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話 文 / 夏茗悠
[一]
彷彿電影中象徵鏡頭的復現。
轉身時本想對一隻跟著自己的女生發作,看不見那不帶表情卻罩著溫柔之色的面孔,惱怒在剎那間便煙消雲散。
「吶。如果非常難過,哭也可以,但……」
女生稚嫩的手伸向封建,將掌心攤開在下頦處。
關於象徵鏡頭的回憶總是韌性太好,不可磨滅。行道樹伸展的枯枝,早早暗下去的天色,接連亮起的路燈,安靜的街道,暖黃的光,說話時呵出的白霧……一幕一幕,匆匆閃回,真是平和甚至不能引起任何情緒變動,如同一種你早知結局的前情提要。
時隔六年,在蔥鬱的翠綠還在潮漲汐落的夏末,混雜著汗液氣息與焦灼其為的喧囂一場的運動場邊,與彼時毫無聯繫的情境裡。
風間朝夕夜伸出手,重複那句話:「眼淚是珍貴的東西,不能讓它落在塵埃裡。」
這其中,有些是注定的。
[二]
「那麼今年我們系的合唱,就由顧夕夜同學來組織吧。」導師在全息會議上說完這句話便宣佈散會,學生們像是完全沒有聽見一般作鳥獸散。
被剩在最後,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的人是夕夜。
明知道她沒有人緣,卻故意做出這種安排,在這個女生居多的院系,進一步煽動大家對她的嫉妒與仇恨,使她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最後不得不向自己妥協。導師闔上資料走出門去時,沖目光呆滯的女生笑了笑。
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初中時是合唱團的領唱,高中班級合唱時擔任的是鋼琴伴奏,並不需要和任何人協作,回想起來,儘管出色,但夕夜不善於融入集體,更別說擔任組織者。
回寢室前繞去了圖書館,借了八九本專業相關的原版書,一路抱著走,沉重得明顯感到手酸,肩包每隔半分鐘左右就滑下來一次,不得不走幾步停一停。
路程過半時不出所料地出現了主動提供幫助的搭訕男。但這種情況下,似乎沒平時那麼討厭。
夕夜真心謝過他,對方順勢要手機號的時候,也沒有拒絕。
剛進寢室就收到短信:「我是剛才幫你搬書惡那個哦……^___^Y,我叫XX,是XX系X屆的,交個朋友吧∼\(≥▽≤)/∼」
看到男生使用表情符號,夕夜就忍不住一哆嗦。雖然賀新涼過去也常這麼做,但他那時不過16歲。年滿20還這麼愛撒嬌就不能違心地說是什麼優點了。雖然他自報了姓名,但由於非好感,夕夜把那號碼存為「路人甲」。
看在他樂於助人的分上,夕夜忍耐著給他回過去:「嗯,謝謝你。」並沒有做自我介紹。
路人甲似乎是神經較粗臉皮較厚的角色,又繼續發:「下午有空嗎?要不要一起去打羽毛球哇XD?」
羽毛球……
總覺得籃球足球才是適合男生的運動,「羽毛球」這種字眼看起來就令人反感。夕夜委婉地拒絕了。
路人甲窮追不捨:「啊咧咧——你沒有什麼喜歡的運動嗎?沒有愛好嗎?」
「愛好看書。」
「看書嗎?哎呀我也是一樣哦(*^__^*)。我們可以交換書來看哦。」
夕夜努力回想剛才那張路人臉,怎麼都不像讀書人,但有時人不可貌相,這麼小的是沒必要較真。模糊地答應了這個「換書看」的提議。
大約過了半小時,路人甲又突然發來一條:「^___^你平常晚上去不去夜店啊?」
夕夜笑了,沒再回過去。
這種膚淺的示好,太廉價了。
沒有刻意去聯繫易風間。
於是便斷了聯繫。
起初幾天一直想著他,但後來就逐漸習慣了,知識想著他在一個特定的地方好好生活就已經安心。孤獨是夕夜最容易習慣的事。
其間倒是多次見到路亞彌,正巧選了同樣的通選課,或者午飯時在餐廳偶遇,只要她身邊沒有季霄,就會主動招呼夕夜坐在一起。她比夕夜小一屆,讀大二,看起來卻像高二的學生,無時無刻不元氣滿滿。在穩重內斂的季霄身旁,有種不協調感。被問起怎麼會和季霄交往,答案卻出人意料。
「我啊,從初中就喜歡他,為了他考進陽明,又為了他考進F大,是個固執又纏人的跟班哦。雖然高考時撞了大運,僥倖啦僥倖。」
「怎麼僥倖?」
「最不擅長的英語科答題卡塗錯位,等到快交卷才發現,理應按照一行一行的順序塗,我卻按照一列一列的順序塗,最後要改已經來不及了。結果居然得了138分,把自己也嚇一跳。」
「不、不是吧……這都行!」夕夜木訥地搖著筷子僵住。如果按照正確的順序填,說不定連38分都得不到呢。
亞彌笑瞇瞇地喝了口湯,眼睛在湯碗上方:「愛情感動了上帝哦。」
夕夜有點無奈地笑起來。
亞彌是讀書不在行類型,但為人處事很機靈,有時有點冒失,整體上還是很討喜。不過再怎麼「執著」這種詞畫不上等號。
「從初中開始,中間就沒喜歡過別人嗎?」夕夜問。
「季霄和顏澤學姐交往後喜歡過別人,因為我覺得自己沒什麼希望了……」
差點忘了,同校學妹,不可能不知道季霄和顏澤那段短暫的戀情。高中時季霄擔任自主管理委員會主席,顏澤擔任學生會體育部部長,兩人都是叱吒風雲的校內偶像。
「……不過呀,當我發現自己每次喜歡的人都那麼像季霄之後,就連喜歡別人的希望也放棄了。」
那不是放棄,而恰恰是無法放棄的象徵。
因為相似的話或字眼,因為相似的表情或目光,那些微不足道的東西。輕易喜歡上一個人,只因為他像賀新涼。
如出一轍的是,也發生在夕夜身上,所不同的是,她的愛情如同這世界上99%的愛情,感動不了上帝。
一次次誤以為可以真心愛上一個人。
一次次期望又失望。
而真相是,內心深處牽出一端繫著某人的線,固執地束縛了你的意識,既無法感動上帝,又無法說出——
「新涼,再見。」
[三]
女生宿舍的水房向來是是非聚集之地。
衣物放在盆裡浸泡柔軟劑,夕夜洗乾淨手,回屋看了會兒書,十分鐘後去清洗,走到門口聽見裡面正在議論的人是自己,不由得腳步一滯。
「怎麼會讓她負責這麼重要的合唱?」
「你傻啊,沒聽說顧夕夜是XXX導師的人麼。」
「他的人?」
「就是和他有那種關係唄。真是胡搞,那全系的事來送人情。到時候我們都不參加,看顧夕夜怎麼辦。」
「就是,不參加,反正我本來也不打算參加學校裡這些事,那種趾高氣昂的爛女人,整天用鼻孔瞧人,誰要去給她捧場!」
「……」
夕夜淡然走進水房,幾個女生立即收了聲,其中一個人迅速倒掉盆裡的水回去晾衣服。
真相與傳聞正好相反。
XXX導師,其夫人癌症末期。對夕夜有好感,為了迫使夕夜就範利用權勢不擇手段,這次又故意設局對夕夜施壓。
有時想著不禁鼻子發酸,為什麼自己要被拘泥在這樣的困境中被這些陰險卑鄙的人糟踐。可又沒有別的出路。
沒有人以我為榮。
沒有人對我寵溺。
沒有人給予我叛逆的權利。
我所能做的唯一選擇,就是趨於完美,向人們證明自己。
對於世界的瞭解,夕夜全是從電視劇中習得的。剛認識亞彌時,很自然地把她和季霄分別與相原琴子和入江直樹對號入座。隨著瞭解深入發現,不僅季霄不像入江那麼冰山,亞彌也不想相原那麼腦殘。
雖然喜歡季霄超過六年,但其間更多是無聲無息的暗戀,沒有死纏爛打,而是拚命的完善自己,是自己最終能與季霄平起平坐。是這點贏得了夕夜的尊重。
「通常這樣含蓄的戀慕不容易成功,你們這算是奇跡。」那次在食堂和亞彌一起吃飯,臨到末尾夕夜總結說,「太有少女漫畫的夢幻感了。」
「嗯。所以我要好好珍惜。所以和風間相處時,你不要太含蓄。」
「欸?」
「風間並不是那種習慣於特別主動的男生,以他的條件,從小到大也用不著特別主動。就拿單若水來說吧,簡直是愛他愛得魔障了,為了追他死皮賴臉搬到他們寢室,男寢室管理員有一次都把她的行李堆到寢室樓大廳被中間趕她走,她下了課居然能泰然自若搬回來。」
「啊……原來傳說中單若水倒追的人是易風間。」
「就是他咯。最先崩潰的人是季霄,實在受不了和一個女生不明不白同居一室,才在學校附近找了房子搬出來。這麼一來,風間的當然更受不了,沒過幾天也收拾東西來和季霄同住。這就是他倆現在都沒住學校宿舍的原因。」
「那麼易風間,他對單若水有什麼想法?」
「當然是輕視加厭煩啦,喜歡的話還用捲鋪蓋逃跑嗎?」
如此討厭的人,為了誰卻能夠忍著反感委屈自己約她外出旅遊。
那個「誰」,是自己。
雖然不知這裡面是不是存在易風間心血來潮找樂子的原因,夕夜已經異常感動了。
「風間說過,有兩件是是他雷區,一是別人催他,而是別人給他不可捉摸的感覺。所以依我對他的瞭解,故作矜持和神秘不是與他相處的上上策。」
夕夜很感激亞彌能給自己中肯的建議,但是……
「我也有自己的原則和步調,如果為了迎合易風間的喜好可以偽裝成另一番模樣,及時被喜歡,被喜歡的人也不是我。」
亞彌有點遺憾,一段戀情尚未開始,無惡眼看就要終結於雙方的不願妥協。
第二次見面時,與風間交換過手機號,但一條條塞進短信收件箱裡的只有路人甲的「電子情書」,風間始終杳無音訊。
週六早晨,夕夜稍稍比平常早一些起床,想去圖書館占座自習,洗漱後見室友還在呼呼大睡,又受到感染沒了精神,懶散地躺回床上,將手機舉到眼前。一條未讀短信,發件人依然是那個路人甲。
夕夜索然寡味拍著自己的胸口輕聲感慨:「好可憐哦。」
這是不被任何人寵愛的夕夜從小養成的習慣,自己安慰自己,自己可憐自己。每當遇到感傷的事就模仿母親拍拍自己胸口。
按下「查看」後,一句話躍入視野:「我們換書看吧,我有一本好書,你肯定喜歡。」
夕夜還是很高興終於遇見一個「愛看書」的人,回復他:「十一點在第五食堂門口見吧,你想要我給你帶哪類書呢?」
對方迅速想了想,速回過來:「文學性特別強的小說。」
夕夜想了想,不太清楚「特別強」究竟是那種程度的強,按自己的喜好從書架上抽了一本《天黑前的夏天》,過了會兒又覺得太女性化,不適合男生閱讀,換了本《通向蜘蛛巢的小徑》。
十一點半是如約在食堂碰面,如人間帶來一本以男主角得絕症為結局的純愛小說,夕夜聽室友說起過。翻了兩頁,是在看不出文學性在哪兒,不是自己喜歡的類型,回去邊塞進書架,有點後悔用卡爾維諾的著作去換,想來果然高估了他。
一起在食堂潦草地吃了頓午飯,夕夜愈發覺得和他沒有公用語言,沒有拂袖而去全因對方幫助過自己理應答謝。
那些偶像劇中學識淵博駕駛良好的翩翩少年都去了哪裡?
那些懷揣著少女情懷的哼唱與對談又去了哪裡?
傍晚下過一陣雨。雨絲延成細線飄落在窗台上,水泥牆體被入室一圈,與雨停放眼望去,垂直向街道空無一人而乾淨清潔,夕夜換件萱草色的寬鬆外套下樓,在學校給附近的小店吃晚飯。
漂亮女生一個人坐一桌,總是十分顯眼。服務員點完餐都倚在不遠處的櫃檯悄悄往這邊瞥。
擺在左手邊正面朝上的手機,心事這世間與日期,沒有未讀訊息。
點了兩個菜,一葷一素。吃到一半,聽見旁邊一個大桌傳來的嬉笑聲中,有個人聲分外耳熟。
有個短語叫做——
近在咫尺。
儘管壓低了頭,變換了坐姿把大半的背影留給那桌人,草草扒拉兩口飯就匆忙買單,但還是很確定對方一定注意到自己。
孤獨,被盡收眼底。
而顏澤,即使上了大學,離開了過去的朋友圈,失去了自己這個閨蜜,也依舊被人群環繞。
出店門似乎聽見身後有人在叫「顧夕夜」,但沒有回頭。
[四]
這種時候,應該掉幾滴眼淚。
應該為自己感到悲涼。
應該朝收件人不存在的地址發去大段大段的心情短信。但是壓抑的情緒在轉換成拼音輸入前就已丟失,只剩一種古怪的冷靜、麻木與清醒。
睡前所聽的歌是《Eyesonme》,第二天照常早起,洗臉,走去教學樓的路上買個茶葉蛋。每隔一天的課間拆包餅乾,吃一半留一半,因為沒有要好的女同學和自己分吃。
告訴自己,生活便是如此。
[五]
輪到上X導師的課,他假裝不經意地詢問前排同學「合唱有沒有開始練習」,放大了音量,餘光瞥向夕夜。
一天一天過去,路人甲的短信逐漸成了個令人憂也能夠的問題,常常毫無預兆地,收到「你該不會是很在乎我」這樣的信息。夕夜通常不予理睬,過去有過類似的事,被無視一個月後對方就會自動放棄,但這次,此人似乎異常鍥而不捨,自己提出的問題,自己回答問題,自言自語,自娛自樂,沒有一丁點被冷落的覺悟。
有一天路人甲終於情緒低落地發來短信:「其實我沒有別的想法,只是想和你聊聊喜歡的書。」
夕夜回復:「不必了,我們不是同類人。」
總算,暫時畫上了一個句號。最終書還是沒換回來。
無法界定這個夜晚屬於暮秋還是初冬,一向對季節的劃分不敏感。夕夜躺在床邊上,一邊想念《通向蜘蛛巢的小徑》,一邊看著手機滅掉不再亮起。
高一的寒假,季霄向顏澤告白,卻把沒有稱呼的短信錯發到夕夜手機中。
雖然對季霄沒感覺,但因為信以為真,其實有點高興。
暖黃的壁燈罩在臉頰上,燙過眼瞼的溫度,定格在一片白晃晃的光。在心裡反覆演練的拒絕辭,視之為秘密卻藏不住,藉著向顏澤尋求方案讓她知曉。
一點一滴小女生心機。
至今仍被銘記。清晰。
過了幾天,事情終於拖不下去,系主任和班主任先後打電話來問:「其他系都練得如火如荼,我們系的合唱為什麼毫無動靜?」夕夜老實回答,沒有人願意參加。然後被扣上「缺乏能力」和「性格孤僻」的帽子。
系裡幾個活躍的女生在領導們許可的情況下跳出來主持大局,扮演救世主,組織活動時照顧到每位同學的情緒,惟獨沒把顧夕夜考慮在內,因為「眾所周知,顧夕夜自視過高瞧不起同學」。
身為院系學生會主席的那個女生,甚至直截了當地對夕夜說:「我們不需要類似花瓶、吉祥物之類的角色,你就不用參加了。」與其間夾雜的驕傲與當初說著「體育部人手不夠啊,忙死啦,夕夜你來幫幫我吧」的顏澤如出一轍。
以同樣的居高臨下的姿態,掌控著別人的去留。
而顧夕夜的應對方式也是一如既往。在更小的時候,就已經成為了一個驀然忍耐聽憑擺佈的人。
但是聽憑擺佈,不代表沒有心、不會傷心難過。
下了最後一節課,天色早已暗了,一路月光淒涼。
吹著冷風走,起初多少帶點目的性。去過咖啡館、酒店、四下安靜的冬夜裡的體育場,那裡有比白天是深了好幾個色度的磚紅色跑道,以及鐵絲網。
焦急僅僅這麼一丁點,再往後只好漫無目的,走到哪裡算哪裡,迷了路反倒歡欣。
晚上九點半,本應去聽系裡學工老師的講座,眼下,已經自暴自棄到「A級簽到」的活動都不參加了。
路過一片居民樓,不知從哪個窗口飄出一首異常和經的歌,叫《失敗的離棄》。
到寢室時,去聽講座的室友還沒回來。
沒有開燈,關上門臨窗而立在黑暗裡,垂直在眼前的一條闊路,散落了靜止的黃玉紅的燈光,兩站白光由遠及近緩慢移動,一點艷綠時而亮時而不亮,街邊有一爿小賣部,招牌發出幽暗藍光。
宛如銀河。
那些星辰從一個點向外擴散,抽出了絲,最後,變成被污染的顏料盤。
[六]
下一次與人交談,已是三天之後,而對象竟又是路亞彌。
亞彌在路口和一個棕色卷髮、馬尾辮被吹得逆向飛揚的女孩揮手道別,轉身後,夕夜就映在她的視網膜中央。
兩人一同去外賣門店買了熱奶茶,邊喝邊慢慢往學校走。夕夜不想過早結束對話,步伐放得極慢,亞彌不得不走走停停。
提及剛才那個女生,亞彌毫無戒心地介紹說:「那是我最好的朋友喬綺,高中和我同班,現在讀財大。我們可要好啦,以前還喜歡過同一個男生。」
夕夜覺得「喜歡過同一個男生」並不能作為「要好」的例證。
「季霄?」
亞彌微怔,繼而撥浪鼓般搖頭:「一個神似季霄的男生。」
「那後來是怎麼解決的?」
「一眼就看出來了,他明顯喜歡喬綺,最喜歡的人和最好的朋友,我怎麼能看著他們因為我不幸福?所以,就退出咯。」
「但如果是和最好的朋友同時喜歡上了季霄呢?」某個時段最喜歡的人和整整六年一直喜歡的人,他們的份量不一樣。
「也得看季霄喜歡誰呀。」
「如果……」下意識地,使勁用左手拇指搓右手拇指的骨節,目光落點不知該定在何處,「我是說如果……季霄變得自私,兩個都想要呢?電視裡不是經常這樣演嗎?」剛說完便為這狗血兮兮的設想紅了臉。
「欸?腳踩兩條船?哈哈,那就不是我喜歡的季霄了。」
路程結束得比夕夜預料得早,離校門還差一個路口,亞彌做出了轉彎右行的趨勢。
「我去季霄和風間家,拜啦。」
有點失落。
「……嗯,拜拜。」
幾分鐘後,風勢開始變大,從路盡頭傳來浪潮般的呼嘯聲。
如同遵從著某個號令,無論朝向那個方向的行人都統一扯起衣領弓起背,加快速度小跑。
三個穿冬季制服的高中生像發射的子彈頭一樣嘻嘻哈哈打鬧著從身旁竄過去,其中一個對另一個大聲嚷嚷:「笨蛋!那句話是我的台詞啦!是我的!誰讓你愣在那裡啊!」少年做著鬼臉轉身退跑時,撞翻了夕夜手中的奶茶。
是撞翻的還是自己失手沒拿穩?
新枝抽芽,繁花盛放,落葉騰空起舞,在緩逝而下的時光中,一束休眠後覺醒的記憶陡然溯涉。
高中時一場心不在焉的辯論賽,因為賀新涼缺席。眼角餘光留意著演播廳門,直到看見它漏出刺眼的光,宛如一群白鳥湧入大開的窗,但看清遲到進來的人不是賀新涼而是顏澤後,內心某處剛剛脹滿的帆又癟了下去。
最激烈的自由辯論階段,走了神,全然沒注意對方辯手在慷慨陳詞間夾帶了對自己的點名。
幾秒後才意識到,被指名作答的是「反方一辯顧夕夜」,而起身作答的卻是反方三辯季霄。季霄反應之快,是現場沒有一人感到唐突古怪。
恢復狀態後落坐,隔過的二辯遞去感激視線,觸及的卻只是對方毫無表情的側臉,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是無心之舉還是有心掩護?
贏了那場比賽。在最後才趕來的賀新涼給夕夜的當面評價是「不錯不錯」,給季霄的評價也有關於夕夜的部分「你和夕夜這對拉風組合還真登對」。
全班歡呼雀躍,擊掌與擁抱相慶的喧囂中,男生溫柔的目光轉過來,用只有你能聽清的音量問:「沒事吧?」
「欸?」你不明所以,只感到週遭突然寂靜。
他笑一笑:「我看你當時愣在那裡。」
於是你的目光不由自主,第一次,從賀新涼身上移開。
用什麼詞彙去形容如此默契?
拉風。登對。
表面的拉風與內在的登對。
決賽結束後的一天,從食堂吃完飯回教室路邊剛擺出「最佳辯手」全校公投,其他的候選人都還是一輛票。季霄和顧夕夜的名字下已經齊齊碼出了十幾條N次貼。
——表面的拉風。
顏澤向學生會幹事要來一張N次貼站在夕夜的名字下,比旁邊長處一小截:「我們家夕夜最棒∼」
是嗎?
夕夜跟著她走到教學樓的樓梯口,停住說:「你先上去吧。飯卡……我忘在食堂了。」然後飛奔回投票攤位,氣喘吁吁在幹事好奇的眼神中讓旁邊那一列也長長了一小截。
——內在的登對。
不能,也不想,分出一個「最」。
五年後。曾經燙著的臉,剩下的空氣。
變成砭人肌骨的,嚴冬的空氣。
奶茶在路口流落一地,聯通殆盡的溫暖身不由己由高向低,最終與街邊的紙屑與塑料垃圾靜止在一處。
記憶前所未有地趨於清晰,但所擁有的一切也只不過余了記憶。
[七]
「剛才我在路上碰見了夕夜。」季霄還沒到家,亞彌趁機展開話題。
風間從冰箱裡取出蔬菜,接下保鮮膜,平淡地「哦」了一聲。
亞彌剛想開口,卻被突然躥上桌面的碩壯白兔嚇了一跳,幾乎不能相認:「靠!你怎麼把它喂得這麼胖了!」
男生轉過身,無辜的聳聳肩。
亞彌覺得他似乎心情不差,嚥著口水問:「吶。你對她究竟什麼感覺?」
「感覺……蠻可愛的。」
「不不,我不是指兔子,我是指夕夜。」
打開微波爐,端出人騰騰的菜擺在女生面前,然後帶一點壞地笑:「我也是指顧夕夜。兔子麼……完全不可愛。」
「這種傷人的話不要當面說啊。」身為名義上的主人,多少有點不滿。不過,「你會用『可愛』來評價夕夜,我覺得好意外。『可愛』這種詞明顯是為我而存在的。」
男生擺好碗筷後,拖開凳子在對面坐下,長長地吐氣以示內心無力。
「覺得她可愛,為什麼不聯繫她?」
「我希望她幸福。萬一她喜歡上我,那就慘了。」
「哪有人這樣說自己的!」
「這是實話。初三時,我和並不喜歡的女生草率地交往過,相處得很累所以很快就分手了。幸好對方也不是太喜歡我,否則總有一方受傷害。」風間說,「有這種先例在,我覺得和她過多接觸未必是好事。」
「我覺得你們都想太多啦。你是不是也看多了肥皂劇啊?」
「肥皂劇?」
季霄從馬路對面覷起的眼睛,認出了那背影屬於夕夜。不知為什麼,她站在街角對著一杯打翻在地上的奶茶默哀。在匆匆往家趕去之前,有那麼短暫的半分鐘,男生停下腳步。
用鑰匙開了門,聽見亞彌再說「很天真」,季霄順勢搭腔問:「在說誰呢?」
誰知道女生突然打住,像被按下靜音,面露難色。
風間倒是全然不打算顧及誰的感受:「說顧夕夜唄。」
季霄一愣,將手中的外賣攤開在餐桌上:「哦。她怎麼個天真法?」
發現「顧夕夜」在季霄這兒其實不是禁忌名字,亞彌鬆了口氣,放大膽子繼續剛才的話題:「她總是按電視劇劇情來判斷生活。今天談起季霄她還問,萬一季霄變成腳踩兩條船的惡劣分子我怎麼辦。現實和虛構的東西哪有可比性嘛。」
當事人有點無奈:「她怎麼就不會把我往好的方面假設?」
「你也沒把她往好的方面假設。」風間往嘴裡送了口飯,含糊地說。
「你到底看不順眼顧夕夜哪一點?我記得你們高中時很要好啊,有段時間整天成雙入對,害我還傷心了好久,覺得自己一點勝算都沒有。」
季霄看著眉毛眼睛痛苦地糾結在一起的亞彌,笑出聲,把她攬過來摸了摸腦袋。
與顏澤分手的原因,一半在於夕夜。
每次和顏澤約會是都謹尊王牌軍師顧夕夜的教誨,卻招致顏澤日積月累的不滿。
也清楚地記得她這樣為自己支招:「我比任何人都瞭解小澤。她這個人聽要強,放在與男生交往的情況下就變成愛吃醋。喜歡和人爭爭搶搶並且從中深感樂趣的毛病從小就有,而對再喜歡的東西都只有三分鐘的熱度的缺點也是與生俱來。所以我說,我們再刻意表現得曖昧點,她自然就會更加珍惜你。」
結果按照這個思路實踐下去,卻弄巧成拙,傷害了顏澤。
因為最後夕夜大笑著坦率地承認對顏澤的嫉妒,之前這所有的一切都找到了最合理的解釋。
知道結局好往前回溯,就會覺得什麼都是包含惡意的伏筆。
沒想過其他可能性。
沒想過夕夜其實也沒有任何戀愛經歷,只是在套用肥皂劇劇情。
沒想過,她對顏澤的瞭解,也許根本不像她自己想像的那麼深刻。
「也許其中有誤解。而我又是懶惰的人,打不起精神去追根溯源,彼此都說了過分的話,也做了過分的事,沒有及時彌補裂痕,就變成了陌生人。」季霄這樣總結道。
「那當初又怎麼會和夕夜成為朋友?不好意思,我真心認為你倆都是冷冰冰硬邦邦的類型,」風間無所顧忌地發揮「毒舌」特長,「一個南極生物一個北極生物,能對上話都實屬奇跡。」
「高中入學軍訓前,班導讓她負責分發迷彩服,她找我去幫忙搬運……」
自然得猶如列車在道岔處換向另一條鐵軌。
玩鬧間突然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音色異常好聽。
男生從教室後方飛快地向門口瞥去一眼,那裡立著一個漂亮但看起來不太友善的女生。
她蹙著眉重複一遍:「季霄——是誰啊?」沒有半點自己正在求人幫忙的覺悟,致使男生也沒來由地慌張,滑稽的舉手應道:「在、在這裡。」
想來自己並沒有健壯到讓人一遇上體力活就想起,季霄當時在走廊上抱著衣服就提出了疑問。
「單純是因為你的名字很美。」夕夜說這話時,目光閃爍,遊走在另一側的地面。
印象中,自己回答:「因為叫出這名字的人是你,才顯得很美。」好像使害羞的女生臉更紅了。
其實並不是恭維。
季,霄,平凡普通的兩個字。
組合在一起,也沒有任何唯美的附加寓意。
但是夕夜獨特的吐字發音,加上那種矜持拘謹的態度,賦予了它令人驚奇的溫度。
像柔軟和煦的微風悄無聲息地拂過一望無際的綠色草原,淡得無法用色度衡量,輕得擺脫了地心引力。
許多年後,亞彌也驚呼:「真的!今天我聽見她叫你的名字愣了一下,感覺連心臟都要融化了。」
什麼童話裡的神奇魔法?
風間有點好奇,又不止好奇。
[八]
每天晚上都回想一遍當天的經歷,那會是相當可怕的事。
孤獨顯而易見,生活百無聊賴,近乎空白。
晚自習後,夕夜在校園裡亂逛,意外的遇上久未聯絡的路人甲,他跟在身後叫「顧夕夜。欸!顧夕夜。」
「嗯。」沒有回頭。
「怎麼每次見你都一個人,獨行俠?」
怎麼會是一個人。路燈在身後,自己的影子落在面前,低垂著頭。
「喂,你怎麼了啊?」
性格中那種激烈的稜角已經被拋光磨滅,想甩掉討厭的東西,只能一聲不吭越走越快。
越走越快。
越走越快。快得令季霄終於詫異地追上幾步拖住她的胳膊:「喂,你怎麼了?」
那時候,手中拎著從校內便利店裡剛買來的雪糕。
顏澤和新涼在體育部辦公室等著季霄和夕夜回去。
有種不祥預感,具體無法定義。好朋友和喜歡的男生同處一室,每一根神經都忍不住繃緊。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只感到涼意開始縈繞週身,而所謂的溫暖不過一首安可曲。
得在落幕前盡快趕回去。
不是因為雪糕會融化,不是因為天氣。
在那以後,果然,一切都分崩離析。
視界被鐵絲網生硬地割裂。
不久前,那個曾經是「反方三辯」的男生,就站在這裡,決絕地對別人說「如果你非要和顧夕夜在一起,就表示跟我絕交」。
曾經的最佳默契,現今的勢不兩立。
眼眶稍微濕一點,就突然被隔絕了冷空氣。
夕夜微怔,立刻反應過來,是老套的蒙眼猜人遊戲。但對方掌心的濕度,是在讓她無法對此嗤之以鼻。
「猜猜我——」
易風間。已經浮現在腦海裡的答案,絕對毋庸置疑。
「身邊是誰?」
「哈啊?」身邊是誰?
哪有這種猜法!但靜下心仔細想想,可能出現在銀風間身邊,而自己還認識的人。選項不過兩三種,不需要過於豐富的想像力。
淺淺的笑意倏忽僵在風間臉上。
得到回答之前,由於掌中那異常的潮濕觸覺,先一步轉過頭,看向了自己身邊的男生。
沒有共同經歷的人不會明白,視線中他因料定答案而鬆鬆舒展的眉心,與磅礡湧過指縫的她的淚水,之間有什麼聯繫。
最美的音節綻放在夜色裡,讓聽聞者內心無不輕微顫瑟,喚醒了所有關於溫暖的過去。
「季霄。」
我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