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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章 失敗與慶典 文 / 閻連科

    1愚公移山

    中國古代有個寓言,叫做「愚公移山」。說的是古代有位老人,住在華北,即北山愚公。他的家門南面有兩座大山擋住他家的出路,一座叫做太行山,一座叫做王屋山。愚公下決心率領他的兒子們要用鋤頭挖去這兩座大山。有個老頭子名叫智叟的看了發笑,說是你們這樣干未免太愚蠢了,你們父子數人要挖掉這樣兩座大山是完全不可能的。愚公回答說:我死了以後有我的兒子,兒子死了,又有孫子,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這兩座山雖然很高,卻是不會再增高了,挖一點就會少一點,為什麼挖不平呢?這件事感動了上帝,他就派了兩個神仙下凡,把兩座大山背走了。2終於到來的慶典事情慢得和老牛破車一模樣,慢得還沒有我的情愛地道進展快。我以為老團長會帶著軍隊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回到縣上立竿見影地任命我為鎮上的國家幹部哩———這是我走上鎮長、縣長、地區專員乃至省長的重要一步,可他走了之後,三天沒有消息,一周沒有消息,半個月過去,仍然沒有提拔我的消息傳過來。我有些失望。王振海寫了幾份檢查後,還是他的書記兼鎮長,而我在漫長的等待後,還是我的村支書和不脫產的鎮黨委委員。說到底,我還是一個中國最基層的鄉村幹部。不消說,作為一個富有經驗的革命者,我不會在形勢發生逆轉的時候露出急躁情緒,不會輕易患上革命急躁症。我若無其事,不動聲色,在那個冬天裡除了開開會,鬥鬥人,讀讀毛著,仍然大抓積肥運動,仍然發揚著老愚公的精神,每夜挖洞不止。冬日將盡時,我的那間地下洞房挖成了,連洞房中的三個氣孔和炕似的床鋪也都挖成了。那一天天高雲淡,春光明媚,拂曉前的天色透明而又鮮亮,我把最後一擔土倒進大渠裡,準備好好睡上一天時,鎮上的田秘書把我從夢中叫醒了。「高支書,請客吧你。」我揉著眼睛翻個身。「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田半笑半語地,「那是那是,我知道當副鎮長僅僅是你萬里長征中的第一步,雪山和草地都還在後邊哩。」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瞌睡一下子煙消雲散了。面對一臉神秘的田秘書,我說你說啥?他說你當程崗鎮的副鎮長啦,批文已經到了鎮上,我先來給你透個消息兒。我有些不敢相信,可我知道那是真的。那當兒我想狂喚一嗓子,想在地上翻個觔斗啥兒的,可娘正在院裡餵豬,我的孩娃紅生、女娃紅花也正要背著書包上學。我以為那時候是吃過早飯剛入前晌兒,就壓著興奮對田說,晌午我請你,你想吃豬頭肉、牛雜碎咱到街上買。田說:「晌午?眼下家家都吃過了晌午飯,你昨兒夜干了啥?睡得昏天地暗、黑白顛倒哩。」從屋裡走出來,日頭果然已經懸在村頭樹梢上,院落裡堆滿了黃色的溫暖和草發芽綠的青嫩味。娘在給豬槽倒著豬食說:「愛軍,飯在鍋裡蓋著哩,吃去吧。」我望著娘,望著娘的滿頭白髮說:「娘,我當副鎮長的批文下來啦,從今兒起你孩娃就是國家幹部啦。」娘久久地立在那兒打量我,像她不再認識她的孩娃了。那天的後晌兒,我把程崗大隊支部的全班人馬集中到了程慶林的家裡邊(慶林的爹會做飯),從國營飯店買了熟牛肉、熟豬肉,還有豬下水、豬雜碎,過冬的蘿蔔和白菜,弄來了粉皮和粉絲,灌了幾斤散裝的白干酒,統共燒了九個菜,三個湯。我們和田秘書一道,從後半晌喝到夜黃昏,又從黃昏喝到月亮升起來。我端著酒杯對大家說,任命我當副鎮長(儘管不脫產,暫時還是農業戶口)不是我高愛軍的成長和進步,而是程崗大隊的鬥爭之收穫,是大家共同進步的象徵和勝利。我鼓勵大家,日後要更加團結,共同戰鬥,在最短時間內,千方百計把王振海從書記、鎮長的位置上推下去,待我當了鎮長之後,任命田秘書為鎮黨委副書記,任命紅梅為副鎮長兼鎮政府的婦聯主任,程慶林為鎮黨委委員兼程崗大隊支部書記,其餘支部成員,一次類推,各都提拔一級兩級。那時候誰家有了困難,比如弟弟、妹妹需要安排工作;比如想把農業戶口轉為非農業戶口,都將不是啥兒難事了。大家都在為我當了副鎮長而乾杯,都焦急地等著我立馬當上鎮長或是鎮黨委書記哩。當然,最好是當上書記兼鎮長,或鎮長兼書記,把黨和行政的權力全都抓在手裡邊。大家群情激奮,情緒高昂,鬥志昂楊,五斤56度的地瓜干酒喝下去,一下醉倒了一大片。田秘書醉倒在桌子下,抓住我的手說:「高副鎮長,有一天你當了鎮長或書記,我不敢妄想當個副書記,但你一定要給我轉個正,不要讓我當了五年秘書,戶口還在山區老家裡。」我拍著胸脯向田說:「你放心,我高愛軍如果說話不算話,那我還是黨員嗎?還稱其為黨的領導幹部嗎?言而無信我以後還如何革命啊!」田秘書就含淚流涕地又喝了半碗酒。就終於倒下了一大片兒。我不知道我和紅梅醉不醉。我想我們是半醉。從聽說我終於當了副鎮長,到月亮帶著酒味升起來,我身上的血都如奔息不止的長江和黃河,滾滾不息情流去,滔滔不絕愛湧來。春雨滋潤苗兒壯,朵朵葵花向陽開。北國那個風光喲,千里冰封萬里雪;長城內外喲雨莽莽,大河上下喲頓滔滔;山舞銀蛇那個蠟像喲,天公又有什麼了不得。看那個紅裝素裹喲,分外妖嬈美山河。江山如此那個多嬌喲,引無數英雄競折了腰。秦皇那個漢武喲,略輸一點文采喲,唐宗那個宋祖喲,稍遜那個一點風騷喲,一代那個天驕喲,也只知射那個大雕喲,俱那個往矣喲,數風流人物還得看咱們今朝喲,喲喲喲,喲喲喲,喲喲喲,喲喲喲……每一粒那個血星喲,每一個那個浪花呀,都在那個滾燙和燃燒。只要瞄見紅梅,只要紅梅也在看我———我們忍不住要在飯桌上彼此偷看,眉來眼去;身強力壯的目光,就在空中劍擊相撞,劈啪起火,使那白色的酒味中,塞滿了我倆桃紅的渴念和慾望;使那滿桌雜七雜八的香味裡,堆滿了我們粉紅的焦急和難捺。在大家的碰杯和慶賀的桌子下,我和紅梅的腳一刻也沒有停歇過,不是她輕輕去踩我,就是我輕輕去踢她;不是她脫掉鞋子把腳塞進我的褲腿裡,就是我把腳塞進她的褲腿用腳趾頭去捏她小腿上的肉。終於醉倒了一片後,我們可以無所顧忌了。讓慶林的爹、娘照顧著那些和我鞍前馬後戰鬥的革命者,我對他們說,你們二老請放心,我當鎮長時慶林就是副鎮長,我當縣長時慶林就是副縣長,我當省長了,慶林不是地區專員也一定是縣長或縣委書記哩。慶林他爹娘有些不敢相信我的話,他們說這輩子慶林能像我現在這樣當個副鎮長兼村裡的支書也就知足了,也就不枉為我的左膀右臂了。我說你們目光短淺,燕雀豈知鴻鵠之志。就在他們的瞠目結舌中,我拉著紅梅的手從慶林家裡出來了。那一刻真是皓月當頭照,心情無限好。走出慶林家大門,紅梅一下就撲進我懷裡,一下就把舌尖逼進了我嘴裡(我的靈魂我的肉,她總知道我在啥兒時候最為需要她),活蹦亂跳一會兒,又逃走似的躲回去,使我感到嘴裡心裡都空空蕩蕩著。「今夜我倆死了也得住一塊,」她說:「以後這鎮政府的一半是你的政府哩,我們不能老是賊一樣偷雞摸狗呀。」這當兒,我聽見從程中街上傳來了腳步聲(怎能不顧一切呢?革命允許你不顧一切嗎?感情用事,幼稚可笑)。沒說話我就忙不迭兒拉著她往程後街裡走。她說你去哪?我說你別問,只管跟我走。我該讓她看我那偉大的愛情工程了,我該把那浩大的工程作為愛物送給她(我的靈魂我的肉喲)了。我已經當了副鎮長,儘管不脫產,可也是國家和黨的正式一名領導了,那愛情之洞也已靠近著尾聲,我不在這一夜、這當兒更在啥兒時候獻給我的提拔、我們的勝利和我這位不可分離的革命伴侶呢?我們踏著夜寂到了我家裡。娘的聲音從窗裡傳出來:「愛軍,還吃飯吧?吃了娘給你燒。」我說:「你睡吧,娘,要吃了我自己燒。」娘說:「跑了一天,累了就別挖啦,早些上床睡吧。」我說:「別管啦,你領著紅生們睡覺吧。」(娘啊娘,我偉大的母親呀———最初洞挖到二十幾米時,有一夜我剛從洞口爬出來,就看見她照著油燈立在洞口上,「愛軍,你說實話你要幹啥哩,娘已經到下面看過幾次啦。」娘的話使我吃了一驚,我說:「現在雖不兵慌馬亂,可這形勢比兵慌馬亂都複雜,哪個月你不聽說打死人?不聽說槍斃反革命?你孩娃是革命領導哩,有多少人在背後盯著呢……連毛主席都號召深挖洞,我們家能不留一條路嗎?」我說:「娘,革命這門行當你不懂,它是上了船就不能再下來,下來你就成了反革命。咱家必須挖這麼一個洞,有了這個洞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去革命,去努力當鎮長、當縣長、地區專員、省委書記……你娃這輩子也有可能當上去。」娘木木呆呆立在那。那一夜,我睡了她還在洞口坐了大半天,至來日,那豬圈裡又多了幾捆玉蜀黍桿,洞口比往日蓋的更嚴了。)現在,這洞裡要走進一個新人了,她將是這洞的主角和主人。我點上馬燈,牽著紅梅的手朝洞口走過去。月色如水。院落裡潮潤冷涼,她的手像幾條被煮了的魚樣燙在我手裡。往豬圈那兒走去時,她用手尖摳了我手心上的癢癢肉,我狠狠地捏了她的手指頭,告訴她偉大、神聖的時刻到來了,一切的分心都是對這一刻的不敬和犯規。我們打開豬圈的木棍門兒時,那兩頭白條豬一如往日樣抬抬頭,看看我又懶洋洋地臥下了。到豬圈的西南角,把馬燈放在地上,把那幾捆玉蜀黍桿移到一邊,洞口砰的一聲亮在了月色和燈光下。紅梅臉上的疑雲厚起來。從村落裡的死寂中,能聽到各家雞呀狗的呼嚕聲,像從沙地冒出的一股旺泉響過來。她盯著那洞口,看著洞上的木架、滑輪和伸進洞裡的繩子、土筐及散落在洞口的挖洞工具,把目光慢慢抬起來擱在我臉上。我說:「跟著我下吧。」我首先提上馬燈下到了洞裡邊,又扶著她一個窩兒一個窩兒的踏著落下去,然後我倆站在洞底上。我在她臉上親一下,說紅梅,你要能在世上找到第二個像我這樣喜愛你的人,我立馬就死在你眼前。說著把馬燈往洞裡伸過去,那筆直、溫暖的洞道在我的燈光下,像一條鼓滿了風樣的布袋黃爽爽地展覽出來了。她臉上那稀紗窗簾樣的疑雲沒有了,驚奇半紅半紫地硬在她的額上、眼上、眉上、鼻上和上挑的下巴上,嘴半張半合,似乎想合又合將不下去,有一股生鐵冷鋼和柳絮棉花的味兒在她的嘴角僵硬著。她被一種神奇擊中了,被一股力量擊垮了,目瞪口呆了,不知所措了。忘了那當兒是白天還是黑夜,她是在天堂、地獄還是在人間。我說:「你跟在我後邊往裡走。」她立著沒有動,臉上的僵硬依舊冰凍著。我往裡走了一步停下來:「這洞統共550米,」我說:「再有幾丈就通到你家了,以後你我想做事兒了,哪也不用去,不用怕人見,不用怕革命不允許,我從我家往裡走,你從你家往裡走,洞中間有屋又有床,我們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地在一起過夫妻生活啦。」她依舊半木半呆。她完全不敢相信在我們的愛情中間發生了啥兒事,發生了如何巨大的變化和昇華。她不能相信面前站著的不僅是一個偉大的革命家,而且是一個罕見的情愛家。馬燈在我的手中微微擺動著,那泥水般的燈光在她驚怔的臉上一閃一晃著。她的臉在地道的泥壁映襯下,開始從僵硬中呈出受了巨大驚喜後的蒼白和暗紅,半張半合的嘴,似乎想說啥,卻又說不出,想合攏,又一時合不攏。她就那麼立在洞口上,望著我又望著往裡伸去的筆直的地道,半天沒有動一下,一年沒有動一下,半輩子沒有說出一個字。我又開始半彎著腰,領著她往洞裡走進去。這季節,地溫往深處溢藏著,洞裡渾厚香淳、溫暖腥甜的土味,濃濃烈烈,如麥熟前人們在河邊聞到的氣息一模樣。紅梅極小心地跟在我身後,用手撫摸著洞壁和洞頂,每走十幾米,我讓她在有氣孔的地方停下來,直起腰,並告訴她每個氣孔都在誰家的牆基下,都在哪個樹洞裡、碾盤下,還有程天青放床的牆角里。我告訴她為啥兒必須有氣孔,為啥兒這些氣孔必須通在人家地基的石縫裡;還告訴她我挖這地道,已經挖了二年零幾天,用壞了多少籮筐多少掀,有多少土方都被我撒在村後水渠裡,說若有人到那水渠中仔細看一看,會發現有許多水草都被鮮黃的泥土壓住了。可惜沒人仔仔細細看。可惜那水草越壓越旺,很快從黃土中鑽出來,又把黃土蓋住了。我說紅梅,你聽聽,每一個氣孔這兒都和笛一樣,都像專門為我們拉的樂器樣,有時候從那氣孔中還能聽到誰家搬床拉桌子、劈柴砸石頭的聲響和他們家的吵架聲,說我有一次,就聽見程天青的孫子和孫女打架的哇哇尖叫和吵鬧。我不停地說著躬著身子到了第七個氣孔下,又說紅梅,你把耳朵貼到這兒聽一聽,上邊是程慶林家的廈房屋。可紅梅沒有把耳朵貼在氣孔上。她在那能夠抬頭直腰的氣孔下,那剛好能容納兩個人的空間裡,癡癡地望著我,眼上竟水汪汪地掛了淚,她說:「愛軍,讓我看看你的手。」我把沒有提燈的右手伸過去。她用她纖巧的指尖摸著我手掌上的老繭兒,眼眶上的淚珠叮噹叮噹跌落下來了(多麼美妙、深刻的愛情喲,僅僅為了這兩滴淚,我挖這洞也值了),砸在我的手腕上,像香蟲兒爬在我心上,使我感到心裡如被溫水浸泡一模樣。至此,我難以克制了,血管欲爆欲裂了。我恨不得立馬就到那有八九平方米的洞房裡,就到那張土炕般的床鋪上,可我拉著她急急忙忙往洞的中心走去時,我的頭撞在了洞頂上,疼痛像冷水一樣澆進了我狂熱的腦子裡。她說:「疼吧?」我說:「沒事。」她說:「你等不及那事了?」我笑笑。她說:「剛到洞口時你說啥兒呀?」我說:「沒說啥兒呀。」她說:「你說了一句啥兒的。」我說:「哦,我好像說讓你把衣裳脫下來,洞裡冬暖夏涼哩。」她就果然在洞道邊走邊把她的衣裳脫下了。每脫一件就都隨手扔在洞道上,每件衣裳扔下去都如一朵開盛的啥兒花。我開始倒退著往地道裡邊走,倒退著看她解扣兒,看她脫衣裳。看她在燈光一樣鮮黃的泥壁下,泥壁一樣黃亮的燈光下,她赤裸的上身細白如絲,如黃色中浮動遊走的一張裸畫兒。我也開始脫我的衣裳了。她說:「你也把你的衣裳脫下呀。」我就邊退著邊脫我的衣裳了,然當我把馬燈放在地上,把我的汗衫從頭上脫下後,她已經站到了另外一個氣孔下,直挺挺地伸著她有些酸了的腰,使她那飽脹的乳房如兩隻昂在山頂的綿羊頭樣挺拔在洞頂下,而她雙腿間那一片秘地裡,則如一朵黑菊花樣旺盛地開在了洞空中。我的目光在洞裡僵住了。我已經很久沒有讀書看報樣看她的赤裸了。我看見她的乳房上、小肚上沾了許多黃土粒,如花蕊般在她的白上點綴著,看見她小腹下那似鼓似平的三角地上的孕紋沒有了,那兒如綢一樣光滑明亮哩。我聞到了濃重的泥土氣息中,有半白半紅的女人的清香像混合著的桃花梨花的氣味在流淌。我朝那些顏色和氣味跪下了。我忘了我是即將上任的副鎮長,忘了我是一個天才的革命家、政治家和罕見的軍事家。我跪下來狂熱地親著那朵墨菊,以此慶賀我們的愛情和榮升,慶賀革命的又一次勝利和程崗歷史車輪的飛奔和前進。我親她的肚子和小腹,親她小腹下的三角地帶和那花瓣四溢散開的墨菊兒,親那菊花邊鮮嫩鬆軟的白土地,親那因為她直腰拉緊的大腿上的健肉的緊繃光滑,還親她因為激動去我頭髮裡緊抓緊撓的她的手指和指甲。我還想親她腳上的十粒鮮紅如熟葡萄的腳趾甲,可我低下頭時,看見她的雙腳埋在了我沒有鏟淨的地道上的虛土裡,於是我只好抬起頭,把她那葡萄似的乳頭吞進了我嘴裡,吞進了我的喉嚨眼兒裡。她被我的狂親狂吻燃燒了,在涼爽的地道裡,她渾身都熱熱軟軟,如被燒化的一攤泥兒倒下來,癱在那稍微寬展的程家與洪家院牆根基的氣孔下,喉嚨裡發出響亮的桃紅的咕咕聲。我知道她無以控制了,也知道我沒有能力堅持到洞房的土床前邊了。她就像隨意鋪開的一領新白的葦席樣鋪在我面前,我如炎熱的盛夏急於要把身子倒在涼爽的席上樣朝她撲過去。地上又濕又涼,她的身子又熱又燙。我朝她撲去時,她壓抑的焦渴的喚聲如從石縫擠出的水樣流在燈光下。我說紅梅,你不用怕,想喚你就喚,想叫你就叫,這地道就是你我的家,把房子喚塌也沒人聽得見。這樣對她急速地說著,我搬著她的腿,讓她擺出我想要的姿勢兒,然後我就把我的堅硬突入進去了。就在那一刻,在那狂亂、神聖、奇妙得令人渾身顫慄的一瞬間,她快活的叫聲前所未有地爆發出來了,毫無顧忌地伴著她粗重的呼吸從她濕潤的口裡噴出來,尖尖細細、光光滑滑,如紅綢帶樣在地道飛舞著。把地道壁上、頂上的浮土震動了。把我們身邊的燈光震得搖蕩著。那聲音沿著洞道朝兩頭流過去,很快被洞裡的泥土吸食掉。我在她的叫聲中,感到了一個男人少有的強硬和偉大,感到了少有的有力和放鬆。我以為我會讓她的叫聲永永遠遠響下去,直到她身衰力竭,嗓子嘶啞,再也沒有半點力氣喚出來,可是我似乎被她尖利的叫聲擊重了,被她快活無忌的喚聲打垮了,不知道為啥兒,我冷不丁兒、防不勝防,以從沒有過的突然潰防了,轟然倒下了,渾身的力氣如水洩一樣沒有了。我癱在了她的身子上。她第三次的尖叫只噴出一半便慢慢歇下了。我們彼此無限遺憾地打量著。晃動的燈光在地道裡如千腳蟲爬動一樣響。我說:「我是不是有病了?」她說:「有啥病?」我說:「和你男人慶東一樣的病?」她說:「愛軍,這時候不提慶東好不好?」我說:「你說我是不是那樣的病?」她說:「你咋是那病呢?我們是憋得太久了,突然有這敢放開的地方也就不行啦,過一會也許就好了。過一會准就好了哩。」就在那兒靜靜坐一會,彼此拉著手,安慰一陣子,感到地上和洞壁上的涼意像雨一樣朝我們淋過來,各自身上都有了米粒似的雞皮疙瘩兒。我把她的一件衣裳遞給她,說:「穿上吧,再往裡走一段就到洞房了。」她又把那衣裳扔在洞地上說:「我不穿,幾年了,我們都沒有機會像夫妻樣膽膽大大赤裸著。」(我愛她,我的靈魂和血肉!)我們又開始赤裸著身子朝洞裡走進去,朝我們的洞房走過去。因為剛才的狂喜和倒塌,使我倆平靜了。往深處走去時,我不再倒退著欣賞她的赤裸和美白,我一手把馬燈朝前伸送著,一手伸到身後牽著她,像牽著一隻走在崖壁上的羊,腳下鬆軟的碎土,擱著我們的腳心浮癢而愜意。我們穿過程後街,從程寺的後殿一角地下到程寺前院一棵樹洞下,到程慶安家的地基下,到程慶連家的地基下,到田壯壯家的地基下,到程中街街心的石碾下,然後,我們就到了那三米寬、三米長、兩米高的洞房了。洞房的四面牆壁被我挖得滑滑溜溜,腳地上平平展展,靠北留下的四尺寬、二尺二高炕似的土床上,我已經撒過一層厚厚的白石灰,讓那石灰和泥土溶著了,把潮氣減退了,使那床成了土白色。在洞房四角上,有一個氣眼通在程天青家的後院牆基下,一個通在程天青住屋的床鋪邊,還有一個氣眼,斜斜地通到了他鄰居程賢齊家的炊房的牆基下。我把馬燈放在了土床上,燈光在洞房屋裡變得更加薄淡了。往紅梅家裡伸去的洞道口,開在洞房的東牆上,在那昏迷的燈光下,那洞口放倒的一眼枯井樣平躺著。紅梅立在洞房裡,用雙手蓋在她的兩腿間,仰著頭從洞頂看到洞壁,又從洞壁看到土床,最後她把目光落到了通往她家的洞道口。「愛軍,這啥時兒能通哩?」「快了,再挖半年,慢了七八個月也就通了呢。」紅梅望著我,她把身子蹲下去,兩腿緊緊地擠在一塊兒,兩條胳膊交叉著抱在雙肩上,人就像一個白上浮青的球兒團在土床下。我說:「你冷是不是?」她說:「你不冷?你來摟著我。」我就過去蹲在地上把她抱在懷裡了。她渾身滑潤,滑潤中有一層米粒點兒頂在我身上,使我感到從未有過舒坦和喜悅。我們赤裸在一塊時,她總是那要激動和瘋狂,總是渾身熱燙如火烤水煮樣。這一回是她身上的冷涼第一次透過我的皮膚送到我的熱血裡,第一次她像一個球樣團在我懷裡,頭髮拂在我的臉上和肩上,呼出的氣兒吹在我的脖子裡。她的手捆在我的脖子上,乳房表面硬著的那層堅硬的冷涼擠在我的胸脯上。乳頭上那兩粒柔軟的冰球,硌在我胸前的肋骨裡。我們就那樣在洞房的腳地膠在一塊兒,結在一塊兒,兩個人像是一個人,兩個肉身像是一個人肉身,在飄忽不定的燈光下,彼此暖了一會兒,彼此看了一會兒,她說我要找個岔兒和慶東吵一架,搬到廈房屋裡住。我說那我就把洞口挖到廈房立櫃下,我想你了從地道裡到你家,敲一下立櫃你就到這洞房裡;你想我了你從地道到我家,爬上去在我家院裡咳一聲,或在窗上敲一下。我就通過地道來找你。我還說,形勢有變了,或真的敵人暗算我們了,再或果真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了,我們都可以利用這地道逃出去。她說,我看不到那麼遠,顧不了那麼多,我只要想你了能通過地道找著你,能在這地道房裡見著你,你能像眼下這樣抱著我,我就算這輩子沒有白活了,就算沒有白白參加一次革命了。我說:「紅梅,你說我這輩子能不能革命到縣長和專員的位置上?」她說:「你當了縣長、專員不會不喜歡我紅梅吧?」我說:「我們是革命伴侶,天生的一對,我離開你革命就像沒有了發動機。能離開你我何苦用兩年時間挖這地洞呢?」她說:「愛軍,你要自信,你是天才的革命家,你的天才比林彪一點都不差,比林彪……」我一把上去摀住了她的嘴:「你就說我一直革命下去,能不能幹到縣長和專員。」她說:「只要把握準革命方向,站對政治立場,只要你到四十歲五十歲還有現在這樣旺盛的革命熱情,你這輩子準能干到省長的位置上。」我癡情怔怔地望著她的眼。她問:「你不信的話?」我說:「信。」

    她又問,「你說我不停地跟著你革命,這輩子能幹到啥兒位置上?」我說:「縣級、地級、省級都有可能哩。」她癡情含笑地親我一口說:「沒有你高愛軍的青雲直上,飛黃騰達,我夏紅梅也就別想那縣級、地級和省級,這個理兒我明白。要不是明白這理兒,我倆的感情能有這麼深?你會把我當成你的革命伴侶嗎?」我不再說啥了(我的靈魂我的肉)。她那樣說著時,目光熱熱辣辣燃在我的目光上。我們已經彼此團在一塊在地上坐了老半天,已經從洞涼中解放出來了。革命的話題把我們的熱情喚將起來了。我感到剛才消退的血液又開始在我的脈管衝撞起來了。力量又回到了我身上。寒冷從她身上退去了。她身上米粒般的小青點兒又退回到了她的皮膚裡。她渾身又開始和原來一樣白潤光滑了,又開始和原來一樣熱情柔軟而有彈性了。她的乳房在我的胸脯上又開始彈彈跳動著,像要出窩的兔兒在洞裡躍躍欲試著。我說:「我現在才是副鎮長,萬里長征才走完了第一步。」她說:「走過第一步,第二步也就好走了。長征路上你已經把草地走過了。」我說:「當了副鎮長,和他媽王振海在一塊開會的機會更多了,也就更有機會把他掀翻掉。」她說:「我看見婦聯主任那酸柿子臉,飯都吃不下,我干了肯定比她好。」我說:「革命給我們這樣的機會了,我們抓不住機會那才叫傻哩。」她說:「革命哪都好,可是革命把你我逼到了地下來。」我說:「你看你身上的土。」我指著她左邊那脹鼓的乳頭兒,那乳頭上粘了一顆黃豆似的土粒兒,像乳頭上長出了一個新的乳頭兒。她低頭看著那土粒,本是要自己去把那土粒拔掉的,可她手到半空又放將下去了。她說:「你把那土粒給我弄掉嘛。」我說:「你是叫鎮長去把那土粒弄掉嗎?」她說:「高縣長,你把我奶上的土粒弄掉吧。」我說:「天呀,你能用動縣長了?」她說:「高專員,你用舌頭把那土粒舔掉吧。」我說:「老天喲,你喚高專員就像喚你的孩娃哩。」她說:「高省長,用你的舌尖尖把我奶頭兒上的土粒舔掉吧。」我說:「一個省長能幹這樣的事情嗎?」她說:「省長也是男人呢。高省長,求你用舌頭把那個土粒舔掉吧。」我說:「你喚我革命家。」她說:「天才的革命家,你是中國大地上冉冉升起的燦爛之星,你舌上的泉水滋潤著乾渴的人民和大地,請用你的泉水把我乳頭上的那粒黃土沖掉吧。」她這樣說著時,聲調有陰有陽,頓挫有致,半是朗誦,半是頌讚;半是哀求,半是撒嬌,目光灼灼地燒在我臉上,雙手在我身上、腿間不停地撫摸著,游動著。我被她磁性的聲音招呼起來了,喉嚨和嘴唇又焦乾起來了,迫不及待要行做那件事兒了。可我忍耐住了我的焦渴和急迫,我想在她充滿革命的言語中更多的浸泡一會兒,更多的享受一會兒。我用我的雙手捏著她的兩個耳唇兒,手腕架在她的肩頭上,像舉著紅光滿面、金光燦爛的菩薩的臉。「我不僅是一個天才的革命家,我還是一個天才的政治家。」我說:「難道你視而不見我的政治才能嗎?」她繼續用一隻手撫弄著我下身的物件兒,另一隻手抬起來豎在她的兩乳前,動作緩慢,小心翼翼,使那粒泥土在乳頭上保持平衡,不致突然掉下來:「敬愛的革命家、政治家高愛軍同志,請你用舌頭把我乳頭上的黃土舔掉吧。」我說:「我不僅是革命家、政治家,還是天才的軍事家。不是軍事家我能挖出這洞嗎?」她把雙手相合,擎在了兩乳間和鼻子下,頭半勾半低,雙目微閉,跪在了我的面前「我最最敬愛的偉大的政治家、天才的軍事家,空前絕後的革命家,年輕有為的鎮長,才華橫溢的縣長,一心為公的專員,又紅又專、富於組織才能和領導藝術的省長,我最最熱愛、最最忠於、最最信賴的皇上———高愛軍同志,現在,你的臣民、你的百姓、你的僕人,你的革命情侶和人生伴侶,你未來的愛人、夫人和皇后就跪在你的面前,她的乳頭上粘了一粒不潔的黃土,她懇求你以革命愛情為基礎的舌尖和甘露,去把她乳頭上的土粒舔下去———為了慶賀在程崗革命的又一次成功,為了慶賀革命中你從村長到鎮長偉大陞遷的開始,就請你低下你高貴、智慧、充滿了革命覺悟的頭顱,去把那革命浪潮中湧現的偉大的女人的偉大乳房上粘的土粒舔掉吧!」她又如讀書誦經般地說完這段話,試探著彎下腰,看那土粒在她乳頭上結結實實粘著不會掉下來,她就爬在地上,用雙手去捧起我的物兒,輕輕地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她在我的物兒上吻了三下,直起身子跪起來,把她的乳頭挺在了我臉前。我想我應該把那粒黃土咽進了我的肚子裡。望著她高聳的乳房,望著乳房端頭上挑的乳頭兒和乳頭兒上粘著的豆似的黃土,我說:「英雄的人民的阿爾巴尼亞,成為歐洲的一盞偉大的社會主義明燈,蘇聯修正主義領導集團,一切形形色色的叛徒和工賊集團,南斯拉夫鐵托集團,比起你們來,他們不過是一黃土,而你們是聳入雲霄的高山。」我說,「請你不要稱我是革命家、政治家、軍事家,不要叫我鎮長、縣長、專員和省長,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沒有貴賤之分,我們應該互相關心,互相幫助。」我的一切努力,就是要做群眾的奴僕,做你的公務員。」說到這兒,我開始用舌尖去舔那粒黃土了。我舔了三下,才把那粒黃土從她的乳頭上舔下來,一股甜美的泥腥氣息,立馬溫滿了我的嘴。不等我乾裂的嘴唇離開她熱燙的乳頭,我便如吞金咽銀樣將那泥土咽進肚子裡,騰出我的舌尖,立刻就在她的乳頭上一下一下舔起來。她的乳頭在我舌尖的濕潤下,挑動下,變得比原來更加飽脹了,如紫葡萄突然長大一模樣,圓圓的閃著暗紅的光。接下來,我把那葡萄含在了嘴裡邊,把她的半個乳房含在了嘴裡邊,狼吞虎嚥地吮吸著。她在我的吮吸著、喉嚨裡有了桃紅色的叫、沙沙啞啞,顫顫抖抖,如斷斷續續的紅水噴在我的臉上、身上和心上。我已經無可控制了。血如洪水樣朝我身上的那個地方流過去。她也無可遏制了,嘴裡喃喃地叫著我的名字,叫著鎮長、縣長、專員,叫著革命家、政治家、軍事家,讓我快點救救她,「我不行了呢,高鎮長,求你快些吧。」她這樣呼喚著,人就癱了一樣滑倒在我面前,如躍上岸的魚樣仰躺在那兒跳動著,哆嗦著。我把她抱在了土床上。「愛軍,你快些進來吧」,她說:「我要昏過去了,鎮長,你千萬別進來,進來我就死了哩。」她語無倫次地叫著,雙手掐進了我的大腿肉裡邊。「我要死了哩,愛軍,你千萬別進來……可你不進來才是折磨我的呀,你千辛萬苦挖這洞,難道不是為了我們在這能如夫妻一樣快活嗎?」我跪在了她兩腿間那朵盛開的墨菊前。「你快進來吧,愛軍,為了我,為了我們日後能在革命中專心致志,你快進來吧,你咋不進呢?」我咬住了我的下嘴唇。她說:「革命家,軍事家,你……你快進來呀!」天呀天!地呀地!……我終於把我咬死的下唇鬆開了。我又一次轟然決堤了,無可奈何地倒塌下去了,就如山崩地裂樣房倒屋塌了。她連連說了幾句粉紅艷艷的話,慢慢地聲音低矮下去了。她終於不再說啥兒,像明白了啥兒樣,在床上平躺著歇一會,喘了一口長氣,折身坐起來,看了看我洩在床中間的一片污水兒,啥也不說,就那麼默默地望著我。隨著我的又一次倒塌,我倆的熱情如被冰水澆了一樣落下去,一下子洞房的寒涼就又襲將上來了。馬燈的光亮也顯得渾濁暗淡了。她就那麼坐在我面前,臉上的沮喪是一種和土床一樣的灰白色,有兩滴淚從她的眼角浸著出來了。為了表示我的歉疚和無奈,我朝我臉上打了一耳光。那耳光聲青青紫紫,在洞房中又沉又悶,如在甕中一樣。她看見我在打自己,臉上的灰白頓時驚住了。那驚住的灰白使我感到安慰和愜意,像我對別人做了錯事別人反來給我檢討樣,讓我有些過意不去,又覺得這樣更好,正中下懷哩。為了讓她為自己的眼淚和不言不語更加內疚,我又跪在她面前,輪換著用雙手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臉,讓耳光如雨點樣落在我臉上。等她從驚怔中醒過來,我的左臉右臉已經各挨了四五耳光了。她像犯了天大的錯樣,和我一樣跪著抓住我的手:「愛軍,你幹啥呀愛軍,我說你了還是怪你了?要打你打我,你別打你好不好?」聽了這話我越發的掙出雙手去我臉上抽打著,打我的臉,捶我的胸,去擰去掐我的大腿和我的物件兒。我說:「我讓你不爭氣!我讓你不爭氣!我辛辛苦苦挖洞你就這樣報答我。」我越這樣說著打著,她就越驚恐自責地去拉我。她越拉我,我就越發狠命地打自己。我感到臉上、身上、大腿上,到處都是熱熱辣辣的快活和疼痛,感到她自責的哭聲像溫水樣浸在我心裡。就在她的哭聲中,在我劈哩啪啦的抽打中,她慢慢對我說:「愛軍,設法把廣播喇叭通到這洞裡,先前在野外,有廣播的音樂和歌曲播放著,你就變得厲害哩,沒有廣播和歌曲播放時,你不也總是不行嗎?」我不再打我了。我把她朝我懷裡更緊地摟了摟,然後,馬燈裡的煤油將干了,燈光搖晃一陣,洞房便如墳墓樣一世界的黑暗了。3辯證的矛盾矛盾的普遍性或絕對性這個問題有兩方面的意義。其一是說,矛盾存在於一切事物的發展過程中;其二是說,每一事物的發展過程中存在著自始至終的矛盾運動。有人這樣說明過矛盾的普遍性:在數學中,正和負,微分和積分。在力學中,作用和反作用。在物理學中,陽電和陰電。在化學中,原子的化合和分解。在社會科學中,階級鬥爭。在生命中,生與死。在人中,男與女。在文學中,真實與虛構。由於事物範圍的極其擴大,發展的無限性,所以,在一定場合為普遍性的東西,而在另外一定場合則變為特殊性。反之,在一定場合為特殊性的東西,而在另外一定場合則變為普遍性。矛盾的普遍性和矛盾的特殊性的關係,就是矛盾的共性和個性的關係。這一共性個性,絕對相對的道理,是關於事物矛盾的問題的精髓,不懂得它,就等於拋棄了辯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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