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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三章 文 / 閻連科

    一

    公社盧主任回到三姓村是在他走了半月之後。這半月裡,村人們每天都有人站到樑上去,瞭望到那吉普車來了時,就箭步回村稟報消息。第十天,那吉普車就老牛爬山一樣開來了,然盧主任沒有來。是盧主任派他的司機來取行李。於是村人就把那車攔到村頭,說盧主任不來,誰也取不走他的行李呢。說盧主任對三姓村人恩重如山,村人非要面謝不可哩。司機在村頭坐了半晌,說了許多車跑一趟得多少油,多少油得多少錢的話,最終還是空車回去了。又五天,盧主任親自就來了。

    司馬虎在樑上從上午守到下午的半晌兒,忽然就喚著來啦——來啦——從樑上跑回了村落。聽到他的叫聲,村街上的大人們就慌不迭兒領著孩娃往家裡跑,一進門把門關起來。有孩娃要從家裡往外跑,大人就把門閂上或鎖了,孩娃要哭時,就拿手捂在娃的嘴上去。於是村落上一時三刻砰砰啪啪安靜下來,就像沒人一樣兒。太陽渾渾糊糊,天空滾飛著許多柳絮的小球。春天是真真切切來了,一村的樹木都綠成墨色。村頭和街邊的地上,野草中旺盛了許多小花,紅的,黃的,白的,還有一種紫青,開的如車輪一樣。盧主任的吉普車停在村中央,人從車上下來,藍百歲就從胡同中迎了出來,把盧主任接到了指揮部的院。那院裡特意掃了,還灑了一擔水,在擦過的捶衣石四周擺了幾把小凳。盧主任和他的司機就坐在那石頭前,說村裡好靜呀,藍百歲說人都下地了。問幹啥兒活呢?答收拾外村人留下的活兒尾巴。又問梯田上準備種啥呢?說小麥趕不上了,讓它歇半年,能趕上種豆子、玉蜀黍等的秋莊稼。這當兒司馬桃花就來了。她穿著那件大紅襖精心改做的春衫,頭髮梳得光光亮亮,兩隻手端了兩碗荷包蛋。蛋碗裡還都放了白沙糖。她笑吟吟地走過來,說主任,你來了?村裡人家家戶戶都天天念你哩。就把那兩個碗在主任和司機面前擺了。這當兒藍百歲就知趣達理地離開了,說要去把村裡的牛趕到草坡上。司馬桃花就坐在了藍百歲坐過的凳子上,看著盧主任和司機吃她煮的荷包蛋,問盧主任媳婦的病啥樣,說真想再侍候嫂子幾天哩。說盧主任對三姓村的恩,對我們杜家的恩,每天磕頭怕也還不清。盧主任就說,磕頭是迷信,以後不能再提磕頭的事情了。司馬桃花就對主任笑了笑,說我們三姓村人要報恩除了磕頭,還能咋樣兒?這時候藍百歲就在外邊喚,讓司機把車子動一動,村裡的老牛車得從那胡同走過去。司機吞了最後一個荷包蛋兒,就丟下碗從院裡出來了。

    司機把車開到一個十字胡同口,就有人來對司機說,盧主任讓他先回鎮上去,說盧主任要在村裡最後住一夜,明天好好看看修過的梯田地。

    司機怔著:「明兒我啥時來接盧主任?」

    村人說:「好像說是明兒的這個時候吧。」

    司機在車前站了一會,發動了車子,嗡嗡咚咚地把吉普車開到了梁道上,淹沒在了春日的黃光裡。就是這個時候,藍四十跟在藍百歲的身後出門了。那個讓司機獨自先走的人站在村街的樹後,看見了藍家父女走出大門時,藍四十的母親從家裡撲出來,拉著女兒的胳膊要往院裡拖,藍百歲回頭說了一句啥兒,她卻蹦著跳著和藍百歲吵。藍四十掙著母親的拖拽,站在父親一邊,也跟母親說了幾句啥兒,做母親的雙手一鬆,就眼看著人家父女,一前一後往村中的指揮部院裡走過去。

    那樹後的人就坐在了大樹下,背倚著樹,手抱著膝,臉對著了天。

    太陽已經開始落山。渾濁的黃昏到來之前反而亮堂起來,淺溥而又透明,彷彿一層紅水均均勻勻澆在村落裡,有人從家裡走出來,開了大門,先在村街上站著,靜看一會兒,朝那棵樹下走過去。

    「你蹲在這兒幹啥?」

    「不幹啥。你去哪兒呢?」

    「隨便走走。不出門我要憋死哩,」

    兩個人就都倚樹坐下了,都把雙膝並在交叉的雙手裡,臉仰在半空,望著來往往飛著的鳥。

    說:「你准和四十那個了。」

    說:「說這話我日你祖宗哩。」

    說:「不那個你讓她去侍奉盧主任?還同意娶她做媳婦?」

    突然就罵道:「我真的日你祖宗,你說點別的行不行。」

    便咚的靜下來。

    從山樑上走過的行人的腳步聲,霹靂一樣從山上傳下來。臉前飛過的楊花和柳絮,石頭滾動般地響過去。又有誰開門走出來,紅黃色的門軸嘰咕聲,在落日中緩緩慢慢地把日光朝著山下擠。跟下來,如同傳染一樣,各家的大門都嘰咕嘰咕響起來。各家的大門前,都先站了一個男人,左右看看,朝著鄰居男人點了一下頭,並不說話,也不朝一塊走去。直到他們的女人從院裡出來了,不點頭,不說話,彼此瞟一眼,一家人就到一塊了。孩娃們又開始在村街上跑起來,然跑得稍遠一點,就被他們的爹娘提著胳膊掂到了自家的門口上,說再要吵鬧,就把你反鎖到屋裡去。這一天的黃昏,三姓村被神秘悶罩著,就像蒙在一床被子裡。人們說話小聲細語,多是咬著耳朵的嘀咕,且誰也不提盧主任,不提藍四十和司馬藍。說天氣、說莊稼、說喉病、說孩娃為啥長到十幾還尿床。這時候司馬桃花就從家裡出來了,手裡端著一個木托盤,托盤上放著兩盤菜,一盤是油炸胡桃仁,一盤是雞蛋炒韭菜,菜邊上還放了一瓶酒。她從街上走過去,就如一團紅火燒過去。女人們問,就這兩樣菜?她說翻箱倒櫃再也找不出別的了。女人就說我家還有一把青菜哩,她說快拿到我家洗一洗。那女人就又風又火地回家拿那幾根青菜了。

    到了一家門口。

    女人問:「沒別的菜?」

    司馬桃花說:「翻箱倒櫃也找不著別的菜。」

    女人說:「我家過年時還剩有一根干竹筍。」

    司馬桃花說:「快拿到我家切一切。」

    又到下家門口。

    女人說:「該多炒倆菜。」

    司馬桃花說:「翻箱倒櫃沒菜呀。」

    女人說:「我家有雞蛋哩。」

    司馬桃花說:「雞蛋不要哩。」

    女人的男人就說:「把我家母雞殺了吧?」

    司馬桃花說:「快一點,燉個母雞湯。」

    司馬桃花從村街上過了一遍,各樣菜就湊了七八個。筍雞湯、炒青菜、炒豆腐、還有紅白肉絲,又借了幾個酒盅幾雙筷子,等她第三次從村人們面前過去後,日光退盡了,村街上已經灑下了白綢月色。她這次走進指揮部的院,順手把大門關住了,人們就都不言不語地往一起攏了攏。有家燒了飯,給沒燒飯人家的孩娃端一碗,這樣,一個村的晚飯就都敷衍過去了。不諳世事的孩娃們不知村中正在發生著什麼事,和大人們一道盯著村中指揮部的方向看。大人們說話時,他們又盯著大人們的臉。待了星月齊全,女人們不覺間集中到了指揮部旁側的一片空地上,竊竊地議東說西,不時地瞟望那個泥牆院門,只要那門響出一個風動,她們都要驚嚇似的半晌不敢言語。一個村落,出了那方院裡有燈光,別家各戶都暗黑一片。沒有人呆在家裡,都如盛夏納涼樣待在門口外,待在離指揮部不遠的哪裡。那些有家有口的男人則都坐在自家大門檻上抽煙,從村胡同口望過去,三丈五丈遠近,便都明下一個光點,像從遙遠的哪裡看城街齊整的路燈。村裡安靜極了。有一種期待使人心裡發緊,如地下河一樣在每一個人心裡流動著,看不見河水,可都能感到那水流的湍急。有人問,看見司馬藍沒有?答說沒有呀,他也在那屋子裡陪著嗎?又有人就哎喲了,說他不去上吊就行了,還能去陪著。這當兒,那泥牆院的大門就響了,藍百歲就從那院裡出來了。他在門口站了站,又轉身把大門關嚴實。要走時聽到哪兒有人聲,又朝人聲走過去,就聽見那堆躲藏不及的女人有的叫村長有的叫他哥,連半月前把破鞋摔到他臉上的女人也主動地親親切切解釋說,百歲弟,我們家裡燈瓶沒油了,隨便來和大伙說說話。藍百歲就說,都回家去吧,早些歇著。女人們不動,他就從她們面前過去了。男人們看藍百歲走過來,小心地迎上去,遞上剛裝上煙鍋的煙袋,藍百歲不接,就又很快地給他捲了一隻筒子煙,點了火以後遞給他,謹謹慎慎問:

    「盧主任會重把人馬調來嗎?」

    說:「盧主任說縣上不想在咱村搞梯田試點村。」

    問:「為啥?」

    說:「縣裡的地圖上就沒有三姓村,還不知咱們村屬於哪個縣。」

    說:「我日他們祖先呀,還不知咱村屬於哪縣哪公社。」

    便都一片啞然了。一個村落靜默靜息著。跟在男人身後的大孩娃,聽到這樣的話,迅速跑去說給了娘,女人們就都不言不語了。人都在村街上,卻沒有一人說話兒。男人吸煙的聲音紅吱吱地在各條胡同流。女人的歎息在哪一片空地如一層又一層的秋葉樣飄零著。那方泥牆院落裡,燈光一晃一晃,彷彿一池在日光下起伏的濁水,偶而從門縫擠出來的桌移凳動聲,干烈烈像朝著村人的心裡鑽。風有些涼起來,不斷傳來孩娃受寒的咳,有人開始把睡熟在懷裡孩娃往家裡送,送回去卻又出來站到門口上。

    時間像推不動的磨。

    終於聽見從那方院裡傳來的青瓷色的叮噹聲,知道是收拾碗筷盤碟了。知道司馬桃花該端著盤碟出來了,人們就都把目光從村裡任何一個能看見院落的地方望過去。望得月明星稀,夜深色暗,司馬桃花卻沒有走出來。有人去那門前房後暗伏著聽了,回來說連一點聲音也沒有。就都焦急起來,說司馬桃花還在哪兒幹啥呢?自己早都不是年輕閨女了,該知趣就要知趣了,還攪在那裡做甚哩。望望天空,月亮已經東移,地上的月色淡薄了許多。就有人熬持不住要走了,要回家睡覺了。然就在這要走未走時,那兒的開門聲和腳步聲尖尖利利傳來了而且還傳來了紅亮亮的罵:

    「爬後牆上聽啥?有功夫回家聽你們家喉症快死的哭喚去!」

    是司馬桃花出來了。她沒有端剩菜盤子和碗筷,在村街上看了看那些都還等著沒睡的一街村裡的女人們,就迎著她們走過去。

    她們主動給她讓開了一條路。

    「都還沒睡?」

    「還沒哩。」

    「天不早了,該睡啦。」

    說話聲像清水細河樣汩汩潺潺著,她就從人群中走過了。身後的女人的目光,莫明地集中到她的頭髮和布衫上。在快落的月光裡,她的頭髮是一種青白色,她的紅布衫是一種紫黑色。都想從她臉上看出一些啥,卻沒有看出來。她很平靜很傲然地從她們面前過去了。過去了卻在前面的男人們前站了下來,先是不說話,就那麼默默地呆立著,好像她不知該從哪裡說起,別人也不知該從哪裡問起。沉默如一塊黑布把村人們包起來。

    女人們又朝那兒圍過去。

    就有一人朝司馬桃花面前靠了靠,抬腳把炮筒煙擰滅在了鞋底。問說咋樣兒?司馬桃花不問是啥咋樣兒。她在男人群裡尋著誰,看見了藍柳根、藍楊根、杜柱等晚一輩的人,卻不見有司馬藍。她說我侄兒司馬藍不在這兒?村人就都忽然發現這一夜沒有見司馬兄弟們露一次臉,就都驚奇說他會去哪呢,他家也是一夜沒有亮燈哩。司馬桃花說,今後我再也不提他和竹翠的事了,說他要敢和四十不成家,我活著就不認他是我侄兒。

    就都品出了司馬桃花的話的滋味兒,都把目光往院裡投去了。

    司馬桃花說:「我出來時盧主任正讓四十學著刷牙哩。」

    人就不語。默得無邊無際。

    忽然,那方院裡的燈光滅掉了。一個村落全都暗下來。三姓村的人,似乎等了一夜,就是為了等那一窗燈光滅下來似的。人都長長出了一口氣,什麼也不說,把目光從那兒收回來,藉著月色,彼此望著,就有個男人歎了一口氣,說都回家睡去吧,明兒天該準備床鋪的給外村人床鋪準備好,該準備燒柴的,沒有柴禾就把不成材的樹砍掉。說三姓村人每一姓得再準備五輛架子車,該誰賣皮子準備準備就去教火院。

    說話的是藍百歲。

    村人們就都陸續回家了,村街除了腳步,再沒有一人說話兒。開門聲,關門聲都提心吊膽的小,到了彼此分手時,也都沒有任何言語。村人們感到累了,感到了春天的後半夜,也還有濃厚的寒意。然回家躺到床上,除了孩娃,卻很少有人睡覺,夜是曠古的靜,連月隱星落的淡黑聲音村人都清清晰晰聽見了。且在這沒有光亮的後半夜,躺在床上的男人和女人,還都聽見了從那方院裡傳來的不絕於耳的白白亮亮的老床鋪似乎要搖散的嘰卡聲,那聲音直到天亮日出,方才罷休下來。

    這一夜,藍四十的娘服毒死了。

    天亮時,那些一夜未眠的村人,起來後才看見,司馬藍獨自一人,泥堆一樣,在梁道上的一個高處,完完整整坐了一夜未動。來日,他就受寒發燒,整整三天高熱不退,埋葬藍四十的母親時,全村人都去了墳上,唯他倒在家裡床上。

    二

    四百多畝的梯田和翻地換土是夏天將盡秋天將至完了的。外村人第二次來到三姓村,苦苦地和三姓村人干到農曆六月間,走的時候把三姓村的閨女媳婦帶走了十一個。那些外村單身的漢子們,日常間不動聲色,到夜裡把食堂的糧食偷到姑娘家裡去,把工地新買的鐵掀偷到姑娘家裡去,後來村裡的杏花、四草就跟著兩個大她們二十餘歲的男人無蹤無影了。在村裡狂瘋慶典翻地換土完了時,她們的爹娘才忽然驚叫說,我家閨女哪兒去了,咋就一天一夜沒有回家住了呢?

    就知道是跟著外鄉男人逃走了。

    一查就少了十一個,最小的十四歲,最大的是三十幾歲的寡婦,連藍百歲的老二瘋子藍八十。也跟著一個大她三十五歲那光棍走掉了。家離鎮上只有三里路,吃一頓飯就能到鎮上趕個集。又半月,藍八十半夜回了一趟家,把她剛嫁人的五妹藍五十也給領走了。那一天,凡丟了女兒、媳婦的人家都在村頭哭,說她走了也就走了,可人家明明知道她都活不過四十去,還不天天受欺遭罵喲,就有人出面解釋說,領他們走的,最小的男人也大她們二十歲,人家是算好夫妻先死後死前後不差幾年才肯娶了她們的。道理說清了,說清了一個村子依然是哭聲滔天,滿山遍野都是尋閨女和找媳婦。這當兒村長藍百歲從家裡出來了,他立在人前,說,有啥兒好哭哩,四百多畝土地換了一遍土,家家戶戶都能長壽了,丟幾個閨女媳婦算啥兒。對著那些丟了媳婦的男人說:

    「你們剛過三十歲,還有幾十年好活哩,還怕找不到媳婦呀。」

    對著那些丟了閨女的大人說:

    「你們夫妻離死還遠呢,閨女走了不能再生嗎?活著還怕生不出孩娃喲。」

    又說:

    「都下地幹活去吧,該把秋天的早蜀黍種上啦。」

    四百多畝的新翻土地,在耙耬山脈的深處,一塊一塊連成一片,如同漫無邊際又起伏不止的湖面。那血紅的新土,終日散發著酷烈而又溫馨的褐色土香。遠遠站著,總有一種熱麥氣息淡淡地從鼻下掠過。如果置身了那紅土間,土腥味便浸人心脾得使你醉癡起來。早晨時候,站在村頭,望那潮了一夜土地,土地如水洗了的布匹,還能聽到從布匹上滴落的水聲。到了午時,土地又呈出暗紅暗黃,土香味如炒過一樣,夾雜了燒核桃的紫色油氣。至天將暮黑,太陽燦爛紅艷,土地便血成黑色,腥香的土氣愈發顯得濃稠,如攪不開的粘液把人和村落、樹木全都淹沒了。半夜時候,不能入睡的三姓村人。就都盤腿坐在村頭的新地裡納涼談天,勾畫歲月中未來的日月。那樣很長一段日子,藍、杜、司馬三姓的男女,都沉浸在新土的氣息中,閨女和媳婦隨人走了的哀傷,很快被長壽的喜悅所佔據,直到播種第一季的秋糧,人們都沉醉在新翻土地換來的興奮裡。有人持鋤,有人點種,兩個人結成一對,待夏盛之後,炎熱還沒有徹底過去,便開始分佈在四百畝田地的每一道樑上,起早貪黑,說著笑著種秋糧,有的夫妻還在播種時候,忽然想到將和所有的外人一樣活過四十、五十、到七老八十,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就在那土地的避處做床上的事情。這樣半月的忙碌,四百多畝土地才算種了一遍,又趕上風調雨順的際遇,在玉蜀黍苗破土露頭後,連降三天雨水,以為遭了陰雨天氣,卻又忽然天晴,玉蜀黍苗綠下滿世界的青亮碧光,慌忙忙趕著鋤草間苗,封土施肥,終日間都是桃杏顏色的說說笑笑,料定了這新土第一季的豐收。然到了苗有膝高時候,卻忽然看見了它的窮相,一棵棵顯出黃色的瘦弱,彷彿是十幾年前那場無休無止的饑荒又降到了耙耬山脈,碧綠的青色沒有了,病黃像雨樣淋在田地裡,苗兒沒了腰骨般彎著細身。於是又忙著施肥去,連各家灶下剛燒的柴灰和火燼都挑到了田地裡,仍是不見玉蜀黍苗的盛旺,就終於明白,原來所有的肥料都給田土吞沒了。終於明瞭,二尺地下的生土,原來是沒有任何肥力的。

    這一年秋季,糧食十收有四,村裡死了二人。

    下一個麥季,十收有五。村裡死了三人。

    到了又一個下年,依然如此,新墳像春苗一樣增長。

    第三年的春天,村人家家割草積肥,在前一個春秋季裡,把麥秸、樹葉,豆葉,雜草全都壓在各家門口的糞坑,一夏一秋,村莊漫滿了白色的肥臭,蠅子、蚊子終日彌天漫地,滿街都是水流一樣黑污色嗡嗡的聲音。牛棚下的老牛,蠅子落滿它的全身,睡不成時就往柱上猛撞。為了驅蚊趕蠅,一個夏天三姓村人把山上的苦艾都割燃盡了。有個姓杜的嬰娃,爹娘忙著積肥,把肥料往土地裡挑送,以改新地的土性,增大地力,讓糧食有些收成,就把他放在樹蔭下耍著,邊上點了艾棵。可待天黑回來,艾棵燃燒完了,孩娃滿身都叮滿蚊子,無論如何趕它不散,等一一把那蚊子拍死趕走,孩娃已滿身青腫,活活被蚊子咬死去了。

    可這一年,生土成了熟土,田里的糧食已近了六年前的收成,家家都把缸、罐滿了。從春天到秋天,又到了隆冬,村裡人全吃新土糧食,以為完全可以抗了喉症,卻又發現四人喉疼。冬天時候,農閒都貓在家裡,坐吃站喝,那四個喉症死了一個。到了下月,又死了一個。冬將盡時,有天早晨忽然奇冷,倒春寒的大風刮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風停樹靜,另兩個喉症也都死了。最大的三十七歲。埋人時算了一下,一個二百人的村落,冬天死了四個,全年死了九個,統共才生六個。且在樹葉發時,又有了三個喉疼症害將起來。村裡人口比起往年有減無增。減了的是村裡媳婦幾年前逃了十餘,增了的是墳地堆起的新生蘑菇一樣的墳墓。因此村人們就開始疑懷,改地換土並不能使人真的活過四十,人們依然是短壽得駭人,就都在春曖花開將要來時心寒起來,想到了為換地累死的藍姓的長壽,為換土司馬桃花和藍四十的作為,還有那十幾個跟外頭四十或五十歲的半生光棍私奔了的姑娘媳婦,還有一次又一次去賣的人皮。至尾也就明瞭,這些年換土的勞作,正如人在墳墓裡拿頭去撞那墓門一樣,愈是用力,愈是死得快捷。埋完了那兩個藍姓、杜姓的喉症病人,一村人都坐在墳地邊的梯田地裡,望那褐色的土地,綿延無邊地延伸到遠處,新土的氣味漸漸被草木灰和植物肥料的味兒沖淡下來,麥苗的青稞味清晰地在梯田地裡蕩漾。日光把那青的褐的氣息,一律曬成暖紅的顏色,村人們就這麼聞著半青半褐又泛著亮光的耙耬山脈的味道,看著一月一月,一季一季如雨落草發樣迅速增長的墳頭,忽然地靈醒,除了村長藍百歲,已經沒有了三十六歲以上的人。三十五歲,已經算是近年的高壽,就都被死亡慌得不敢說話。就那麼死默默地長久坐著,到日將落時,不得不往村裡走了,就有人想起了村長藍百歲和他的女兒們,整整一個冬天,似乎已經沒有出過大門,沒有在村裡露過臉了,連一天死了兩個三十四歲的村人,下葬時有女人幫著抬棺,藍百歲作為村長,卻也不曾出現一下。問司馬藍說,你丈人哩?走在落日中的司馬藍,手裡提了捆棺的麻繩,肩上扛了抬棺的柳棍,他不回頭,不擺頭,也不看那問話的人,就冷冷的說:

    「他還有臉出來見人?」

    就都說該去他家問上一聲,他不是在幾年前說過換土後村人不能長壽他就在村裡樹上吊死嗎?就都回村去了藍家。看見藍四十像她母親一樣,坐在灶前燒火做飯,而村長藍百歲,卻躺在床上,除了還有流淌淚水的力氣,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動哩。實在說來,他已經瘦得沒有點滴形狀,像一把漚腐了的骨頭的病人蓋在被裡。村人問了他的女兒,才知道他在冬天來時,早已開始了喉疼,半月後就滴水不能飲了。村人在那床前站到日光盡淨,在他的臉上看見了一層暗黑的死色。都知道他將不久於世了,連一絲說話的氣力也沒了,就都又扛著抬槓,提著麻繩走出了藍家。

    司馬藍走在最後。待村人都從那床邊去時,他往床前站了。

    「我和四十說了,開春我倆成親。」

    藍百歲不看司馬藍,把頭扭在床裡,極費力地點了一下頭。

    「你這樣活著也是受罪,」司馬藍把自己提的那根捆棺材的麻繩放在他的枕頭邊上,「你死了讓我當村長吧,我知道該咋樣讓村人活過四十歲哩。」

    藍百歲看了一眼麻繩,又有淚浸流出來。

    司馬藍沒有再和藍百歲說一句話兒,跟在村人後邊走了出來。

    這一年司馬藍十九週歲,成了一個頂天的人哩。

    來日早晨,村裡漫下一場大霧,深厚深厚,粘稠如白色的麵糊,你伸手一抓,手裡就捏下一把霧水。山脈和新地在霧中隱退了,眼前的梁道、溝壑、林地,都在霧中丟失得沒有蹤跡。三姓村被霧結結實實封壓在山腰,如一塊大的破衣爛衫,濕溜溜地貼在初春的地上。司馬藍拉開屋門,感到身子趔了一下,霧就叮叮咚咚劈著他的身子,洩進了他家房裡,翻到了司馬鹿和司馬虎睡的床上。大霧,司馬藍說,今兒準是個好天氣呢。從院落裡走出來,抬頭朝天空窺望時,看見從對面霧中擠出一個人來,頭髮上有許多灰白白的水珠,急忙忙到他面前說:

    「司馬藍哥,我爹死了。」

    他咚的一下驚住:

    「你說啥?」

    「我爹昨夜裡死啦。」

    霧在村街上仍如水一樣平淡緩慢地流著,微細的嘩嘩啦啦白鱗鱗的有波有浪,從頭頂新發的樹葉上墜下,滴在司馬藍的頭上轟然炸開。驟然之間,他對村長藍百歲油然地生出了一些敬意,想他到底還是如他說的那樣做了。村長的死,倒真的證明了這滿山遍野的翻地換土,是不能救了村人的命哩。就是說,村人想活過四十,就得去做別的事情。就是說,年過十九的司馬藍,不去做別的延年的事情,他就算已經活了半生,死已經開始向他迎面撲來。盯著面前那張豐潤白淨卻再也沒有多少朝氣的臉,和她水淋淋油黑的頭髮,他身上匡咚匡咚哆嗦幾下,問有棺材沒有?她說有。

    他說:「四十,你回家守著去吧。」

    她立住沒動。

    他就車轉身子,衝撞著大霧向村街西端走去,邊走邊喚:

    「村長死啦——女人縫衣,男人們挖墓,該幹啥幹啥啦——」

    「村長死啦——以後都聽我的——女人們縫衣,男人們挖墓,都起床該幹啥幹啥——」

    「村長死啦——以後我就是三姓村的村長啦——女人們縫衣,男人們挖墓,該幹啥幹啥,各家各戶都快起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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