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埃及三部曲一:謀殺金字塔

正文 第一章 文 / 克裡斯提昂·賈克

    行醫多年之後,布拉尼終於能在位於孟斐斯的家中,安享退休後的寧靜生活了。

    這個老醫生身材結實健壯,肩寬胸闊。有一頭漂亮的銀髮,嚴肅的臉上隱約透著慈祥和認真盡責的神情。無論達官貴人或市井小民,都能感受到他自然流露出的高貴氣質,似乎從來還沒有人對他不敬過。

    布拉尼的父親是一名假髮製造商,但他離家學藝,後來成了雕塑家兼畫家。

    有一名為法者做事的工匠請他到卡納克神廟幫忙。在一次為工人舉辦的宴會上,有一個石匠忽然身體不適,布拉尼出於本能地為他施行催眠,把他從死亡這緣救了回來。

    雖然官中召喚他多次。他卻絲毫不為所動,一生只為了救人而行醫。

    不過他之所以離開北部大城,前往底比斯地區的小村落,卻與他的職業無關。

    他還有另外一項艱難的任務,雖然成功的機會微乎其徽,但只要有一線希望,他就不會輕言放棄。

    當布拉尼經過灌木叢時,他讓轎夫停下轎椅。空氣和陽光又柔又暖,他發現村民正在聆聽著流暢的笛聲。剛剛灌溉過的耕地上,有一位老者和兩名年輕人,正用鋤頭敲著土塊。見到此景,他想起了漲水過後,豬群和羊群在濕軟泥中播種的季節。

    大自然所給予埃及無可計量的財富,都在人民的勞動下細細珍藏著;在這片受眾神保佑的平野上,永恆的幸福日復一日泉湧不息著。

    一問士屋前,有個男人蹲在地上擠牛奶,在一旁幫忙的小男孩,則把牛奶倒進缸中。

    布拉尼激動地回想起自己放養過的中群,他幫它們都取了名字。能擁有一頭母牛真是莫大的福氣,因為牛是美麗與溫柔的化身。對埃及人而言,再也沒有任何動物比牛更有魅力了,它大大的耳朵聽得見女神哈朵爾庇護下群星的音樂。牧牛人經常這麼唱著:「多美好的一天!老天眷顧我,我的活兒甜如蜜。」(這首歌和牛的名字都刻在前朝的墓碑浮雕上。)當然了,田野間的監工偶爾也會提醒牧牛人,快點驅趕牲畜,別老是鬧晃。

    通常,中群會選擇自己想走的路,腳步也總是不疾不徐。老醫生幾乎已經遺忘了這些簡單的景象,這種平靜的生活和這種單調的從容。在這裡,人只不過是連串畫面中的一部分罷了,一個世紀的動作重複過一個世紀,漲水退潮,世世代代循環不輳突然,一個強有力的聲音打破了村莊的寧靜。

    原來是檢察官正在叫喚民眾上法庭,而負責維護秩序與安全的訴訟官,則緊緊地抓住一個大聲喊冤的婦人。

    法庭就設在一顆無花果樹下。法官帕札爾才二十一歲,但已受到村中長輩的信任與托付。通常,法官的人選由當地顯要選定,此人必須是經驗豐富的成年人,若是有錢人,則必須有能力對財產權負責,不然也須是個對個人行為有擔當的人,因為法官一旦犯了罪,刑罰要比殺人犯還重,這是為了使他們執法公允,而不得不如此規範。

    帕札爾身材高大,身形略瘦,有著褐色的頭髮,前額又寬又高,綠色的眼殊炯炯有神,嚴肅認真的態度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無論是憤怒、淚水或金錢都動搖不了他。他專心聆聽、仔細觀察、尋找真相,總是經過耐心的調查後,才會說出自己的想法。村裡的人,偶爾會因他的一絲不苟而感訝異,但還是慶幸他這種樂於追求真理並能排解紛爭的能力。很多人怕他,因為他從不接受和解,而且審判極嚴,但從沒有人質疑過他的判決。

    帕札爾的兩側坐了八名陪審員:村長、村長夫人、兩名農夫、兩名藝匠、一個寡婦和一名灌溉工人。每個陪審員都已經年過五十了。

    法官開庭之前,先敬拜了女神瑪特(瑪特由一名端坐的女子代表,頭上還插著鴕鳥羽毛,她象徵了絕對的和諧),她所象徵的律法正是人類司法理應盡力遵循的準則。

    接著他開始宣讀起訴狀,被告便是被訴訟官押著面向法庭的那個婦人。她的一個朋友告她偷了她丈夫的鏟子。帕札爾要原告將控告原由大聲重複一遍,然後要求被告辯解。

    原告冷靜地陳述,而被告則激烈地辯駁。根據法令規定,法官與訴訟案件的直接關係人之間,完全不需要律師。

    帕札爾命令被告冷靜。原告表示,她對執法機關的疏忽感到驚訝:她早在一個月前便將事實向帕札爾的助理書記官報告了,卻一直沒有接到法庭的傳喚,她只好提出第二次告訴。這樣一來,小偷就有充分的時間湮滅證據了。

    「有目擊者嗎?」

    「我看到了。」原告回答道。

    「鏟子藏在哪裡?」

    「在被告家裡。」

    被告再度否認,她激動的神情看在陪審員的眼裡,她顯然是清白的。

    「我們馬上去搜查。」帕札爾堅持道。

    法官還必須身兼調查員,親自前往犯罪現場,證實證人的說詞與犯罪行進。

    「你沒有權利進我家!」被告大喊。

    「你認罪嗎?」帕札爾問。

    「不!我是清白的。」

    「在法庭上公然撒謊是很嚴重的過錯。」

    「說謊的人是她。」被告激動地說。

    「這樣的話,她就會受到嚴厲的懲罰。你確定嗎?」帕札爾直視著原告的雙眼問道。

    她點了點頭。

    於是法庭在訴訟官的引導下,轉移了地點。法官親自進行嫂查。他在地窖裡找到了贓物,鏟子用布包了起來,藏在幾個油罐後面。罪犯癱倒在地。陪審員依法判她要賠償失主雙倍的損失,也就是兩把新鏟子。同時,宣誓之後竟仍說謊者,可判處終生苦役,若涉及殺人案件,甚至可判死刑。這名竊婦將必須為當地的神廟做幾年勞役而不得求取報償。

    而就在陪審員們解散前,帕札爾卻語出驚人地宣判:助理書記官延富辦案程序,罰杖打五大板。據先賢的說法,每個人的耳朵都是長在背上,所以他會聽見棍杖的聲音,以後就會更加謹慎了。

    「法官大人願意審理我的案子嗎?」

    帕札爾困惑地轉過身來。這個聲音……可能嗎?「是你!」布拉尼和帕札爾互相擁抱了一下。

    「你竟然會到村子裡來!」

    「落葉歸根嘛。」

    「走,我們到無花果樹下去。」

    他們兩人坐到大樹下的矮凳子上,這是村中那些有錢人擺在這兒乘涼用的。

    「還記得嗎,帕札爾?你雙親死後,我就是在這裡揭露了你的神秘姓名的。

    帕札爾:能預知未來的先知……長老會議將這個名字賜給你,的確沒有錯。這不正是一個法官所最需要的嗎?」布拉尼說道。

    「嗯,我行了割禮,村裡的人給了我第一條纏腰布,我把玩具都丟了,還吃著烤鴨,喝著紅酒。好熱鬧的慶祝會呀!」

    「好快,轉眼你就變成大人了。」

    「太快了嗎?」帕札爾問。

    「當然,每個人步調不同。你嗎,除成熟穩重的外表之外,還保有一顆赤子之心。」

    「多虧了你的教導了。」

    「不,是你自己造就出來的。」

    「是你教我讀書識字,讓我接觸了法律,使我努力鑽研。沒有你,我現在可能只是個以愛心耕耘的農夫。」帕札爾感激地說。

    「你不適合當農夫,一個國家是否偉大與安樂,和法官的素質有絕對的關係。」

    「當一個正義使者……必須每天不停地戰鬥。又有誰敢說自己永遠不會輸呢?」

    「你有這個意願,這才是最重要的。」布拉尼肯定地看著帕札爾說道。

    「這個村落是個安寧的避風港,這份不討好的差事可以說根本沒有什麼發揮。」

    「咦,你不是被任命為穀倉的管理員嗎?」

    「村長希望我能當上王田的總管,以免收割時節產生糾紛。這份工作我一點也沒興趣,希望到時不會成功。」

    「一定不會成的。」

    「為什麼?」

    「因為你有另一條路要走。」

    「我不懂。」

    「他們派了一項任務給我,帕札爾。」

    「法院?」

    「孟斐斯法庭。」

    「是我犯了錯嗎?」

    「恰好相反。兩年以來,地方法官視察員對你的表現一直有很好的評語。他們現在要派你到吉薩省,接替一位去世的法官之職—」「吉薩?好遠啊!」

    「搭船要幾天的時間。你就住在孟斐斯。」

    吉薩,一個最負盛名的地方;吉薩,齊阿普斯大金字塔所在,決定國家安和樂利的神秘能源中心,這個在位的法老能夠進入的地方。

    「我在這個村子過得很快樂,這是我出生、成長、工作的地方。離開這裡,對我的考驗太大了。」

    「我極力推薦你出任,因為我相信埃及需要你。你不是一個自私的人。」

    「難道沒有轉園的餘地了嗎?」

    「你可以拒絕。」

    「我要考慮一下。」

    「人的軀體比一個穀倉還要寬闊,軀體內充滿了無數的答案。帕札爾,記得要選擇正確的,讓錯誤的答案永遠幽禁在裡面。」

    帕札爾往河岸的方向走去。此時此刻,他的生活十分美滿,他根本不想放棄平日的作息習慣和平靜快樂的生活,根本不想離開底比斯鄉間,迷失在大城市裡。但是他又該如何拒絕布拉尼,那個他所最崇敬的人呢?他曾經發過誓,只要布拉尼一句話,不管在什麼情況下,他都會全力以赴的。

    河岸邊上有一隻大鵲鳥,正以莊嚴的姿態飛過,接著,那只神奇的烏停了下來,將長長的鳥嘴插入淤泥中,雙眼則注視著一旁的法官。

    「托特化身的動物選擇了你,你別無選擇。」牧羊人貝比躺在蘆葦草叢中,以沙啞刺耳的聲音說道。

    貝比已經七十歲,一向慣於咕咕噥噥,卻又不喜歡受束縛。能夠單獨和牲畜們在一起,對他而言就是至高無上的幸福了。他不願聽從任何的命令,因此每當稅務人員像一群麻雀似地突然出現在村子裡時,他便會靈巧地拄著多節的棍杖,躲進草叢裡去。帕札爾也不再傳喚他出庭了。這個老人家絕不許任何人虐待牲畜,每每遇到這種情形,他就會教訓那個施虐的人,因此法官便視他為義務警察。

    「你仔細看看那只白鵲鳥。」貝比堅持地說,「它一步的距離剛好是手肘的長度,也正代表了正義。但願你的步伐也能和托特化身的鳥一樣,又正又直。你會離開的,對吧?」

    「你怎麼知道?」

    「因為白鵲鳥總是飛向遙遠的天邊,而它又選定了你。」

    老人站起身來。風吹日曬後的皮膚,已經變成棕褐色,他身上只有一條燈心草織成的纏腰布。

    「布拉尼是我所認識的惟一一個正直善良的人,他不會騙你,也不會害你。

    你到了城裡,要小心那些官員、朝臣和餡媚的小人,他們光靠那張嘴就能殺死人了。」

    「我不想離開這個村子。」

    「那我呢?難道我就想到處去找偷吃稻草的山羊嗎?」

    貝比說完便消失在蘆葦叢中。

    鳥兒隨即也飛走了,大大的翅膀鼓動著只有它才知曉的節奏,逕往北方飛去。

    布拉尼從帕札爾的眼中看到了答案。

    「下個月初就到孟斐斯,就任前先住在我那兒吧。」

    「你要走了?」

    「我退休了,但還有幾個病人需要我照顧,不然我也很想留下來。」

    轎子消失在塵土飛揚的道路那端。

    村長把帕札爾請了去。

    「我們有一件棘手的案子要審理,有三戶人家在爭一棵棕擱樹的所有權。」

    「我知道,這件案子已經纏訟三代了,還是交給我下一任法官吧,如果他解決不了,那就等我回來再處理吧。」

    「你要走了?」

    「上級要把我調到孟斐斯。」

    「那棕擱樹怎麼辦?」

    「就讓它繼續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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