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政策和策略 文 / 閻連科
1轉折
夏天過去了。別人進入三夏大忙時,整個夏天我都在思考一個問題:如何才能把程崗大隊群眾的力量從他們的血裡骨裡挖出來。我們要依靠群眾。群眾是真正的英雄。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那次和紅梅在村口分手時,她說:「我們一定要把革命進行到底。」我說:「你放心,紅梅,只要依靠群眾,不要多久,就能把村裡政權奪過來。」然後,我們就在村頭分手了。我看著她走過程前街的井台旁,才繞道至程後街輕腳快步回了家。我在家閉門不出思考了一夏天。這一夏天我成千上萬遍地默念我們要依靠群眾那句偉大而又深刻的七個字。那七個字使我意識到了程崗大隊的領導層之所以水潑不進、針扎不透,如鐵桶一般,除了因他們都是程家血緣這個腐朽的衣缽外,更為重要的原因是我們自己沒有發動群眾,依靠群眾,沒有在「敢」字上做文章,沒有講究政策和策略。為發動群眾,我必須想出一套計劃來,制定一套策略來。那個夏天,我閉門不出的成果,是我在我那牛皮紙筆記本列了四點計劃:
(1)迅速成立三人核心領導小組,成員是我、紅梅、程慶林或者程慶賢。(2)廣泛搜集報紙、廣播和九都市及縣城和左村右莊那些阻撓革命行動者必然沒有好下場的事例和典型。(3)把這些事例和典型印成傳單,廣泛散發到各家各戶,散發到每個社員群眾的手裡,造成程崗政治空氣空前的緊張和不安。(4)在緊張不安的氣氛裡,發動群眾,尋找革命的突破口。第一條,秋天剛到,我和紅梅去找了程慶林,說:「慶林,咱有話直說,你想進領導小組嗎?推翻程崗大隊黨支部後,你就是程崗大隊的副支書。」他想了和沒想一樣說:「想。只要能當村幹部,你愛軍讓我幹啥我幹啥。」這就沒有必要再去尋找程慶賢了。領導核心小組也就立馬成立了。第二條,我們在秘密行動中用了半月時間,搜集78條事例,從這些事例中選出了15條典例,印了200張傳單。為了保密,我到180里外的鄰縣我的戰友那裡打印了傳單(我的那個戰友在縣委打字室工作)。這15條典例分別是:(1)地區九都的東城區,區委書記因不僅不支持革命小將們的造反行動,還和一個姑娘拉著手走在大街上,小將們把他吊在城門樓上用火活活燒死了。(2)在城關紅梅的母校裡,一位老師偷看女廁所,學生們在他講課時,把他捆在黑板架子上,把他的眼珠挖出來餵了狗。(3)距程崗只有六里遠的東大頭兒大隊,群眾發現黨支部書記把毛主席語錄掉進茅廁裡,他不僅沒有立馬撈出來,而且還用半截土坯放進茅池中,把飄著的語錄壓進了茅池底。然而,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紙包不了火,土擋不了水。土坯泡成爛泥時,群眾在抓革命、促生產挑糞灌地那一天,撈出了那本紅語錄,發現語錄上寫有村支書的名,不僅一聲吶喊撤了這支書,還在吶喊聲中打斷了他的一條腿,讓他自己把自己拉的大糞吃了一堆兒。(4)耙耬山脈的深皺裡,有個村落名為小溪村,要求所有過橋的人都背一條毛主席語錄,有個女社員不會背,守橋的青年問他說:「你知道毛主席是誰嗎?」那人想了半天搖搖頭,青年們就把她推到水下淹死了。…………(13)省城一個年僅21歲的造反派,已經是省裡的常委委員、宣傳部長,是全國因革命而被提拔的最年輕的省級領導幹部。(14)地區某工廠的工人趙霞秋,女,26歲,被領導接見之後,一夜之間成為該廠7800名工人擁戴的好廠長。(15)距程崗鎮22里路相鄰的馬家營子公社,有位年僅18歲的回鄉學生領導青年鬧革命,在推翻了村黨支部書記之後,組成了新的村支部;因革命有功,最近不僅成了公社書記,還有可能成為縣委委員。印成了傳單的典例,看了不僅使人毛骨悚然,心驚肉跳,而且心曠神怡,靈愉神悅。在中國大地上,居然有人21歲就成了省委宣傳部長,居然有人26歲就成了有7800人國營廠的廠長,居然有人18歲就當了村支書,又當了公社的一把手。窮則思變;要干,要革命。社會就是這樣,每天在前進,人們的思想在被改造著,特別是在革命高潮到來的時候,你們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我們不能不採取行動了。我們不能心慈手軟了。在拿槍的敵人面前,我們取得了勝利,在不拿槍的敵人面前,我們也一定要取得勝利。我們把那些散發著油墨黑香的傳單散發出去了。我們站在村頭,像真的患有魔症的病人,見人都給他或她的手裡塞一張。問:「是啥?」答:「傳單。」問:「上邊寫的啥?」答:「看看你就知道了。」說:「一字不識,咋看哩?」說:「請人念一念你就知道了。」那些收工回家的村人們,那些趕著牛、羊回家的村人們,那些背著書包,從學校出來回家吃午飯的學生們,他們拿著那些傳單邊走邊看,有的還如在課堂朗誦一樣,在街上走著大聲讀起來。那些不識字的村人們,湊到念傳單人跟前,可他正聽到來勁時,那念傳單的人卻突然不念了,臉色變白了。聽的說:「趕快往下念呀。」念的把那傳單收起來說:「怕要出事了,怕要發生塌天的事情哩。」說完就慌慌張張地往家裡趕去了,躲災避難一樣往家趕去了。意外、奇妙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200張傳單,我們3人發出去30多張時,那些在牌坊之戰中被他們的父母、爺奶拉下戰場的青年們大都又自覺回到了我們的身邊,回到了革命的隊伍裡。程慶森、程慶石、程慶旺、程賢樁、程賢敏、程賢粉、程慶安、程賢翠、田壯壯、任齊柱、石大狗、石二狗、張小淑,他們看了傳單,先是一臉驚色,及至把那些傳單看完之後,都過來幫我們散發傳單了。我們把剩下的一百多張傳單每人分拿了十幾張,分別到程前街、程後街、村頭上、吃飯場、校門口如撒雪片一樣把那些傳單撒將出去了,把剩下的貼在、掛在誰家門口和低矮的棗樹、柿樹上。一時間,程崗村陷入驚慌了,家家戶戶都在議論那被火燒死的區委書記、被挖出眼珠的老師、被打斷了腿又吃自己屎的村支書。秋天的街道上,除了是玉蜀黍的生甜氣息,就是半黑半白的恐怖在街上籠罩著。說:「真的把那人推到水裡淹死了?」說:「東大頭兒村的支書我認識,真的把他的腿給打斷了嗎?」村裡有人和東大頭兒村有親戚,勤勤快快地跑去問了呢,果然情況屬實,還說那支書家的兒子,聽說他爹用土坯把語錄壓進了茅廁底,於是問他爹:「真的嗎?」他爹低頭不語,兒子起手就在他爹臉上打了一耳光,還跟著又在他爹的襠上踢一腳。一場深刻的思想鬥爭如龍捲風一樣在程崗的家家戶戶開始了,明眼的村人已經看到風捲殘雲般的革命洪流,以不可阻擋的力量奔洩進了程崗鎮。我知道,我必須借這股東風,迅速找到革命的突破口,找到致敵人於死地的喉結和心臟。簡言之,就是必須從村支書身上找到他現行反革命的言論或行動,一舉搗毀這個黨支部。當然,打倒了程天青,也就摧毀了黨支部,當然,要把程天青置於死地而後快,則需要他反革命或曾經反過革命的鐵的事實和證據。當然,找不到這些證據不要緊,只要能從他的直系親屬身上找到些,也是完全可以的。在革命的緊要關口上,同樣是條條道路通羅馬,殊途同歸就是這道理。時令已經過了寒露,秋熟的季節來到了。玉蜀黍紅爛爛的甜味,已經開始從田地裡朝村落襲過來,你從程崗鎮上走過去,由西向東,或由南偏北的風中會夾帶著瞅得見、摸得著褐黃的秋味兒,如初春的柳絮楊花在街上飄蕩著。這是最不利於革命形勢的季節了。在鄉村革命的發展過程中,農忙總是要阻撓革命進程的。革命總是要必不可少地為農忙讓出一條路,為農忙付出沉重代價的。我想應該在秋收到來之前,就找到革命的突破口,在秋收的忙亂中,趁熱打鐵,把程天青從程崗大隊皇帝的位置上拉下來。我決定召開一個革命骨幹會。會議的口頭通知,由程慶林送給了17個人,會議的地點選在人跡罕至的十三里河的河灘上(我和紅梅約會的失約處)。為了在那個會上深刻地動員大家揭發程天青的錯誤和犯罪事實,我買了17個筆記本、17支圓珠筆、1盒紅印油。我要大家在我動員之後,當即把程天青的錯誤言行寫到筆記本兒上,再在那筆記本上按上自己的紅手印。我希望通過這個秘密會議,能找到程天青有把毛主席語錄掉進茅廁的事,或將毛主席三個字寫錯、寫倒的事,或再一不小心說過啥貌似平淡無奇,分析之後則使人大驚失色的錯話兒。這樣的事情只稍有一點,革命的突破口也就出現了,程崗也許就有了曙光啦,程天青也就大禍臨頭了。正是午時候,天氣熱得很,村裡人都在歇午覺,村街上熱燙的寧靜像燒乾了水的鍋。女娃紅花和孩娃紅生也都在屋裡睡著了。為了把那17支圓珠筆芯做成能寫字的圓珠筆,我在院裡把我家的竹掃帚折開,用菜刀削出17段細竹竿,用納鞋的繩兒做著圓珠筆。這當兒桂枝推開大門回來了,手裡提了一掛兒機器軋的細麵條,半籃兒雞蛋和鴨蛋。她問:「你幹啥?那是新掃帚。」我說:「你聽著,你我不是一個道上跑的車,從今往後你少問我幹啥。」她怔怔的立在那,臉上有了菜青色,似乎要發作,可她忍住了。我知道她有事情要求我。她每次有求於我時,就總是強壓著火氣不讓自己暴起來。她說:「今兒是農曆幾月初幾你知道不知道?」我沒有抬頭,仍在把筆芯往細竹竿裡塞,「幾月初幾礙我啥事兒?」她說,「今兒是我爹60大壽你知道不知道?」我乜了她一眼,「他60歲了?國家幹部60就必須退休了,他咋還佔著這村支書的位置不下呀。」桂枝臉上的青色加重了,「你今兒去不去給他過生日?」我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我沒那個閒功夫。」桂枝眼裡有了淚,「高愛軍,算我程桂枝求你行不行?」我停了手裡活兒,「程桂枝,半月前我娘生日,我讓你擀一碗雞蛋麵條端到崗上給我娘,你咋不擀哩?你咋不端哩?今兒你求我了是不是?好喲,我也求求你,讓你爹四年前說過讓我接班當村支書的話兌現行不行?」桂枝啞然了。她有些可憐的站在門口上,也許是她對我娘的不孝使她後悔了,也許她感到她爹說過的要讓我當支書的話應該兌現我,也許她面對政治和家庭的矛盾混在一起時,使她無力施展一個支書的閨女在一個普通百姓家庭中的威力和權力。她只知道她是程天青的閨女,在程崗大街上走過去,那些六十歲七十歲,甚或八十歲九十歲的老人見了她,老遠都要主動上前和她打招呼,說話兒,可她不知道,革命時期是政治壓倒一切的,一點一滴的政治威力,都能打倒家庭的不平等、不平衡,無謂的權力和權勢。她只念過幾年學,從來不讀書,是地道的農村家庭婦女哩,壓根不知道《人民日報》、《解放軍報》是啥兒,不知道《紅旗》雜誌是啥兒。她注定在家庭矛盾中,總是毫無理由地佔上風,注定家庭矛盾和政治、社會發生糾葛時,那些雞毛蒜皮都染上紅的顏色可以上綱上線時,使家庭矛盾陷入政治、社會的漩渦時,她束手無策,左右抬不起手。她注定是政治在家庭中的犧牲品,就像三仙姑必然成為二三十年前中國婚姻革命的犧牲品,小二黑和小芹必然成為那次革命的既得利益者一模樣。我又在做我的能夠口誅筆伐的土製筆桿圓珠筆了。她在我面前站一會,然後就把麵條、雞蛋、鴨蛋放進灶房裡,搬過一個凳子坐在上房和灶房交叉出的一塊陰涼裡。我不知道那時候她心裡想了啥,不知道她那時候心裡是一場生死之戰還是一片空白兒。她就那麼坐在我身後,距我兩丈遠,兩眼一眨不眨地望著我在做那一把圓珠筆。日光就從她的目光中走過去,陰涼就從她眼前退到她身後,直到酷炎的日光照了她,她都沒有靈醒。她被陽光照暈了,臉上流汗了。我做完了17支圓珠筆站起來,伸伸懶腰,看見她還呆呆坐在日光下,心裡便有些些善意了(有時候,善良是革命者的天敵)。「日頭曬著你了,」我說,「給你爹說,見好就收吧,我當了支書,也不會讓他吃啥兒虧。」她往後退到陰涼處,臉上是被日光曬透了的黑紅色。「我爹病了,病了幾天啦。那天看了你們印的東西他就倒在床上啦。」她說,「高愛軍,今兒我爹60大壽,想擺兩桌筵席高興高興哩,你趁這當兒去給他道個歉,賠聲不是,我程桂枝以後對你好,對你娘好,把你娘從崗上接下來一起過日子。只要你對我爹好,我就一定對你娘好行不行?」我盯著坐在那兒的程桂枝。她的臉那時候因為從來沒有過的乞求呈出了過夜豬肝的深紫色。我忽然就有了從未有過的噁心她,從未有過地瞧不起她和可憐她。我覺得我怎麼會和這樣一個既丑又呆的女人結婚呢?怎麼會和她生下一雙兒女呢?她居然可以拿對我娘好來做條件,居然可以以本應存在卻早已不存的孝心來談革命中的大是大非呢?難道革命的問題是可以用家庭的手段解決的?難道階級鬥爭是可以用攪麵條的筷子調和嗎?難道無產階級可以接受資產階級一把小米,幾顆豆子的恩賜嗎?我在程桂枝的臉上盯一會,看看我手腕上的「海鷗」表,拿起那筆、本和印盒出門了。「高愛軍!」她突然站將起來把我叫住了。我沒有扭頭站在大門裡。「我爹60大壽你不去是不是?」我冷冷「嗯」了一下說:「程桂枝,你對你爹說,現在到處都在節約鬧革命,工廠在節約一鍬煤,城市在節約一滴水,全國上下,人人都在多、快、好、省地抓革命,促生產,要把社會主義建設推向一個新階段。毛主席說:『勤儉辦工廠,勤儉辦商店,勤儉辦一切國營事業和合作事業,勤儉辦一切其他事業,什麼事都應當執行勤儉的原則。』增加生產,厲行節約,已經成為社會主義建設的根本原則。可你爹身為黨員幹部,幾千口人的帶頭人,卻在60歲生日時大操大辦、鋪張浪費,這到底是啥意思哩?是為了過生日,還是別有用心呢?」我走了。說完這些我就出門了。我聽見程桂枝怒不可遏地在我身後跳著又一次叫了我的名,喚著說:「高愛軍,我會讓你後悔的!」那時候我不知道她這話的真正含義,順手把大門關起來,大聲回敬了一句話:「後悔的不是我,而是你爹程天青。」然後,我就揚長走去了。午時的胡同像是一條熱布袋,知了的叫聲彷彿炒過的沙粒一樣從樹上倒下來,從那空布袋裡流過來,滾過去。誰家的狗吐著舌頭,看見我懶懶地抬抬頭,就又在樹下睡去了。就是這樣一個平常的時刻,沒有任何異樣的時間裡,程崗的革命形勢發生根本的改變了。朝著好的方向發展了。朝著有利於我們的方向改變了。這是偶然,也是必然(偶然總是孕育在必然之中)。因為這個時間的平常,因為形勢的瞬息萬變,因為我對革命太過專心和用力,致使曙光從黑暗中突現那一刻,使我沒有覺察它就降臨了。被我關上大門的高愛軍家悄無聲息。被我的腳步丟在身後的程崗鎮悄無聲息。我走出村子時,鎮政府的舊北京吉普車不知從哪開回來,我看見那個總是剃著平頭的中年鎮長王振海坐在車裡邊,繞著程崗鎮邊上的村外公路,朝鎮政府大院的方向開去了。我希望他能停車和我說句話,可那車一溜煙地開走了。我知道他不會停車和我說話的。他不認識我,還不知道程崗鎮上藏龍臥虎,正隱身著一個天才的革命家,不知道那位革命家就是他這個中年鎮長最得力的掘墓人。我望著那遠去的吉普車,撿起一塊石頭朝著吉普車的方向砸過去,看著那石頭撞在一棵桐樹上,把那棵桐樹砸得皮破汁流,才朝十三里河那兒走去了。紅梅已經先一步到了十三里河灘上。她把她的閨女桃兒也領到了河灘上。桃兒正脫光雙腳,坐在河邊用白藕似的兩個腳片在水裡拍打著。紅梅看見我好像有些對不住我的模樣兒,瞅桃兒一眼說:「不讓來,她就哭哭喚喚,沒有法兒哩。」我朝桃兒那邊望望說:「來吧,沒事兒,以後有機會再說。」我倆都知道有機會了再說啥兒話,再做啥兒事。我們相對坐在一排柳樹下的樹陰裡,她穿了一件那時鎮上很少有人敢穿的布裙子(城裡已經十分流行了,這該死的城鄉差別喲),露出的玉白雙腿和假的一樣動人心神兒。我看見她小腿上的細絨毛,稀稀的在柳樹枝葉間偶而漏落的日光裡,閃著一絲一線金黃的光。她知道我在看著她。我們有很長日子沒有單獨呆在一塊了。我們都極想有機會單獨呆在一塊兒。好像那當兒她知道我心裡想了啥,她把微偏的身子轉轉往前挪了挪,和我坐得更為正面些,更為貼近些。然後,她把她穿的方口平絨步鞋脫掉了,露出了她的十粒鮮紅的腳趾甲,又把她的裙子朝上拉了拉,露出半截豐嫩的大腿來。我有些口乾舌燥了,嚥了一口唾液兒。河灘上靜靜悄悄,流水嘩嘩,日光下的白色水鳥在那條河壩聚起的水面上起起落落。小桃兒在那大聲地喚:「媽———媽———魚兒———」(程崗的孩子都管母親叫「娘」,只有桃兒才叫媽)。紅梅回過頭去大聲說:「桃兒,自個耍吧,媽和你伯說說話。」桃兒就捲著褲腿在河邊捉魚了。紅梅看著我,讓目光翻過我的肩頭,又看了看通往村裡的渠堤路。我問:「來人沒?」她說:「沒有。」又問:「要麼……我們去那邊樹林一會兒?」沒有誰比紅梅更知道那時我需要啥兒了。我愛她,死了都愛她。問完那句話,她做出了要起身走去為我犧牲的架勢兒,我知道,到那兒,只要我點一下頭,她就會不顧一切地為我把衣服脫下來。可我搖搖頭:「非常時期,大局就是一切。」她深明大義地點了頭,把腳放在了我的大腿上,讓那十粒紅趾甲在我面前閃著紅彤彤的光。這時候,程慶林來了,紅梅若無其事地站起來,起身去給程慶林發了一支筆、一個筆記本。後來每到一個,她都去發一支筆、一個本。她邊發邊和他們說些啥,使人們很快都隨她陷入了一片神秘的革命情景中。我坐在河灘高處的一個籃兒似的石頭上,看著大家拿著那筆、那本望著我。我說:「還有誰沒來?」紅梅、程慶林都說:「到齊了。」不消說會議可以開始了,可以直奔主題說我要說的事情了。可我說:「先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們把那些傳單發出去以後,不到三天,副支書程天水———就是慶賢他叔。」我望著坐在自己一隻鞋上的慶賢道:「他在昨兒夜裡找我了,說他有一次不小心往地上坐著時,毛主席語錄從他的褲口袋裡掉出來,他一屁股坐在了毛主席語錄本兒上。他說他壓根不知道犯了大錯誤,他不配當這個副支書,他甘願把副支書的這個位置讓給咱們其中的哪一個,甘願做一個普通群眾受教育,甘願做一個被別人領導的老百姓。」話到這兒我歇了口,掃了一眼大夥兒,看見大伙的目光裡都有辟啪的火苗跳動著。我說:「還有村裡的電工也找我交待了,說他有一次想試試毛主席語錄的皮兒絕緣不絕緣,沒想到電線短路把那語錄皮燒焦了,把毛主席像燒壞了。他說他不配做電工,隨時都願把電工的權力交出來。還有大隊會計說他曾經把毛主席像章掉在一堆豬屎上。婦女主任說她有一次把孩娃的作文裡的句子當成了毛主席的話……如此等等,這說明了啥兒呢?」我的嗓門抬高了,不斷把手中的竹竿圓珠筆兒在空中舞動著,「說明我們初戰告捷了,說明我們勝利在望了,說明那些犯了錯誤或嚴重錯誤的人在我們面前、在革命大潮來臨之前發抖了,退縮了。還說明啥兒呢?說明了對革命的運動,一切黨派、一切同志都將在運動中受到檢驗和棄絕,都將受到考核和評判。我們不怕他們犯錯誤,犯了錯誤改正了就是好同志。可對那些犯了錯誤又不願改正,不願老實交待、甚至企圖矇混過關的人該怎樣去處理?沒有別的辦法,只有一條出路,那就是發動群眾———發動群眾———再發動群眾。當群眾真正地、徹底地被發動起來了,那些犯有錯誤並想矇混過關的就水落石出了。就圖窮匕首見,大白於天下了。「現在,應該說程崗的群眾已基本覺悟了,既將被我們完全徹底發動起來了。剩下的工作,就是我們在座的每一個黨員、每一個團員,每一位革命青年,必須真正地肩負起先鋒隊的作用,肩負起戰鬥隊的作用;應該身先士卒,衝鋒在前,真真正正地站在革命的風口浪尖上,頂風雨、戰惡浪,與天斗、與地斗、與程崗的階級敵人斗;應該大公無私,破私立公,敢字當頭,把你們所知道的以程天青為首的黨支部中每一個成員的錯誤言行毫不保留地揭發出來,使他們成為過街老鼠,昭然於天下,大白於群眾面前;使群眾們認識到,能夠領導他們既抓革命、又促生產的不是現在的程天青,而是由我們每一個人所共同組成的新的機構、班子和支部。「眼下,程天青已經生病了,說明他們不僅發抖了,而且已經心驚膽戰、魂不守舍了。說明革命的成功就在不久的將來。為了在革命成功之前,在我們奪取政權之前,避免我們內部發生矛盾,避免我們中間出現不應有的爭功奪利現象,有一點我向各位說清楚:那就是革命雖然是為了奪取政權,但不是舊權力的一次分配;奪權以後,大家中間有職務高低的差別,誰的職務高?誰的職務低?誰的權力大?誰的權力小?這取決於大家在揭發中的表現和努力,取決於革命覺悟的高與低,取決於組織、發動群眾的能力的大與小。我們不論功行賞,但不會不考慮各位在座的表現。這一點我必須講清楚,取得政權以後,哪怕是生產隊的副隊長、記工員、放牛的、看守莊稼的———這些好事決不會落到在運動中坐視一切的人,對革命漠不關心、麻木不仁的人頭上。」我說:「現在,本子在大家的手裡,筆也在大家的手裡,請大家靜心地回憶幾分鐘,對程天青這個村支書和副支書、村長、副村長,包括大隊的一切幹部和他們的直系親屬和子女,有啥兒意見,要揭發啥兒,就請都寫到那個本子上,按上自己的手印吧。」我講完了話,不知道我的話在程崗的革命骨幹中起了何樣的鼓動和作用。但有一點我十分清楚地看了出來,那就是他們還不敢真正地站到程天青的對立面,不敢在那本子上寫啥兒。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相互觀察,似乎這當兒只要有人率先在本子上寫上揭發的材料,別人就會跟著刷刷地寫起來。我說:「還有一點請放心,無論誰揭發了誰,不到萬不得已,都不會把這些揭發人的姓名公佈出來的。」這當兒情況有些不妙了,有人把握在手裡筆索性放在了腳地上,長歎一聲說:「我真是想揭發,可真他媽的一點不知道。」說這話的是副支書的侄兒程慶賢。他的話如同傳染一樣,又有幾個把筆放在了腳地上,洩氣地說著類似的話。經驗告訴我,這時候必須阻止這漫不經心的逆風吹去剛被喚醒的革命者的熱情。我望了望那些擱筆說話的人,把目光落在了紅梅的臉上。紅梅立刻心領神會。她從人群邊走到了人群前,說:「我揭發我公公程天民和程天青,他們時常在程廟的第二節院裡坐著議論國家大事,對革命形勢長吁短歎。有一次說縣城的革命青年讓一位老紅軍遊街了,程天青說他認識那紅軍,他要碰見那些讓老紅軍遊街的青年,他就一鐵鍬把青年的頭給砍下來。」(我愛紅梅)我說:「寫下來,這就是罪證。」紅梅就在眾人面前沙沙地往本子上寫起來。事情就這麼簡單,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不過,更多的時候是東風壓倒西風。看紅梅那樣說了,那樣寫了,程慶林就跟著說:「我揭發以程天青為首的黨支部三條罪狀,全部都寫在本子上,有一天革命需要我公開說出這三條罪狀來,把我程慶林的頭砍掉我也敢站出來公開當證人。」說完後程慶林就往前挪一步,蹲在紅梅邊上,將本兒放在膝蓋上,也跟著沙沙沙地寫起來。(旭日出東方,禾兒都茁壯;甘露灑下來,鮮花都怒放;大河漲水浪滔滔,鯉魚迎著浪頭躍。階級風浪陣陣起,風吹浪打不動搖。)隨著紅梅和慶林的公然揭發,大家竟全都開始往手裡的本子上寫起來,有的把本子放在膝頭上,有的把本子放在石頭上,有的索性把本子放在腳地,人就爬在沙地上寫。那是一個激動人心的場面。遠處,秋莊稼都已成熟,飄著深紅色的玉蜀黍的香味;近處,白亮亮的十三里河水上,有桃兒的嬉耍,有魚鷹穿過雲彩斜刺下來的身影。身旁河灘上的柳林裡,淺淺的風平緩而又涼爽。往程崗鎮後邊流過的水渠裡,不斷有青蛙的叫聲和跳入水中的撲通聲越過渠堤響過來。日頭已至頭頂,日光在大家身前身後照曬著,把每一個人寫著的影兒都窩成一個淡淺色的團。我看見手快的人已經寫了一頁,還標出了!「#的順序兒,手慢的已經寫了大半頁,字跡歪歪扭扭,在那本兒上,如在一張白紙上堆了一片糞便。我在那些寫著揭發材料的人中間走來走去,決定待這些人把揭發材料上交之後,就連夜寫成大字報,讓明晨村人一覺醒來,看到程崗一夜之後如白雪飛舞,大街小巷的牆上都是程天青和程天民臉上的髒臭和糞便,罪惡和屎尿。我決定革命成功以後,就是在紙上攤了一片糞便的人,如果他沒能力當大隊幹部或生產隊長,也要讓他當山坡上的護林員,生產隊的記工員,或大隊電磨坊的管磨者。總之,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不僅是革命時的首要問題,也是革命成功後的首要問題。革命不能論功行賞,但革命決不能讓那些拋頭顱、灑熱血的同志吃虧在前,又黃連在後,這是革命的利益問題,也是農村發動群眾時首先要考慮的前提問題。我在大夥兒的揭發中計劃著寫大字報的筆、紙、漿糊這筆開支從哪出;想著革命的風暴即將如暴風驟雨般降落在死水一潭的程崗村,想著死水微瀾將成為大江東去,一碗冷水也將翻江倒海。我知道在河灘上的這次會議,將載入程崗革命的史冊,將因為這次會議上的揭發,使程崗革命進入一個真正的轉折時期。我知道我在程崗發動革命的一些行為,還不能和縣城、和九都、和省會那些革命者的行為相提並論,他們會嘲笑我的這種作法像鄉村小兒科,就像共產黨革命的初期,有人嘲笑毛澤東在韶山沖發動的農民起義是土包子造反一樣。這種嘲笑,是他們對農民的不夠瞭解,對農村和土地的陌生所致,是對程崗鎮和二程故里特有的封建文化的不夠熟悉,缺少洞察。恩格斯說過:「無產階級的解放在軍事上也將有它自己的表現,並將創造出自己特殊的、新的作戰方法。」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中國人民的革命戰爭,實現了恩格斯的這個偉大預言,創立了偉大的毛澤東的軍事思想。明天,當我在程崗大隊革命成功以後,當我在程崗鎮成功以後,當我在縣成功以後,在地區、甚至省裡革命成功以後,誰能不把河灘上這次秘會載入史冊?在後人為我書寫傳記或回憶錄時,誰能不把這次極具個性的揭發方式重重地寫上一筆?當後人研究我的生平史和革命的奮鬥史時,誰能不說這是一次我革命生涯的偉大而深刻的急轉彎呢?我在大家沙沙的筆聲中走來走去,我清晰地意識到了這次發下去的17支土製圓珠筆和17個最便宜的筆記本,將成為一種歷史的紀念物時,我卻沒有意識到,更為唐突和令人瞠目結舌的事件發生了,更為令人驚訝的一個時刻來到了。我沒有意識到,我在沙灘的這次如運動戰、麻雀戰一般的集會所結果出的更直接、更迅速的意義已經顯露出來了,突現出來了。沒想到這次集會帶來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收穫,從另一方面證明了這次集會的偉大意義和作為程崗革命轉折點的複雜及深刻。這當兒,在程慶林率先把寫好的三頁揭發材料按上手印,正往我的手上遞著時,從水渠那頭傳來晴天霹靂般的狂喚亂叫聲:「高愛軍———高愛軍在那河灘上沒有?———高愛軍,你瘋到哪裡了?」我沿著那喚聲望過去。「喂———你們那兒是一堆死人嗎———高愛軍在那不在那?快讓他跑步回家吧!他媳婦桂枝上吊啦———」我轟隆一聲呆住了。所有的人都轟隆一下呆住了。「高愛軍———你媳婦桂枝上吊啦,人都死啦你犯魔症到哪去啦———」
我、紅梅、程慶林和所有的人的臉都蒼白了。紅梅蒼白的臉上還僵了很厚一層米黃色,望著我,她的額門上立刻出了一層汗。「紅梅,」我鎮定自若說,「你把大家寫的揭發材料收起來,千萬不能丟一本。」(我多麼偉大喲,有將軍風範喲)說完我就迎著從水渠上逆流而上的狂喚亂叫朝著村裡跑。那叫我的村人看見我,就對準我把他的叫聲磚頭瓦塊一般朝我砸過來。「愛軍,你快些,你媳婦臉都變青啦!舌頭都耷拉出來啦!慢一步你和她話都說不上一句啦!」
2轉折
桂枝死了。桂枝淅瀝嘩啦就死了。在我往家裡跑著時,「桂枝上吊啦」那句話冰凌條樣冷冷地橫在我的腦子裡,及至跑到家裡,那冰凌條就在我腦子裡炸開了,使我渾身又冷又熱,打擺子樣站立不住了。她大概是在我到河灘不久上吊的,是鄰居來家裡借水桶挑水時發現的,待喚人來把她從樑上卸下來,她人已經沒有氣兒了,體溫像風吹雲散一樣不見了。那時候村人們把她抬到屋門口的迎風處,讓她的頭對著院落裡,指望風能把她從死裡吹回來,可那指望很快就燈熄光滅了。她的臉已經青起來。我撥開人群時看見她的雙眼直愣愣地朝上翻,眼白上灰濛濛布下一層雲。那時候我想她可能已經沒救了,想不就是我沒有答應去給你爹做壽,這有啥兒想不開?過不過生日有那麼重要嗎?能比你的命還重要嗎?我彎下腰把手放在她的鼻子前,企圖從那兒抓住讓她生還的一根線,可她的鼻前寒寒涼涼,像我的手放在了一塊冰兒上。我知道她已經沒救了。我預感到一場魚死網破的複雜局面已經擺在了我面前,擺在革命面前了。我緩緩地從地上立起來。來給桂枝卸吊的左鄰右舍都正用異樣的目光望著我。女娃紅花和孩娃紅生立在桂枝的身邊,他們似乎明白家裡發生了啥兒事,又似乎不明白家裡到底發生了啥兒事,半是驚恐、半是癡傻地看著我。過一會,他們默默到我身邊求救似的每人拉著我的一隻手。不消說,一個危險的時刻到來了,從村人的目光中我看見了那危險的不僅是我高愛軍,還有程崗的革命和前程,方向和路線。在河灘上集會的人也都跑來了,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我臉上。屋裡屋外靜得能聽到空氣的流動和拉鋸一樣響。我有些心慌,像無數條蟲兒在身上、心上蠕動著。紅梅走來了。她臉色黃白,過來把紅生、紅花攔在她懷裡,像一個偉大的母親樣把孩娃們攬在她懷裡。(偉大的紅梅,我死了都愛你!)當紅梅把孩娃從我手裡接過去時,我看見圍在門口的人群外,靠屋裡的桌子下,有樣東西被人摔碎了。我從桂枝身邊走過去,圍在桂枝腳頭的幾個鄰人給我讓開了路。所有的目光都隨著我的腳步朝著屋裡看,就都一下看見,那原來放在桌子裡邊的毛主席的石膏像被摔碎在了屋子裡,貼在正牆上的毛主席像也被揭下來撕得粉碎,揉成了一團一團,扔到界牆邊、桌子下,糧缸縫兒裡和門後的角落裡。還有擺在桌上的四卷本《毛澤東選集》,有兩本在桌子上,有一本翻著書頁,將掉未掉地懸在桌子角,還有一本米黃色的書皮被撕成一條一條扔在櫃子下。我朝東邊裡屋走去,掀開門簾,看見桌裡牆上的主席像也被撕掉了,又快步到西屋去,撩開門簾,看見原來擺在窗台上的幾十個毛主席像章被弄得滿地星輝,四處塵埃了。(她一定是一邊撕著、毀著這神聖的東西,一邊罵著我:「高愛軍,我讓你去革命!高愛軍,我讓你去革命!」桂枝,你咋能這樣呢?這是捅天的大罪喲……我想到那200張傳單,在程崗哪都發到了,就是沒發到桂枝的手裡去———燈下黑呀。)我從西邊屋裡退將出來了。掃了一遍那些望我的人,我對大家說:「誰都別動,要保護現場。」我在人群中用目光找到了程慶林,「你快去通知鎮上的派出所,讓他們帶著照相機立馬趕過來。」程慶林有些莫名地望著我。我吼:「還愣著幹啥?」程慶林說:「愛軍哥……」我狠狠地盯了他一眼。紅梅走過來,毅然地說:「我去吧。」(偉大、可愛的紅梅呀!)程慶林沒有再說啥,看看紅梅,明白了啥兒,轉身就往門外跑去了。我望著人群中的任齊柱和田壯壯:「你倆去站到大門口,任何閒人不要讓進到院裡來。」他倆立馬朝門外走過去(後來他們一個當了大隊的民兵營長,一個副營長)。最後,我望著屋子裡所有的人:「都退到院子裡,屋裡這現場一定要保持原樣兒。」所有的人都退到了院子裡。屋子裡立刻空空蕩蕩了,只有那些摔碎、撕碎、揉成團兒的神聖和無知、無語的桂枝躺在那。立刻間,我家那種猜疑的目光不見了,被一種如槍林彈雨般的緊張氣氛籠蓋了,被政治鬥爭壁壘森嚴起來了。我立在院子的正中央,在等待中感到臉上有結成鐵片樣的一層硬殼兒。紅梅悄悄走到我面前,如像要安慰一句啥兒話,卻只那麼立著啥兒也沒能說出來。我說:「你把紅生、紅花帶到一邊去,千萬別嚇著了孩娃兒。」聽了這話,她眼圈紅潤了,把紅生、紅花扯到了院子角。派出所新調來的高個王所長領著兩位穿制服的警察,手裡提著「五七」式手槍,脖子掛著「海鷗」牌照相機,很快出現在了我家裡。最後,桂枝的死被定性為現行反革命自殺案。
3轉折
程天青瘋了。桂枝突如其來的死使他感到天塌地陷,火山爆發,黃河怒吼,長江決堤。有一句話是千真萬確的真理,是哲學上永遠不倒的革命觀點,就是「任何事情都不會以個人意志為轉移」。那一天,程天青睡完了午覺,起床洗了臉,在院裡走了一圈,看著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們在院裡摘菜剝蔥,洗肉砸骨,孫子、孫女們和外孫子、外孫女們在上房的一角跳皮筋、過家家,心裡正洋溢著兒孫滿堂的幸福時,他美滿幸福的生活末日到來了。有人從門外撞著進來喚:「老支書,不好啦,桂枝上吊啦!」程家一院人全都呆起來。程天青盯著來人問:「你說啥?」來人說:「桂枝上吊啦,吊在她家房樑上。」程天青畢竟是解放前在戰爭的邊沿跑來跑去的人。他很快鎮定下來了,疾步走出家門,從程中街穿過胡同到了程後街。可他到我家裡時,已經慢下一步啦。在門口站著的任齊柱和田壯壯沒有敢攔他,卻大高聲地叫了一聲「支書———」叫了一聲「天青伯———」。院子裡的人都聽見了那叫聲,都自動給他閃開了一條路,可當他在屋門口看見桂枝那舌頭還在嘴外的青臉和泛白的眼睛時,看見那兩個鄉村警察在門口握著手槍站立著,高個子所長正用相機對著那摔碎、撕碎的毛主席像「啪、啪」拍照時,他把手放在他閨女的鼻前試了試(和我不久前的動作一模樣),臉砰地一下就白了,虛汗瓢潑一樣掛在額門和他的鼻子上。我以為他這時會英勇無畏地站起來,會用目光在人群中惡狠狠地找到我,會抓住我的衣領質問我:桂枝是為啥上吊的?可他卻把目光落在了那些被摔、被撕了的神聖上,彷彿他沒進家就知道桂枝在上吊前做了那些事(是不是他們一家不斷地議論我?常常說我患了一種革命症,因此桂枝說過她總有一天要把家裡的革命和神聖摔了、撕了呢)。把目光落在所長的相機上,程天青叫了一聲「王所長」,王所長沒有把眼離開那相機,沒有把拍照的腰直起來,甚至連頭都沒有扭一下,就對程天青平淡而又定性地說:「程支書,不得了呢,這是程崗鎮十幾個大隊、幾萬口人中出現的第一起現行反革命自殺案。」程天青忽然冷冷道:「王所長,現在定性早了一點吧。是不是現行反革命,至少要你們鎮長說了才算吧。」王所長把拍照的手停下了,有些莫名其妙地望著程天青:「死者是你啥人呀?」程天青說:「她是我姑女。」王所長「哦」了一下,說:「你去把鎮長叫來吧,讓他看看現場,看他敢不敢說這不是一場現行反革命自殺案。」說著,王所長就又開始拍照了(他真是一個立場堅定的革命者,謝謝了,王所長,我向您致敬———意志堅定的革命者),那樣兒似乎壓根沒有把程天青放到眼裡。在場的人都看見程天青的臉成菜色了,他盯了一下王所長,盯了一下站在屋門口如木柱一樣的警察,突然轉身走去了。他出門朝鎮政府的方向走掉了,都知道他是去找那中年鎮長了,可他這一去,再也沒有返回到我家裡。直到在崗上埋了桂枝他都沒有在村街上出現過。在程崗有七天不見他的影兒了。半月不見他的影兒了。收過秋,種上麥直到小麥苗從田里鑽出一那麼高,褐黃的土地上又有了一層嫩青色,他才在程崗出現了。不足兩個月的時間,他的頭髮全白了,又亂又長,蓬蓬雜雜,頭髮中不斷有雞毛和柴草夾在頭頂上。往日冬天剛來他就披在肩上的軍大衣不見了。如今,早早晚晚在村頭、牌坊下、飯場上見到他,他都是穿一件又髒又亂的黑裌襖,領子上的油污和領子比著厚,日光一照那領子就閃著令人噁心的光。他病了。真正有了瘋魔症(歷史真會開玩笑)。他瘋了以後總是在村街上走來走去,見了村人不是嘿嘿地笑,就是瞪著充滿殺機的雙眼,可你要真的朝他晃一下拳頭,他就會慌忙蹲在地上,用雙手抱住頭。甚至,他還會突然朝你跪下來,給你磕頭、作揖,請你饒了他,說:「我姑女都死了,你們千萬不要打我呀……我認罪,我認罪不行嗎?看在我是老黨員,解放前就參加革命的份上你們就饒了我這一回……」(他為我黨和老一輩革命家丟盡了臉!)他是在為姑女桂枝伸冤叫屈中瘋了的。告到縣公安局和法院,公安局和法院的人說:「這是明明白白的現行反革命案件你還告啥呢?」申訴到地區法院,法院說:「回去吧,有人放電影,無意識把片子裝錯了,出來的領袖像是頭朝下,就判了有期徒刑20年;你姑女幸虧上吊了,不上吊還不知要槍斃幾次呢。」後來他竟以老八路的名義告到省法院,說他姑女就是罪該萬死,可那個逼他姑女那樣做的高愛軍咋能逍遙法外呢?這時候有一張訴狀從程崗飛到了縣委書記的手裡邊,縣委書記又批轉給在程崗成功地破了一起現行反革命案件被調到縣公安局主持工作的王所長手裡。那張訴狀上共列舉了程天青三個方面的26條罪惡,按了17個證人的紅手印。王所長派人把程天青從省城告狀的路上帶回來,將那26條罪狀給他看了一遍,看完他就癡呆瘋傻了。當然,這並不表明他瘋的直接原因是因為那張狀子所導致。根本的原因,是他成了革命的敵人,是階級敵人對革命大潮的驚懼和膽怯。我們都知道,當革命在一夜之間如狂風暴雨般降臨時,敵人是會在狂風暴雨面前神經錯亂的,這表明了一種偉大和渺小,一種力量和怯弱,一種正義和非正義,一種嚴正和理屈,一種階級的正確性和另一種階級的反動性。但是,我們決然不會,也不該忘記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的道理;不會、也不該忘記雖然一切敵人都是紙老虎,但它們身上,令人噁心的毒瘡已經化膿,正散發著一股難聞的屍臭在腐化著我們的肌體和社會。我們不會忘記,萬里長征才走完了第一步,革命道路漫又長。革命就這樣初步成功了。我們會不畏艱險地朝著燈塔走過去。
4一張圖表
在程崗的革命就這樣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成功了。我們依著上邊的指示精神,改黨支部為革命委員會,成立了新的革命領導小組。為了後邊交待的方便,我該把一張圖表給你們畫出來。你們不應該把這張圖表看成是我在程崗革命成功後的權力分配表,而應該把它視作一張程崗革命工作的聯絡圖。
圖表不說明啥兒,但它一覽無餘地證明了我在程崗革命的成功和勝利,證明了我和紅梅的心血如朵朵葵花向陽開一樣有了收穫和成果。事情就是這樣,沒有革命,就沒有權力,權力是革命的目標,革命是權力的手段。一切革命因之權力,結之權力。與此同時,革命的初步成功,還證明了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有的重於泰山,有的輕於鴻毛;為革命的利益而死,死得其所,比泰山還重;為個人利益而死,便比鴻毛還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