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鳥孩誕生.1 文 / 閻連科
落日時分,十二歲的流浪兒死在了車輪下,與車禍相關和不相關的人都在忙亂著,而他自己卻在這個大都城的紀念塔上,看著這一切,感到了快感。回味在這都市流浪三年的一切,小小的心中,也有著一個別人無法探知的世界。
說起來都市的三月二十一日,事實上也是極盡的大眾,與通常的都市歲月比較,並無什麼特殊的鮮艷之處。新任市長依然在做他的長篇廣播電視演講,希圖從深層闡述,他就任期間,將使這個城市的建設更加歐西文明。馬路上的行人,也依舊忙忙匆匆,走動著他們的人生旅途,彷彿為了一步便踏入自己的墓地。脫軌的電車,停在馬路邊上,司機在忙著入軌的線路,車窗裡伸出了許多黃色的面孔。亞細亞商業大樓、華聯大廈、商城大廈和天然時裝大樓,也依然在競爭與吞吐著他們天真的顧客。被這四家商業大戶圍就的二七廣場上,除了青紫艷艷的鼎沸的人聲,就是警察風雲突起的吆喝。委實是找不到與往日相比的異樣。如果硬要去找些不同,怕就是二七紀念塔上,落了一隻許久不動的鴿子,純淨白亮,在落日中灼灼生輝,宛若在鄉村的夕陽之下,田野的上空凝固了一尾蒲公英的白花。也就如此罷了。可是,往常的日子,也時有鴿子或別的什麼鳥兒,疲累時落在塔頂歇息。確真是找不到三月二十一日的都市,與往日有了什麼不同。鳥孩選擇這一天的落日時分,讓電車把自己軋死在二七廣場,不過是這一天他確真想死而已。死了以後的鳥孩,跳起來落在紀念塔的飛簷上,看著為他的死忙亂驚呼的人們,不免產生了一絲暗喜。原來大都市的市民,也並沒有了不得的地方,見了流血,也一樣是要臉色慘白,一樣要手忙腳亂,大聲驚呼。原來他們也是這樣平常,鳥孩騎著二層塔的飛簷,手扶著簷角,就如在家時騎在山羊背上,雙手扶著彎彎的羊角,像瀏覽鄉村風光一樣看著這都市的忙亂,和對自己那具小屍體的驚懼,興災樂禍的歡愉,潺潺流水樣在他心裡汩汩地淌動。他看到亞細亞商業大樓的14407號服務小姐,穿著淺綠色的毛呢禮服,路過這裡時,擠進人群,看了一眼汽車輪下自己開花的腦瓜和仍在一張一合、抽搐著的嘴角,她潤紅的嫩臉,便白成了一團粘連的麵粉,原本漂亮的秀容,扭曲成了坑坑凹凹的地瓜,鳥孩便高興得忘乎所以,差一點從塔簷上掉將下來。電車是從自己的肚子上開過去的,過去時鳥孩覺得像誰在自己的肚子上踩了一腳,於是鳥孩便達到目的了。他坐在飛簷之上,看到緊急剎車的司機,轉眼間臉色變得蠟黃,像他車軸上用的黃油,糊狀而又厚重;看到車上的旅客,身子突然地後倒前趴,有幾人的額門上撞出了青包;售票員在門口,車輪子樣,飛速轉了一圈,爬起來時,臉上的血殷紅殷紅,汩汩地潺方成幾條粘稠的溪水。見此情況,鳥孩差一點失聲笑將出來。初到這個都市,鳥孩無票乘車,這位售票員曾經不遺餘力地在他的屁股上端了一腳。他的皮鞋底兒又硬又大,三年之後的今天,鳥孩的屁股依然疼痛不止。現在好了,一報還了一報,也是罪有應得。還有那14407號服務小姐,別人在起哄傻子和癡鳳做男女惡行之時,她在一邊偷偷發笑,現在也就有了報應,看了鳥孩四零五落的屍體,她便在人群邊上嘔吐不止,使男人發癡發狂的臉蛋,終於扭曲成了一塊半白半紅的地瓜。而這些,還不是鳥孩最值得慶幸的事。在鳥孩跳上塔簷不久,他意外地看到了電車的屁股下面,鑽了輛黑色的臥車,前玻璃全部碎了,星月燦爛地落在馬路上,被夕陽一照,反光斜射,二七廣場四周的商業大廈、雙塔賓館、亞細亞酒樓以及紀念塔的迎面牆壁,竟都五彩繽紛起來。更有趣的是,臥車的司機,居然完整無缺,而一邊坐的一位胖子,像足球樣在車前被踢將出來,投射到了電車的後殼之上,又反彈下來。因為他胖,血就多,流起來嘩嘩啦啦,聲音又宏又亮,倒像了在鄉村的夕陽中,瑣吶獨奏的一首曲子,歡樂無比地在廣場上迴盪響動,委實是出好戲。為了看清廣場上熱鬧的風景,鳥孩從二層塔簷,跳到了三層塔上,手扶著塔壁的青磚,被風雨蝕磨的磚粉,如同沙子樣落了一手。他接過那一抹沙粉,朝廣場上的人群撒了一把,終於迷住了幾位西裝革履者的眼睛,於是他就忍不住地笑出聲來。他看見他的笑聲,薄薄淡淡,一塊青紫,一塊粉紅;青紫的如他挨打後身上的淤血,粉紅的如他讓電車軋死後盛開的滿地桃花,還有一些別的赤橙黃綠。總之,他十二分地驚奇,始料不及自己死後的笑聲,極如這個時節郊野荒地上空飄動的花蕾的氣息,實在是美麗得無以言表了。沒想到自己一個十二歲的鳥孩,能給這繁鬧瘋狂的都市,增加如此一絲大自然的氣息,他使冷丁兒感到,委實是便宜了這個都市,就慌忙打住了笑聲。可惜,鳥孩的笑聲,已經蟬翼一樣,飄在了那所謂的交通事故的上空。有人抬起了頭,鳥孩做賊心虛一樣,縱身又是一躍,跳到了四層塔上,躲在雙塔的縫間。抬頭的都市市民,又扭頭看鳥孩的小屍去了,終於沒有對那一抹粉沙和花味的笑聲,引起什麼應有的戒意。鳥孩開始坐在塔簷上歇息。開始靜觀自己的死去,給這個都市帶來的一個不安的顫慄,開始走進過去的歲月之中,翻垃圾樣尋找自己那居然也能被稱為人生的一些往事,他使看到了歲月的倒流,如同一棵金水河邊倒栽的柳樹,枝條脹綠柔韌,垂落在樹冠下面,躲避著陽光的直射,卻是一樣的青青綠綠,春暖花開,風雨四季。只可借這樣的美好年月,他和鳳子僅僅才有三年,就被傻漢子和這都市文明,攪得七零八落,體無完膚了。最後鳳子為此死去,傻漢子讓為此死了,自己也就只好死了。
回想起來,進入這個都市,是三年前的秋天。秋天的這個都市,滿街都是法國桐的黃葉紅葉。金水河上已經時有濃霧,河水在清晨的涼氣中冒著白氣。按計劃他並不打算在這個都市滯留許久。根據在洛陽流浪的一年經驗來看,這個都市的冬天不好存在,主要是冷。至於飯食,凡為城市,小餐館裡總為他們準備得十分充分,大不了也就是替主人收拾一番碗筷罷了。在洛陽他就是這樣過的,白天替餐館幹一些零碎雜活,晚上睡在餐館的煤火邊上。可後來主家的什麼丟了,不僅將他趕離了火邊,還將他狠狠揍了一頓。他帶著這個創傷,擠上一列火車,到這都市下車時候,出站口的服務員在他腰上踢了一腳。他沒想到這個都市是那次列車的終點站,他分明看見車廂上寫著西安——鄭州——廣州,誰料它到中途便停開不前了。看看這個城市也罷,好歹它也是自己的省會,鳥孩以為,自己生長在這塊土地之上,沒見過屬於自己的省會,畢竟也是一份遺憾,想把這省會看得夠了厭了,再伺機扒車混到廣州。到廣州去是鳥孩的理想,據說廣州的叫花子被稱作乞丐,錢都多得可怕,冬天也十分享受,一件爛襖就可以不屈服於季節的影響,只是夏天有些受罪。不過,聽人說過最北的哈爾濱市。據說哈爾濱夏天不熱。鳥孩曾經幻想,冬天到廣州度過,夏天到哈爾濱度過,春天、秋天在哪都行,所以火車停了,他便臨時更改計劃,隨著人流來到了這個都市。
沒想到在這個城市一留就是三年,轉眼間從九歲便到了十二,小小的年紀,被催成為了一個大人。鳥孩在塔簷上冥想,把他留在這個都市的,究竟是那列停開的火車,還是偶然碰到鳳子。他滿懷著惆悵,瞅著三年前無聲的落葉,滿地枯黃地落滿了馬路,自己獨自走在那黃葉之上。沒想到省會到底還是省會,飯館、酒樓的門口,都守有穿呢服的公子小姐,不消說是不讓他走近半步。而胡同的小飯館,竟也不讓他走進,怕他誤了人家的生意,寧可把五顏六色的肉菜倒進飯桶,再倒進廁所沖盡,也不讓他沾一個手邊。還有車站,無論火車站、汽車站、抑或公共汽車的停車場,更是不讓他去投宿。亞細亞大樓和商業大廈的大門倒可以魚目混珠,然而電梯旁都有直立的電梯小姐。八十老人上不去電梯,她在邊上懶得一動,可他歡蹦亂跳地跑將上去,她又堅決地將他拽下,哄趕出大門之外。當然,她們並擋不住他對電梯的好奇,和對大廈的關心。說在人多處他偷了別人什麼,他是連這樣的邪念也不曾有過;可眼看著買衣服的女人,在櫃檯前掏掉了錢和糧票,他溜過去撿起便走的事情,三年來倒時有發生。
可惜糧票在市面上已經不再流通。
糧票的事情,使鳥孩像病人一樣感傷不已。在洛陽那家燴麵館裡,他零零星星共存了十三斤糧票,其中有三斤還是全國通用。本打算拿這些糧票,到廣州打出一塊天下。後來又都被鳳子收藏起來,珍品一樣塞在那間地庵的竹筒裡,沒想到三年之後,卻是幾片髒紙而已。
也許所有的事情,起因都還在這糧票之上。鳥孩想,沒有這十三斤糧票,也就沒有了今日事情的蒼涼結果。那時候,他在這都市餓了三天,企圖找到一點吃食,便沿著金水河逆水而上。金水河是這都市最大的污水河,河岸上堆滿了居民們倒出的垃圾。十個飲料瓶中,總會有一個殘留有別人喝剩下的飲料。可是食品,比如發霉的糕點、變質的餅乾、風乾的饃塊、吃不完的半支油條、賣不完而壞爛的水果,卻到底還是沒有。沒想到這麼豐富的金水河邊,竟會窮白到這步田地。太陽很好,明明亮亮地照著河岸的垃圾和河裡的黑水,腥臭的氣息,絲線一樣在河面扯連不斷。當然沒有魚、青蛙、靖蜒什麼的。但有蚊子。且蚊子又肥又胖,飛起來像這都市的飛機,載著大人物從機場起飛。還有一種深紅色的蟲子,閃閃發光地在河面域垃圾上爬動,把生活過得歡快而又急切。它們爬動的時候,總是慌慌張張地歡蹦喜跳,釋放出一股魚蝦的氣味,弄出一曲很響的音樂。鳥孩就這樣沿著河邊慢行,手裡握一根竹竿,每逢有新倒的都市垃圾,便停下來仔細尋找,把那些紅蟲子嚇得丟魂落魄。太陽委實是很美,又大又圓,宛如羊肉泡饃麵館門前,烤得又黃又焦的大餅。鳥孩每每看到太陽的時候,烤餅的香味,便從他鼻下一掠而過。他就那樣,迎著太陽,嗅著大餅黃焦的香味,徐徐地懶散著前行。金水河在他腳下沉緩遲滯地流著,水面上不時漂著兩樣都市女人用過的奶罩、男人們用過的避孕套、孩童們扔掉的飲料瓶什麼的,只是偏就沒有食物。他對此感到失望,感到詫異,甚或對這個都市產生了莫名的仇恨。他慢慢地朝前走著,在日將平南之時,不覺間就偏離了都市,來到了這都市的西郊。他看到郊區的樹木在變黃變褐,變得光禿禿如同都市廢棄的煙囪。遠處的田野上,正有著收菜的農民。土地和河邊,諧調成一幅凋零荒廢的模樣。鳥孩不得不收住腳步,抬起頭來,想你還是抓緊到廣州去吧。然就在這一念之間,他卻看見金水河邊,依岸而築著一間低矮的、似塌非塌的草庵,草庵的門前,正站著一個女人,也許三十幾歲,也許四十幾歲,更許才二十幾歲,一件又髒又爛深紅的毛衣,和蓬蓬未梳的長髮,模糊了這女人年齡的界限。她在瞇眼看著鳥孩,使得鳥孩不得不也正眼朝她望去。他就隱約看到了他與這女人一段平靜、歡樂的生活。
"你找啥?"
"吃的。"
"有嗎?"
"沒有。"
"我早就撿了一遍。"
女人笑了。牙齒是說不得白的,可也不是那種玉米的黃色。她笑的時候,談不上漂亮,也談不上醜陋。一切女人的東西,都被她一身的髒爛遮掩去了。她朝他是過來,在他摸索的垃圾堆上搜了一眼,說您想吃東西吧,我有,可你有啥?
"我有糧票。"
"多少?"
"十三斤二兩。"
你來吧,她轉身朝草庵走去,說你給五斤糧票,我讓你吃個夠。他就如同跟在母親的身後一樣,去站到草庵的門口那門是迎水而開的,門前有一片平地,平地上鋪了極厚一層河水的腥臭。鳥孩站在那塊地上,偷偷朝裡望了一眼,驚奇地發現,那草庵竟是一座宮殿,其中靠裡,擺了一張用磚塊做腿的床鋪。庵牆上,掛得有鍋、勺,雖然鍋勺都有破損,卻對鳥孩有著無盡的引誘。而且,鍋勺的兩邊,掛了滿滿幾袋曬乾的蛋糕塊、碎餅乾、干油條和干饃塊。那些透明的塑料紙袋,時有破爛的洞眼,露出的干油條,如同紅紅的手指,在鳥孩的喉嚨間撓來抓去。女人隨手取來一袋,鳥孩忙不迭嚥了一口口水,把塞在褲腰上的一卷糧票遞了過去。
鳥孩開始坐在地上吃起來。秋天地面的涼意,順著他尖尖的屁股,吱吱響著傳遍了全身。他想吃那油條,又知道干油條又硬又柴,就撿紅艷的雞蛋糕塊吃。他明白蛋糕上的紅艷,是曬乾的烤油。他是拿糧票買了這頓飯食,他有經驗懂得,餓極時不能猛吃,那樣不僅會肚疼不說,更為重要的是人便吃得少了,他便吃了虧的。他需要細嚼慢咽,讓胃緩緩脹開,就像過一會兒吹一口氣的氣球,這樣方能使氣球大到極限,而不至於突然炸開。不消說,這些食品都是她每天從那垃圾堆上撿的。鳥孩從內心有些嫌它過分贓了,可這都市又不如洛陽,吃不到小館裡的熱飯香菜,甚或有時還能吃一條整魚,一盤肘子。將就著吧,你沿河而行,不也正是為了尋找這將就的東西?再說,她這有一間房子、有床有被,怎麼就知道她不讓你在這住上一夜呢?女人坐在對面她的鞋上,認認真真數著他的糧票。那糧票卷裡,有一粒虱子在糧票上爬著,陽光把虱子照得晶瑩透亮,給任何注視它的人以一種歡樂愉快、生氣勃勃、殷實富有的秋收的印象。可是,她到底是個女人。這女人弄得鳥孩有些無地自容起來。他正想吃蛋糕的時候,她把虱子擠響了,砰然的聲音,像從對面的田野,突然傳來的一聲槍響。鳥孩微微一怔,感到嘴唇上有一粒雨滴的跌落。他知道那是飛濺過來的虱子的血。也是自己的血,不過是又物歸原主罷了。他舔了舔嘴唇,品嚐到了淡鹹的味道,從脖子下湧起一股紅熱,轉眼間漫上了頭頂。他聽到頭髮在頭皮上有風吹草動的聲音。他把蛋糕凝在空中,莫名而又熱切地希望女人突然起身走掉,把他獨自丟落在這。可又想到這兒是女人的家,就立刻渴望她把手裡的糧票扔在地上,到河過去洗洗擠了虱子的指甲。可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她舔濕了她的一個指頭,一張張地數起了他的糧票。
她說:"你吃吧,我只要五斤。"
他便咬了一口蛋糕。本來他的嘴裡含滿了飢餓的口水,皆因她是個女的,他不得不裝出一副不是貪圖口福的模樣。然而,干糕落迸嘴裡之後,如一塊海綿落進水裡,驟然問膨脹起來,沉重起來,壓得他的舌頭有些發抖。一股濃香濃甜的味道,浸透了他的全身,連從地上生出的秋涼,也被這甜美、舒適的感覺,從他的血脈中趕了出去。他不敢一口吞下嘴裡的蛋糕,生怕第二口再也沒有這樣的滋味。他含著那口蛋糕,望著手上糕點上的牙痕,雙唇緊緊閉死,似乎惟恐嘴裡的濃香,飄然而出。鳥孩的嘴,像一道死囚的獄門,把那濃香、把那化成水沫的糕點,關進了嘴裡,直到覺摸那香味淡了,他才分兩次嚥了嘴裡的香物。先一次咽的是純粹的糕點香甜的氣息。就像一個人走進秋天的果園,不急於吞吃什麼果子,而是先吞了幾口果園的香味。便把糕點的香味絲絲線線地溶進自己的骨髓,收藏在內心深處。之後,鳥孩才一口嚥下了那仍含香味的糕點的粉渣,就像他餓時吃人家吃剩的雞塊,最後連雞塊中的雞骨,也一併兒嚼碎吞進了肚裡。
女人把餘下的糧票對折起來。
"我換一把木梳。"
鳥孩望著她的頭髮。
"五斤夠嗎?"
她把糧票朝他遞去。
"五斤夠的。"
鳥孩不去接那糧票。
"我把糧票都給你,你讓我在這住一夜行嗎?"
女人的手僵在了半空,她靜靜地望著鳥孩半黑半黃的瘦臉,說你多大?他說九歲。他說九歲的時候,女人的手在空中顫了一下,原本微帶紅色的臉上,忽然間蠟黃起來,如同三年之後的今天,鳥孩讓電車從自己的身上開將過去,把司機的臉嚇成了蠟黃一樣。女人把手縮了回去,把糧票團在了手心。她遲緩地從地上站了起來,依然望著鳥孩的瘦臉,說住完一夜你去哪?人家說廣州的飯很好要的。鳥孩說廣州離家太遠,我想住在你這離家近些。女人便拿著那糧票進屋去了,取鍋燒飯去了。
二七廣場這兒,頂忙的要數警察了。
鳥孩坐在四層塔簷,悠然游然,其樂無窮。他看到在眨眼之間,亞細亞大樓、天然服裝大樓、商城大廈、華聯商場的顧客,落潮般倒流出來,把偌大的二七廣場圍成了一桶江山。水洩不通的人牆,很像個牢不可摧的古城。再一說,這個都市的繁華,這個都市的政治文化中心,也就是這兒最具代表。除了商業中心和富有政治內涵的二七紀念塔外,這兒還是都市最中心的交通要道:不是十字路口,而是五通口。通常說的東西南北,在這兒失去了日常的指南。鳥孩第一次在這兒迷路的時候,警察沒有給他指明方向,仍然是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現在,望著那警察的忙亂,聽見警察因為他的死而喚啞的嗓子,從內心湧起的春潮般的愜意,使鳥孩在塔上吹起了柳笛般的口哨。為了保護現場,警察不得不脫下雪白的手套,用手去搬來些磚塊、木頭把鳥孩的屍體劃圈為地。這時候,鳥孩讓自己那變得濃一樣污髒的黑血,沾滿了警察那指揮世界的聖手。三年之前,警察說你他媽滾出這個城市,本來是要伸手擰他亂髮下的耳朵,可又忽然改變了主意,只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這就最終使鳥孩明白,那些所有要把他趕出世界的都市人,因為他們無與倫比的文明,因為他們無與倫比的聖潔,他們總是在鳥孩的屁股上踢去一腳,而不在鳥孩臉上刮去一記耳光,不過是怕鳥孩髒了他們的聖手罷了。這件事情,曾經使鳥孩對自己所謂的人生,產生過纏綿的氣餒。料不到,自己作為人們中的一位成員,連配別人刮一耳光的資格,也莫名地遠他而去。他為一生沒有挨過都市人的耳光感到遺憾,就像自己沒有南下廣州,一生沒有吃到盛產南方的荔枝和芒果連死了還不知道南方的荔枝、芒果和北方的蘋果與梨在味道上有什麼區別一樣,他將再也品嚐不到都市人用腳踢他屁股和用手刮他耳光在疼痛上有什麼不同。警察,是最常踢他屁股的人了,可他們從不伸手在他的臉上刮打一下,難道我鳥孩的臉連挨一耳光也不配嗎?我真有那麼無可比擬的髒?鳥孩望著身下因交通堵塞,而忙得一個個大汗淋漓的警察,望著那些被他用黑血染髒了的警察的手,終於覺到一種釋然。這下好了,你的手也一樣髒了,回家摸你老婆粉臉的時候,你們家會滿屋瀰漫一具小屍的腥臭,如同烈日盛夏金水河上瀰漫流連的氣息。
鳥孩感到了一種心安的快慰。
不過,鳥孩還有些焦躁。太陽已經偏西許久,照理,該到了工人們上下班的時候,該到了交通堵塞的高潮,然這如鳥孩的屁眼兒一樣,從圓圓的廣場周圍放射的五條馬路的遠處,騎車的人流,依然井然有序,不是他原來想像的擁擠。他必須在塔上看到那無限堵塞的快活的一幕,還必須抓緊去找到先他死去的鳳子和那俊男,讓他們知道,是我十二歲的鳥孩替你們報了對都市的一箭之仇。而且,那復仇的血地,也正是去年夏天,你們被人趕到一塊如豬狗一樣,做了男女之事的廣場之上。
想起來去年夏天,鳥孩便對那個季節,充滿了刻骨銘心的仇恨。若不是白日的酷暑,和蚊子無情無意的叮咬,他與鳳子的情誼,是否與都市馬路邊上情人們丟落的俗語一樣,會天長地久,直至等他再長上幾歲,同鳳子生一個自己的孩子,也是亦未可知的。
仔細想想,自己同鳳子在都市討來的生活,委實是美滿平靜,完整無缺。之所以有了破損,最初的緣故,還是因天熱所致。因為鳳子是個女人,因為鳳子的孩娃倘若不死,正巧是同鳥孩一樣的年齡,鳳子便讓鳥孩在那草庵住將下來。幾束髮霉枯乾的稻草,遮掩不了他們甜美的平靜,即介於都市於山野之間的一種不同凡響的人生。每天夜裡,她讓他抱著她的雙腿睡覺,也不介意他的小雞兒無端地脹硬起來,如同小辣椒一樣,用其無力的尖尖,頂著她柔軟的小腿肚兒。有些時候,大多是在冬天,她也會允許他鑽在她的懷裡,允許他如孩娃一樣,去撫弄她的和別的女人一樣的乳房、乳頭。他們已經習以為常了這種非母子、非姐弟、非夫妻的同床。鳥孩兒鑽在地那同所有女人一樣溫暖,有一股無名的肉香和紅色引誘的懷裡曾經不止一次的計劃,抓緊時間多長幾歲,就可以和鳳子做一些別的事情,甚或生一個自己的孩娃。不過現在不行,鳥孩兒提醒自己,現在你還太小,儘管自己也渴望有一樣事情發生,畢竟你還恐懼。鳳子第一次把你的小手壓在她胸上的時候,你不是膽怯地哭了起來?還小。還小呢,抓緊長上幾年,等長成一個一下能把女人嚇得發抖的男人。鳥孩兒就這樣焦急地等著自己的成長、成熟,每天夜裡為自己的幼小羞槐惱怒,"因此他就特別渴望白天,永久地白天下去。在太陽從草縫照到床上之時,清晨的爽氣,白濃濃地從金水河上剝離出來,沿著潮濕的地面,爬到床上,爬到鳥孩的臉上,鳥孩便一如既往地伸伸胳膊,穿衣下床,走出草庵,小心地下到金水河的污水邊,撩起一捧髒水,洗了他的小臉。水裡的腥臭是不消怕的,沾到臉上,幾分鐘功夫,就被河邊的晨風吹得蕩然無存。鳥孩重新爬上岸來,這時候鳳子已經在樹下生起了柴火,把撿來的鋼精鍋放在火上燒飯。她正在日光下伸展一片塑料薄膜,把鳥孩頭幾天撿來的都市人扔的糕點、饃塊、油餅,還有別的什麼,倒在薄膜上,讓風吹日曬,以準備他們過冬的食物。比較起來,鳥孩感到生活水平的明顯下降,不要說吃不到整魚、肘子,就是連羊肉燴面的余湯,也是極少喝到一口。可是,他極樂意同鳳子一道,過這清貧平靜的日月。
他總認為,只有這樣,才有一天能和鳳子結婚,才能和鳳子在床上做一些別的事情。同鳳子一道熬過一個冬天之後,這念頭就愈加明晰強烈,彷彿在滿天大霧的一日晨時,一輪太陽,突然照亮了鳥孩日後漫長迷濛的歲月。鳳子居然能將風乾的糕點,用腳手架下的斷磚,將其碎成金黃色的粉面,在鍋裡煮成不稀不稠的麵湯、那麵湯金黃燦燦,很像是煮沸的一鍋金湯,喝起來微香微甜,就著那些風乾的食物,和撿來的鹹菜,日子也是有著超了常人的歡樂。有些時候,把從墳圾堆裡撿來的廢紙賣掉,她會買幾斤掛面,再到菜地乘人不備,摘幾片菜葉,也就做出了一鍋不錯的麵條。當然,話又說回來,鳳子也並不總是讓鳥孩處處滿意。比如說颳風下雨,天氣突然變了,鳳子會無緣無故地瘋在地上,口吐自沫,要死的模樣。這時候鳥孩便有些不知所措,得守在她的身邊,直到她又無緣無故地清醒過來。清醒過來的鳳子,便要抱住鳥孩的頭,偶然地望著白色的天空,把她的淚灑在鳥孩的臉上。比如,自鳥孩在她的草庵投宿之後,她每天早上,使不再沿著金水河過去撿那些夜裡清潔工人隨垃圾倒掉的食物、廢紙、舊書、飲料桶、小木盒之類的東西。這些事情總由鳥孩一個人去幹,也不知她在那庵裡庵外,進進出出,到底部位了什麼。這使鳥孩感到不夠公平。鳥孩曾經想過,倘若鳳子不是一個女人,不是每天夜裡,都讓他抱著她的腿睡,還時常容忍他在被窩裡的一些不知目的的作為,他決不為她去掏這份力氣。再有,她總是不讓他走進都市,如同不讓自己的孩子去池塘邊玩耍。
"城裡人在你的屁股上還沒踢夠啊!"
這樣一句喝斥,很像一位母親對兒子親暱的怒吼和提醒,就是決計要到都市的大街上逛逛,也只好取消那熱熱辣辣的念頭。最後鬧得,連全世界的少林武術大節在本市舉行,鳥孩還不知道有進這樣的盛況。然而總之,鳳子對鳥孩還是好的,直至她和俊男當眾有了那樣事情。
回頭說去年夏天。
去年夏天實在太熱。金水河邊的蚊子成群結隊,飛起來翅膀把太陽擋到黑暗裡邊。落下去的時候,金水河邊的水草之上,如同除了一層漆黑的濃血。在鳳子的草庵裡,那蚊子好似找到了自己的家園,歡歡快快地飛,歡歡快快地落,堅決地不把鳥孩和鳳子當做活人。多半時候,把他們趕出草庵,還要窮追不捨。有那麼三天,都市的許多工廠、機關,都放假避暑,只有那些不能停工的單位,工人們拿著同過節一樣的雙倍工資,依舊站在機器邊怨天尤人。金水河邊,滿是酒熱的腐氣,水面上遍地白濃濃的小泡,若不是那水還在艱難緩慢地流動,都市人倒可以把金水河當做沼氣的資源,進行開發利用。據說,去年夏天,這市內還熱死了兩個男女市民,只是消息不夠準確。鳥孩一直以為,要他和鳳子是這市內的公民,也住在市內的高樓之上,那熱死的准就是他和鳳子了,正好也是一對男女,幸虧他們住得偏僻從郊外吹來的涼風還時不時地同情一下他們。可惜這樣的酷熱只有三日,倘是四日,那事情將完完全全是另外一種結果。
"今夜好多商場通宵營業,不停地放著冷氣。"
"你知道?"
"我白天去了,還撿了五毛錢買了汽水。"
第三酷暑過後,從郊區那兒吹來許多涼爽。鳥孩和鳳子在庵外坐了一陣,百無聊賴至無可忍受,就決定去市內走走。他們心中的市內,也就是三七廣場周圍的商業中心,最大的誘惑,是每次走在那兒,只要用心專一,只要捨得功夫,他們總可以在那撿些錢或糧票。太多也不曾有過,最多一次,是鳥孩撿了一個女人的錢包,異常精緻漂亮,可裡邊只有十三塊錢。這錢數和錢包極不般配,可還是讓鳥孩和鳳子高興了一夜。錢包鳳子要了,她在那裡邊,裝了許多扣子和針頭線腦。錢,鳳子到居民區給鳥孩買了一套別人退舊的衣服,也給自己買了一件女人退舊的布衫。他們就是懷著這種無比燦爛、美好的期冀去了二七廣場。到那兒已是夜晚八點,廣場上沒有了駭人的警察。各大商場門口,也沒有愛管閒事的老太小姐。總而言之,一切都好。鳥孩便和鳳子分頭行動。鳳子負責亞細亞大樓和天然服裝大廈的全部樓層櫃檯,鳥孩負責華聯商場和商城大廈的全部樓層櫃檯。今天,在夕陽西下之時,鳥孩安然地坐在二七塔上,淋浴著粉淡艷美的日光,望著自己那已經很令人不快的不再抽搐、不再流血的屍體;望著那些被自己快活的一死,嚇得瞪眼歪嘴的都市市民及政府官員,鳥孩便忽然心胸豁達起來,對都市所謂的罪惡持了一種寬恕的態度。想該發生的事情,如正點到站的火車,你總不至於對它的正點,不懷感激而懷抱怨。回想起來,鳥孩是一上華聯商場的家電櫃檯,就看見一對夫妻,女的在搶購著一個移動式空調,就像搶救她的一件落地的華貴衣服;而男的,自不消說是暴動富的大款,從一個包裡取錢扔給售貨小姐,就像取幾塊磚頭,要砸碎面前的櫃玻。扔錢的時候,他順帶從包裡帶出了一疊兒糧票。糧票用一根皮筋紮著,掉在櫃檯上,如從他衣服上掉了一隻多餘的扣子,他撿起那疊兒糧票溜了一眼,沒有扭頭便將那糧票扔在了身後。其作派,使鳥孩感到震驚。鳥孩一直站在一條鑲玻璃的柱旁,他以為那人扔掉這麼一疊糧票,淮是對自己的一個引誘,不然有誰捨得把糧票有意扔在地上。鳥孩決意不輕意上別人的賊船,自八歲開始自立,九歲開始向都市討要生活,積存下的人生經驗,足可以讓他應付日常陷阱對他的獻媚。然而,鳥孩也還畢竟清貧,還是一窮二白,出來的目的,也就是為了幸運地撿些什麼,萬事不可急功近利,也不可疏功不利。鳥孩憑著自己的智慧,把那疊糧票,偷偷踢到不引人注目的櫃檯一角,然後就蹲在玻璃柱下,兩隻眼睛,分工東西,一隻瞅著偏東的糧票,一隻瞅著偏西購貨的夫妻。然而鳥孩哪兒知道,在一周之前,本市的晚報上曾經登載過一則消息,說全國所有的各類糧食票證,在本市一律作廢。至今鳥孩記得,那一夜,兩眼把他眉間的皮肉,扯拉得又硬又疼,孰料人家是果真不要了那疊糧票,直到雙雙抱著空調走去,也不曾回望一眼扔掉的糧票。
事實上,倒是應驗了事該如此的那句俗話。人家走了,鳥孩兒旗開得勝一樣,慌忙撿起那疊糧票,朝著凱旋門的方向,逕直跑出了華聯大樓,心中的僥倖愉悅,如一股湍急的河流,越過森林,越過田野,直過都市,流至鳥孩的內心,便再也衝不出他的胸腔,而在他小小的胸腔,而在他小小的胸膛之內,回復往返,流旋不止。直至他站在華聯商場的樓下,看見各大商場,斜掛的一行行綵燈,明明滅滅,拒夜色於千里之外,而組成一隅新的都市的世界,他才忽然想到,鳳子還不會從亞細亞大樓下來,他們彼此分工,是詳詳細細找遍兩座大樓的櫃檯。他已經找到了一疊糧票,他已經不需要再鼠眉賊眼地在大樓上溜來溜去。想去哪你就去哪吧,只等紀念塔上的大鐘,在深夜連敲十二下的時候,到塔下找到鳳子一併回去就成。
可又不知該往哪去。
亞細亞大樓和天然服裝大樓之間的那條馬路上,綵燈閃爍,滿天輝煌。而路的中央,圍滿了都市的男女,彷彿在看一樣東西。竊竊的私語和女人哧哧的笑聲,如同大風天裡,砰砰啪啪接連響起的雨滴的跌落。男人們那"干呀!"、"爬上去!"的哄鳴和笑聲,倒極如要淹沒雨聲而有意在樹冠上盤旋的大風。鳥孩是有過站在樹下傾聽風雨的夏天的經歷,暴風的呼嘯和驟雨呼叫,是一件令人傾心而又膽怯的事情。鳥孩決定去探個究竟,藉此以打發忽然間拾了糧票,發了筆橫財,快樂過度使人幸福得胸悶的心情。他鑽進路邊界的因道鐵欄,繞過十幾家賣冰糕的冷飲車,到那馬路的人堆邊上,最先看到的是一個亞綱亞大樓的14407號服務小姐,一隻手捂著她快活漂亮的半面紅臉,一手指著人群中間,和另一個男人邊笑邊說著什麼。鳥孩兒依仗著自己的瘦小,依仗著自己的醃髒,使別人見了都要嗤之以鼻而遠遠離去的特長和優勢,三下五下,就從都市人的胯下,鑽過十幾層的人圍,到了人群的最裡。他也就終於看到,鳳子又一次瘋在馬路的鐵欄杆下面,仰天躺著不動,嘴裡的白沫,如一眼吐洩珍珠的泉水,咕咕嘟嘟地吐個不停,直把她側歪的半面黃臉,吐得滿是玲瓏的白泡,五顏六色地映著這都市鬧區天空的綵燈,而馬大如牛的一個癡傻的男人,正坐在鳳子的身邊,解開了她上衣的扣子,望著地那半黃半紅、卻還算飽滿的乳房,一邊嘿嘿地笑著,一邊不時地去撥弄一下鳳子的黑紅的、熟葡萄似的乳頭。
至後,那件事情,鳥孩睜眼看著發生在都市的大庭廣眾之下,為都市的生活,憑空增添了許多紅紅綠綠的樂趣。說來,鳳子那女人的軀體,也委實對起了忙碌的都市人。她給他們的閒情之中增加了些許的逸致,也總是沒有讓都市的垃圾白白養了幾年。
現在,鳥孩在塔上坐著看見那番情景,如同一場淫雨在他眼簾上瀝瀝啦啦。他看見傻男用來撥弄鳳子乳頭的手指,粗粗壯壯,彷彿蕩出金水河面的一截靠岸的髒木棍兒。聽見俊男嘿呵嘿呵的笑聲。情景不容鳥孩想些什麼,他忽然明白鳳子本是他的,哪容了一個癡傻的玷辱。鳥孩沒有說啥。鳥孩也沒有喝罵。鳥孩從人群的腿間,飛出去就如射將出去的一粒柔軟的彈丸,一下子便射在了傻男的肩上。可是,倒在地上的不是傻男,俊男只晃了一下身子,鳥孩就被反彈回來,摔落在了人群的腳邊。鳥孩感到了渾身的熱疼。這一反彈,使鳥孩忽然明白你才十一歲,又瘦又小,比較都市同齡的孩子,你小得猶如一粒枯乾的棗兒,沒肉,也沒有核骨。鳥孩從地上坐了起來,眼前有些昏花。被他撞愣的俊男,及圍觀的人群,看到鳥孩本是一粒枯棗時候,實在覺得不以為然。"上!上!爬上去,爬到肚子上!"人群的呼喚,彷彿被風吹落的青皮核桃劈嚦啪啦地砸在鳥孩的頭上和臉上。那時候,鳥孩還不完全明白要俊男爬至鳳子的肚上幹什麼,他只後悔這一夜不該離開那間小草庵,在心裡埋怨鳳子,你颳風下雨變瘋,為什麼這麼好的天氣也變瘋?盼著鳳子能一如既往樣,瘋後立馬醒來,我們手拉手離開這人群。他坐在亂轟轟騷動的人群裡,腦子裡裝滿了蠅蚊的嗡嗡。傻男不再嘿呵嘿呵的笑,也不再去撥鳳子的乳頭兒。俊男轉過臉來,面對著鳥孩,眼睛睜得又圓又大,燦爛無比。不消說俊男也是來都市討要生活的客人,可他臉上的橫肉凸鼓起來,卻山一塊、水一塊,闊大縱橫得無邊無際。鳥孩想起來自己曾幻想抓緊長上幾年,長成一個能嚇人一跳的大男人。那時候大男人的形像在他心中模模糊糊,如冬日晨時凝聚在村頭的一團白霧。眼下,鳥孩看見那白霧已經剝去,幻想的大男人,也就是這一臉山水溝壑的俊男。他心裡有些害怕起來,想俊男只消過來在他身上輕輕踩上一腳,他也就粉身碎骨如碾子下的一粒玉米了。他急切地盼著鳳子突然醒來,躲開俊男從人群跑將出去。他實在是恨鳳子,這時候你還不醒來,俊男在撫弄你的乳頭你還不醒來,還咕嘟咕嘟口吐白沫幹什麼。燈光明亮,血一片濃一片地照在鳳子吐的白沫上。人群是有些急不可奈了。替人家想一想,都市人多麼地忙,在這兒耽誤不了許多時間的。他們又喚著讓俊男趕快爬上去。俊男最後為了報復鳥孩那一撞似的,剜了鳥孩一眼,就動身去解鳳子的褲子了。
鳳子也一動不動地任他去解。
用力傻男把鳳子的褲子退下的時候,人群驟然間鴉雀無聲了。大家都把目光擱在仰躺著的鳳子的下半身,所有那枯草干黃的目光,都在鳳子的身上吮吸著水份,彷彿要把鳳子吸乾吸成一片乾草地。環境委實是靜得很了。燈光變換閃爍的聲音呼呼啪啪,從很遠的地方打過來。事實上,事情就是那麼一回事。傻男脫了鳳子的褲,未及看鳳子的赤裸一眼,就面對著人群,把自己的褲子脫掉了。俊男把自己的褲帶一解,他的褲子就自然滑落到了腳脖上。俊男他本來沒穿鞋。傻男赤條條面對大家的時候,都市人以為他污辱了這都市,人群中有歡歡快快的罵咧聲。藉以這種漫罵,以示都市人的文明和正義。不過,實事求是公證而論,都市人還是文明莊重的。說走來都市的女人,壓根就沒朝人群的最前擠,她們只躲在人群縫裡竊竊地笑。她們又矜持又漂亮又肅穆,男人們讓傻男上的時候,她們提心吊膽,一言不發,對鳳子表示許多憐憫和同情。傻男最終也對起了都市人,他脫下褲子,挺著他堅硬的陽物,不負都市之望地爬到了鳳子的身上。
這一刻,鳥孩兒也就最終明白,他和鳳子睡在一起,不安分地鑽在鳳子的懷裡,一直想幹一件別的事情,而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幹什麼,原來也就是想幹傻男干的這件事了。他迷迷濛濛地坐在人群中間,看著傻男在鳳子身上瘋狂地活動著,自己棗核一樣的身子,又熱又燙彷彿被人投進了爐火。這時候,他不知自己該做些什麼。亞綱亞大樓、天然服裝大樓、商城大廈、華聯商場、亞綱亞酒樓、二七賓館、二七紀念塔等,這些繁華的高層建築斜吊豎掛的不夜的綵燈,照得鳥孩兩眼發花。天也熱得十二分可以。本來涼爽淡薄,加之人群甚眾,水洩不通,風也自然繞道走了。成千上百的都市人的呼吸,白濃濃的蒸汽樣籠罩在鳥孩的頭頂。鳥孩熱極,渾身的汗水,使他感到前胸後背,猶如抓耳撓腮的癢。人群依然的靜。有誰罵了一句他媽的,我還以為什麼事呢。鳥孩聽見有人擠出人群的腳步聲。鳥孩不知該做些什麼事,以求獲得鳳子的什麼暗示。鳳子的臉,從俊男的脖子下面偷出來,側在一過如一張弄髒了的紙。可是,鳳子忽然不吐白沫了,眼睛裡還有些將醒未醒那種半明年暗的光。鳳子的目光,使鳥孩靈醒自己該做的,就是把俊男從鳳子身上扯下來。
鳥孩義無反顧地衝上去拉著俊男撐在地上的左胳膊。
傻男扭了一下臉,用左腳蹬在鳥孩的肚子上,稍作用力,便將鳥孩踢出了丈餘遠。鳥孩半飛半退,聽見身後有躲他的移動聲,然後他就撞在一個男人肚子上,如落果般跌在堅硬光滑的路面上。有人笑起來。這一笑都市人便從沉靜的煩悶中解脫了,大家都跟著那笑聲驚濤駭浪地笑起來。鳥孩看見那笑聲,粉紅淡淡,染著都市的綵燈,一波一浪地推到人群外,很快漫過商場、漫過大廈、漫過煙囪,把都市淹沒了。離這兒不遠的火車站,響起了穿人耳膜的汽笛。開出車站的火車,由慢到快,聲音也由小到大,直至又漸次地由大至小,終於就離開了這個都市,無聲無息了。鳥孩覺得肚子裡的腸子,在俊男踢了一腳之後,麻亂地攪成一團,似乎想掙斷離他而去你牽我拉,讓他疼得無以忍受。在他落地後的片刻,躲開他的都市人,又漲潮般朝傻男和鳳子圍過去。他聽見被他撞的男人,在身上撲撲咯咯地拍灰土。前湧的都市人的腿,森林一樣把他的視線隔開了。他看不見了傻男的瘋狂,看不見了鳳子那己開始醒了的目光。他想試著站起來,從那森林似的腿下鑽出去,把鳳子從俊男身下救出來,然而試了一下,肚疼猛然加劇,他就相信傻男是真的把他的腸子踢斷了。我和鳳子今夜是確真不該出來的。鳥孩想,有了今夜的事,怕鳳子以後再也不會讓我在她的草庵住下了。
然而,醒後的鳳子卻對鳥孩沒有半句怨言。
那已經是深夜時分,二七塔上的自鳴鐘,一如往常的平靜,在敲了十二下之後,無聲無息地安靜起來。人群在許久之前,都已漸次散盡。人們都忙,不過是在酷熱時分,到這都市中心,驅散一下一天的煩亂罷了。傻男在鳳子身上做完了他的事情,又在她身上歇了一陣,便無精打采地從鳳子身上下來,不慌不忙穿起自己的褲子,嘿呵嘿呵笑了幾下,朝著人群走了。人們也知道傻男累了身子,很體諒地閃開一條通通,目送他去地下道那兒歇了。火車道下那段長長的地下隧道,有許多傻男這樣的都市的客人,他們晚上就投宿在那,火車隆隆地從他們頭上開來開去。傻男慢慢走了之後,都市人感到些微的失望,似乎戲在不該收場之時,提前謝不大幕,且演員也不顧觀眾高昂的情緒,逕自退下舞台走了。這多少有些讓人傷心帳惘。幸虧都市的觀眾都知情達理,體諒演員,也沒有說些什麼,便跟著陸續散了。他們走過的路上,怏怏的情緒,雨水樣淋濕了都市的馬路。都市人忙,明天還要上班,還要掙錢,還得早些回去歇息。他們就成雙成對地挽著胳膊走了。天也漸漸地涼爽起來,有風從二七路的方向吹過。周圍的夜市,有許多便宜的衣物、首飾,有各色各類的小吃,都市一寸光陰一寸金,精打細算,不會把這來之不易的功夫,都搭在這兒。
鳳子在傻男走了之後,似乎慢慢徹底醒轉過來。她的臉如從髒水中撈出一張蠟紙,在都市的綵燈下映出許多亮色。也許她是明白剛剛發生了什麼事情,也許她不明白傻男都在她身上做了什麼。在人們陸續散時,她坐將起來,渾身抽搐著夾緊雙腿,萎縮在馬路的隔離欄下。鳥孩過去,撿起她淺藍色的褲子,默默地遞給她,她便默默地接過穿了。有一條褲腿扭著,她總也穿不暢通,鳥孩又把那褲管拉展,讓她把腿伸了進去。穿了褲子,她便緊緊地抱著自己的褲腰縮著不動,似乎生怕有人重新來將其脫了,還是鳥孩跪在地上,像侍候偏癱病人一樣,替她繫了腰帶。在這個過程中間,她始終沒有望鳥孩一眼,而是專注呆滯地盯著都市天空的燈光。燈光委實是美。天空是一道藍.一道黃、又一道紅,交替相映的光帶,看不見星星,也看不見月亮,新世界的都市天空,就架在大廈之上,低得似乎伸手可及。系完了褲子,她像攔搶孩子一樣,把鳥孩攔在懷裡,席地而坐,依著鐵欄。鳥孩看見她手裡拿了幾張大面值的糧票,已經被她抓得又髒又爛。鳥孩想發生了那樣的事情,她居然沒有伸手丟掉她撿來的糧票,可是他已經把自己撿的那疊,早不知掉到了哪兒。他開始四處用目光尋找,不費事也就找到了。在馬路中央,在俊男將他踢飛落地的那個地方。他過去把那疊糧票撿夾給她。她看了那疊糧票,便又將鳥孩攔在懷裡。比先前攔得更緊,使鳥孩透不過氣來。鳥孩感到她的胸脯又熱又濕,如同在開水中撈出來的兩團棉花。
鳥孩默默地任她緊而又緊地攔抱。
中
都市人不再管他們什麼。最多是那些散步回家的中年夫婦,路過這兒瞄上一眼,彼此說幾句話兒,也便走了。忙匆匆騎車的年輕男女,路經此地,連斜一眼也懶得扭頭,便慌慌張張或慢條斯理地一對對穿梭而過。
都市人忙。
眼下鳥孩十二分豁達樂觀,極能體諒別人,他看戲一樣看著為他的屍體忙亂的都市的人民,一方面為他的死惋惜而又感歎,說了許多善良的好話;而另一方面,一些人又把他的死視為驚天動地,什麼保護現場,什麼尋找目擊者,傳呼負責交通事故的有關單位人員,真是不亦樂乎。太陽已經將盡,若不是鳥孩站在二七塔的四層之上,怕太陽也已西沉去了。從塔頂落下一粒白色的鴿子糞便,和鳥孩擦肩而過,豎在了一個警察的大殼帽上,堅堅硬硬,牢固如警察頭上鑲著一粒以增威風的彈頭。鳥孩抬頭看一眼頭頂的白鴿,他使看見了去年夏天的那天深夜,都市裡夜闌人靜,大街小巷都睡得十分香熟。大部分路燈和商店門前葡萄架似的綵燈,也都隨其執掌者和它的主人一併睡了。只有火車站的火車,還在連夜趕路不停地從都市的胸膛上輾軋過去。那時候,鳥孩和鳳子默默回家。金水河在他們腳下無聲無息地淌著,腥臭的氣息顯得十分清爽。從河面上刮起的夜風,撩著他們的衣襟,撫弄著他們的面頰,使人倍加的清醒。鳳子在前,鳥孩靜默悄息地尾隨其後。月光溶溶淡淡,把他們又瘦又長的身影,寫在明亮的金水河面。鳥孩據此以為鳳子是知道發生過什麼事情的,要不然她不會一路上默默無言,一路上都用一隻手緊緊捂著她腰帶的扣兒,直至回到家回到在月光下靜候他們的小屋。
那一夜,使鳥孩至死不可忘懷。他以為鳳子懷了她人生極大的屈辱,這與他要讓她到市夜中走走有關,與他不能對其進行保護有關。睡覺時候,他默默脫了衣服,藉著從草庵縫中透過的幾條薄月,安安靜靜地鑽到了被窩。其實,身上蓋的是一條鳳子用破布連綴起來的單子,紅的、綠的、白的、黃的,有著十全十美的布色。由於受了傻男那場極大的污辱,鳳子直至到了草庵還戰戰驚驚。上床睡時,她沒有脫衣褲,也沒有松褲帶,便和衣躺上了床去。由此可見,她對那件事的恐懼,不是一般意義的沉重膽怯。因此上,鳥孩躺在床上,縮成一個肉團,再也不敢如往日一樣,抱著她的雙腿,甚或大膽地爬到她的懷裡動手動腳。他盡其所力,把自己推到床裡,不讓自己碰了鳳子,藉此以示自己向鳳子失身的懺悔。一旦無意間碰到了她的腿或雙腳,他便痛苦不堪,生怕鳳子突然坐將起來,對他又打又罵,藉以排遣她受辱的苦痛。這種對女人鳳子的小心謹慎,意味著鳥孩生命中的清晨安寧得到了一次極好的破壞,意味著他心靈的自由快樂,已經最後告別了他童年時代的國土,且再也無法尋獲其無邪的美好之願。無力的懺悔和膽怯,預示了他對暴風驟雨的一種感覺。他就是這樣過度緊張地躺到了床上,睜著雙眼胡思亂想。想到俊男在燈光下那粗大堅硬、面對鳳子的陽物,他感到既醜惡又噁心,忽然對自己曾經幻想過抓緊時間長上幾歲,讓自己長成一個大男人,和鳳子發生一些別的事情的想法,感到深惡痛絕和不可思議。而且,他對長大成人,發生了一種黑夜的恐懼。他想你只要長大成人,有那樣的邪念,鳳子就會趕你出門,你就必得離開鳳子;只有這麼一副永遠長不大的模樣,鳳子才會永遠讓你和她睡在一張床上。也許,鳳子已睡,床那頭一直是安靜無比。月光移動的聲音,在庵外猶如旋落的一片柳葉,從鳥孩的耳邊滑將過去。不知到了什麼時候,竟靜到覺得金水河的水聲,彷彿是從耳邊隆隆開過的一列無頭無尾的火車。鳥孩以為,自此為始,他和鳳子那種溫暖快樂的相愛,將隨著夜事而一去不返。因而他忽憂忽安地縮在床上,愈加懷想起二年來他同鳳子那平靜快樂的生活。他想起第一次赤條條地抱著鳳子的腿睡,他渾身又熱又燥,覺得那種新奇的受活,烈火一樣燒著他的肚皮。沒想到鳳子的小腿那麼柔軟溫暖,還有一股淡淡的什麼味兒,嗅起來桃紅李白樣可人心意。他抱著她的小腿,把臉貼在她的腳上,在無意之間,他的小腳碰到她的大腿時候,他使懷著一種無可名狀的歡樂和內疚,慌忙把腳移開去了。可是,鳳子像猜透了他的心事一樣,拿起他的雙腳,放在了她的大腿上面。他不知道她的大腿是什麼膚色,什麼模樣,他只覺得他的大腿溫暖舒適、滑嫩,誘人得如一條深淵,要把他引至可怕的一個境地。為了不至於跌得太深,他便更緊地抱著她的小腿,藉以控制他渾身上下那種急劇不安的顫抖。從那時起,他便忘了他要到廣州去的理想,連想也不願再想去廣州的事情。他心中的某樣東西,被鳳子撕碎了,一片遙遠的藍色田野,一片新奇陌生的國土,飛越似地展現在了他的面前。他害怕她讓他離開這片田野,害怕她不讓他踏入這片國土。他想極力挽住自己,在這田野和國土上受活下去。可是,他卻無可奈何,極不情願地睡著去了。第二天醒來,她已經到食水河邊的垃圾堆上,去挑撿食物和那些她自以為有用的東西去了。
他為了討好於她,便過去幫她挑撿,幫她提那又髒又爛的編織的絨袋子。太陽正是清亮明靜之時,照著她一彎一直的身影,和蓬蓬亂亂頭髮,就像照著一堆隨風擺動、沒有修剪的野生花草。她說你不走了?他說走。他說著走,卻去討好地干了許多活兒。當那河邊的垃圾撿完了,袋子撿滿了,他就如她的能幹的孩子或弱小的長工一樣,把那一袋東西青到了大柳樹下的草庵。於是她就一邊在河邊曬著她拾撿的東西,一邊扭頭問他:
"你想不想走?"
他孤獨地站在目光中默默不言。
"你不想走了就和我住在這兒。"
他激動顛狂得說不出活來,只沉重地向她點了幾下頭,敲得脖子上的日光作響。從此,他與她開始了長長的一段溫暖平靜、畸形相愛的討要生活。她讓他赤條條地睡在她的懷裡,是那年冬天天冷以後。外面刮著北風,飄舞著零星小雪,他剛鑽進被窩,她便碰到了他身上的寒冷。她說你來我懷裡睡吧,他使迫不及待地如從母親的子宮爬出一樣,從被窩爬了過去。起初只是在她的懷裡享受著溫暖和女人的氣息,把臉露在被外。身子熱得想出汗,臉卻涼得似冰。她翻身摸到他的臉時,便面對著他,把他的臉往被窩裡輕輕一按,捂到了她的胸上。他終於在她的胸脯上領略到另外一種風光。當他用畏懼的雙唇,觸碰她熱柔的胸脯的時候,他全身震顫,即刻戰慄地又想縮將回去。然而,心裡想的是縮,嘴唇卻被誰推著噙住了她的乳頭。當那粒花生似的乳頭兒走進他的嘴裡,他使感到小小的身軀,被狂流的熱血漂浮起來。然在這剎那之間,他知道他闖禍了,他知道他不軌了,他知道那種兒子合著母親乳頭的歡快使他變壞了,他忙不迭像不得不吐出一個糖塊一樣吐出了鳳子的乳頭。然就在這剎那之間,在那漆黑寒冷的夜裡,他忽然感到鳳子的身子哆嗦了一下,然後鎮靜片刻,她卻用雙手緊緊抱住他的頭,把他的髒臉死死地壓在了她的乳房上。這時候,鳥孩便感到了鳳子身上全部的熱流狂奔,感到了一個女人的氣息如雲如霧一樣的籠罩。他不知道她究竟要幹什麼事情,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膽戰心驚。適才那些半驚半喜的歡樂,轉眼間丟得不剩點滴。任她怎樣撫摸他的頭髮,用力把他的臉按在兩乳之上或兩乳之間,他所感到的只是恐懼,只是覺得這女人要把他吞進深淵。於是他想掙脫,又有些不敢,又生怕掙脫以後,想回也回不到那綠紅艷艷的田野,回不到那新奇陌生的國土。這樣,他立刻就想好一個主意,由她如何擺你的頭臉,你就緊緊閉著雙唇,就是她如何讓她花生仁似的乳頭在你臉上蹭磨,你也不要張開小口,去吃那粒會更加令人飢渴的紅仁兒。而且,鳥孩也意志堅強地這樣做了,以為終於抗拒了她的引誘,直到她把他的臉在她胸上壓磨得不願壓了,緩緩地鬆開,鳥孩才透過一口氣來。剛才他身上那震顫的歡樂,在他喘過一氣之後,已經變成了極度的疲勞和痛苦,歡樂已經成為過去,彷彿是一件異常久遠的事了。而鳳子,在這一陣突來的激動過後,卻也變得軟弱無力起來,她安靜地翻身仰躺著身子,極度偶然地盯著庵內的涼夜。鳥孩把頭從被窩伸出來的時候,看見她的目光冰涼如當夜的月色,便猜測到了她的苦楚也是漫無邊際,深不見底,她把他的雙唇按在她的乳頭上的時候,鳥孩把自己的嘴閉得如兩扇關死的鐵門。現在,他看見她半癡的目光,忽然覺到了自己小小年紀的殘酷忽然覺得不該那樣。而且,被窩裡那麼溫暖舒適,當被外的冷風從他臉上一掠而過,他就又想把臉縮將回去。只是覺得自己錯過了大好時光,只好後悔莫及罷了。庵子外的零星小雪似乎漸大起來,一片片落在庵草上,像誰在拍打草庵。風也在柳樹上纏繞不散,尖叫出駭人的響聲。這些東西弄得他越發想鑽回被裡,把臉貼到她氣息瀰漫、柔軟滑嫩的胸脯上去。他抬頭試看去鳳子臉上尋找一種許可的表情,看到的卻是,映在雪光下的鳳子失神的臉上,兩行水色的濕潤。
她說我孩娃要活著就和你一樣大小了。她這樣說的時候,自言自語,又一次把鳥孩的頭攔在下自己懷裡。這話讓鳥孩多少感到了有憂有慮的蒼涼,他認錯贖罪似地自動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乳房上撫弄起來。她沒有拒絕他,也沒有強求於他,一任鳥孩那麼肆意她用髒手去撥弄她的乳頭。這使鳥孩感到身上的熱力和快活在迅速地回升,使他興奮得渾身都在被窩暗暗地悸動,弄得他連僅有的一些瞌睡也被快樂滌蕩盡淨。他像任何一個孩子初次懂得從母親的乳頭上尋找歡樂一樣,打算只要母親不過分地持以反對,他就這樣撫弄至天亮。可在他過了許久以後,再次去鳳子臉上爭取意見時候,看到鳳子在他嬰童似的撫弄中,竟平平靜靜地安然睡了。藉著白雪透來的涼光,他看見鳳子睡得舒適滿足,一點也沒有覺到他的撫弄或者停了撫弄。鳥孩對鳳子的這種沒表示感到失望。他默了一會,把手停止在她的乳房上,想你睡了我也睡吧,就把自己的瞌睡招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