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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對臨終關懷者的叮嚀 文 / 索甲仁波切

    在一家我所知道的臨終關懷醫院裡,一位近七十歲的女士,名叫艾蜜莉,罹患乳癌已經到了生命終點。她的女兒每天都會來探望她,兩人的關係似乎很好。但當她的女兒離開之後,她幾乎都是一個人孤零零坐著哭。不久我才知道個中原委,因為她的女兒完全不肯接受她的死是不可避免的,總是鼓勵母親「往積極方面想」,希望能藉此治好癌症。結果,艾蜜莉必須把她的想法、深度恐懼、痛苦和憂傷悶在心裡,沒有人可以分擔,沒有人可以幫助她探討這些問題,更沒有人可以幫助她瞭解生命,幫助她發現死亡的治療意義。

    生命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與別人建立無憂無慮而真心的溝通,其中又以與臨終者的溝通最為重要。艾蜜莉的例子正是如此。

    臨終者常常會感到拘謹和不安,當你第一次探視他時,他不知道你的用意何在。因此,探視臨終者請盡量保持自然輕鬆,泰然自若。臨終者常常不說出他們心裡真正的意思,親近他們的人也常常不知道該說或做些什麼,也很難發現他想說什麼,或甚至隱藏些什麼。有時候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因此,要緊的是,用最簡單而自然的方式,緩和任何緊張的氣氛。

    一旦建立起信賴和信心,氣氛就會變得輕鬆,也就會讓臨終者把他真正想說的話說出來。溫暖地鼓勵他盡可能自由地表達他對臨終和死亡的想法、恐懼和情緒。這種坦誠、不退縮地披露情緒是非常重要的,可以讓臨終者順利轉化心境,接受生命或好好地面對死亡。而你必須給他完全的自由,讓他充分說出他想說的話。

    當臨終者開始述說他最私密的感覺時,不要打斷、否認或縮短他正在說的話。末期病人或臨終者正處於生命最脆弱的階段,你需要發揮你的技巧、敏感、溫暖和慈悲,讓他把心思完全透露出來。學習傾聽,學習靜靜地接受:一種開放、安詳的寧靜,讓他感到已經被接受。盡量保持放鬆自在,陪著你臨終的朋友或親戚坐下來。把這件事當作是最重要或最可愛的事情。

    我發現在生命的所有嚴重情況裡,有兩件事最有用:利用常識和幽默感。幽默有驚人的力量,可以緩和氣氛,幫助大家瞭解死亡的過程是自然而共通的事實,打破過分嚴肅和緊張的氣氛。因此,盡可能熟練和溫柔地運用幽默。

    我也從個人經驗中發現,不要用太個人化的的觀點來看待事情。當你最料想不到的時候,臨終者會把你當作憤怒和責備的對象。誠如精神醫師庫布勒羅斯所說的:「憤怒和責備可以來自四面八方,並隨時隨意投射到環境去。」不要認為這些憤怒是真的對著你:只要想想這些都是由於臨終者的恐懼和悲傷,你就不會做出可能傷害你們關係的舉動。

    有時候你難免會忍不住要向臨終者傳教,或把你自己的修行方式告訴他。但是,請你絕對避免這樣做,尤其當你懷疑這可能不是臨終者所需要的時候。沒有人希望被別人的信仰所「拯救」。記住你的工作不是要任何人改變信仰,而是要幫助眼前的人接觸他自己的力量、信心、信仰和精神。當然,如果那個人確實對修行能夠開放,也確實想知道你對修行的看法,就不要保留。

    不要對自己期望太大,也不要期望你的幫助會在臨終者身上產生神奇的效果或「拯救」他,否則你必然會失望。人們是以自己的方式過活,怎麼活就怎麼死。為了建立真正的溝通,你必須努力以他自己的生活、性格、背景和歷史看待那個人,並毫無保留地接受他。如果你的幫助似乎沒有什麼效果,臨終者也沒有反應,不要洩氣,我們不知道我們的關懷會產生什麼影響。

    表達無條件的愛:

    臨終者最需要的是別人對他表達無條件的愛,越多越好。不要以為你必須是某方面的專家才辦得到。保持自然,保持你平常的樣子,做一個真正的朋友,如此,臨終者將肯定你是真的關懷他,你是單純而平等地跟他溝通。

    我曾說過:「對臨終者表達無條件的愛。」但在某些情況下,這絕非易事。也許我們跟那個人有很長的痛苦歷史,也許我們會對過去對他所做的事感到愧疚,也許會對過去他對我們所做的事感到憤怒和厭惡。

    因此,我建議兩個非常簡單的方法,幫助你打從內心對臨終者產生愛。我和那些照顧臨終者的學生們都發現這個方法很管用。第一,看著你眼前的臨終者,想像他跟你完全一樣,有相同的需要,有相同的離苦得樂的基本慾望,有相同的寂寞,對於陌生世界有相同的恐懼,有相同的隱密傷心處,有相同的說不出的無助感。你將發現,如果你確實做到這一點,你的心將對那個人開放,愛會在你們兩人之間呈現。

    第二種方法,我發現這種方法更有效,就是把你自己直接放在臨終者的立場上。想像躺在床上的人就是你,正在面臨死亡;想像你痛苦而孤獨地躺在那兒。然後,認真地問自己,你最需要的是什麼?最希望眼前的朋友給你什麼?

    如果你做了這兩種修習,你就發現臨終者所要的正是你最想要的:被真正地愛和接受。

    我也常常發現,病得很嚴重的人,期待被別人觸摸,期待被看成活人而非病人。只要觸摸他的手,注視他的眼睛,輕輕替他按摩或把他抱在懷裡,或以相同的律動輕輕地與他一起呼吸,就可以給他極大的安慰。身體有它自己表達愛心的語言;使用它,不要怕,你可以帶給臨終者安慰和舒適。

    我們常常忘記臨終者正在喪失他的一切:他的房子,他的工作,他的親情,他的身體,他的心。我們在生命裡可能經驗到的一切損失,當我們死亡時,全都集合成一個巨大的損失,因此臨終者怎麼可能不會有時悲傷,有時痛苦,有時憤怒呢?庫布勒羅斯醫師認為接受死亡的過程有五個階段:否認、憤怒、討價還價、失望、接受。當然,不見得所有人都會經過這五個階段,或依照這個次序;對有些人來說,接受之路可能非常漫長而棘手;對其他人來說,可能完全達不到接受的階段。我們的文化環境,不太教育人們瞭解自己的思想、情緒和經驗,許多面臨死亡及其最後挑戰的人,發現他們被自己的無知欺騙了,感到挫折和憤怒,尤其當沒有人想瞭解他們衷心的需要時。英國臨終關懷先驅西斯裡·桑德斯(CicelySaunders)說:「我曾經問過一位知道自己將不久人世的人,他最想從照顧他的人身上得到什麼,他說『希望他們看起來像瞭解我的樣子。』的確,完全瞭解另一個人是不可能的事,但我從未忘記他並不要求成功,只希望有人願意試著瞭解他。」

    重要的是,我們要願意去嘗試,而我們也要再三向他肯定,不論他感覺如何,不論他有什麼挫折和憤怒,這都是正常的。邁向死亡將帶出許多被壓抑的情緒:憂傷、麻木、罪惡感,甚至嫉妒那些身體仍然健康的人。當臨終者的這些情緒生起時,幫助他不要壓抑。當痛苦和悲傷的波浪爆破時,要與他們共同承擔;接受、時間和耐心的瞭解,會讓情緒慢慢退去,會讓臨終者回到真正屬於他們的莊嚴、寧靜和理智。

    不要搬弄學問,不要老是想尋找高深的話說。不必「做」或說什麼就可以改善情況,只要陪著臨終者就夠了。如果你感覺相當焦慮和恐懼,不知道如何是好時,對臨終者老實地承認,尋求他的幫助。這種坦白會把你和臨終者拉得更近,有助於打開一個比較自由的溝通。有時候臨終者遠比我們清楚他們需要什麼樣的幫助,我們需要知道如何引出他們的智慧,讓他們說出他們所知道的。西斯裡·桑德斯要求我們要提醒自己,當我們和臨終者在一起時,我們並不是唯一的給予者。「所有照顧臨終者的人遲早都會知道,他們收到的比他們給予的還要多,因為他們會碰到許多忍耐、勇氣和幽默。我們需要這麼說……」告訴臨終者我們知道他們有勇氣,常常可以啟發他們。

    我發現,有件事對我很受用,那就是:面對奄奄一息的人時,永遠要記得他總是有某些地方是天生善良的。不管他有什麼憤怒或情緒,不管他多麼令你驚嚇或恐慌,注意他內在的善良,可以讓你控制自己而更能幫助他。正如你在跟好朋友吵架時,你不會忘記他的優點,對待臨終者也要如此;不管有什麼情緒產生,不要以此判斷他們。你這樣的承擔,可以解放臨終者,讓他得到應有的自由。請以臨終者曾經有過的開放、可愛和大方對待他們。

    在比較深的精神層次裡,不論臨終者是否曉得,記得他們也有佛性和完全覺悟的潛能,這種想法對我的幫助很大。當臨終者更接近死亡時,從許多方面來說,開悟的可能性更大。因此,他們值得更多的關懷和尊敬。

    說真話:

    人們常問我:「應該告訴臨終者他正在接近死亡嗎?」我總是回答:「應該,告訴時要盡可能安靜、仁慈、敏感和善巧。」從我多年探視病人和臨終者的經驗中,我同意庫布勒羅斯醫師的觀察:「大部分的病人都知道他們即將去世。他們從親戚的淚水、家人緊繃著的臉,意識到他們已日薄西山。」

    我常發現,人們直覺上都知道他們已經為時不多,卻依賴別人(醫師或親人)來告訴他們。如果家人不告訴他們的話,臨終者也許會認為那是因為家人無法面對那個消息。然後,臨終者也不會提起這個主題。這種缺乏坦誠的狀況,只會使他感到更孤獨、更焦慮。我相信告訴病人實情是很重要的,至少他有權利知道。如果臨終者沒有被告知實情,他們怎能為自己的死做準備呢?他們怎能將生命中的種種關係做真正的結束呢?他們怎能幫助那些遺眷在他去世後繼續活下去呢?

    從一個修行人的觀點來看,我相信臨終是人們接受他們一生的大好機會;我看過許多的個人藉著這個機會,以最有啟示性的方式改變自己,也更接近自己最深層的真理。因此,如果我們能掌握機會,盡早仁慈而敏感地告訴臨終者,他們正在步向死亡,我們就是確實在給他們機會提早準備,以便發現自己的力量和人生的意義。

    讓我告訴你一個故事,這是我從布裡吉修女(SisterBrigid)那兒聽來的,她是在愛爾蘭臨終關懷醫院工作的天主教護士。六十來歲的莫菲先生和他太太,接到醫生告知他在世的日子已經不多。第二天,莫菲太太到醫院探視他時,兩人談著,哭了一整天。布裡吉修女看到這對老夫妻邊談邊哭泣,前後有三天之久,她懷疑自己是不是應該介入。不過,又隔一天,兩位老人突然間變得很放鬆而安詳,彼此溫馨地握著對方的手。

    布裡吉修女在通道上攔住莫菲太太,問她到底發生什麼事,使得他們產生這麼大的改變。莫菲太太說,當他們獲知莫菲即將遠離人間時,就回憶過去相處的歲月,想起許多往事。他們已經結婚近四十年,一談到他們再也不能一起做事時,自然覺得悲傷。於是莫菲先生寫了遺囑和給成年兒女的遺書。這是很痛苦的一件事,因為實在很難放下,但他還是做了,因為莫菲先生想好好地結束生命。

    布裡吉修女告訴我說,莫菲先生又活了三個星期,夫妻兩人安詳寧靜,給人一種平易近人和充滿愛心的感覺。即使在她丈夫過世後,莫菲太太還是繼續探視醫院裡的病人,鼓舞那兒的每一個人。

    從這個故事中,我瞭解到及早告訴人們他們即將過世,這是很重要的;同時,坦誠面對死亡的痛苦,也有很大的好處。莫菲夫婦知道他們將喪失很多東西,但在共同面對這些損失和悲痛之後,發現他們不會喪失他們之間永存的夫妻之愛。

    臨終的恐懼:

    我確信莫菲太太在過程中,由於面對她自己對於臨終的恐懼,才能幫助她丈夫。除非你承認臨終者對於死亡的恐懼多麼擾亂你,讓你自己產生多麼不舒服的恐懼,你就不能去幫助他們。處理臨終的事,就像面對一面明亮而殘酷的鏡子,把你自己的實相毫無保留地反映出來。你看到自己極端痛苦和恐懼的臉。如果你不能注視並接受你自己痛苦和恐懼的臉,你怎能忍受在你面前的那個人呢?當你想幫助臨終的人時,你必須檢查自己的每一個反應,因為你的反應將反映在臨終者身上,大大影響到你是在幫助或傷害他。

    在你邁向成熟的旅程上,坦誠正視自己的恐懼,也將對你有所幫助。我認為,加速自己成長的方法,莫過於照顧臨終者,因為他讓你對於死亡做一個深度的觀照和反省。當你在照顧臨終者時,你會深刻地瞭解到,什麼是人生最重要的問題。學習幫助臨終者,就是開始對自己的臨終不畏懼和負責任,並在自己身上發起不曾覺察的大慈悲心。

    覺察到自己對於臨終的恐懼,非常有助於你覺察臨終者的恐懼。請深入想像臨終者可能會有的情況:恐懼愈來愈增強而無法控制的痛,恐懼受苦,恐懼尊嚴蕩然無存,恐懼要依賴別人,恐懼這輩子所過的生活毫無意義,恐懼離開所愛的人,恐懼失去控制,恐懼失去別人的尊敬;也許我們最大的恐懼就是對於恐懼本身的恐懼,愈逃避,它就變得愈強大。

    通常當你感到恐懼時,你會感到孤獨寂寞。但是當有人陪著你談他的恐懼時,你就會瞭解恐懼原來是普遍的現象,個人的痛苦就會因而消失。你的恐懼被帶回到人類普遍的脈絡裡。然後,你就能夠比過去更積極、更具啟發性、更慈悲地來瞭解和處理恐懼。

    當你成長到足以面對並接受自己的恐懼時,你將對於面前的人的恐懼更敏感,你也會發展出智慧來幫助人,把他的恐懼坦白表達出來,面對它,並善巧地驅除。你會發現,面對自己的恐懼,不僅可以讓你變得比較慈悲、勇敢和聰明,還可以讓你變得比較善巧;那種善巧將使你懂得運用許多方法,來幫助臨終者瞭解和面對自己。

    我們最容易驅除的恐懼就是擔心在死亡過程中會有舒緩不了的痛苦。我認為世上的每一個人目前都可以不需要有這種恐懼了。肉體的痛苦必須被減到最少;畢竟死亡的痛苦已經夠多了。倫敦聖克裡斯多福臨終關懷醫院是我很熟悉的一家醫院,我的幾位學生就是在那兒過世的。那家醫院所做的一項研究顯示,只要給予正確的照顧,百分之九十八的病人都可以死得安詳。臨終關懷運動已經發展出各種以合成藥物控制痛苦的方法,而不只是使用麻醉劑。佛教上師強調臨終時要意識清醒,心要盡可能清明、無掛礙和寧靜。達到這個狀態的首要條件,就是控制痛苦而不是遮蔽臨終者的意識。目前這是可以辦到的事:在最緊要的時刻裡,每個人都應該有權利獲得這個簡單的幫助。

    未完成的事:

    臨終者經常會為一些未完成的事焦慮。上師告訴我們必須安詳地死,「沒有攀緣、渴望和執著」。如果我們不能清理一生未完成的事就不可能全然地放下。有時候你會發現,人們緊緊抓住生命,害怕放下去世,因為他們對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不能釋懷。當一個人去世時還懷著罪惡感或對別人有惡意,那些尚存者就會受到更多的痛苦。

    有時候人們會問我:「治療過去的痛苦不是太晚了嗎?我和我臨終的親友之間這麼多的痛苦經驗,還可能癒合嗎?」我的信念和經驗告訴我,絕不會太晚;即使經過巨大的痛苦和虐待,人們仍然可以發現彼此寬恕的方法。死亡的時刻有它的莊嚴、肅穆和結局,比較能夠讓人接受和準備寬恕,這是他們從前不能忍受的。即使在生命的最尾端,一生的錯誤還是可以挽回的。

    我和那些照顧臨終者的學生發現,有一個非常有效的方法可以幫助完成未了的事。這個方法取材自佛教的「施受法」(Tonglen,意為給予和接受)和西方的「完形治療(Gestalt,譯註:完形心理治療法是一種心理治療法,可以幫助人處理未完成的心事。)完形治療是克莉斯汀·龍雅葛(ChristineLongaker)設計的,克莉斯汀是我最早期的學生,在她的丈夫死於白血病之後,進入臨終關懷的研究領域。未完成的事往往是溝通受阻的結果;當我們受傷之後,常常會處處防衛自己,總是以自己的立場爭辯,拒絕去瞭解別人的觀點。這不但毫無幫助,還凍結了任何可能的交流。因此,在你做這種修習時,必須把所有的負面思想和感覺都提出來,然後嘗試瞭解、處理和解決,最後是放下。

    現在,觀想眼前這個令你感到棘手的人。在你的心眼裡,看到他如同往昔一般。想像現在真有改變發生了。他變得比較願意接受和聽你要說的話了,也比較願意誠懇地解決你們兩人之間的問題。清晰地觀想他是在這種嶄新的開放狀態中,這會幫助你對他比較開放。然後在心中真正感覺最需要向他說的話是什麼,告訴他問題在哪裡,告訴他你的一切感覺、你的困難、你的傷害、你的遺憾;告訴他過去你覺得不方便、不適合說的話。

    現在拿一張紙,寫下所有你想說的話。寫完之後,再寫下他可能回答你的話。不要想他習慣會說的話;記住,就像你所觀想的,現在,他真的已經聽到你說的話了,也比較開放了。因此,想到什麼就寫什麼;同時在你的心裡,也允許他完全表達他的問題。

    想想是否還有其他你想對他說的話,任何你一直保留或從未表達的舊創傷或遺憾。同樣的,寫完你的感覺之後,就寫下他的反應,想到什麼就寫什麼。繼續這種對話,直到你確實覺得再也沒有什麼好保留的話為止。

    準備結束對話時,深深問你自己,是否現在可以全心放下過去的事,是否滿意這種紙上對談所給你的智慧和治療,而讓你原諒他,或者他原諒你。當你覺得你已經完成了這件事,記住要表達你可能一直保留不說的愛或感激,然後說再見。觀想他現在離開了;即使你必須放下他,記住你在心裡永遠能夠保留他的愛,以及過去最美好的回憶。

    為了讓過去的困難更清楚地和解,找一位朋友,把你的紙上對談念給他聽,或者自己在家裡大聲地念。當你大聲讀完這些對話之後,你將驚訝地注意到自己的改變,彷彿已經實際和對方溝通過,也和他一起實際解決了所有的問題。然後,你將發現更容易放下,更容易和對方直接討論你的困難。當你已經確實放下後,你和他之間的關係,就會發生微妙的轉變,長久以來的緊張關係往往從此溶化。有時候,更驚人的,你們甚至會成為最好的朋友。千萬不要忘記西藏著名的宗喀巴(Tsongkhapa)大師曾經說過:「朋友會變成敵人,敵人也會變成朋友。」

    道別:

    你必須學會放下的,不只是緊張關係而已,還有臨終者。如果你攀緣著臨終者,你會帶給他一大堆不必要的頭痛,讓他很難放下和安詳地去世。

    有時候,臨終者會比醫生所預計的多活幾個月或幾個星期,經驗到深刻的肉體痛苦。龍雅葛發現,這樣的人要放下而安詳地去世,必須從他所愛的人聽到兩個明確的口頭保證。第一,允許他去世。第二,保證在他死後,他會過得很好,沒有必要為他擔心。

    當人們問我如何允許某人去世,我就會告訴他們,想像坐在他們所愛的人床邊,以最深切、最誠懇的柔和語氣說:「我就在這裡陪你,我愛你。你將要過世,死亡是正常的事。我希望你可以留下來陪我,但我不要你再受更多苦。我們相處的日子已經夠了,我將會永遠珍惜。現在請不要再執著生命,放下,我完全誠懇地允許你去世。你並不孤獨,現在乃至永遠。你擁有我全部的愛。」

    一位在臨終關懷醫院工作的學生,告訴我有一位年老的蘇格蘭婦女瑪琪,在她的丈夫昏迷不省人事幾近死亡時,來到醫院。瑪琪傷心欲絕,因為她從來沒有把她對丈夫的愛說出來,也沒有機會道別,她覺得太遲了,醫院的工作者鼓勵她說,雖然病人看起來沒有反應,但他可能還可以聽到她說話。我的學生讀過文章提到,許多人雖然喪失意識,但事實上知覺作用仍然存在。她鼓勵瑪琪花些時間陪丈夫,告訴他心裡頭想說的話。瑪琪沒有想過要這麼做,但還是接受建議,告訴丈夫過去相處的一切美好回憶,她多麼想他,多麼愛他。最後,她對丈夫說了一聲再見:「沒有你,我會很難過,但我不想看到你繼續受苦,因此你應該放下了。」一說完這句話,她的丈夫發出一聲長歎,安詳地過世。

    不僅是臨終者本人,還有他的家人,都應該學習如何放下。臨終關懷運動的一項成就是:幫助全家人面對悲痛和對於未來的不安全感。有些家庭拒絕他們親愛的人離開,認為這麼做是一種背叛的行為,或是一種不愛他們的象徵。龍雅葛勸這些家人想像他們是在臨終者的位置上;「想像你就站在一艘即將啟航的郵輪甲板上。回頭看岸上,發現你所有的親友都在向你揮手再見;船已經離岸了,你除了離開之外,別無選擇。你希望你親愛的人如何向你說再見呢?在你的旅程中,怎樣才能對你幫助最大呢?」

    像這樣簡單的想像,對於每一個家人在克服說再見的悲痛上,會有很大的幫助。

    有時候人們問我:「我應該怎樣對我的小孩提及親人的死亡呢?」我告訴他們必須敏感,但要說真話。不要讓小孩認為死亡是奇怪或可怖的事。讓小孩盡量參與臨終者的生活,誠實地回答他可能提出的任何問題。小孩天真無邪,能夠替死亡的痛苦帶來甜蜜、輕鬆,甚至是幽默。鼓勵小孩為臨終者祈禱,讓他覺得他能提供實際的幫助。在死亡發生之後,記住要給小孩特別的關懷和感情。

    走向安詳的死亡:

    當我回憶起在西藏所見過的死亡時,對於許多人都是死在寧靜和諧的環境中,感受很深。這種環境常常是西方所欠缺的,但我最近二十年的親身經驗顯示,只要有想像力,還是可以創造的。我覺得,在可能的情況下,人們應該死在家裡,因為家是大多數人覺得最舒服的地方。佛教上師們所鼓吹的安詳死亡,在熟悉的環境裡是最容易做到的。但如果有人必須死在醫院裡,身為死者所摯愛的你們,還是有很多方法可以把死亡變成簡單而有啟示性的事。帶來盆栽、花、照片、家人親友的相片、兒子和孫子的圖畫、匣式放聲機和音樂帶,還有,可能的話,家裡煮來的飯菜。你甚至可以要求醫院讓小孩來探視,或讓親友在病房過夜。

    如果臨終者是佛教徒或其他宗教的信徒,朋友們可以在房間內擺設小神龕,供奉聖像。我記得我有一個學生名叫雷納,他是在慕尼黑一家醫院的單人病房過世的。朋友們為他在房間內擺設小佛堂,供奉他上師的照片。我看過之後非常感動,我瞭解這種氣氛對他的幫助有多大。中陰教法告訴我們,在一個人臨終時,要為他擺設佛龕和供品。看到雷納的恭敬和心靈的寧靜,讓我瞭解到這種做法的力量有多大,能夠啟示人們把死亡變成一種神聖的過程。

    當一個人已經很接近死亡時,我建議你要求醫院人員少去干擾他,同時不要再做檢驗。常常有人問我對於死在加護病房的看法。我必須說,在加護病房中,很難安詳地死去,而且無法在臨終時刻做任何修行。因為在此處,臨終者完全沒有隱私可言:監測器接在他身上,當他停止呼吸或心跳時,醫護人員就會用人工心肺復甦器來急救。死亡之後,也沒有機會像上師們所開示的讓身體一段時間不受干擾。

    如果能夠的話,應該告訴醫師在病人回天乏術時,得到臨終者的同意,把他安排到單人病房去,拿掉所有的監測器。確定醫護人員瞭解和尊重臨終者的意願,尤其是他不想被用復甦器急救的話;也要確定在人死後不要讓醫護人員去干擾,越久越好。當然,在現代醫院裡不可能像西藏風俗一般,不動遺體三天,但應該盡可能給予死者寧靜和安詳,以便幫助他們開始死亡之後的旅程。

    當一個人確實已經到了臨終的最後階段時,你也要確定停止一切注射和侵犯性的治療。這些會引起憤怒、刺激和痛苦,因為誠如我將在後面詳細說明的,讓臨終者的心在死前盡可能保持寧靜,是絕對重要的。

    大多數人都是在昏迷狀況下去世的。我們從瀕死經驗學到一個事實:昏迷者和臨終病人對於週遭事物的覺察,可能比我們所瞭解的來得敏銳。許多有瀕死經驗的人提到神識離開肉體的經驗,能夠詳細描述週遭的事物,甚至知道其他病房的情形。這清楚顯示,不斷積極地對臨終者或昏迷者講話有多麼重要。要對臨終者表達明確、積極、溫馨的關懷,持續到他生命的最後時刻,甚至死後。

    我寄望於這本書的是,讓全世界的醫師能夠非常認真地允許臨終者在寧靜和安詳中去世。我要呼籲醫界人士以他們的善意,設法讓非常艱苦的死亡過程盡可能變得容易、無痛苦、安詳。安詳的去世,確實是一項重要的人權,可能還比投票權或公平權來得重要;所有宗教傳統都告訴我們,臨終者的精神未來和福祉大大地倚賴這種權利。

    沒有哪一種佈施會大過於幫助一個人好好地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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