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當時年少春衫薄 文 / 張曼娟
走在陰暗潮濕的隧道裡,一步又一步,
忍不住停下來想,這樣充滿挫敗的日子,
究竟要待續多久?
高中聯考的前一天,我站在四樓公寓陽台,俯看那方沖洗乾淨的天井,想像千百種下墜的方式。如同一片羽毛,或者一隻西瓜?其實,缺乏的只是決心罷了。縱身一躍,遂在風中擺脫可以預期的所有失敗與挫折。
然而,終究沒有痛下那樣的決心。
因為連這樣簡單的事都辦不成,十四歲的我,怨天怨地以後,開始厭棄自己。以一種逆來順受的態度,進入五專就讀。
或許因為五歲便入學讀書,一直沒有開竅。十八歲以前,我始終把自己封鎖在一片混沌荒漠的世界裡;同時,隱藏著亟亟欲逃的情緒,驚惶而紊亂。
那所五專充滿瑰麗人物與繽紛生活,最重要的是驟然失去聯考的符咒,生命中最沉重的壓力消解無形了。可是,這一切並不能挽救我的靈魂,日復一日地,蔽塞萎縮。
在夢裡,我總不停地說話,慷慨激昂的說;和顏悅色的說;聲嘶力竭的說;輕言細語的說。
醒著的時候,我什麼都不說。
坐在教室最角落的位置,安靜地看著喧鬧吵嚷的同學,不明白他們何以能夠如此興高采烈?安靜的貼靠著沁涼的牆壁,心中微微歎息,他們難道不知道,生命是這樣脆弱又昂貴,傾盡所有的償付之後,得到的只是虛空的嘲笑聲罷了。
上體育課時,兩個女生是來我身邊坐下,叫我的名字問道:
"你有病嗎?"
我搖頭。其中一個湊近我,仔細打量以後說:
"我覺得你看起來好像瓊瑤小說的女主角一樣耶!"
頓時,我全身由內而外,流瀉出一股淒美幽怨的氛圍。唉,生命是這樣脆弱又昂貴。
"是啊!"另一個應聲說:"好像那種得癌症,到了末期的女主角!"
我聽見,戳破虛空的嘲笑聲。
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為了不知道如何安措自己猛然抽高益顯削瘦的身形而沮喪。我瘦得太厲害,使經過的人忍不住再詫異的觀察一番;偏我又比一般女孩高,不容易找到屏障來躲藏。
人們看我,是因為我太畸形——認定這種想法以後,那些有意無意的眼光,幾乎殺死我。
大多數的時候,我低垂眼皮,逃避旁人的注視,也不看別人。
搭公車去上課,只有十分鐘車程,把票遞給車掌小姐剪過以後,便緊握著車門邊欄杆,動也不動,任憑車掌的白眼怎樣翻動,只有這裡讓我覺得安全,遂生出一種相依為命的情感,抵死也寸步不移。眼看學校就要到了,心中焦慮翻騰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我不敢拉鈴,恐怕蠢動會引來乘客注視的眼光。於是,苦苦地等著、捱著,期盼有人拉鈴,我便可以下車。學校愈來愈近,張著大嘴似的校門從車外飛掠過去,終究,沒有人拉鈴。車子停在下一站,我倉皇下了車,再行走十分鐘的路,才能到學校。
體育老師是位高雅健美的女性,時常穿一身雪白的運動裝,長髮紮成馬尾,帶領我們繞著操場跑,或做些簡單的韻律操。我一直很喜歡她。
有一次上課時,老師教我們圍成一個大圓圈,她站在中間,把球傳給我們,我們再傳回去。球到我手上時,我遲疑著,對球一向沒有準確控制的能力,尤其此時,面對著的是懷孕的老師,我非常害怕傳球失誤會傷了她。
然而白瑩瑩的老師拍擊手掌,向我要球了。對著她小腿的位置,球出了手。接住球以後的老師勃然變色:
"為什麼這麼不用心?你說。"
我說不出來。她解散其它同學,罰我傳球二十次。是的,那真是一次難忘的刑罰,在全班同學圍觀下,每一次球將離手,我的恐懼攀升到頂點,彷彿自己的生命就要耗盡在這一場冗長的折磨裡了。
應該嚴禁自己去喜歡任何人的,我想。因為我的情感顯然有害無益。
漸漸地,除了家人以外,我失去與人交往的能力。
偶爾替父母去市場買菜,傳統市集充滿摩肩接踵的人群,討價還價的交易著,我不知該如何與菜販交談,只好一個菜攤流浪過一個菜攤,好容易終於找到生意清淡的攤子,幸運地看見我需要的蔬菜。菜販將菜交給我時,恰巧走來一些買菜的婦人,停在攤子前面,熱絡地挑揀,我覺得窘迫,好像不是來買菜,卻是來偷竊似的,急急忙忙,只想逃走。接過菜來,慌張地走,菜販高昂尖銳的聲音拔起來嚷叫:"喂!錢呢?哎喲!買菜不用付錢的哦!"
我折回去,忍受著辱罵與奚落,道歉並且付錢。
再也不要、永遠不要到這裡來了,當我跑出菜市場的時候,心裡這麼想著。
生活仍是再單純不過的上學、回家,沒有舞會、郊遊、男生,別的同學花團錦簇的精采內容眩人耳目;而我彷彿是修道院中的人。即使如此,生活中時時發生的情況,已令我疲累不堪了。
走在學校陰暗潮濕的隧道裡,一步又一步,忍不住停下來想,這樣充滿挫敗的日子,究竟要持續多久?
我很幸運,這樣的蒼莽洪荒並沒有持續太久,一些樂觀熱情的好朋友適時出現在最恰當的時候。她們用心讀我稚嫩的小說作品;一句一句教我唱再度流行起來的黃梅調,下課的時候,上體育課的時候,搬演梁山伯與祝英台。江山美人、七世夫妻、秦香蓮、紅樓夢,我們趕著去看這些電影。當時,我竟能夠準確模仿對白與唱腔。藉著這些古典的故事和語言,在現代尋找暫時安身的方式。
歌聲與文字,是我重回"人世"的兩種媒介。
同時也發現,愛人與被愛是如此歡欣而美好。
那種置身在人群中,愈覺孤寒的感覺,已經遠離了。並且發現,所謂的逃避,只是在閃躲自己的恐懼;而自己怎麼擺脫得了自己?於是我學會,用逃避的氣力去迎擊。
只不過是個推門的手勢,把心裡的門推開,讓陽光進來,讓朋友進來;也把自己釋放。
回顧往昔,真的感念這一段不順利、不光采的成長。讓我懂得被鄙夷和輕蔑的心情,認清每個人都應該被公平與尊重的對待。
如今,在夢裡,我變得比較安靜,平和地觀察著。
醒著的時候,也能夠侃侃而談,不疾不徐地。
然而,在許多場合裡,仍會特別注意到沉默的年輕人。年長的緘默,可能是洞悉世事人情以後的豁達恬淡;年少的緘默,很多時候只是禁錮著掙扎的靈魂,張自抑制。
看見那些逃竄或驚惶的眼光,我總想知道,他們會不會像我一樣幸運的蛻變?又或者,我能不能幫助他們蛻變?
行至盛夏,花木扶疏,卻仍記得當時年少春衫薄的微寒景況。
遇見在風中抖瑟的孩子,為他們添加一件衣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