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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部 寓意罪孽.3 文 / 閻連科

    天元反倒有些自責起來,覺得實則是自己的懦弱欺騙了婭梅的感情。說起來,昨晚吃過夜飯,送走幾位來看婭梅的鄰人,天已十分大黑。村街上響起了做娘的喚娃回去睡覺的叫聲。那時候,他們二人坐在新房,一個床上,一個凳上。該問的問了,該說的說了,要在往日,這時間也就是上床睡覺時間。可話又說回來,畢竟都是年過半百之人,對床上的事情,也都吃盡了苦頭。那種所謂的理智,實則是一種對情感的壓抑。從生理學上去講,這個年齡,事實上更需要和風細雨的恩愛。就婭梅的回來,無論母親借助亡靈來去方便的條件,到省會去看到了婭梅多少難以啟齒之事,但那到底都是人生的破綻和命運的漏洞。今天,她能千里迢迢回到這鄉土社會,不能說她是對人生的頓悟,例至少可以說,到了這個發達年月,她對遺落的鄉村的純樸和你天元的情感,開始了真正的追憶和懷念。天元知道,她回到你的身邊,她也就做完了她該付出的努力。剩餘的,也就是你天元的事情,只要你對她提出要求,或有所暗示,她將都不會加以拒絕。可是,婭梅坐過的地方,也正是劉城的女人每夜到來,要坐的那個地方。他想向她說些什麼,或者索性過去,將燈熄了,行將所欲之事,至少給她一些男人的溫存。然而,每當他這樣想時,劉城的女人,就橫在了他們之間。就在婭梅回來的前一夜,那女人還乘著夜深人靜,過來坐在他的床邊,說你去洛陽一走就是年半,我真不明白你怎麼就能熬住。他說你走吧,婭梅明天就要回來。

    「婭梅是誰?」

    「我先前的女人。」

    「比我好嗎?」

    「至少不是為了錢來找我。」

    劉城的女人從床上站起來,說張老師,你也太那個一些了,我要你一點錢也不是說就對你沒有感情,至少在張家營,在整個老虎梁,你最有文化、最有見識,也最衛生、最能體貼女人。要純粹是為了錢,我可以回劉城和外國人睡。那裡來投資的外國人,一見我沒有眼不直的。說實話,你把我當成破鞋也好,反正除了你們張家營人,到劉城看看,有幾個女人不從外國人那兒掙錢?更不要說洛陽、省會和南方了。其實,類似的事情,不要說張老師早有耳聞,就是在劉城,見到十七八歲的劉城姑娘,大白天挎著外國人的胳膊,走進外國人包的房間裡去,也並不是一次兩次。劉城一些女人所操賣的特有的經營行當,國家是不允許的,但在外國人眼裡,卻是不可或缺的一樣名物,被洋人讚賞備至。這一點,他離開鄉土社會,到都市裡生活了一年多,照說已看得習慣,知道政府一些部門和生意場上大張宴席,談判巨額買賣,少不了要借重於酒和她們。然落到自己頭上,卻是無法容忍了。他弄不明白,劉城的女人,也是學過許多課程,讀過不少書籍,僅小自己十餘歲,可談起這類事情,卻那樣家常便飯,沒有她講不出的道理。其理由,不就是她是劉城人嗎。不就是因為劉城突然暴發的經濟振興嗎。沿著這樣的邏輯推斷下去,省會又該怎樣?婭梅本身又在商業中心生存,且成就了一番事業,她又該如何,不說她一定像劉城女人那樣的人,但母親親眼所見,到底還是事實。可惜,母親死了十餘年,對自己說的一切,自己可以千真萬確地深信不疑,但卻不能以一個亡靈之言,進一步去詢問人家。然而,這一些東西,卻又時時地阻礙著他情潮的漲落,使他無法不顧一切地去同她有一場恩愛。

    「不早了吧,」他說。

    「那就睡吧,」她站了起來。

    「明天村裡有車去洛陽。」

    「你想搭便車走?」

    「你回來一趟不容易,」他說,「怎樣我也得在張家營陪你。」

    婭梅終於還是離開那床鋪,又離開那個屋子。按說,五十歲的年齡,對有些事情她該顯得幾分冷淡,但到底他們之間,有過十餘年的恩愛,現在又各自獨身,同在一間屋裡。讓他像久別的年輕夫妻一樣瘋狂起來,也是不合情理,且自己也會經受不起。但如現在他臉上的無動於衷,也使她感到失望至極。她走在院裡,望了望頭頂的水色月光,有意地說,想走你明天走吧,我回來也不單單是看你,還要看孩子、婆婆,和張家營子,有空了再到白果樹去一趟,還想看看狐狸的孤魂。他本來出門送她,聽她這麼一說,忽然感到自己的冷淡,實則過了界限。站在她身後的溶溶月光之中,看見原來母親立在新房的窗戶下,不消說母親是夜晚回來,一直立在窗外。母親的臉上,是冰涼的蒼白,眉頭緊緊團成一個皺兒。他生怕母親突然開口說話,或走將出來,把婭梅嚇得哇哇大叫。於是,緊走幾步,大聲對婭梅說:

    「你先走吧,我一會到你屋裡找你。」

    她問:「有事?」

    他說:「我有話要說。」

    她說:「現在說吧,都大半夜了。」

    他說:「半夜就半夜吧,你要不趕我,我就住在你那邊。」

    她忽然扭頭看他,卻看見窗台邊有一影人兒極像婆婆,正期期盼盼地盯著她看。你就來吧,她一邊望著婆婆的身影,一邊望著立在月光中有些枯槁的天元,說我不閂門,早晚等著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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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昨晚怎麼沒去?」

    「昨天忽然有些頭暈。」

    天元這樣搪塞婭梅的問話,說後又覺不妥,補了一句,說我去了,路上碰見了熟人,怕人家說長道短,到半路便又回來了。這樣說完,開始去灶房舀飯。揭開鍋蓋,酸漿麵條已經問得又粘又稠。而鄉下的這類地方風味,要的也正是粘稠。聞到這又酸又香的氣息,婭梅就跟進灶房裡來,說了一些誠心的誇讚,話意中對天元不滅的愛情,天元也聽得十二分明白。她說好香呵天元,能經常吃上一頓才好。其實,後邊她期望他能說你想吃你就常住到鄉下來。可是,他只笑笑,說想吃就多吃一碗。而在心裡,又忽然對自己的操行和劉城的女人有了幾分怨恨。若不是劉城的女人,自己昨夜同婭梅住在了一起,那行將發生之事,會完全是另外一種命運和結局。在老房的門前,昨夜的月光被一棵槐樹貪戀地收走了一片,投下的只是一團團搖曳的虛影。本來,夜深人靜,月光如水,對面山樑上的小李莊裡,有幾家燈火若明若暗。張家營歇息在春夏之間的清淡寡靜之中。散落在各處的瓦捨青堂,都有一股新房的怪味,和著時下季節的清新,組成一股襲人心肺的氣息。從村街上輕腳走過,各家的門都嚴嚴閂著,窗上不見燈光。唯村子中央,自家的老宅裡,婭梅還亮了一盞燈光,映動在一窗紙上。猶豫不決時候,母親從婭梅的床邊走來,說去吧天元,她在等你。這也就終於決心去了。當看見一窗燈光時候,心也隨著燈光急劇跳動起來。十餘年的夫妻,十餘年的恩愛,一朝分手,就是十五年之久。而今她終於回來,也可見自己在人生中多麼富有。走近那老宅的當兒,他曾經惶惑,十五年不在一起,彼此都又經過別的男女之愛。那時候躺在一張床上,都那麼年輕,火燒火燎的情感,逼迫彼此做出多麼的荒唐之舉,也都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不僅不感到羞恥,而且感到生活的美滿和充實,有許多田園風光中的野情詩意。而今,十五年過去,世紀的日曆又掀了新的一頁,再次躺到一起,實則不知是什麼滋味,也許彼此都會感到羞愧,感到對往日情感的抽污?但是,她既等著,你既出來,那也就索性沿著情感朝前去吧,是坑是崖、是火是海,有先前彼此的情愛為基礎,大約都不會使人落下什麼慘狀。

    到了門口,走進槐影下面,要推門時候,從樹後卻走出一個人來。「張老師。」

    居然是劉城的女人。她穿了一件大紅布衫,在月光裡如一潭深綠的水。「你咋在這?」

    「我等你。等了你五個夜晚。」

    「我倆中間已經一乾二淨了。」

    「沒有。」

    她從口袋忽然掏出一樣東西,用信封裝了,平平展展,結結實實,如一塊縮小的磚頭。我把這錢給你,劉城的女人說,省得你老說我和你睡是為了錢財,說我們劉城的女人都是破爛。這樣說著,她果真把那一疊磚似的錢塞回天元手裡。然後退了半步,離天元一步遠近,藉著走去的樹影所帶來的月光,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她說:「那錢一分不少,你點個數兒。」

    他問:「你想幹啥?」

    她說:「我想和你結婚。」

    她這樣說時,一臉月白色的深思熟慮,既無涼風嗖嗖的冷靜,也無如火如荼的熱情,除了鼓脹的胸脯起伏不止以外,話是不顫不抖,就彷彿你去劉城趕集,她想與你一路同行一樣,叫人懷疑,那胸脯山脈移動似的起伏,不說完全是佯裝出來,但一半的真誠,怕是不會有的。

    他說:「你瘋了!錢不夠下年回來我再給你。」

    她說:「我不瘋。我不要錢,就要和你結婚。」

    他問:「你知道我五十多歲了,啞巴向我叫叔。」

    我不管那些,她說我在這候了五夜,我想著你不來找這女人就是你對她沒有意思了,可今夜你到底還是來了。你沒有忘掉她。你沒有忘掉她,你和我睡時你又口口聲聲說我這好那好。你是在哄騙我張老師。我和啞巴睡覺他只會做事不會說話,只有和你躺在一張床上我才想要什麼有什麼,想聽什麼有什麼。我要和你結婚。這城裡的女人大我十多歲。她除了家是省會的,別的哪兒都不如我。我知道你的戶口已經遷到洛陽了,結了婚你把我戶口也遷到洛陽去,我決不再找別的男人,對你一心一意。我保證還能給你再生一個孩娃。在劉城時我家開旅店生意。就是因為旅店生意我原來的男人才被抓走了,我才屈身嫁到張家營,嫁這麼一個啞巴。給你說張老師,我過不了張家營這和十幾年前、幾十年前一模一樣的老日子,吃飯、種地、睡覺;睡覺、種地、吃飯。天天就是這三樣事情。再多就是擔著青菜、蘋果、雞蛋,到城裡做個小本買賣,也只會賣個青菜、蘋果、雞蛋。老村長家最有錢,也不就是一年四季燒幾窯磚。我瞧不起你們張家營,蓋三間新房,有幾個零用小錢,以後就不知道該幹什麼了。我把啞巴甩了。咱倆結婚張老師,我敢跪下向你保證不和別的男人來往。你把我帶到洛陽去。我可以開飯館、包餃子、賣醬菜,還可以賣手推車上亂七八糟的雜誌和亂七八糟賺錢的書。咱兩個自己打天下,可以在洛陽打出一塊地盤來。我都聽說了,你在洛陽給人家教書的女主人是寡婦,是戲於,長得並不好。我是女人我知道,她肯定是風月場上的人。你給我錢時我都算過了。你欠村長家那麼一大筆,去洛陽一年還清了,還又給我這一大筆。你這錢是哪來的?工資是積存不了這麼多。不消說是洛陽那女人給你的。她憑什麼給你這麼多的錢?不就是因為她年紀大了,又顧及名聲,才雇你這麼一個男人在家裡。你把我帶走張老師,和婭梅、和洛陽那女人誰都不來往,我死心踏地和你過,咱倆一塊出去打天下……真的張老師,我敢跪下保證我死也不再和別人來往了,你把我帶到洛陽去,我死心塌地和你過日子,為你賺錢做生意。我不願意讓你和我睡了又給別的女人睡,我只要你和我一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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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黃在院裡的日光中,如同是一團兒曬乾的紅泥。它臥著不動,睡得極死,有兩隻麻雀落在它身上,肆無忌憚地跳來跳去。午時的陽光,委實是溫暖得可以。老人坐在黃黃的身邊,一面曬著太陽,不斷地用蒼老的瘦手,撫摸著黃黃的頭,一面看著吃飯的兒子和婭梅。也是在轉眼之間,她窺探了兒子內心的全部秘密,便忽然覺到了這個家庭,一經分開,就是婭梅懷著十足的誠意,組合起來也不是一件易事。先前,她過於相信了自己的兒子,把婭梅在省會的所作所為,點滴不漏地告訴了他。而他在鄉間與劉城女人的風波,自己卻看在眼裡,一味地替兒子開解原諒,隱瞞了婭梅。然卻她沒有料到,他在洛陽與其主人,也還有一些牽掛。老人對黃黃說,你睡吧,什麼也不要吃,如果貓兒留下了,你就留在這邊陪他和婭梅,如果他一意要走,我就把你帶到那邊去。

    院子外面,響起了村人吆喝的叫聲,是女人向男人招呼,說你想去洛陽,就快些吃飯,人家司機都快吃好啦。天元聽到這話,碗在手裡晃了一下,抬頭往外瞟了一眼。婭梅坐在一張椅子上,酸醬麵條在她額上浸出了一層汗粒。她看著面前的醋瓶和半碗辣椒,說天元,你要和洛陽那邊定死了你必須得走你就走。「要麼我留下再陪你一天?」

    「我要打算留下和你復婚過日子,你還打算重到洛陽去?」醬面的香味如陽春。月草坡上青稞氣,噎得人直想打嗝兒。天元親自擀的麵條,金黃的大豆,白嫩的花生,紅星點點的辣椒,在日光中耀耀生輝的麻油珠兒,使碗裡的日常酸飯,顯得多彩多姿起來。婭梅一面望著自己的飯碗,一面瞟著天元的臉色。那臉色是一種預想終於被一種事實證明了的淺紅的僵呆。既無法立刻說你留下我也留下,又無法說你留下我也不留下。婭梅為她這樣給天元推向兩難感到不安和疑惑。婆婆是一再說婭梅你留下,他天元也就留下了。可是,自己要留了,他卻不是那種義無反顧的堅決。箇中原因,只有天元知道,婆婆知道,怕就怕是知道了也不會說給你聽。這時候,婆婆也站在他們中間,婭梅把目光從碗上和天元身上移過來,看著老人問,你不是說我留下他也留下嗎?

    婆婆說:「貓兒,你把你的醜事講出來吧。」

    天元不吭,臉上的僵呆越發顯得濃重生硬。

    婆婆說:「是不是那戲子給你說了一堆好話,你以為你就真的離不開洛陽的日子了?」

    洛陽的日子,已經分明地寫在了天元的臉上,除了婭梅以為那是兩難的僵呆,婆婆的亡靈卻對此洞悉得極為明瞭。說起來也不是十二分的大不了,無非是另一種生活的招手罷了。

    洛陽那位女主人,還比婭梅小上兩歲,卻比婭梅能幹許多。雖然就外形而言,她沒有婭梅苗條,也沒有婭梅五官勻稱。但從氣質上說,卻是完全不同的兩種風格。婭梅來自於大的都市,天賦地有一種持家之本領,這也許與她自小家境貧寒又身為老大、沒有母親的環境有關。所以,遇到這樣國家經濟時有風雨、又總的來說是蒸蒸日上的年代,憑著她的素養、秉性,發展到今天的有雄厚資本的女老闆,該說是當然的情理之中。而洛陽的女主人,則完全是另外一個類型。雖然外貌平平,但自小是生活在舞台上的文藝圈裡,最輝煌的時期,曾經調往省歌舞團去,同另一個年少青年,合唱過四年男女聲二重唱。由於彼此配合默契,她便拋夫棄子,同年少小伙組成了一個新的家庭,並為人家生了一對肥胖的小子。在她生孩子、享受國家產假時候,她二重唱的角色被另一個女人所頂替。在半年的外出巡迴輪演過程中,那女人不僅頂替了她的舞台角色,還替代了她人生中扮演人妻的主角,最終在一年以後,她以丟掉孩子、丈夫為代價,拿著三萬塊離婚錢,離開了省歌舞團,回到豫西這個最大的城市,以己之長,租借了一間門面房子,辦了一個音樂咖啡屋。這期間,情場上的失利,卻在生意上得到了極大補償,從一個咖啡小屋開始,憑著自己的愛情上的經驗教訓,和女人在男人中間所能顯示的特有才華,又辦了一個音樂舞廳。至今,就終於成了九都洛陽健康新世紀娛樂聯誼會的董事長。這期間,唯一不幸的事是第三次婚姻重又失敗,使她對愛情心灰意冷,曾在自己的舞廳門口宣佈,永不談情說愛,恰在此時,她又有幸收養了自己拋棄的女兒。原來那第一位丈夫,是學工程設計專業的大學生,照日常發展,目前晉陞為高工,該不成問題,誰知也被時俗的商業弄得昏頭昏腦,丟下專業不搞,跑起了南來北往的藥材生意,結果一筆買賣賠了,便又一次傾家蕩產,妻離子散,最後索性攜帶著一筆銀行的貸款,通過各種途徑,辦了出國護照,到匈牙利逃之夭夭定居去了。留下的這個女孩,本來,跟著繼母就難逃寄人籬下之感,這又適逢青春蓬勃時期,開始諳熟人事情愛,便在社會上自由流浪起來,混跡於男女之間,被公安部門特殊地登記造冊。女主人聽說之後,慌忙接養過來,少不掉母女相見,痛哭一場,仟侮一場,開始了富有的相依為命的母女人生。為了女兒,也為了懺悔,便高薪聘了天元這位家庭教師。天元憑著以誠開金的努力,終於在一年之後,使那十六歲的浪蕩少女,學習成績日見好轉,並使她從普通中學轉入了特等高費學校。於此間,女主人懷著以恩報恩的心理,花費舉手之勞,替天元辦理了全部入城手續,並答應他若能使她女兒考上大學,他若想在九都安家再婚,她可以包辦一切、如女人、房子、工作、戶口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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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那些蓋了村、鄉、縣,三級遷移戶籍紅印的表格,在天元的口袋裡磨來蹭去,散發出火一樣的熱燙,炙烤得他渾身沒有自在。照日期所限,再有兩天不去洛陽交辦這些表格,它將成為幾頁廢紙,和劉城女人商議的新的遠離鄉村的生活,將會成為幾句空話,劉城的女人,將會使他最終也同婭梅無法生存於都市一樣,無法存在於鄉土社會之中。

    天元端著酸漿飯碗,一面不知所措,一面為昨夜被劉城的女人的又一次引誘追悔莫及,愧痛不止,感到羞恥如漫山遍野的黃天厚土,將他埋得嚴嚴實實,再也找不到自己有半點純淨。他弄不明白,自己五十二歲的男人,居然會那麼脆弱,那麼沒有幾十年修煉的道德。在那溶溶白光之中,在婭梅為自己留下了大門時候,在劉城女人果然跪下時候,他便又一次被劉城女人氾濫的情愛,淹沒得窒息了過去。被劉城女人所逼,不得不答應立馬離開張家營了。

    劉城的女人是天將亮時離了這檯子地的新宅。一夜狂風亂雨的情愛,把天元澆得昏頭昏腦,她雪白柔嫩燦爛了女人光輝的劉城女人才有的身子,烈火一樣烤焦了他全部身心。瘋狂的時候,她說張老師我一輩只對你一個人好,你信不信張老師?他懷疑她是昏頭亂說,可他卻說我信的,現在我一點不懷疑。

    她說:「你把我帶走張老師。」

    他說:「我倆一塊到洛陽去。」

    她說:「我半天也在這山窩呆不下去了,我一定得到洛陽去,這兒所有的人看我就像看著一條狗。」

    他說。「鄉村就這樣,你自小也是鄉村的人。」

    就是因為是鄉村的,我們才要往外走。她把她作為女人的全部柔情,赤裸裸地捧出來,拱手奉獻給寄以希望的男人說,到洛陽我們做生意,不出三年我給你生個孩娃不說,還讓生意雪球一樣滾大著。她說到洛陽你做人家的家庭教師,我先擺個水果攤,或者推個模仿金銀首飾的小車兒。等生意大了,我們開個真的首飾店。我爹是劉城最有名首飾匠,到那時,我們有我們用不完的錢,買套自己的房子,你教自己的孩子讀書識字,我管著首飾店。她說我們不請別的僱人,一個首飾店和一攤子家務,我三下五下都干了,你閒下來就讀書。晚上我們親親熱熱,你讓我怎樣我就怎樣。我侍候你一輩子,把你養得結結實實,過一種在鄉村一輩子也過不了一天的快活日子。劉城的女人這樣說時,他們已經被彼此的情愛之火,將對方燒得不知所措。一團黑暗裡,他們卻看到了金燦燦的亮色。那當兒,不要說一同去都市謀求一種與鄉土社會完全不同的日子,就是說一同上山下海,走入深淵,是誰也不會有絲毫猶豫。直至天將亮時,窗子掛了淡薄光色,如同昨夜的月光還殘存其上,他們還在喘息之後,又有了一次瘋顛,又一次海誓山盟。及至到了精疲力盡,她必須離開時候,不得不從床上下來,穿著衣服,她說:

    「張老師,我回家準備東西了。」

    他盯著她一下比一下遮嚴的身子,如同望著越來越被雲彩遮去的月色潔淨的光華。

    「去吧,吃過午飯到村頭搭去洛陽的汽車,對人就說是回劉城走走娘家。」「你呢?」

    「管不了那麼多啦,留婭梅在這,我和你一塊到洛陽去。」

    婭梅已經喝完了一碗酸漿麵條,回灶房盛第二碗時,她聽到村頭有凌亂的腳步聲,還有人大喚大叫的吆喝聲。灶房是新房偏旁的小客房,由於窗子嫌小,又背向朝陽,房裡光線微弱暗淡,猛然從日光中走將進來,如同突然走入了黃昏的光色之中。就在這猛然之中,婭梅看到婆婆端端地坐在灶房一角,頭髮枯白,臉色蒼黃,老淚縱橫。婆婆說婭梅,天元怕不會留在張家營了,他過不慣了這張家營的日子,是婆婆我對不起你,讓你火車汽車,上上下下,在十五年之後又回到張家營來,卻白白跑了一趟。婭梅端碗怔在突然進入的昏暗裡邊,臉上半驚半疑地望著婆婆說,我只望你給我說句實情,告訴我天元他究竟為啥不願和我復婚,我也就心裡踏實了。婆婆說:「是他不好,他有了個劉城的女人。」

    婭梅說:「怪不得他,若如此我也是攔擋不了。」

    婆婆說:「你回省會去吧。」

    婭梅說:「省會將我逼了出來,我已不想回了。」

    婆婆說:「若願意,我把你、天元、黃黃都帶到那邊去。我們和強強一塊,還是一戶好端端的完完整整的家。」

    婭梅說:「天元呢?」

    婆婆說:「由不得他,有我去說。」

    很長時間以來,婆婆在婭梅面前出現,都沒有這次的面容清晰,她連婆婆臉上的老年金斑都看得一清二楚,如同夜晚揚頭去看天上離地面最近的幾顆星星。還有婆婆的聲音,略微沙啞,如喉嚨裡卡了什麼,且那哀傷的語氣裡,有陰黑淡淡的一股涼氣,極如深夜風高的胡同裡,吹出的涼嗖嗖的一股捕捉不住的風。說完了,婆婆便走了。離開那個竹編的北方農村時興的又低又矮的凳子時,那凳子發出了細微尖利的幾下吱嘎的響聲,婆婆便就不見了,彷彿在你面前轉眼即失的一道人影。婭梅從灶房盛飯出來,從天元身邊過去,看到他初盛的一碗酸醬麵條,還才吃了三分之一,所餘的大半碗,在碗裡成了粘粘稠稠一團,她說你怎麼不吃?他說我不太想吃。然後又說,婭梅你想留下,到底是隨便說說,還是下了死心?她說:「說過幾遍了,我是下了死心。」

    就在這個時候,檯子地上響起了一個男人的高喚,到劉城和洛陽去的快些吃飯,快些收拾行李嘍——我馬上就要走啦!是司機的催促。司機的高叫粗重響亮咋咋喳喳,如同從半空折斷落下的樹枝竹竿,一根一根的嗓音,都砸在了天元的臉上。立馬,他的臉蒼白起來,碗在手裡也微微地抖。不消說,躲不開的行將發生的一切,隨著司機的高叫和村人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迫近到了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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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汽車的喇叭聲,嘹亮清脆,在山樑上響了三道,如是三道電閃,從檯子地上風吹而過。隨著這喇叭聲的第二次催促,婭梅和天元都看到門前通往山樑上的村路,急急忙忙過去了一群又一群的張家營人。當年曾經做了幾十年支書的老人,背上背了一個大包,曬乾的紅辣椒,掙扎著露在包袱外面;當年接替支書做了村長又下台的老村長,也在那人群中,穿一套褪色的軍衣,扛著從山梁深處買來的中藥,這到洛陽一賣,誰也不知到底能賺多少。余皆還有曾同天元爭過我死你活的大岡,還有小本兒買賣的男人女人,都肩扛手提地從門前過去,有說有笑,也有罵罵咧咧,說急著奔喪似的,我還沒吃完飯就催著上車。這時的日光,也正暖得厲害,從大門望至遠處,滿山滿梁都透明著光色。有幾隻烏鴉在山樑上飛去,好像是山樑上跳動的幾粒黑球。院牆的陰影,已經伸展過來,爬到了黃黃的肚上。有一隻綠肚子蒼蠅,放心大膽地落在黃黃的眼睫上一動不動,而睡著的黃黃,卻是死了似的無動於衷。婭梅把目光由遠漸近地收回來,最後看到的是面如土色的天元的臉。她說你怎麼了,你是不是有病了天元?天元說我不想再在這張家營裡過日子,我同你遠走高飛行不行?

    婭梅說:「到哪兒?」

    天元說:「到省會。」

    婭梅說我就是在省會不能呆了我才回到張家營,我以為滿世界都沒有張家營這塊地方好。她這樣說著,把飯碗從嘴邊端下來。我實話實說吧天元,她說我過膩了都市生活,我有你我後半輩子用不完的錢,你留下來我們在這張家營,安安穩穩過日子,平平靜靜打發後半生。她說眼下我想過山虎和他媳婦那種天老地荒的乾淨日子了。至此,她彷彿把該說的都說了,一片心跡,表白於地,信不信由你是了。也是至此,門口的腳步聲漸漸稀落,天元的臉上,開始流動著淡紅血色。他依然端著大半碗飯,回望著婭梅的臉。

    「你真的是為我才回到張家營的嗎?」

    婭梅和天元正視著。

    「我還為了誰?」

    天元說:「你又結了婚,還生了孩子。孩子死了,迫不得已才想到了張家營,想到了我天元。你回到張家營五天來,我每天都等著把這些說出來,說出來我也就決心留下和你過日子,可我等了五天五夜,問了十次二十次,可你就不肯把實情告訴我。你不把實情告訴我,你如何讓我和你復婚過日子?」

    山樑上又響了催促的喇叭聲,樹頭也又響起了搭車去洛陽、劉城的腳步聲。天元說完這些,如同終於走完了一段路程一樣,回身一望,婭梅終於被他撇脫在了理屈的身後。他的臉上,開始迴盪了反敗為勝的光色,從尷尬的境地跋涉出來後的輕鬆,在他舒展的額門上,變成白亮,同日光匯在一起,在寬大淺皺的額門上跳來跳去。可是,他本來以為他說出這些,她會有猛遇了一場冰雹樣手忙腳亂,會向他求些什麼,說些什麼,及至說完時候,抬頭看她,她卻是平常臉色,如同什麼也沒聽見一樣,只是把目光從他肩上投望過去,像望了一樣少見的風光景色。天元轉過身去一看,才看到劉城的女人,不知何時站到了大門口兒。她穿了一套只有城市人才敢穿在身上的鮮艷紅亮的春裝,立在那兒,被日光一照,實在是光彩奪目得十分可以。油嫩水白的臉色,在門框的影兒裡,呈出淡淡的紅潤,尤其那兩道居然在山梁鄉村也敢濃妝淡抹的嘴唇,紅得如落日的兩束霞光。還有脖子上圍的紗巾,本來是一身三月的桃紅,這紗巾卻猛地成了深綠,綠得彷彿紗巾不是繫在脖子,而是掛在天空的一灣綠水,似乎隨時都會化在天空裡邊。她立在大門口兒,不亢不卑的站直身子,手裡提了兩個在省會正十分流行褐紅色的大牛皮箱子,其模樣不像搭便車去往哪兒,倒好像要開始一趟輕鬆愉快的人生旅行。

    婭梅說:「過來坐啊,別站在門口。」

    劉城的女人說:「不坐了,聽說張老師要去洛陽,我來喚他,汽車立馬要走。」天元怔怔地站將起來。

    婭梅說:

    「你同這劉城的女人走吧天元。我一看她就是能幹的女人,別讓人家苦苦地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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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城的女人依然在門口站著,紅艷艷如一輪不落的太陽。婭梅和天元誰也沒有將碗裡的酸飯吃完。去黃黃身邊倒飯餵黃黃的時候,連叫幾聲,黃黃卻依舊地沒有一動,用腳輕輕踢了一下,彷彿是踢著一根空枯的木頭,心裡一驚,拿手摸了方知,原來被日光曬了半天,黃黃的身子還是涼涼如一塊寒冰。這時也才知道,黃黃已經果真死了。壽終正寢。

    隨著黃黃的無疾而終,婭梅和天元對望一眼,在驚奇恍惚之間,兩個人一同跟著老人到了另外一個境界。新的世界,卻都是老的面容,使人覺到,那面世界遺棄的,都被這邊撿將起來,如獲至寶,奉若神明,規規正正組合著一種古樸、全新的生活。這一天春日正溫,二月李白,三月桃紅,在這初春的二三月之間,天元一家張羅著給兒子強強成家立業。事情也是想像不到,轉眼之間,強強已經長得人高馬大,除了略嫌瘦削以外,說起來也是十分標緻,濃眉大眼,高挺鼻樑,及至強強走來稱爹叫娘時候,天元和婭梅都不敢答應。然而掐指一算,不也是嘛,一別達十五年之久,孩子已經二十多歲,早就到了成家時候。若父母早些過來撐著家裡門面,也許孫子都正抱在了懷裡。強強的媳婦,婭梅曾謀過一面,總的說來,除略嫌土氣一些,各方各面,都還比較滿意。娶親的儀式,完全是祖先留下的一套習俗。一早的天亮時分,男方家裡去了一乘轎子,一群接客,吹著嗩吶,放著鞭炮,到女方家裡接人去了。至太陽高起,山坡上黃爽爽透明起來,對面山樑上隱約傳來了《百鳥朝鳳》那千百年來,一承不變的喜慶樂律。嘀嘀嗒嗒,陰陽有致,既清純激越,妙音美韻,旋律動人,又委婉迤邐,曲折連綿,帶著一絲淒情傷感。同是一曲民樂,原來這邊那邊,吹奏起來卻是兩種意味。隨著響器班由遠至近的吹奏,鞭炮聲也由稀漸濃,砰砰啪啪,炸得滿世界轟鳴。村裡那些天元和婭梅還有些陌生的孩娃,這時候,激動得歡蹦亂跳,在門口蜂來蝶去,吵吵嚷嚷,說說鬧鬧,憑空多添了幾分吉慶的喜悅。望著這些半大的孩子,婭梅說我一個也不認識了。天元說,你怎麼就會認識,離開張家營一走就是十餘年。有一個孩娃在門口放炮,炸著了手指哇哇大哭,天元便指著他說,這是三嬸家孫子,那年在崖上拾柴,摔下死了,你看轉眼就這麼大了。二嬸是婭梅極其熟悉的,她過去將那孩娃抱來,哄了再哄,又給他一把糖吃,孩娃才上了哭聲。孩娃的肩上,挎了一個手縫書包,天元從中取出一本,是小學第五冊語文。翻開一看,原來和那邊的書本大致一樣,只多了幾則寓言故事。打開書本第九十一面,有則寓言叫《人的誕生》,仔細讀了一遍,和那邊關於人的起源說法,有天壤之別,大不一樣。大意是說,人是由動物轉化而來,山老虎是動物之王。所以由山虎轉化為狐狸,由狐狸轉化為豹子,由豹子轉化為狗和貓,最終才成為其人。說轉化為狐狸,是為了吸取狐狸的智慧。轉化為豹子,是為了吸取豹子的勇敢。轉化為狗,是為了吸取狗的忠誠。轉化為貓,是為了吸取貓對真假、醜惡之辨別能力。從而,人就有了一切之美德,就最終成了人。寓言的最後,說山樑上人們最早的祖先由此而來,因此祖先就取名叫山虎。天元覺得這寓言居然同《歡樂家園》有著暗連,驚奇十分,又覺荒唐可笑,就把書本遞給了婭梅。婭梅正看時,大門口突然響起了驚天動地的鞭炮、嗩吶,和孩娃們叫嚷的新娘子來了的高呼。接下,從門外進來了婚禮大司儀,他左肩右攜,套一個一作寬的紅綢布圈兒,很像那邊人世的廣告小姐或什麼禮賓人物。他進來不由分說,把強強拉到一邊,把強強的奶奶按在院子正椅上,說這是上祖之位,把婭梅和天元按在老人面前,稍低一些的位上,說這是父母之位。然後對著滿院的人喚:

    「新娘子馬上就到,各位都按我說的準備——」

    婭梅總覺得這司儀有些面熟。天元趴在她的耳朵上說。這是張家營老村長的哥,因為愛吃狗肉,幾年前得了狂犬病,就到了這邊。於是,婭梅想起了她在張家營時,那個開藥店的醫生。想起了年輕時死在白果樹山監獄的狐狸,想起了十年前死去的家父,想起了幾個月前一出世便死了的又一個兒子。這時候稍稍有些悲哀,也有些慶幸,沒想到都還可以見到他們。回身問端坐的婆婆,說你到這邊早些,見沒見過狐狸?婆婆說沒有見過,怕狐狸早回省會去了。說那邊的人已經到了這邊,各回各的老家裡去,同村的還是同村,同鄉的還是同鄉。正這樣悄聲說對,大門口鞭炮轟鳴,人聲鼎沸,熱鬧得無以形容。

    原來新娘子到了。

    和婭梅嫁往張家營時一樣,新娘子被攙下八人抬轎,進行了一系列過門檻、跳火盆、踩紅布、丟餃子、抓紅棗、嘴吐棗籽,一拜天神,二拜奶奶、父母,夫妻交拜,跪入洞房等儀式,最後開始了婚宴的大吃大喝。

    如此整整三天三夜熱鬧不息,方興未艾,整個村莊都為又一樁婚事慶典恭賀。單各家送的禮品,如紅布、衣裳、枕頭、被面、單子等等,一些鄉土社會禮俗上常見的東西,整整碼滿一個屋子。直到七天之後,這如火如茶。大轟大嗡的熱鬧才算減弱。該下地的下地走了,該讀書的上學去了,該忙家務的在家裡手腳不停。到了這時候,人們才想到因為手忙腳亂,卻忘記了黃的吃喝。跪到狗窩一看,黃一到這邊,腿也好了,眼也明瞭,窩邊的槽裡,有吃不完的婚宴酒菜,說起來它倒精神得不錯。

    隨著春去秋來,荏苒的光陰,日子流水般地淌失。吃飯時候,兒媳婦將燒好的飯菜端到桌上。吃完了飯,天元和強強下田去了。兒媳收拾一應家務雜事,婆婆有一搭無一搭地做些針線。婭梅無事可做,就到山樑上隨便走走,回憶一些過去的往事,去看望一些過去的舊地熟人,也幫天元和強強幹些可干可不幹的農活。這樣到了來年之春,眼見得兒媳的肚子一日挺似一日。再到夏末時候,兒媳就生了一個又白又胖的小子。她也就終於做了奶奶、天元做了爺爺,不消說婆婆自然成了老奶。四世同堂的日子,風平浪靜地朝前走去,一路上和和睦睦,沿途充滿鄉土社會的田園情調,使整個山樑上的村落百姓,都倍加關注,稱羨不已。這叫虎子的孫兒,一日日爬在奶奶的背上長了起來。至兩歲,天元開始教他認字讀書,方三歲,已經熟背了那則動物之人源的寓言故事,實在是聰敏得十二分可以,滿含了一家人未來的世紀之光。

    110

    事實上,人世間的天元還是走了,離開了張家營子,雖沒同劉城的女人並肩同行,但還是隨後幾日走了。那一天日光姣好,村落裡安安靜靜,滿山遍野都是和暖與平淡。經營的人去了經營,下地的人踏進了田地,一世界都是鄉土社會變化了的風光。立在村頭,能看見男女的鄉村青年手拉手地從樑上走過,偶爾也會有一個與都市人無二的親吻。總之,張家營子裡有鄉土之氣,有經營中數錢的唾液之氣,更有粉紅淡淡的女人的氣息。婭梅站在數十年前檯子地邊的路道上,身後是當年知青屋那排瓦房的遺跡,宛如京華圓明園中的斷壁一樣橫臥在人世天地之間。那時候天元就立在她的面前,提了他要離去的行李,說:

    「真沒想到,」

    婭梅苦淡地一笑,說:

    「走吧你」

    天元立著沒動:

    「你死心住在這兒?」

    婭梅說:

    「我回來就是為了死在這兒,這兒黃土埋人,你走了我也死在這兒。」天元立了許久,日光混濁而又黃亮,把他的臉照成蒼白之色。他想著洛陽那九都古城的繁華,想著在洛陽候他的劉城的女人,也想著從都市反樸歸來的婭梅曾經是過結髮夫妻,至尾,他的行李軟弱無力地如隕星一樣墜落在了他的腳下,他便坐在那行李上永無休止似的揪了揪自己參白的頭髮,還是毅然地走了。一步一步,身影由近而遠,猶如秋天隨風飄去的一零黃葉,終於就成為一點,消沒在天地之中。婭梅本欲再往前面送上一程,最少送到樑上的路道,其結果卻是不由自主地朝後退了幾步,瘦肩堅堅實實地倚凝在了將倒未倒的那知青屋的土牆上。其時,一個人世,都是混雜的黃色日光。

    1992年7月初稿子開封

    1993年7月改定於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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