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甜蜜如漿，烤蕃薯 文 / 張曼娟

    小時候回家的路上都要經過一片蕃薯田，綠油油的蕃薯葉長得好茂盛，大人說這些葉子要餵給豬吃的，我們吃的是埋在地下的蕃薯。我家裡並不烹煮蕃薯，卻在菜市場裡買一包用糖熬煮的竹山甜蕃薯，黏黏的，曾經，咬一口就黏下了我已經脫搖的門牙。

    最讓人期待的還是天冷以後的烤蕃薯，賣烤蕃薯的都是推著車的老人家，穿一身洗得泛白的藍色厚棉衣，搖一節嘩啦嘩啦的竹子，我們一聽見便圍聚攏來，一塊錢、兩塊錢就可以買一隻肥肥的蕃薯了。多年之後，我挑了一個肥肥的蕃薯，老闆慎重其事地稱了稱，說：「五十元。」我嚇得半天不敢伸手去接，一塊錢是怎麼變成了五十元了？如果烤蕃薯可以買來囤積，我對它的信心會比股票和房地產強很多。母親每次聽見我花那麼多錢買一隻烤蕃薯，都替我不值，她說五十元她可以買一大袋生蕃薯。

    家裡的蕃薯多半都是煮稀飯吃的，這還是在「清粥小菜」的情調瀰漫開來之後興起的。母親去吃過一碗「地瓜稀飯」，問出價錢之後，當下就說，她的五十元生蕃薯可以煮一個月的地瓜稀飯，於是，每次吃地瓜稀飯都覺得是一種賺錢的行為。蕃薯煮得將化未化，白色米粒也熬出了蕃薯的甜香味，我喜歡從稀飯裡挑出糯糯的蕃薯，滿滿咬一口，既不會掉牙又好滿足。

    地瓜湯是蕃薯壯烈成仁之後的另一道美味。那一年為了泡溫泉與朋友入山去，山上霧氣濃重，寒意砭骨，一個轉彎，山道旁懸一盞燈，上面寫著「地瓜湯」三個字。我們下車，絲絲細雨裡鑽進空無一人的小店，爐灶上煮著地瓜湯，鍋旁豎著牌子：「十五元，請自取。」我們一人一碗加了姜的地瓜湯，吃得臉頰潮紅，整個身子都暖起來。老闆始終沒出現，我們付了錢繼續上路。泡完湯回程時霧開了，一路下山都沒看見那個小店，後來再去也沒遇見。我和朋友常常提起這件事，笑說我們闖進了聊齋，吃了蒲松齡的蕃薯。

    我在春日裡的最後一道冷空氣裡下車，穿越馬路。入夜的街道，熙來攘往的人群，便利商店的門一開，便聽見「歡迎光臨」的呼喊聲，充滿元氣。而我停在便利商店旁邊，一間幽暗的小店門口，對著一整排垂掛如魚的蕃薯，扯開嗓子喊：「老闆！要買烤蕃薯喔。」老闆娘從暗處走出來，戴上棉手套，她問：「要幾個？」我喋喋地說著，不要紅的，要黃色的喔，我要烤得很軟很軟，有蜜油流出來的那一種。老闆娘會心一笑，戴著手套的手探進甕窯，熱騰騰一隻蕃薯在她掌上滾來滾去，像剛剛捕捉住的黃色小老鼠。老闆娘說有人喜歡軟的有人喜歡硬的，各人有各人的喜愛。我捧著我的烤蕃薯，香味撲鼻。

    我等著過馬路的時候，忽然，時光的甬道裂了一個口子，也是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與我相戀的那個情人，倚著街邊的欄杆，雙手交握，注視我捧著烤蕃薯，一步步向他走去。

    那是一個陌生的城市，是一段初初開展的情愛，我們沿著街道走，常常迷路了，便停下來休息。我看見一個賣烤蕃薯的自行車，歡天喜地跑去買了，再與他一起分食。我是那麼專注於手中的蕃薯，他是那麼專注於吃蕃薯的我，專注，絕對是愛情中最迷人的部分。

    他後來是怎麼失去專注的？而我又怎麼始終沒失去對於蕃薯的專注呢？我迷戀於那甜蜜如漿的滋味，那是愛情中最難保持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