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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2節 文 / 王大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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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事的時候是一個秋天。

    那個秋天的早晨與往日多少有一些不同,它的一個特別不同之處就在於下了大霧。據環衛工人說,五點多鐘的時候還好好的,但六點一刻的時候,大霧瀰漫,迅速就把整個城市洇了,就像在一杯水裡加進了一勺牛奶。林鳳瑤像往常一樣,吃好了早飯,就去上班。

    另一個和往常不一樣的是,林鳳瑤的丈夫不在家,到外地出差去了。自然,這樣就沒有車送她了。過去這種時候,她要麼是打車,要麼就是乘坐公交車。但這個早晨,她決定騎自行車上班,——她早就想騎車了。因為,她想那對身體是有利的。她一直想多增加自己的運動,減少腹部的脂肪。前一個晚上,她在衣櫥的鏡子裡,打量自己時,發現自己的腰圍越來越粗,撩起衣服,看到小腹上有了非常明顯的贅肉。她想過各種方法減肥,可是效果總是不明顯。有人告訴她,其實騎車能減肥,尤其是對小腹的脂肪。而就在一個月前,孫克儉參加了一個什麼購物摸獎活動,商場裡獎勵了一輛女式自行車。而這輛嶄新的自行車,還一次沒有騎過呢。所以,這個早晨她決定去實現她的健身計劃。

    事實上,這是一種非常冒險的舉動,因為她已經好久沒有騎自行車了。毫無疑問,她對車技已經相當陌生了。但她對自己是自信的,覺得騎車就如同一個人學會了做愛,有過一次以後,就算是多年不做,也不會遺忘的。想到這個比喻的時候,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一下。顯然,這樣的想法對她而言,是多麼的不恰當啊。想到做愛,其實她也是很長時間沒做了,因為孫克儉太忙了,經常很晚才回家。就算有時在家裡,也常常因為有別的事而忽略掉。他們有多久沒做了?兩個月?三個月?也許是四個月。當然,老夫老妻了,她早已習慣了。在整個家庭生活中,那事並不重要,她想。

    林鳳瑤從車庫裡把自行車推出來,擦乾淨車上的浮灰,騎上後,感覺很快就適應了。她騎出小區的時候,物業的保安還表示了一下對她的驚訝。她住的是市中心比較繁華地段的一個高檔住宅小區(明湖山莊),很少有人家還有自行車,新來時間不長的那個保安更沒有看過她騎車。她在經過小區門口的時候,車子扭了一下,但很快她就控制好了。那騎在上面的感覺,有點特別。當然,和車子是新的也有點關係。上了路以後,她不得不騎得很小心,因為霧太大了,有點看不清。路上所有的車子也都開得很慢。她出了小區,上了繁華的中山北路,然後過趙府園,前進大道……上班的人真多,平時坐在車裡感覺不到。再次騎著自行車上班,還真有種特別的感覺。騎著車子的人黑鴉鴉的,真的就像是過江之鯽。路,現在是顯得越來越窄,而車子是越來越多。汽車道不斷地擴張,而人行道則越來越窄。現實就是這樣,富人的權利(權力)越來越大,窮人的權利越來越小。

    霧很濃。城市裡原來林立的那些高樓全不見了蹤影。路兩邊都是高大的法國梧桐,根深葉茂。林鳳瑤一路上騎得很慢,當她到達上海路的時候,心裡鬆了一口氣,因為再過一條馬路就到單位了。就在她快到單位大院外的門口時,突然從前面一條巷子裡衝出一輛灰色的轎車,一下就把林鳳瑤撞倒了……

    那一撞其實是非常致命的。她的那輛嶄新的自行車,被撞得完全變了形。林鳳瑤當時完全沒有思想準備,只聽一聲巨大的聲響,然後整個人就飛了出去,隨即眼前一片漆黑……所有的目擊者都驚呆了,沒有人會相信林鳳瑤還活著。因為那一撞實在是太強烈了,那巨大的聲響把路上所有的人都驚呆了。眾人紛紛向躺在離已經變了形的自行車有一百多米遠的林鳳瑤跑過去,發現她身底下是一片血污。那片血污正在迅速地擴大,觸目驚心。有人趕緊打電話叫急救車,而這時她單位裡的同事也發現了,七手八腳地把她弄上了車,送往醫院。一切都是那樣的驚悚。而當大家從驚悚中恢復過來的時候,才發現他們忽略了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那輛肇事汽車早已經不見了蹤影。那一切發生得太快了,眾人只想著救人。而那輛車在出事後,並沒有停留,反而是加速向前開了。最重要的是,當時那條路上處於一種相對空蕩的狀態,而且在不遠處就是舊南城的圓形廣場,而廣場之外的道路則呈X型向外放射。這給那輛肇事汽車的逃逸提供了特別的方便。

    萬幸的是林鳳瑤被搶救過來了。從出事地點到最近的市立第二醫院只有短短的一千多米距離,所以,送過去也就是三四分鐘的時間。「時間就是生命」,這回是充分地體現了出來。奇怪的是,她雖然被撞出很遠,摔得很重,但傷得卻並不像想像的那樣嚴重。她的額頭處都撞裂出一個口子,大量的鮮血往外湧。但醫生說,並未傷到顱骨。右臂也受了傷,骨折,鮮血染紅了整條衣袖,濕淋淋。

    她整個成了一個血人。

    孫克儉在出事的第三天下午才急急地從外地坐飛機趕了回來。林鳳瑤單位裡的同事先是通知了他的公司。他公司裡的人又打電話給在外地的孫克儉。外人當然不知道他在外面的情況,但據孫克儉自己說,他在接到電話後,趕緊放下了手裡正在談的生意,買了第二天最早的一個航班往回趕。他下了飛機,出了機場,打了一輛車就直奔醫院。他到林鳳瑤的病床前時,她早已經脫離了危險,但還處於昏睡狀態。林鳳瑤的父母都焦急地守在外面,心神不寧。孫克儉臉色凝重,找來了醫生,問了一下大概的情況,醫生告訴他,並無大礙,只是需要住院醫療一段時間。她的臂上打了石膏,纏上了繃帶,估計是可以很好地得到恢復的。

    林鳳瑤的兄弟姐妹,還有單位裡的同事,都來看望過了。兒子也來看過了,但因為要上學,又走了。照顧她的任務,主要就落在了她的父母身上。而孫克儉回來後,他就讓她的父母都回去,他一個人守著。林鳳瑤醒來看到孫克儉的時候,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孫克儉趕緊就一邊幫她擦,一邊安慰她。他告訴她,醫生說,讓她休息一陣就好了,傷口縫了針,骨折的地方也打了石膏和繃帶。而林鳳瑤看上去很憔悴,一張臉像紙一樣白。

    在醫院裡,林鳳瑤足足躺了有二十天。在那二十天裡,孫克儉差不多一直守在醫院裡。公司裡有什麼事,全是專人把文件或材料什麼的送過來。林鳳瑤讓他回公司裡去忙,說自己現在好多了,用不著那樣照看的,但他卻不同意。他不僅為她端茶送水,還給她換內衣,倒尿壺,攙扶著散步,等等,忙得不亦樂乎。醫院裡的醫生和護士,她的病友,單位裡的女同事,看在眼裡,全都說他是一個很不錯的丈夫。

    林鳳瑤的父母和他的父母也都勸他回公司,怕他耽誤了掙錢。她由他們來照顧就行了。她不是一個嬌氣的人。她已經能從病床上半坐起來,自己進食了。既然她已經沒了危險,而且並沒有大礙,他就應該去忙他的「事業」。

    「事業」對男人而言,應該是僅次於生命的,他們雖然不能體會,但是懂。

    孫克儉見她恢復得不錯,終於答應了由她的父母來照顧她。當然,他也會時不時地過來,加以看望。而林鳳瑤覺得有父母陪她,她也不寂寞了,挺好的。事實上,她更盼望能早點出院。她覺得自己回到家裡,感覺會更好一些。她不喜歡整天躺在醫院裡,醫院裡的呆板、感傷與消毒水的氣味,讓她感覺很不好。

    有一天下午,林鳳瑤半躺在床上,情緒上有點傷感。當時病房裡空空的,原來的兩個病人也都走了。外面的天氣已經有些涼了,但室內還好。從病房向外望去,可以感覺到明顯的深秋的幾許寒意。但陽光看上去還很燦爛,它們從窗戶射進來,形成一道斜著的筆直的光柱。光柱裡,有無數的細小灰塵在飛舞。她盯著那些飛舞的微塵,有點發愣。這些微塵,在一般情況下是根本看不到的。可是,在這樣的一種環境下,你卻可以看得很清楚。它們以一種很自由的狀態在舞蹈,極端的優雅。

    林鳳瑤感覺自己的身體也輕飄起來,就像一根羽毛,浮在床上。不,她感覺自己更應該像那些微塵,可以自由地飛舞……

    她媽媽那天一直在陪著她,絮絮叨叨地說著醫院裡的一些事,以及在林鳳瑤小時候,家裡所發生的一切。林鳳瑤似聽非聽,恍恍惚惚。忽然,她感覺腦子裡一亮,猛地想起來,好多年前的這一天下午,她也是在醫院裡。同樣是這家醫院。當然,那時候的醫院非常破爛,都是平房,只有院長辦公室才是二層的青磚小樓。她當時是來醫院看望外婆的。外婆已經不行了。媽媽說,外婆本來還可以,但住進醫院後的第十七天,病情突然惡化了。尤其是那個姓杜的主治醫生在給外婆用了那種昂貴的進口藥之後,外婆就完全陷入了昏迷。

    外婆去世已經有好多年了。

    林鳳瑤隨著她媽媽的話語,慢慢地走進了一個時間隧道。那條隧道的開端是冥暗的,混沌的,曲折的,幽深的。她的思緒在裡面有點跌跌撞撞的,就像一個人夜深時行進在一個沒有燈光的山道上。但漸漸的,她找到了感覺,眼前越來越亮,空間也越來越寬敞。突然間,一切都明亮了起來。她就像到了一個朝陽的,有著巨大落地窗的房間,無比明亮。她不僅看清了屋內所有的物體,甚至連飄浮在光線中的那些非常細小的灰塵都看清了……

    那一天裡的事,她全想起來了。接著,稍前的,和稍後的,她所經歷的事情,也都全記起來了。從早晨醒來後,一直到晚上入睡,她所經歷的每一件事,和人說的每一句話,都能想起來。尤其是,她在她母親的敘述中,發現了很多記憶上的錯誤。她不得不一一地進行更正。她的更正可以細微精確到當天的天氣、具體的時間、人的衣著和所做的每一點小事。當然,在更正過程中,她的母親開始時還進行抵賴,——她不肯承認自己的記憶有誤。但是隨著林鳳瑤的一步步敘述,她就完全投降了。

    林鳳瑤自己在心裡也詫異極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一下子變得那樣的強勢。她對多年前的回憶,有了一種驚人的精確。而在此之前,她是從來記不住太遠一點的事情的。就算是兩三天前發生的事,她也只可能記一個大概,而現在,居然是把多年前的往事,像翻舊照片一樣,全清楚地呈現在了面前,連點滴都不會遺漏。

    這真的太神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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