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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03節 文 / 周嘉寧

    3.

    眼保健操結束時,教導主任在廣播裡播報了幾個通知後突然說:「高三四班的許嘉靚同學請到教導處報到。」她的聲音聽起來刻板又循規蹈矩,平滑得完全沒有丁點感情色彩。這彷彿也是她第一次念到許嘉靚這個陌生女生的名字,在最後一個字的發音上猶豫了片刻卻還是理直氣壯地念了錯誤的發音。於是三三跌跌撞撞地飛奔在沒有人的走廊,胸腔裡面卻根本就是小鹿亂撞。已經有多久,她的名字沒有再從廣播裡面被念出來,沒有再被寫在黑板上或貼在海報欄裡?如今她走在空蕩蕩的走廊裡卻好像奔向的是小學教學樓二樓那間班主任的辦公室,從那間辦公室的窗戶就可以直接看到萬航渡路上老屋的曬台。但是為什麼?她寫完了所有的功課她的成績手冊上面都有爸爸的簽名她沒有逃課也沒有跟男生拍拖,她唯一的過錯就是喜歡一個簡直不存在的人。這是秘密,別人永遠也都不會知道的。

    結果那封已經被撕破了口卻沒有貼郵票的信就這樣攤在了三三面前。信沒有封口,顯然已經經過很多人的手被捏得皺巴巴的,甚至染上了一隻粗暴的灰黑色拇指印。她茫然疑惑地把信展開,就感到五雷轟頂般頭暈目眩。那些用劣質圓珠筆寫成的歪歪扭扭潦草不堪的字,用力過重所以信紙好幾處被戳爛了。厚厚一疊信紙拿在手裡,她的第一反應就是藏在抽屜裡面那封阿童木的信此刻居然被她捏在手心裡面。她好像被人當眾剝光了衣服般難以呼吸,卻簡直不敢再仔細看第二眼,彷彿害怕如果再看第二眼就會噩夢成真。

    但她很快就發現這根本不是阿童木寫來的信,因為許嘉靚這幾個字那麼扎眼。阿童木只會叫她許三三或者三三,他們倆從來都沒這樣叫過彼此的大名彷彿他們都壓根就不記得有這樣一回事。可那封信上寫著許嘉靚啊!靚根本就是寫錯了的。她鼓起勇氣仔細看下去就發覺這封寫得糟糕透頂的情書完全不是寫給她的,陌生的字跡陌生的落款,裡面那些幼稚卻滾燙的情話看得她簡直要哭出來。她不認識叫小五的人,她從來都不認識這個叫小五的人。噁心透頂。她恨不得趕緊把這封信從手裡扔掉。

    三三驚恐又厭惡地看著教導主任,說:「這不是寫給我的信。」

    「我們沒有故意要拆你的信,是有同學拾到以後交到我這裡來的。你也不必害怕,如果是那些小流氓惹事的話你是可以跟學校反映的。」教導主任好像並沒有注意聽她在說什麼,她的聲音還是平滑得聽不出語氣。她坐在硬木凳子上披著深紅色的羽絨服,手裡捂著一個已經冷了的搪瓷茶缸,燙得枯萎了的頭髮被鋼絲發卡夾住以後死死地貼在頭皮上。她帶著老師們那種慣有的漫不經心和高高在上者才有的平靜卻閃爍的眼神注視著三三的眼睛,彷彿真的可以看穿她的內心。

    「這不是寫給我的信,你們搞錯了。」三三絞著手指反覆喃喃自語著。

    可是為什麼僵硬的笑容就好像個撒謊者,她竟然還是害怕老師?那次在數學老師抽走試卷時熟悉的尿急感竟然又突如其來,她只能難堪地左右擺動著身體。

    教導主任卻不再說話,她那雙在厚厚鏡片後犀利的眼睛往下垂落,用指關節有節奏地敲打著玻璃桌面。好像她對所有犯了錯卻愛撒謊的學生都有一套,她有足夠的耐心與他們消耗,而最後落荒而逃的總是那些內心受到譴責的後進生們。她刻薄的嘴唇緊緊抿著,三三卻簡直可以聽到她的腦子裡正說著:「哼,到了這個時候撒謊還有用麼?為什麼還不承認要在這裡浪費我們的時間?時間有多寶貴你們這些小孩根本意識不到。」

    可是三三沒有撒謊。他們不知道這所重點中學裡沒有人比她更厭惡和害怕撒謊。她為什麼要撒謊?她已經幾乎要走出噩夢了不是麼?為什麼他們都不相信她,不相信她真的會變好呢?就這樣死死僵持了一節課的時間,她撐著桌角站在旁邊直到小腿開始發酸。教導主任這才喝了口茶,又把茶葉從舌頭上吐了出來,然後緩慢又和藹地說:「我都聽同學反映了。信是隔壁職校裡面的男同學寫的,我也知道他每天放學以後都會到校門口來等你,但是你要想想看,這裡是重點中學。明年你們都要考大學的,如果就這樣耽誤了時間你父母那些學費就白交了。」她這樣說就彷彿她可以足夠寬容,只要三三肯認錯所有迷路的羊羔都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可是三三不相信這些。他們這些大人他們才是撒謊精,那些教導那些期望和那些訓斥都是騙人的。他們早把美好的時光都忘記了,他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可是這信不是寫給我的。」三三翻來覆去所能夠說的也只是這句話。

    這時候教導主任突然變得不耐煩起來,冷冷地抬起頭朝三三毫不留情地揮揮手說:「算了算了,你先回去上課。這件事情我會跟你班主任一起商量處理的。」

    三三幾乎是哀求著說:「真的不是寫給我的。」

    但是她站起來打開了辦公室的門。三三隻能向外走去。刺耳的下課鈴聲砸響了,她聽到背後教導主任用懇切的口吻對其他人說:「一個碗不響兩個碗丁當,等等叫她班主任打個電話跟她的家長反反映一下這個情況吧。」她想要捂起耳朵來,想要快點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辦公室,好像只要她跑得足夠快,快得像那個在嚴家宅裡飛奔而過的女孩,就可以逃出所有的噩夢。

    那封信其實是寫給海倫的,但是海倫卻告訴了別人一個假名字,三三的名字。

    當三三走進教室看到海倫躲躲閃閃的眼神時就突然知道了。對,她們倆就是這麼知根知底。海倫故意裝作沒有看到她冷漠又憤怒的目光,只是跟身後的男生高聲談笑著,聲音刺耳。三三第一次注意到,當她笑起來的時候會從鼻腔裡面發出呼哧呼哧的喘氣聲,顯得愚蠢又噁心。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討厭過海倫,討厭她稀疏蓬鬆的鬈發,討厭她總是時刻以為別人在注意她的那種拿腔拿調。三三從未像現在這般討厭過她,討厭得恨不得她立刻死掉。可是這是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女朋友啊!她們倆就連上廁所都要說好了一起去,就更不用說中午排隊買飯,體育課的時候打板球跳橡皮筋,去小賣部買用半燙不燙的開水泡出來的杯麵,每天放學後她們還要在家裡打半個小時的電話,把一天的快樂和難過的事情再重溫一遍。三三現在卻只是傷心地坐在座位上,像顆小釘子一樣死死望著海倫。在此之前她從未有過女朋友,她是在男孩堆裡廝混長大的卻根本不知道如何去應對那些芥蒂和彼此間毫不留情的傷害。為什麼海倫不正大光明地告訴那些小流氓她自己的名字呢?為什麼她竟然可以做出那麼齷齪的事情呢?為什麼她還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那裡做數學題呢?直到放學的時候海倫才鬼鬼祟祟地從車棚裡鑽出來,拉住三三的手說:「我不知道他真的會寫信。我以為他沒有那麼好的耐心會寫情書。他總是開玩笑,說些不會做的事情。」三三沒有說話,她從書包裡面找車鑰匙。她的書包總是亂七八糟地塞滿了東西,明明聽到鑰匙串上的鈴鐺在拚命響卻怎麼也翻不出來,卻好像給了她一個死氣沉沉的借口不去搭理海倫。

    「那麼我月經過了一個禮拜都沒有來會不會是懷孕了?我害怕極了,但是又不能夠跟任何人說。我也不知道怎麼樣才會懷孕,就真的害怕死了。」海倫依然自顧自地在那裡說著,身體神經質地顫抖著,「你幫幫我,不要告訴老師。我怕我要是懷孕了,他們如果查出來的話會把我開除的。你知道我爸爸那個人,他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如果他知道這件事情的話會把我殺死的。」

    三三煩躁地翻著書包,那些念叨令她簡直要崩潰。她很想對海倫說,你們這些什麼事情都不用擔心的優等生你們這些從小到大順理成章地度過的優等生你們這些總是想著要叛逆要出格的優等生,為什麼你們就不能安靜一會呢!

    「他們很快就會忘記這件事情的,都會過去的,求求你了。」

    三三想,沒有人會忘記這件事情,或許班主任的聯繫電話已經打到了家裡。她相信很快所有的人都會知道這件事情,那些低年級的女同學在上廁所的時候都會對著她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會有警告處分的公告貼在海報欄裡,就連體育室裡管理器械的老師都會記得她的名字。這種感覺多麼熟悉,無非就是萬航渡路童年的重演,她就是那個該死的無藥可救的重蹈覆轍的女生。可是她怎麼能夠跟海倫說「不」呢?她就是害怕再次變成那個坐在教室最後一排沒有人理睬的女生。體育課分成兩人一組練習的時候她就落了單,不得不孤單單地面對著牆壁拋球。英語課排練情景對話老師把她胡亂塞進了一個小組,結果她演的角色連完整的台詞都分不到,當然不會有好分數。她期末的班主任評語裡面總是寫著:希望下個學期能夠更廣泛地團結同學,共同進步。她現在已經習慣了成天膩在身旁的海倫,就連媽媽都說:「你們倆簡直就是合穿一條褲子的啊!」其實她從來都不知道到底怎麼樣去恨一個人。她看起來冷漠薄情卻根本都是假的,只是那些憑空襲來的傷害總是需要些時間才會被人忘記不是麼?

    回到家剛剛把鑰匙插進鎖眼裡門就從裡面被打開了,踩著拖鞋的媽媽劈頭蓋臉地朝三三扇去一個耳光被爸爸拖開,而三三扭頭躲避時額頭就狠狠地撞在了門框上面。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讓那些懦弱又不爭氣的眼淚從眼眶裡往外掉,只聽見爸爸不停地說著:「不要這樣,她已經是大孩子了。」可是媽媽用因為傷心憤怒而變得刺耳沙啞的聲音罵著:「交男朋友,現在知道要交男朋友了,你就還想跟嚴家宅那些野小孩混是不是?那你就回去啊,你滾回嚴家宅啊!」三三被她推搡著,只能用手指死死地扒住門框,好像只要她一鬆手就真的會滾回嚴家宅去。樓道裡的聲控燈一會兒暗一會兒亮,嘴唇的血從牙齒縫裡絲絲滲了出來,用舌頭舔是鹹的。她痛恨在他們面前哭就好像她真的是那個犯了錯的壞女孩。媽媽捂著胸口痛心疾首地說:「看看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到底想要怎麼樣才肯像個正常女孩子那樣長大?你到底要我們為你操多少心啊!」

    「可是那封信不是寫給我的。」三三喃喃自語地說。

    整個晚上他們都不再開口跟她說話,但是他們照舊給她盛飯,用微波爐熱牛奶,給蘋果削皮再切成小塊,甚至還在被窩裡面塞了只熱水袋,怕她燙到腳還不忘記裹層毛巾。他們照舊是愛她的。只是她憎恨這愛,這愛是要把她牢牢地捆住是不要再給她自由是要把她跟過往完全割裂是讓她困在迷霧和灰燼裡面。坐在馬桶上用熱水瓶裡最後的一點熱水洗完腳,又往腳上塗完蛤蜊油,她聽到隔壁他們的房間裡傳來激烈又低沉的爭吵聲。她光著腳走到他們門口,害怕地把耳朵貼在門板上面:「我不相信她,我根本就不會相信她的鬼話。那封信就是寫給她的。什麼海倫,都是她編出來的。我為什麼要相信她?她從小就是這樣,狗改不了吃屎。你看看她小時候做過的那些事情。」

    「那些事情不許你提了!」爸爸突然低聲嚴厲地打斷了媽媽的話,「睡覺。」

    他們房間裡面的燈被粗暴地吧嗒一聲拉滅了。三三站在門口完全呆住了。她的膝蓋僵硬手指發麻完全挪動不了步子,那些眼淚就這樣順著面頰淌過下巴滴到赤裸的腳背上,而心已經完全被撕得粉粉碎,簡直再也拼湊不起來了。

    我不相信她我不相信她我不相信她我不相信她。

    他們從來都沒有相信過她,即使她自己已經從那些噩夢裡走出來也是沒有用的。她想起萬航渡路老屋對過住著一個腦子有病的人。他曾經是中學裡的語文老師,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有點娘娘腔,說話的時候喜歡翹蘭花指。後來,他因為家族遺傳的精神分裂症住過醫院,所以老師也不能再做了。其實他平時不發病的時候很正常,傍晚會開著亭子間的小窗在裡面唱鄧麗君的《南屏晚鐘》,拿腔拿調唱得非常動聽。但是他們總是禁止三三跟他說話,威脅她說:「不要跟那個蘭花指說話,他腦子是壞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要發作的。」所以三三見到他總是躲得很快。臨近搬家時在路上遇見了,他笑瞇瞇地硬要塞給她一盒鄧麗君的磁帶。她因為太害怕把磁帶拍落在地上就逃走了,根本不敢看他疑惑不解的表情。而現在她對他們來說就是好像是那個可憐巴巴的蘭花指,哪怕她搬離了嚴家宅,哪怕她考上了重點初中又考上了重點高中,哪怕她不再偽造家長簽名不再逃課不再撒謊不再跟男同學交朋友,他們仍然在提防著她,他們仍然覺得她隨時都會再次病發。撒謊精這個稱呼就是那塊粘在頭髮上的泡泡糖,就這樣跟著她跟著她。她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的。她以為他們會因為她終於變成好女孩而笑一笑,但其實在他們的心裡,她永遠都是那個在萬航渡路老房子裡因為跟阿童木鬼混被打得嚎啕大哭的倔強女孩。他們翻她的書包總以為會有藏起來的試卷,他們把寄給她的新年卡片放在檯燈底下透裡面的字跡,他們在飯桌上不小心就會談起她在日記裡才寫到過的內容。她恨透了這些偷偷摸摸。他們從來就沒有相信過她。

    三三光著冰涼的腳縮進被子裡面,用被子悶住臉怎麼也沒有辦法再停止哭泣。最後外面的天緩慢地泛起了紅光,把頭探出來的時候有一絲冰涼的風從窗戶的縫隙裡透進來,但是眼淚倒流入鼻腔把鼻子堵住了沒有辦法呼吸,於是她張著嘴巴喘氣。突然覺得這種感覺為什麼這樣熟悉呢?哭到骨頭裡的每一分力氣都用光了,明明無法呼吸卻彷彿聞到了蘇州河水的氣味從四面八方湧過來。那條河就好像在天花板上流動,聲音震耳欲聾。她神經質地哆嗦著身體清醒過來。這明明已經不是在萬航渡路了,為什麼還是那麼害怕?那種在晨跑中才有的肺部的刺痛感又突然襲來,就好像被人浸泡在了河水裡連一根救命稻草都抓不住。而這真是漫長的一天,十二月二十三日,地理書上說這是一年中白晝最短黑夜最長的一天,過得筋疲力盡跌跌撞撞才終於要衝過去。她腫著被淚水泡了一個晚上的眼睛,躡手躡腳地爬出被子走到天井裡面去。刺骨的風穿透了棉毛褲紮在膝蓋上,又是一個霧氣濛濛的清晨,乾枯的梧桐樹向天空伸展著褐色的枝條,樹身上已經裹上草繩並且刷了白油漆。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馬路對面的房子,只有那些還沒來得及熄滅的路燈在迷霧裡閃著幻想般的光芒,寂靜得就好像是被火山灰掩埋的死城。出來上廁所的媽媽突然把房門從裡面打開,那股冬天時才有的房間腐爛般的氣味撲面而來。媽媽蓬頭蓬腦地披著絨線衫,隔著玻璃盯著三三哭到浮腫的不堪入目的面孔一字一頓地說:「你看你把自己弄成什麼樣了。快去洗把臉。」

    她要怎麼辯解呢?或許那些迷霧她真的根本不想走出去呢。

    這就是一九九九年的年末,雖然傳言地球就要爆炸了,但是並沒有什麼人真的在乎這些,死亡和衰老對於十七歲的人來說簡直就是夢境或者永遠不會實現的東西,所有人的新年願望都是在次年高考中能有個好成績。三三在那個刺骨冰冷的冬天每天渾渾噩噩擔心著的,卻只是那個始終沒有再被提起的情書事件。她不知道那個警告處分幾時才會被貼出來,也不知道廣播裡幾時會再念起她的名字。可是,教導主任卻彷彿把她忘記了。早操的時候她梳著用水壓過的髮髻和從脖子扣到腳背的羽絨衫背手站在跑道上來回走動,有幾次她的目光從三三身上遲疑地滑過去,卻一副好像根本記不起她名字來的樣子。三三在那個時候根本沒有想到其實老師們也是有很多事情要做的,他們在放學後要去嘈雜骯髒的小菜場裡買菜,他們會把五花肉掛在車把手上,他們家裡有老人生病了住在養老院裡,他們的小孩從技校畢業了找不到工作只能蕩在家裡坐吃山空,他們更年期呼吸道和心臟都不好,他們的房子被動遷,他們或許根本沒有那麼多功夫來記住那些雞毛蒜皮。只有三三會記得,只有她每次在走廊裡遠遠看到教導主任的時候就連呼吸都不會了,恨不得立刻奪路而逃。

    海倫在教室裡高聲說著:「我媽媽已經預約了大年夜去廟裡敲鐘和燒頭香,據說很靈驗的,許的心願都可以實現。但是如果實現了就一定要去還願,否則會倒霉的。」

    旁邊那些女生嘰嘰喳喳地附和著。她們是班級裡最愛打扮的一群女生,上課的時候都會掏出面鏡子來偷偷在課本的遮掩下擠臉上的粉刺。海倫過去總是很討厭她們,說她們既小氣又俗不可耐,現在卻跟她們勾肩搭背地笑得花枝亂顫。三三知道她是故意的,故意作踐自己把自己搞得瘋瘋癲癲就是想要吸引她的注意,想要她嫉妒,想要她回心轉意跟她說話。但是三三不想說話,她不想跟海倫說話不想跟爸爸說話不想跟媽媽說話,她不想跟任何人說話。放學了她就立刻拎起書包逃走,害怕在車棚裡遇見海倫跟其他女生在一起雀躍著要去逛小商品店。在家裡她匆促地在飯桌上用湯拌飯胡亂吃掉以後就窩在房間裡面再也不出來。媽媽以為她在看書所以把外面電視機的聲音開得非常小,只感覺得到光影在閃動。他們躡手躡腳地走路讓她突然感到非常傷心,因為她的面前只是擺著一本並不能完全看懂的外國小說。她感到那些重點大學的事情離她真遠,就像假的一樣像想像出來的一樣。而海倫呢,就算沒有她也會有一把的女朋友,永遠都不會寂寞。

    體育課的時候,三三隻是默默從抽屜裡抽出運動褲來再自己跑去走廊盡頭的廁所裡面換。她已經反覆算過時間但是結果還是跟海倫狹路相逢,而剛才還只是沉默著穿著內褲冷得簌簌發抖在整理運動褲的海倫看到三三的時候就好像被打了興奮劑般地誇誇其談起來。她跟旁邊一個正盤算著撒謊說來月經逃避長跑的女生說:「哎喲,我最討厭戴胸罩了,每天都好像被勒得喘不過氣來似的。剛戴那會我每天一到學校就偷偷跑到廁所裡面來拿掉,回家的時候再戴回去,就演戲給媽媽看。」三三看著她。她說話的時候滿面紅光,並且故意梗著脖子把頭扭向一邊不朝三三看。但是,她越是說得亢奮就越是顯現出虛弱和慌張來。她的耳垂已經漲到通紅,這讓三三難過地低下頭來,慌忙蹲在濕漉漉的瓷磚地上假裝繫鞋帶,反覆地系直到她們帶著煩躁又熱鬧的情緒嘰嘰喳喳地擁出廁所去。就是在這個時候,三三突然看到海倫那條把屁股包得緊緊的白色紅條紋運動褲的後面滲出淺淺的紅褐色來。雖然氣溫突降了五度,但是海倫總是不肯穿會顯得腿很臃腫的棉毛褲,所以那一小攤紅褐色就好像被暈開的水彩顏料般刺目,讓三三的視線如同橡皮膏一樣粘在那裡。她突然侷促不安起來,好像她正是那團正在漸漸暈染得不可收拾的顏色的罪魁禍首,而海倫卻渾然不覺地雀躍著向前走。三三跟著她們排隊,聽體育老師老套又嘮叨地訓話,目光卻始終沒法離開那攤別人都注意不到的血跡。直到體育老師吹起口哨,女生們抱怨著排著鬆散的隊伍跑向跑道的時候,三三才拚命向前擠去,擠到海倫旁邊去,用最最若無其事又漠不關心的口吻對她說:「喂,你不能跑步了,你來例假了。」

    沒想到,海倫突然停下來大笑起來,笑得用手死死摀住腰嘴裡還不停地喊著:「不行了不行了,我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體育老師從後面奔過來氣勢十足地喊道:「你們倆在這裡偷什麼懶?」

    海倫非常大聲地說:「報告老師,我來例假了!」

    平時總是對女生呼來喝去的體育老師也被窘得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別過頭去從口袋裡掏出枚銅哨子來對著已經跑遠的隊伍假裝認真又用力地吹起來。

    海倫笑著笑著就嗚咽起來。她蹲在地上用手捂著肚子哭。剛開始的時候還只是很克制地發出非常小的嗚嗚聲,後來三三也蹲下身去想把她拉起來的時候卻被海倫一把抱住。她從來沒有被女生這樣死死地抱過,清瘦的骨頭都被撞得生疼。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她不懂得安慰人。她不會擁抱。

    她只是僵硬著身體用既小聲又短促的聲音說著:「不要哭啊不要哭啊。」

    「我以為我懷孕了,我以為你再也不理我了。許嘉靚,我真的想好去死了。」

    他們總是輕易地說著死,因為死對他們來說就真的是海市蜃樓般不真實的東西,是假的,是比高考考進重點大學更加想像的想像。可是為什麼那些淚水突然就從記憶裡面往外湧呢?為什麼身體漸漸變得柔軟,漸漸地變得就好像,就好像一個真的女孩子一樣?三三把海倫從地上拉起來。她好像記得海倫哭糊了臉朝體育老師說:「老師我要請假,我痛經痛得不行了。」然後她捏著一張舊鈔票氣喘吁吁地奔去小賣部裡幫海倫買粉紅色散裝的衛生巾。衛生巾把運動褲口袋塞得鼓鼓囊囊的。她飛奔過那些聚攏在一起跳橡皮筋和打羽毛球的女生們,就好像懷揣著一個滾燙的秘密。當三三順著廁所隔板的縫把衛生巾遞進去的時候,她們倆的冷戰就結束了。正是上課的時間,廁所裡面一個人都沒有,剛剛拖過的地板散發著消毒藥水的氣味,窗戶外面傳來操場上遙遠的喧鬧聲,就連空氣都乾淨得濕漉漉的。她們有一搭沒一搭地交談著,就好像那段不愉快的事情突然變成了空白的記憶。

    「小五到底是校門口的哪個人啊?」三三趴在半開的窗戶上看操場上長跑考試的隊伍。

    「當然是那個最帥的啊!笨蛋。」海倫笑起來,然後她們倆都笑起來。

    「其實呀,他也沒有他們說的那麼糟糕。他以後是要當廚師的,以後也會有一家自己開的西餐館。不過這種事情如果被我爸知道就死定了。唉。」她說話的時候既甜蜜又迷惘,那瘋狂的力量已讓她頭昏腦漲筋疲力盡,「不過我真的沒有想到他會寫信給我哎。」

    「那麼你們發展到什麼程度了呢?」

    「我們就接吻了啊。」海倫說的時候有些害羞又有些得意,在三三的胳膊上擰了一把。

    那時她們真的都以為只要接吻就會懷孕。而在三三看來,就連接吻也已經是一件太出格和過分的事情,並且還因為要交換口水就更顯得下流。接吻是什麼感覺呢?他們的嘴唇是柔軟的濕漉漉的溫熱的麼?她幾乎已經要忘記在夜幕低垂的兒童樂園裡面在阿童木面頰上的那記親吻了,但這一定是不一樣的。而這是個秘密因為被埋葬了太長時間所以連當事人都已經快要忘記了,幾乎要連同跟萬航渡路嚴家宅有關的整段記憶一起煙消雲散了。

    她記得升學考試的前幾天在菜場裡阿童木跟一個男生說:「你知道許嘉靚是我女朋友嗎?」那些男生嬉笑打鬧著沒有人理會他,於是他突然大聲說:「那天她親了我的臉。」他指著自己的右邊臉頰說。但是根本就沒有人會相信他,沒有人會相信三三膽大到敢親阿童木的面孔,那真是太不要臉的事情了。於是阿童木氣急敗壞地把走在後面的三三扯過來質問:「你說你是不是親過我啊?你告訴他們啊!」她不記得當時是不是真的打過他一記耳光,如果有的話那一定也只是個懦弱無力擦著皮膚滑過去的耳光。她多麼害怕被林越遠聽到這些!就算他們所有的人都不相信她,還是知道這是真的,就好像她總是被那些無形的手推著離林越遠越來越遠,到最後就根本要想不起他的臉來。她真的就要想不起他的臉來了,但是她記得阿童木怒目圓睜的神情,那麼凶狠和悲傷。她喃喃不休地說著:「我沒有,我沒有親過你,我沒有我沒有……」而他啞著嗓子歇斯底里地喊叫著:「許三三,你幹嗎不告訴他們實話?你幹嗎要騙人?」

    可是你知道的,我就是一個無藥可救的撒謊精啊!

    後來那場風波就漸漸落了個無疾而終的下場,因為要期末考試,要區裡統考,沒有人再談起那封信的事情,就連爸爸媽媽都閉口不說,只是每天如果到了六點還沒有回家的話爸爸就會披著厚風衣站在路口的風頭裡邊抽煙邊等待。每次三三上完補習班逆風騎車回家時從遠處看到那個佝僂著的黑影和那抹半明半暗的煙頭火花都會難過得想要哭。他看到她回來了也不說話,只是把煙頭掐滅了,有時候拍拍她的帽子,兩個人在兩幢大樓底下排山倒海般的大風裡縮頭縮腦地推著自行車默默走回家去。

    有一天英文補習班拖課,上完課走出教學樓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徹底黑了。三三戴著絨線手套推著自行車往外走的時候看到外面的霓虹燈全都亮了。她焦急地騎車穿越過操場,突然看到在大門口的海報欄前面九號正一個人端著碗調好的糨糊在往黑板上刷。她立刻停下車來走過去。原來根本就再也不會有什麼警告處分的公告書了,所有的人都忘記了只有她自己還耿耿於懷。九號胳膊底下夾著的是一卷紅色的大紙,市數學競賽的獲獎者名單已經下來了,海倫和隔壁班級的數學課代表分別捧了個二等獎和三等獎回來。名字是用毛筆寫在紅底撒金粉的紙上的。三三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停下來朝九號走過去。她看著他轉過身來默默地垂下手,喉結滾動了一下發出半個模糊的音節。路燈不知道被誰砸壞了,隔著一米的距離她看不清他的臉,但是她伸手接過那只裝滿糨糊的搪瓷碗,碰到他冰冷乾燥的手指,然後幫他把那張貼在黑板上的紙撫平。那些粘手的糨糊已經被凍得冰涼冰涼,而沒有乾透的劣質墨汁還散發著一股熟悉的臭味。他們倆同時往後退了幾步。

    九號說:「好像歪掉了哎。」

    海倫的名字上那抹沒有乾透的墨汁往下滴著墜成一個大大的感歎號。

    「要不要重寫一張呢?」他搓著手,呼出來的熱氣已經在空氣裡凝成一團白霧。

    他朝三三微弱地笑了笑,這是那場風波過去以後三三第一次跟他說話,但是她完全沒有做好準備。他以為她冷得發抖,其實只是因為離他那麼近,所有的血都湧向了大腦,根本就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會就這樣站在他身旁,不停地撫平那張紙上沒有塗勻的糨糊,笨拙又僵硬。

    「但是你也永遠都不要放棄。」在三三拖起書包拍拍灰塵躬腰推著自行車走的時候,九號突然說。

    她假裝沒有聽到,因為她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是想要說什麼也不知道要怎麼樣回答,可是她的心臟簡直就要停止跳動了。她好像突然之間鼓起了很多勇氣來,這是從未有過的身體被注滿的感覺。他說得非常認真,佝僂著背,竟然也顯得非常緊張。她從來沒敢仔細地近距離地打量過他的面孔,淺麥色的神經質的生著青春痘的面孔,因為隔著越來越低沉的夜幕看起來就好像是夢一樣。她只想拖著書包快點逃走。或許他們本該是一種人,但是她知道這一切都沒有用。哦,她悲傷地想,無論她或者他們做什麼努力,這一切都沒有用。

    從那天起三三真的再也沒有跟九號說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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