝壑,累的,人不精明,又不會拍馬,家裡負擔特別重,四口之家,住著一套四十平米的房子。他的妻子是在郊縣上班,於是老孫的家也就住得遠。他就這樣每天騎車上下班,風裡來雨裡去,光單程在路上的時間就要花一個半小時。特別是夏天,有兩次鄧一群在路上看到他,一頭花白的頭髮,隨風飄著,一件很舊的汗衫完全被汗水浸透了,緊緊地貼在後背上。
鄧一群不想這樣,他希望自己能有所建樹。有建樹,自己就能生活得更好一些。誰不希望自己過上一種更好的生活?幾年的機關生活,鄧一群耳濡目染,一些人為了上去,暗地裡都在用功。科級幹部想到處級,處級想到廳級,廳級也想要往更高的目標去奮鬥。當然,能否成功是另外一回事,但你卻不能不努力。
走仕途,是坐機關的人實現人生價值的最好方式。
現在,鄧一群感到自己有了很好的現實基礎,年齡上又是很大的優勢,如果自己不去努力,那麼他就是糟蹋了自己的才能,他想。
人人都可以看得出,結了婚後的鄧一群比原來更熱愛工作了,他對三科的工作格外認真。鄧一群心裡清楚,要提拔,必須有一定的工作實績,一個人到了什麼位置,絕不是浪得虛名。另外,他好好地表現對提拔他的領導們也是一個很好的交待。
劉志新副廳長和龔副廳長之間有些矛盾,鄧一群感覺到了。計劃處這一塊工作從前年開始由劉副廳長分管,鄧一群和劉副廳長也時有接觸。劉志新可以說是個非常稱職的領導,他對計劃處的工作瞭如指掌。什麼工作該做,什麼工作要緩一緩,劉副廳長比幾個處長更清楚。他就像個高明的棋手,知道什麼棋子放在什麼樣的位置最合適。可以說,這兩年多來,計劃處在機關裡越發地醒目,與劉志新的領導有很大的關係。
鄧一群對劉志新是懷有感激之情的,特別是那次處分的事,如果不是劉副廳長的一句話,也許他的檔案裡真的就會有一份處分。那樣的後果真是不可想像。自從劉志新分管計劃處以來,鄧一群總是努力表現自己,他想要讓他明白:他當年沒有看錯這個年輕人。而劉廳長對鄧一群的工作也是滿意的,誇獎之餘,時不時地要同鄧一群開一兩句玩笑。有時,兩人偶爾還會談談人生。鄧一群感覺他心裡還是有一種辛酸的東西。嚴格地說,劉副廳長並不適合從政。在機關裡,劉志新是最沒有威嚴的領導,因為他從不會板起臉來訓人。誰要是做錯了什麼,他也絕不用大道理去批評,只是讓那做錯事的同志主動承擔下來就算完。也許是自己知道自己的仕途到副廳也就終結了,所以,他有時候表現得就像一個小孩。有時候他常有驚人之語,說什麼一等人才做學問,二等人才做教師,三等人才去當官。計劃處的處長和下屬們聽了就笑,一起批評他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他說:「你們不知道當官的累,要不我跟你們換換。」下面一起喊「要不得」。中午,他在食堂裡排隊買飯,有時開飯時間延長,他也像一般機關人員一樣表示不滿,使勁敲打飯盒,只是他敲打出來的是音樂的聲音,而且還是西洋音樂,前後的人聽不懂,他就介紹說,這是什麼圓舞曲,這是什麼詠歎調,等等。吃了飯就網羅人打牌。他打牌時特別容易激動,常常為了一張牌而爭得滿臉通紅,全然沒有廳長的架子。有時,眼看輸了牌,就作弊,偷牌,沒有被發現,得意得不得了;被對手發現,先是千方百計地抵賴、狡辯,一旦關鍵被揭穿,立即樂得前俯後仰。那笑聲,整條走廊上都能聽見。
作為機關裡的一般群眾,最願意接觸的也就是劉志新了。鄧一群也喜歡劉志新,不僅因為過去劉志新對他有恩,關鍵是後來他們還成了一對牌友。在機關裡,鄧一群的牌技是得到大家公認的,他頭腦靈活,而且記性很好,一局牌下來,他能清楚地記得整個牌路過程。省級機關有時舉辦打牌比賽,鄧一群常常能得個什麼獎回來,運氣再糟糕,至少也是三等獎,絕無落空的時候。有時出差,劉副廳長也喜歡帶上鄧一群,一方面在工作上,鄧一群很能理解領導的意圖,另一方面晚上打牌可以聯成對手。劉志新不會跳舞,所以,有時下到市裡,晚上只能搞點打牌活動。鄧一群很喜歡陪著劉志新。
在周潤南沒退之前,龔長庚和劉志新之間應該說並沒有什麼矛盾。那時的矛盾主要集中在周潤南和龔長庚之間。但當龔長庚一旦成了主要負責人後,他們中的裂痕就在不知不覺中增大了。這裡面的原因,外人平時是很難看得出來的。
鄧一群知道這一隱情是因為那個下午周潤南打電話問他關於機械廳上報省計劃經濟委員會的材料情況,鄧一群回說劉廳長還沒最後簽字,龔長庚聽了,「叭」的一下生氣地掛下了話筒。一分鐘後,龔廳長又打來電話,讓鄧一群到他辦公室裡去,鄧一群進了他的辦公室,小心地關上門。龔廳長說:「小鄧你把材料準備好,送我一份。」鄧一群說:「好的,龔廳長。」
他該聽誰的?當然是龔廳長。這份材料廳裡已經研究過好多次了,雖然最後有了初步意見,但反對的意見並不小。龔廳長鼓勵省屬新橋機械廠上一個新項目。所有的設備也都在一年前看過了,由韓國的一家機械公司提供。劉副廳長看後卻認為韓國公司的那套IS標準有一定的問題,比較而言,他更覺得德國公司的要好。回來後他和省計經委的同志聯繫,發現計經委整個對這一項目並不看好。於是,他就把原準備馬上上報計經委的材料壓下來,叫鄧一群和新橋機械廠聯繫,再找些材料來看看。
項目最終通過了,但龔劉之間的矛盾卻加深了。龔對劉分管計劃處的工作也越來越不放心。
鄧一群在心裡想:和劉副廳長之間,要保持適當的距離。
在岳父母的家裡,鄧一群表現不錯,尊老愛小,處處謙讓,連保姆都說:「這個二姑爺人真好。」他正常上班下班,下了班就回來,要麼看報紙、電視,要不就陪岳母說話。他和岳父之間說話很少,但他卻表現得對他老人家很尊重。有時聊起來,就免不了要向老人家討教人生的經驗。其實鄧一群自己心裡清楚得很,他那個岳父哪裡談得上什麼人生經驗。能當那樣級別的幹部,說到底只是他運氣好而已。有時候命運的確會偏愛某些人——儘管他本來還可以升得更高些,但就他本人的能力來說,這樣已經確實偏得很了。他覺得要是他,肯定比他的岳父強。
肖家對鄧一群是滿意的。
鄧一群埋頭工作,有事拿不定主意就向處長們請示。劉廳長交待他的工作,事後他總會向龔廳長說。說的時候他總是一副無意、順便的樣子,而且輕描淡寫。龔廳長自然心領神會。
三科就經常受到表揚。大家感覺裡,這個鄧一群比過去更能幹了。而他自己也深信,如果給他更大的權力,他會幹得更好,就像阿基米德說的:給我一個支點,我能撬起地球。他現在才是一名科長,他一定要努力,成為一名處長、廳長。
有時,鄧一群也感到那麼一點不幸福,雖然他當了一科之長,但在肖如玉家裡並沒有地位。除了聽話能讓她的父母們滿意外,他們覺得他身上還有很多缺點。比如有時做事做得不是很好,等等。有了缺點,就要批評。所以,他們是樂於進行批評的。肖如玉也喜歡批評他。被批評的鄧一群常常是以笑臉相迎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說:虛心使人進步。這句話他記住了。他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但對鄧一群來說,卻非常敏感。
談琴進修回來了。與過去的文憑相比,現在升了一級。如今已經是本科了。其實大家都知道這本科是怎麼回事——單位出錢,學校走一個形式(保證你能畢業,這是現金交易)。一個紅本本。就像你到一個單位去交錢,收了錢的人會開給你一張收據。現在大學也是窮瘋了,想方設法撈錢。這樣的文憑不值錢,但是這在機關裡卻是需要的。專科文憑已經吃不開了。進修回來的談琴顯得比過去漂亮多了,白了,水靈了,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注意了衣著。她變得越來越洋氣。剛進機關的時候,大家都誇她樸素。中國人在內心裡一直認為樸素是一種美德。現在看來樸素也並不是她的本質,至少是她自己不再要求像過去那樣樸素了。誰都看得出來,她很懂得美,很會打扮自己。有很長一段時間,大家才發現她的男友不再來找她了,也聽不到打電話來。終於有一天機關裡面有人說,他們的關係已經告吹了。
看上去非常好的一對,怎麼就吹了呢?談琴雖然現在洋氣了,但她並不是一個個性張揚的人,一般而言,她不會做出什麼不好的事情來。她是個多好的女孩子啊。那麼,提出分手的忘恩負義者肯定是那個研究生了。心裡就有點替她叫不平。不好理解。誰娶上談琴應該是非常有福氣的人。小談不但人長得好看,性格又好,永遠是綿綿的,柔柔的。不過世上男女的事情說不清,尤其是年輕人。鄧一群對這樣的感慨也很同意。他是過來人了,就有了發言的權利。
作為科長的鄧一群看到談琴有一陣精神狀態不是很好,做完了手上的工作,就默默地看那些印刷精美的時裝雜誌,不多說話。他心裡倒是很想去關心她一下,但是想想還是作罷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苦處,難以對外人言說。過去他和肖如玉戀愛的時候,談琴倒是時不時詢問他們進展的情況,有時還要調侃兩句,說他們是很好的一對,哪裡知道鄧一群看中肖如玉不過是一種非常現實的選擇,與愛情的選擇相距很遠。他和肖如玉一天也沒有浪漫過。所以,肖如玉結婚後經常要說鄧一群這人無趣。
與肖如玉的婚姻,是鄧一群前進的基石。他站在這塊巨大的基石上,希望能幹出些成績來。因此,結婚以後他就很少陪肖如玉去玩。肖如玉喜歡玩,結婚以後她仍然想去打保齡球、游泳、跳舞。而這裡面除了偶爾去跳舞,其他都是鄧一群所不喜歡的。跳舞時肖如玉總有一幫朋友,男男女女,而那個伴娘黃曉雲必在其中。她的那些女朋友一個個都很年輕漂亮。鄧一群看見她們就感覺自己還很青春。因為肖如玉的關係,他和她們之間不再有什麼距離。他喜歡和年輕女性之間消除距離。
談琴對男友可能就沒有什麼太多的要求。她將來是個賢妻良母。鄧一群就想:可惜自己已經結婚了,否則他倒是可以追一追她。如果,他追上了小談,那麼他的婚姻生活一定要比和肖如玉在一起幸福。對此,他深信不疑。
可是,當初他為什麼沒有追她呢?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顯然,問題不在於自己錯失了機會,而是那時沒有勇氣。沒有勇氣的原因:一是受到了田小悅同志的打擊,二是自己覺得與小談有距離。那麼現在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想法了呢?現在他就同小談相配了嗎?他的本質並沒有改變呀,改變的只是時間。是因為他娶上了肖如玉。肖如玉在他眼裡遠不是一個女人,她更是一種象徵。
頭腦裡一扇沉重的鋼鐵大門訇然一響,一片藍天。
豁然開朗了。
對於現實婚姻他的目標是明確的,但是他並沒有從理論上去深究,而他一旦意識到了,就感到自己是那樣的可悲。無論怎樣,他這樣一個追求象徵的人,生活還會幸福嗎?事實上從建立關係的那天開始,他就已經開始感到不滿足了。是的。一種東西的得到,是以犧牲另一種東西而作為代價的。他清楚這樣的道理,但還是去做了。他不是不清楚,甚至可以說他比誰都清楚。那麼,這樣我在內心裡是不是一個可憐蟲?他在心裡問自己。
鄧一群突然間就感到了一種頹喪。如果肖如玉只是一種象徵,一種階級間身份不同的象徵,那麼他現在就已經完成了這種跨越。是的,他完成了。因為他現在居然有勇氣作非分之想,潛意識裡想去追求談琴,那麼,他今後所面臨的又是怎樣的道路呢?
他不敢想。只能朝著既定的目標前進,既然與肖如玉的婚姻已經成了他事業上前進的基石,他現在就要更加腳踏實地地在這塊巨大基石的基礎上去取得事業上更大的成功。與生存相比,婚姻(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愛情)的浪漫損失就不算什麼了。有得有失。上天就是這樣安排的。
如果他通過這種非常安定的婚姻,而帶來了事業(其實說白了,就是「官場」)上的成功,那麼他就不必有所遺憾。這條路是他自己選擇的,沒有誰去強求他。而且從某方面來說,他當時對和肖如玉的關係建立能否成功,還擔心過。特別是在他發現肖如玉並不是處女,後來有一天當他把它作為問題提出來的時候,她馬上就說:如果你在乎,我們可以馬上分手。他那時難道不是馬上就賠笑,打消她的想法嗎?他說:「只是說說嘛,我相信你。再說這是九十年代了,誰還講究這個?」如果說有錯,那麼這個問題的錯,卻不在肖如玉,而在於自己。
「每個人的路都是自己選擇的。」這句話是誰說的?沒錯。鄧一群想到自己的選擇,非常明確,非常功利。也就是只有功利的道路,才會這麼明確。
如果說鄧一群和談琴過去還存在一些距離,那麼現在鄧一群則感覺不到了。作為一個已經結過婚的男人,在別人眼裡,對年輕女子就沒有了什麼威脅。事實也許正好相反。
鄧一群發現,談琴對他非常友好。她在心裡,對他甚至有一種崇敬。她以為他是非常能幹的。的確,鄧一群在工作表現上很是出色。當了科長的他,渾身的勁頭更足了。談琴在工作上總是很配合他。他用她的時候,感到非常得心應手。鄧一群第一次感覺到男女工作上的那種默契而帶來的快感。由工作,鄧一群想到了別的更多的東西。
事實上鄧一群一直生活在岳父母家的陰影裡。他感到一種壓力,那種壓力是無形的,但卻無處不在。他感覺在他們眼裡,自己永遠是個農民。那就像《紅字》,他是洗不去的。他改變不了。儘管事實上的他,今天已經成了城裡人,但他的根還在鄉下。另一方面,他的身上的確也還經常冒出很多農民的習氣來。
上班後的鄧一群有時忍不住把他內心的這種感受對談琴講。談琴就淡淡地笑,說,你在乎這個?就那一句話,點醒了鄧一群。是啊,不管如何,他成功了,成了城裡人中的幹部之一,他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不論岳父母怎麼看他,他都不必有所介意。歷史上農民皇帝最大的得意,莫過於自己的平民出身。他也應該為自己的出身而自豪。岳父也曾是個農民出身,為什麼沒有人對他作評價呢?那就是他已經是個官僚。如果他鄧一群當上了官,還有人批評他的農民習氣嗎?
鄧一群發現,很多城裡人事實上鄙視農民,只是鄙視那些一般的農民,他們從不鄙視那些農民出身的幹部或是有錢人。事實給鄧一群上了生動的一課:半年前,他那個曾經在他過去回鄉時見到過的叫高中的同學來到了省城,找到他。他想不到高中發了。那個同學在窮困潦倒中思變,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到底是因為有點文化,他借了兩千塊錢,販起了水果。第一年就賺了錢。這幾年來,他什麼賺錢幹什麼,現在是承包土地商。樣子完全變了,雖然還算不上很有錢,但手裡也有好幾十萬。他提出要到鄧一群的岳父母家看看。鄧一群本不想帶他去,肖家是不喜歡生人登門的,但那個叫高中的同學卻非要去看一看。鄧一群知道他的那個心理:雖然有些錢,但卻從沒有到高級幹部家中去做過客。無奈中,鄧一群只得同意了。為了不讓人家看他不起,高中在路上一下子就買了上千元的禮品。果然,岳父母對他這個出手大方的農民同學客氣得很。事後很多天,還談到他。
自己不可能有錢,那麼就一定要當官。他想。
談琴卻從沒有說過他有什麼農民習氣。在她眼裡,他一切都是很好的。這讓鄧一群在感覺上非常好。
他們在科裡的關係是比較親近的。
〔53〕
三科現在有五個人。調走的調走,退休的退休。又有年輕人不斷地充實進來。鄧一群現在就是那另外四個人的頭。那四個人裡只有一個還是科員,那是個年輕小伙子(大家叫他小楚),研究生剛畢業。另外三個都是科級。小談到了正科。鄧一群不怎麼喜歡那個小伙子,說不上來為什麼不喜歡。研究生,起點比他高。是自己忌妒了?不!他不想承認。小楚要想上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能力、機會、背景,這是人生成功道路上的三個重要因素。如果他沒有背景,那麼機會就顯得十分重要。鄧一群想:既然我是他的頭,這種機會一定要在保證我提升的情況下,才可能讓出這樣的機會。
由於現在負責一個科室的具體工作,所以在與別的科室、處室、廳領導的接觸中,鄧一群已經學會了好些手段。這些手段(或者叫「工作方法」)是必須掌握的。他是個聰明人。在機關裡聰明是最重要的。這種聰明不是在學校讀書時教師所說的那種聰明,而是對複雜的人際交往中的複雜現象的敏銳洞察。該強硬的時候要強硬,該委婉的地方要委婉。一切需要使用狡猾小手段的地方,一定要用。只有這樣,你在工作中才能應付自如,才能把事情辦好。把事情辦好了,不用說,領導自然就會賞識你。毫無疑問,在你做工作的時候,領導不會去過問你的過程,只會看你的結果。
很多經驗,鄧一群一方面是從實際工作中得來的,另一方面是從別處學來的。星期天的時候,在岳父母家裡,碰到肖如玉的哥哥肖國藩,兩人難免要談些機關裡的事,從他舅子那裡,他就學到了不少東西。還有個老師,就是他的頂頭上司之一——副處長趙娟。他在趙娟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
趙娟是個很能幹的女人。時間長了,大家知道,趙娟能調到機關在計劃處當副處長,是由於周潤南的關係。她和周潤南過去是什麼關係呢?沒有人知道。總之,她調上來了,並且擔任了領導職務。
算起來她的運氣並不好,剛剛在副處的位置上坐穩,周潤南就到人大去了。那一陣子機關裡對她很不利。龐處長和姜處長與她之間因為工作上的事情發生了一些矛盾,自然不能容她。龔副廳長對她心知肚明,覺得她是前任線上的人,自然也不會用她。相當長的時間,她不再管工作上的事,閒時到各個科室轉一轉,大家對她什麼態度她也不在乎。鄧一群倒是願意和她隨便聊聊。他知道她心裡苦悶。失意的女人是性感的。鄧一群在這方面有點奇怪。這樣的感覺同他的個人經歷有關係嗎?他想不出來,反正他感覺面前的趙娟很性感。他就陪她聊天(感覺上也不再把她當個副處長對待,只是一個女人)。但是,他們決不聊工作上的事。聊什麼?家常。聊天氣、社會現象、生活、人生感悟。趙娟不容易,她單身一人帶著一個孩子,孩子已經上學了。丈夫同她離婚了,據說已經離了好些年。可能也就是從那時起,他在她的心裡深深地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半年之後,趙娟重新說話了。在計劃處,她分管的工作比姜處長還要重要。龔副廳長也經常來找她談一些工作上的事。大家這回都知道,她靠攏了龔長庚絕沒有用過去猜測中的對待周潤南的手法(群眾眼裡那是很不值錢的),而是憑她對人事的洞察。在龔副廳長和另外幾個副廳長的關係中,她巧妙地加以利用,並最終得到了龔的歡心。她成了龔的人,一個讓他感覺是非常值得信賴的人。這真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事實上龔的位置非常穩定,她怎麼就能讓龔感受到身邊存在的莫名威脅,並依靠她呢?這是一個謎。她不說,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
鄧一群能夠感覺得到她對他很關照。有一些工作非常難於處理的棘手問題,她就會單獨把他叫到辦公室去,幫助他想辦法,叫他如何如何去做。她對他也沒有什麼處長的姿態。這讓他心裡非常高興。他們兩人似乎很處得來。要是她出差,下去搞調研,就喜歡叫他一起同去。人都有喜好,就像他喜歡和談琴兩人坐在辦公室裡一樣(他喜歡科室裡的人走得空空的,只留下他和小談。他也知道什麼都不會發生,而且小談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心裡想的是什麼。但是,他就是喜歡這種感覺)。
她對他有時候過於親密了,他想。會對他有什麼想法嗎?她雖然比他年齡大,但說起來她畢竟還是比較年輕的呀,民諺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她不正是如虎的年紀嗎?人什麼都可以戰勝,就是不能戰勝自己。性慾正是人生最難以抵抗的東西。既然她對他有好感,她可能就會想和她喜歡的男性來一手。也許有,但是他卻不能那樣去做。那樣的關係會非常危險。他要和她永遠保持一種尺度。他還記得不久前兩人一道去出差,在回來的路上,兩人坐在車子的後面。外面的天氣熱得要命。車內很舒適。車子開得很快。駕駛員小魏在聚精會神地開車。她倚在後座上,閉著眼睛在休息。鄧一群看見她的領口開得很低。他能看見她的半個胸部。每個女人的乳房都是各不相同的。他想起了王芳芳的、林湄湄的、葛素芹的,還有自己的老婆肖如玉的,甚至還有那個年齡可以成為他母親的鄧阿姨的。看那外面的樣子,趙娟的乳房還是很有魅力的。這真是致命的想像。他感覺到慾望一點點地在上升……上升……她的上衣是黑的,下邊是一條裙子。由於她在心理上對他毫無戒備,所以裙子不經意已經提到了大腿的上側(她可能感覺這樣涼快一些)。勻稱的大腿,她這樣的大腿可以稱得上是條美腿。他想到了周潤南。以周潤南那樣的人對她而言,她還是很年輕的。一種類似於亂倫的關係。刺激。慾望。色情。他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如果他和她發生了一種曖昧關係,那會怎麼樣?她會在各方面關照他,但是同時她又會努力地控制他,想牢牢地把握在自己的手心裡。不!只有瘋子才會這樣去做。
他想她是對他有點意思的,不一定要和他發生什麼關係(她也是一個極其聰明的女人啊,比他聰明多了,自然不會在這樣的問題上發生錯誤),但至少是想和他親近。男女之間,天生有種親和力。在出差到下面那個市的時候,一個晚上,她洗過澡了還到他房裡去聊天,聊得很盡興。
但是,他們之間缺少了點什麼。缺少什麼呢?就是鄧一群不敢向前邁的那一步。永遠也不會邁。我不會和自己的女上司去搞。他在心裡說,儘管她很不錯,她還是很有魅力的。這要承認。她有一種成年女人的特別風韻。與王芳芳不同,與林湄湄不同,與葛素芹不同,與肖如玉不同。女人們總會說她們是一樣的,其實哪裡一樣呢?一個女人一種味道。
在那次回城的路上,鄧一群在國道兩邊看到了很多招手妹。國道邊上開了許多小吃店和小旅館,每家門前都站著一兩個濃妝艷抹的小姐。看得出來,她們都是從窮困農村裡出來的,身上的味道很土氣。自然,她們的價格也很便宜。駕駛班裡的那幫夥計說,這種貨色一般五十塊錢就能買到,如果摸一把乳房只收五塊錢。一堆肉,廉價的肉。每個行走著的其實都是一堆肉。活著的人都是一堆肉,活肉。死了就是死肉。鄧一群這樣想。我們都是肉。趙娟睜開了眼睛,看見了外面的景象,說:「現在真是不得了。」鄧一群有同感,「是啊。」「她們真是賤。」「太窮了。窮了就出來做。」他說。忽然,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非常像葛素芹。他正待細看,車子早已經滑過去了。
是葛素芹嗎?不可能的。她不可能去做這種事。她雖然與他有關係,但她對他是真有感情。至少,她是把他們的關係當作愛情的。她是個純真的姑娘。她不會墮落成一個妓女,一個那麼低賤的妓女。她獻身給他是有理由的,因為他是一個「優秀的」青年。一個農村出來的青年考上大學,分在省城的省級機關,不優秀嗎?她怎麼會隨便讓別的什麼糟糕的男人用錢就可以干她呢?
然而,那個身影為什麼又那麼像?他想起來,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得到她的消息了。自從他結婚以後,他就再也沒有得到過她的消息。他沒有把結婚的消息告訴她。沒有必要告訴她。他想那會傷害她的。這麼長時間以來,忙著工作,他甚至沒有認真想過她。而她過去在他的生活裡是起到了怎樣的一個充實作用啊!
他想起他要給她寫信,問問她的情況,家裡的和她個人的。
毫無疑問,鄧一群對他和葛素芹的關係印象相當深刻。正是從葛素芹身上,他才知道什麼樣的女人才叫無私。她對他只有奉獻,而沒有別的什麼奢求。他們的性是和諧的。和諧非常。有時候他和肖如玉做愛的時候,就忍不住時時會想到她。肖如玉和葛素芹是不同的。葛素芹在他身底下默默承受,雙眼閉著,像一隻羞澀的小貓。而肖如玉不同,她喜歡在他身子底下扭來扭去,催他使勁,催他使勁動作,這讓他在心理感覺上自己的男性力量還不夠強。有時她還要求更加主動些。如果說他過去對性是有經驗的,那麼她也不比他差,他想。還有一件叫他長時間不能習慣的事,是她做愛時喜歡睜著眼睛。他用手把她的眼皮合上,她笑著又再次睜開。她說她不喜歡閉著眼睛。她的眼睛不漂亮。事實上她的眼睛很大,但是為什麼讓人感覺不到美呢?鄧一群後來意識到,那是因為那雙眼睛缺乏神采。她的眼睛是平實的,或者說是樸素的。在她那雙平實的眼睛的注視裡,他做愛的感覺就大打折扣。
既然是說到做愛,那麼就說說他們的性生活吧。在夫妻生活裡,性是一件小事,因為它很容易就做到,他們再也不用像過去那樣偷偷摸摸的,而是隨時隨地都可以解決。大大方方的。但同時它又不是一件小事,夫妻間很可能因為性問題而發生不快。當然,他們現在還沒有。
然而有一個問題必須說到,鄧一群和肖如玉都能感覺到他們做愛的次數是越來越少了。所有的夫妻可能都會有這樣的問題。夫妻之間做得越長,平均做愛的次數就越少。結婚前夕他們在每週七天的時間中,有五天會偷偷地去做,每天晚上正常做三次以上(含三次,最多的一天連續做了五次)。結婚後的兩個月裡一周有三天是做的,每天平均下來是兩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或一個晚上兩次,視情況而定。半年後一周仍然有三天是做的,但每天平均一次。一年多以後呢?一周兩次。事實上這裡面還有兩項不可忽視的因素,那就是肖如玉身上不方便的日子以及鄧一群突然接到任務去出差。這樣一來,實際次數就可能更少一些。
除了數量的減少外,鄧一群感覺到質量也在下降。
在沒有正式結婚的時候,鄧一群和肖如玉在做愛之前他們還要調調情(因為他只有把她的積極性調動起來,才能把她放倒),而現在這道程序已經不需要了,可以被省略。他們大體已經知道每月的什麼時候,固定在什麼時候做愛。到時候說一聲,兩人在被子裡就默默地各脫各的衣服(過去她的衣服都要鄧一群來脫),脫光了兩人就摟在一起,也不多說話,直接就做。很快做完了,就再各自翻身到一邊,進入睡眠狀態。他們對彼此的身體都很熟悉,好奇的熱情已經沒有了。這是不是夫妻間性生活的一種悲哀?
也許大多數夫妻都是如此吧。他想。
給葛素芹寫信,是否能夠喚起自己對生活(性)的熱情?是的。他得到了自己曾經夢想得到的東西,而現在他還想得到別的東西。人的慾望就是這樣一步步地膨脹,一步步地擴展。自私、可鄙,是否正是自己的本色?我是一個人,一個凡人,一個想要在現實生活中讓各種慾望得到滿足的人。地位、權力、金錢,也包括對異性。在機關裡人的眼中,我是好的,積極向上、勤奮好學、工作認真、做事踏實,等等等等,他們不明白我內心的真實世界。同樣,我也不瞭解那些人的內心世界。換句話說,就是他們不比我更高尚,我也不比他們更無恥。鄧一群想。我所想的不過就是作為一個人,所正常要表現的真實想法。
真實的想法是不會向別人暴露的,只要別人不清楚你真實的內心世界,你就是一個道貌岸然的領導。小小的科長雖然職位不大,但卻很重。他要努力把工作做好。把工作做好了最有說服力。鄧一群想。
把工作做好,他就會有好的前途。他想:用不了兩年,他也一定能夠升到副處級。他現在的工作環境非常好,又得人緣,應該不會有問題。處級是一個台階,到了處級再到副廳又是一個台階。一個人要是把官當到廳級,就可以了,如果你沒有更大的野心,廳級可以讓你享受一輩子的小富貴。到了廳級,一般而言,當個庸官也是好的,就他個人觀察。當官的日子還是好過的,連講話稿都是秘書們寫好,他只要讀一讀就可以了,全不要費什麼腦筋。但是他要先解決掉處級這個台階。要解決掉這個台階,就必須保證不能出任何問題,不僅是工作上,還有生活上。
很慶幸,這麼長時間以來,他沒有出過問題。包括葛素芹去醫院打胎,都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單位裡的人一直認為他是個正派的青年。這種印象要保持下去,要一直保持到他成了「老鄧」,成了「鄧處」才行。
老處長老周有時還會到單位裡來,他明顯比過去老多了。他過去的那檔風流事對他沒有好的影響。他表面太正經了。他的黃金時期早已經過去了。昔日的榮耀與輝煌與他今天相比,反差強烈。看來權力的魔力真是太大了。在台上,就有人聽你的話,圍著你轉,而一旦你失去了權力,你就什麼也沒有了,連尊嚴都沒有了。機關裡的一些人在心裡很瞧不起他。計劃處的人對他保持一種非常虛偽的客套。招呼他坐下,泡上一杯茶,問他身體怎麼樣。他則表現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真是可憐。退了就不要來了,來了幹什麼呢?這點上周永勝就顯得不夠明智。
把他與徐明麗比較,鄧一群發現他還不如徐明麗那樣讓人感覺好受。
權力是重要的,他想。我一定要爭取掌握一定的權力,並且用好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