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青春叛逆期 文 / 傑夫·林德塞
十四歲是個難挨的年齡,即便是對我這樣的假人來說。這一年生物學從其他科目中脫穎而出,即便我們文中的主人公和他那些列昂初中部的同班同學們相比,對臨床生物學更感興趣,但依然也逃不過青春期的魔爪。
青春期性發育的作用無遠弗屆,連小魔鬼也不放過,其中一個表現就是,我認為人一過了二十歲就落伍了。由於哈里當時已經超過二十歲很多年,我便進入了一段不長的反叛期,抗拒他對我的不合情理的控制,不讓我順應自己的天性把我那些同學們撕成碎塊。
哈里制訂下一套嚴密的規定,把我管得服服帖帖,用他的話說,就是要把事情或人,做得乾淨利落、有條不紊。不過對於稚嫩的正在試飛的黑夜行者來說,跌跌撞撞地學習、一次次的錯誤,還有渴望自由、渴望隨心所欲地捕殺的慾望,沒有一樣是有條不紊的。
哈里能教會我許多技巧,讓我成為一個安穩低調的我,成為一個黑暗的復仇者,而不是野性十足、光彩奪目的魔鬼。他教給我怎麼像常人一樣行動,學會謹慎和小心,學會打掃現場。他以一個資深警察的身份懂得這一切。我明白他的苦心,即便是在當時,但這些看上去實在太枯燥和煩瑣了。
而且,畢竟哈里不會什麼都懂。比如說,他不懂史蒂夫·岡薩雷斯,那個剛剛褪了毛的小公雞,後者引起了我的興趣。
史蒂夫的個子比我高,年齡也大上一兩歲,上唇已經長出了一些他稱之為鬍子的軟毛。他上體育課時和我同班,隨時隨地都在找碴兒欺負我,他好像把這當成了上帝賦予他的神聖使命。如果真是這樣,上帝會很高興地看到史蒂夫付出的努力將要獲得成效。
這還是在德克斯特變成冷血殺手之前很久的事情,有一種憤怒和痛恨的感覺在慢慢積聚。這似乎讓史蒂夫更開心了,他變本加厲、花樣翻新地欺負著年輕而沉默的德克斯特。我們倆都明白,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幸好,事情沒有按照史蒂夫希望的樣子發展。
於是,某天下午,一個勤快而倒霉的清潔員在龐斯·雷昂中學的生物實驗室撞見德克斯特和史蒂夫正在把他們的私人恩怨做個了斷。不是常見的中學生互相辱罵、揮拳頭,我估計史蒂夫也是這麼以為的,但他沒料到會遭遇年輕的黑夜行者。清潔員看見史蒂夫被膠帶綁在桌子上,嘴被一段灰色密封膠帶封住,德克斯特站在他的頭前,拿著解剖刀,正在回憶在生物課解剖青蛙時學到的知識。
哈里開著警車穿著警服來接我。他聽著大發雷霆的副校長描述完情形,宣讀完校規,要求家長發表意見。哈里一直看著副校長,直到對方終於止住話頭,沉默下來。他為了加強效果又看了對方一陣兒,才慢慢把他冷靜的藍眼睛轉過來看我。
「德克斯特,他說的那些事是你幹的?」他問我。
在那種目光的逼視下不可能躲閃或撒謊。「是。」我說。哈里點點頭。
「您瞧見了吧?」副校長說。他正要再說些什麼,哈里轉頭過去看著他,他又不吱聲了。
哈里又轉回來看我。「為什麼?」他說。
「他欺負我,」這聽起來有些無力,即便是對我,所以我補充道,「他經常欺負我,總是。」
「於是你就用膠帶把他貼在桌子上。」他不動聲色地說。
「啊,嗯。」
「然後你拿起瞭解剖刀。」
「我想讓他別再欺負我。」我說。
「為什麼你不告訴別人?」哈里問我。
我聳聳肩,這個動作是我當時最常用的身體語言。
「你幹嗎不告訴我?」他問。
「我自己能解決。」我說。
「看上去你解決得不太好。」他說。
我想不出來說什麼,只有低頭看自己的腳。但這顯然對談話沒什麼幫助,於是我又抬起了頭。哈里仍然看著我,眼睛一眨也不眨。他看上去並不是在生氣,我也不是真有多麼怕他,可那讓氣氛變得更彆扭了。
「對不起。」我最後說。我也不太確信我是真心的,尤其是對那件事,我對自己做的事很難感到抱歉。但以當時的情形,道歉是個得體的表示,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別的話好說,我那年輕的大腦正充斥著一鍋咕嘟冒泡文火慢燉的和燕麥粥一樣黏稠的荷爾蒙。儘管我知道哈里才不會相信我道歉的誠意,但他卻仍然點點頭。
「走吧。」他說。
「等等,」副校長說,「事情還沒談完呢。」
「你的意思是說,由於校方監管不力聽任大同學欺負弱小,而把我的孩子逼到這分上的事情?另外那個孩子被管教過嗎?」
「關鍵不在這裡。」副校長試著說。
「要麼談談你把解剖刀和其他危險器材隨意放置,教室不上鎖也無人監管,學生輕易就可以獲取那些危險器材的事情?」
「可是,警官……」
「我告訴你,」哈里說,「我可以不追究你在這件事上的極端失職,如果你保證改進的話。」
「可這孩子……」他還想說。
「我來對付這孩子,」哈里說,「你來對付改進管理措施,那樣我就不必給校董會打電話。」
事情到此便成了終局。跟哈里作對,下場毫無懸念,無論兇殺疑犯,還是扶輪社1主席,或犯了錯誤的年輕魔鬼。副校長把嘴張了合、合了張好幾次,但說不出一句話,只咕噥了幾下,清了清嗓子。哈里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轉向我。「走吧。」他又說。
哈里向警車走去的途中一語不發,不是那種默契親密的沉默。車子沒有繞過學校,經過格拉納達和哈迪快餐店駛向我們的家,而是朝北開上迪西高速公路。他仍然不說話。他打方向盤轉彎時我看著他,他繼續一聲不吭,臉上的表情不像是想說話。他直直地看著前方,開著車,開得很快,但沒快得必須開警笛。
哈里在第17街左轉,有一剎那我還異想天開地以為他會帶我去大橘碗體育場。但我們開過了體育場入口仍然繼續前行,經過邁阿密河,右轉上了北河大道,這下我知道是去哪裡了,可我不知道為什麼。哈里仍然沉默著,也不看我。這是一個陰沉的下午,烏雲開始聚集在地平線上,我感到一種壓迫感在悄然逼近。
哈里把警車停好,終於開口了。「來吧,」他說,「進來。」我看看他,他已經下了車,於是我也下來,並老老實實地跟著他進了拘留所。
哈里在這兒是個名人,他在哪兒都是個公認的好警察。從登記處到走廊盡頭的號子,一路上不斷有人叫著「哈里」或者「嗨,警官」,我亦步亦趨地跟著他,不妙的感覺越來越強。哈里幹嗎帶我來監獄呢?為什麼不罵我一頓,告訴我他有多失望,或是想出點別的嚴厲但公正的法子懲罰我呢?
他什麼也沒做,什麼也不說,這讓我毫無頭緒。我只有跟著他走。終於,我們在有警察把守的一個房間前停下來。哈里跟守衛到一邊說了點什麼;那守衛看看我,點點頭,然後讓我們去到最裡邊的一個單間。「就是這兒了,」守衛說,「祝你們愉快。」他朝房間裡的人點點頭,又瞥了我一眼,便走開了,只留下哈里和我繼續我們那讓人不舒服的沉默。
哈里一點也沒有先打破沉默的意思。他轉頭看著牢房,裡面那個面孔蒼白的物體動了動,站了起來,來到鐵柵欄前。「噢,是哈里警官啊!」那人愉快地說,「你好啊,哈里?你路過來看我真讓我高興。」
「嗨,卡爾。」哈里說,終於他轉向我,「這是卡爾,德克斯特。」
「多精神的小伙子啊,德克斯特,」卡爾說,「見到你很高興。」
卡爾的目光明亮而空洞,但我透過它們好像看到了一個巨大的黑影,我心裡猛地一抽,想從那藏在鐵柵欄後面巨大而兇猛的東西前逃走。他本人並不壯碩,樣子也不兇惡,他看上去甚至和藹可親,金髮梳理得很整齊,個子中等,但他身上有種氣質讓我非常不安。
「他們是昨天把卡爾帶來的,」哈里說,「他殺了十一個人。」
「嗯,好了,」卡爾謙虛地說,「差不多。」
監獄外邊,閃電正撕破天空,雨下了起來。我滿懷興趣地看著卡爾,現在我知道是什麼讓我的黑夜行者不安了。我們是剛剛起航,而這傢伙已經到了彼岸並又折返。十一個啊,差不多。我第一次體會到我的龐斯中學同學們面對全美橄欖球聯賽四分衛球員時是什麼心情。
「卡爾很享受殺人,」哈里直截了當地說,「對吧,卡爾?」
「它讓我生活充實。」卡爾快活地說。
「直到被我們逮住。」哈里生硬地說。
「啊,好吧,是這麼說。不過,」他聳聳肩,沖哈里特假地笑了一下,「不然才好玩呢。」
「你粗心了。」哈里說。
「是啊,」卡爾說,「我怎麼知道警察這麼仔細?」
「你怎麼幹的?」我脫口而出。
「這不難。」卡爾說。
「不是,我是說,嗯,具體怎麼幹?」
卡爾探究地看著我,我好像聽見他眼中閃過的黑影在咕嚕咕嚕地發出聲音。有一陣子我們的目光接觸並互相凝視,整個世界充滿了兩個捕獵者在一具無助弱小的獵物旁會面時發出的黑暗聲響。「好吧,好吧,」卡爾最後說,「這是真的嗎?」我開始退縮,他轉向哈里:「也就是說,拿我當活教具,是吧,警官?把你的孩子嚇到正確而狹窄的路上去做個好人?」
哈里看著他,什麼都沒表露,什麼都沒說。
「好吧,我得告訴你這條路有去無回,可憐的親愛的哈里。當你走上這條路,你就一輩子到死別想回頭,甚至比死還久遠,你或我或這個可愛的孩子都無能為力。」
「除了有一點。」哈里說。
「是嗎?」卡爾說,這會兒好似有一陣烏雲升起,在他身邊繚繞,他露齒微笑時遮住了他的牙齒,又朝著哈里和我瀰漫過來。「那是什麼呢?禱告?」
「別被逮住。」哈里說。
有一剎那,烏雲凝固,然後慢慢退卻直至消散。「噢,天哪,」卡爾說,「我真想自己還記得怎麼大笑。」他慢慢地搖著頭:「你是當真的,是吧?噢,天哪。你是個多棒的老爸呀,哈里警官。」說完他朝我們展顏一笑,看上去幾乎完全是真的。
哈里這時轉過頭,用冰冷的藍眼睛看著我。
「他被逮住了,」哈里說。「因為他不懂自己的門道。這下他得坐上電椅,因為他也不懂警察的門道。因為,」哈里說道,聲音平穩,眼睛一眨不眨,「他沒受過訓練。」
我看著卡爾,他正透過粗鐵欄用他那賊亮無比而又死寂空洞的眼睛看著我們。逮住。我又看看哈里。「我懂了。」我說。
我的確懂了。
我的青春叛逆期就此畫上了句號。
很多年後,很多充斥著切割樂趣而又逍遙法外的光輝歲月之後的此刻,我完全明瞭哈里帶我去見卡爾是多麼高妙的一招。我從來不期待能跟他媲美——畢竟,哈里做事是出於感情,而我沒有感情,但我可以學他的樣子,把科迪和阿斯特也按規矩養育成人。我也會賭一下,就像哈里那樣。
他們跟上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