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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文 / 張賢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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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這個父親終於回來了!

    這不是夢,父親就睡在他隔壁;這不是夢,他自己也的的確確是睡在一張柔軟的席夢思床上。他摸著身下的床墊,和那硬繃繃的木頭馬槽多麼不同!月光透過薄紗窗帷,在地毯上、沙發上、床上投下一塊塊邊緣模糊的菱形方格。在朦朧的月光中,這一天獲得的印象這時又清晰地呈現了出來,而他所得到的總的感覺,則是他完全不適應、不習慣這一切。父親回來了,但這卻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人。父親的回來不過是勾引起他痛苦的回憶。打破了他的平靜而已。

    儘管已到秋天,但房間裡好像越來越悶熱。他索性掀開毛毯,翻身坐起來,扭亮檯燈,用漠然的眼光環顧四周。最後,他的目光光落在自己的軀體上。他看到肌肉突起的胳膊,看到靜脈曲張的小腿肚,看到趾頭分得很開的雙腳,看到手掌、腳跟上發黃的繭子,他想起了下午父親對他的談話。

    下午,喝完咖啡,父親支使開密司宋,對他談到公司在海外的發展,談到他的幾個異母弟的無能,談到對他和故土的思念。「……有你在身邊,我能得到一點安慰。」父親說,「三十年前的事,我後來越來越覺著不安。我知道大陸上講究家庭出身,老搞階級鬥爭,你的日子不會好過,甚至以為你已經不在了,心裡總是惦記你。你小時候的模樣經常在我腦子裡出現。尤其是你生下來,你爺爺為你在南京外交部旁邊的華僑招待所設湯餅筵的那天,你在奶媽懷裡的樣子,我記得清清楚楚,就像是昨天一樣。那天,申新的榮家、先施的郭家、華紡的劉家、英美煙草公司的鄭家都從上海來了人。你知道,你是我們家的長房長孫……」

    現在,當他在罩著淡綠色燈罩的燈光下,看著自己裸露著的強健的肌體的時候,他突然獲得了一個極其新奇的印象。因為他還是第一次在父親口裡聽到他記憶的史前時期——他兒時的情景,於是,過去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在腦海中形成了一個非常鮮明的對比。終於,他發現了他們父子之間隔膜的真正所在:他這個鐘鳴鼎食之家的長房長孫,曾經裹在錦緞的襁褓中,在紅燈綠酒之間被京滬一帶工商界大亨和他們的太太嘖嘖稱讚的人,已經變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勞動者了!而在這兩端之間的全部過程,是糅合著那麼多痛苦和歡欣的平凡的勞動!他解除勞教以後,因為無家可歸,於是被留在農場放馬,成了一名放牧員。清晨,太陽剛從楊樹林的梢上冒頭,銀白色的露珠還在草地上閃閃發光,他就把柵欄打開。牲口們用肚皮抗著肚皮,用臀部抗著臀部,爭先恐後地往草場跑。土百靈和呱呱雞發出快樂的和驚慌的叫聲從草叢中竄出。它們展開翅膀,斜掠過馬背,像箭一樣地向楊樹林射去。他騎在馬上,在被馬群踏出一道道深綠色痕跡的草地上馳騁,就像一下子撲到大自然的懷抱裡一樣。草場上有一片沼澤,長滿細密的蘆葦。牲口們分散在蘆葦叢中,用它們闊大而靈活的嘴唇攬著嫩草。在沼澤外面,只聽見它們不停的噴鼻聲和嘩嘩的趟水聲。他在土堆的斜坡上躺下,仰望天空,雪白的和銀白的雲朵像人生一樣變化無窮。風擦過草尖,擦過沼澤的水面吹來,帶著清新的濕潤,帶著馬汗的氣味,帶著大自然的呼吸,從頭到腳摩挲遍他全身,給了他一種極其親切的撫慰。他伸開手臂,把頭偏向胳肢窩,他能聞到自己的汗味,能聞到自己生命的氣息和大自然的氣息混在一起。這種心悅神怡的感覺是非常美妙的。它能引起他無邊的遐想,認為自己已經融化在曠野的風中;到處都有他,而他卻又失去了自己的獨特性。他的消沉、他的悲愴,他對命運的委屈情緒也隨著消失,而代之以對生命和自然的熱愛。

    中午,馬匹一頭頭從蘆葦叢中趟出來,帶著滾圓的肚皮,抖擻著鬃毛,甩動著尾巴驅趕馬虻和牛蠅。它們信賴地、親暱地聚在他周圍,用和善的大眼睛望著它們的牧人。有時,長著白色花斑的七號馬會繞過幾頭瘦乏的牲口,悄悄地遛到瘸腿的一百號旁邊,用乍著稀疏鬍鬚的嘴唇掀動它、戲弄它。一百號也不示弱,調過屁股,用本來就沒有著地的瘸腿使勁地向後一彈。七號馬急速躲開,高昂起頭,像一個頑皮的孩子玩丟手帕的遊戲一樣,在馬群中轉來轉去,濺起閃著銀光的水花。每在這個時候,他就要拿起長鞭,嚴厲地吆喝幾聲。於是,所有的馬都會豎起耳朵,並向七號馬投去責怪的眼光。七號馬也安靜下來,像一個受了呵斥的小學生似的,站在水深到膝的沼澤裡,掀起嘴唇,無聊地銼著長長的門牙。這時,他會感到他不是生活在一群牲口中間,而是像童話裡的王子,在他身邊的是一群通靈的神物。

    在正午的陽光下,遠方,雲影在山腳下緩緩地移動;沼澤裡,一種叫「水牛」的水鳥也感到了炎熱,開始用嘴對著蘆根咕咕地鳴叫。這裡,不僅有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蒼茫,而且有青山綠水的纖麗。祖國,這樣一個抽像的概念,會濃縮在這個有限的空間,顯出她全部瑰麗的形體。他感到了滿足:生活,畢竟是美好的!大自然和勞動,給予了他許多在課堂裡得不到的東西。有時,陣雨會向草場撲來,它先在山坡上垂下透明的、像黑紗織成的帷幕一樣的雨腳,把燦爛的陽光變成悅目的金黃色,灑在廣闊的草原上。然後,雨腳慢慢地隨風飄拂,向山坡下移動過來。不一會兒,豆大的雨點就斜射下來了,整個草原就像騰起一陣白濛濛的煙霧。在這之前,他必須把放牧的馬群趕到林帶裡去。他騎在馬上,拿著長鞭,敞開像翅膀一樣的衣襟,迎著雨頭風,在馬群周圍奔馳,叱呵和指揮離群的馬兒。於是,他會感到自己軀體裡充滿著熱騰騰的力量,他不是渺小的和無用的;在和風、和雨、和集結起來的蚊蚋的搏鬥中,他逐漸恢復了對自己的信心。

    各隊放牧員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聚在一起,為他們避雨而設的窩棚,在草楊上就像一葉扁舟似的停泊在白濛濛的雨霧中。窩棚裡涼爽潮濕,瀰漫著劣質煙草的青煙。他聽著放牧員們詼諧的對話和粗野的戲謔,驚奇他們並沒有他那麼複雜的感情,和對勞動、對生活的那些敏感的新體驗。原來他們本來就是樸實的,單純的;生活雖然艱苦,但他們始終抱著愉快的滿足。他開始羨慕他們。

    有一次,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放牧員問他:「人說你是右派,啥叫右派?」他羞愧地低下頭,訥訥地說:「右派……右派就是犯了錯誤的人。」「右派就是五七年那陣子說了點實話的人。」七隊的放牧員說,「那一年,整的是讀書人。」七隊的放牧員是個心直口快的漢子,平時愛開玩笑,人們都叫他「郭蹁子」。

    「說實話叫啥『犯錯誤』,要都不說實話,天下就亂套了。」老放牧員抽著煙鍋,沉思地說,「話可說回來,還是勞動好,別當幹部。我快七十的人了,眼不花、耳不聾、腰不彎,吃炒豆子嘎崩嘎崩的……」「所以你下輩子還得勞動!」「郭蹁子」笑著打斷他的話。

    「下輩子勞動有啥不好?」老放牧員鄭重地說,「離了勞動,人都活不成,當官的當不成,唸書的也念不成……」

    這種簡短的、樸拙的、斷斷續續的話語,經常會像陣雨過後的彩虹一樣,在他心上激起一種美好的感情,使他渴望回到平凡的質樸中去,像他們一樣獲得那種愉快的滿足。

    在長期的體力勞動中,在人和自然不斷地進行物質變換當中,他逐漸獲得了一種固定的生活習慣。習慣頑強地按照自己的模式來塑造他。久而久之,過去的一切就隱退成了一場模糊的夢,又好似是從書上讀到的關於別人的故事。他的記憶,也被這種固定的生活習慣和與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攔腰折斷了。那在大城市裡的生活變得虛幻起來,只有現在這一切才是實實在在的。最後,他就變成了適合於在這塊土地上生活,而且也只能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的人:他成了一名真正的放牧員!到了「文化大革命」開始的那一年,人們也早已忘掉了他的過去,只是到了狂熱階段,才有人想起他還是個右派,需要把他拉出來示眾一番。可是,這時幾個隊的放牧員聚在窩棚裡經過一番商量,一口咬定坡下的草情不好,跟場部招呼了一聲,忽啦一下把牲口都趕到山坡上去。他當然得跟著去,因為沒有一個革命群眾願意放棄革命,來頂替他這個好幾個月不能回家的差使。放牧員們幫他把簡單的行李往馬背上一搭,騎上馬,晃悠晃悠地離開了鬧騰騰的是非之地。上了大路,放牧員們歡快地叫喊著:「去啵!咱們上山去,管他們媽嫁給誰!」他們此起彼伏地吹起尖利的口哨,不斷地發出短促的吆喝聲,得得的馬蹄在大路上揚起團團黃色的塵霧。遠方,就是像翡翠一樣晶瑩閃光的山坡草場……這一天,他永遠當作一種極其特殊的溫情,是那樣深刻地留在記憶裡。

    這裡有他的痛苦,也有他的歡樂,有他對人生各個方面的體驗,而他的歡樂離開了和痛苦的對比,則會變得黯然失色,毫無價值。去年春天,他突然從山上的草場被叫回場部。他拿著草帽惴惴不安地走進掛著「政治處」牌子的辦公室。董副主任對他宣讀了一個文件,然後告訴他,過去把他錯劃成了右派,現在給他改正過來了,還要安排他到農場學校教書。董副主任的面孔莊重得毫無表情,一隻早來的蒼蠅在辦公室嗡嗡地飛來飛去,一會兒停在牆壁上,一會兒停在檔案櫃上。董副主任的眼睛隨它轉來轉去。手裡捏著本雜誌躍躍欲試。

    「你去吧,到隔壁房裡找潘幹事拿調令,明天到學校報到。」蒼蠅終於落在辦公桌上,雜誌「啪」地一下,但蒼蠅卻狡猾地飛跑了,董副主任又失望地坐在椅子上。「以後可要好好幹了,再不能犯錯誤了。□!」

    他被這突然來臨的事震動了,以致就像受到電擊一般,精神處在半癡半呆的狀態之中。在認識上,他並不能完全理解這次改正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意義和對他本人生活的根本性改變;他過去甚至也沒有敢想像有這樣一天。但是在直覺上,他的幸福感在不斷地增長。一種純然的快樂情緒就像酒精在血管裡一樣,開始把半癡半呆轉化成興奮的暈眩。先是他的喉嚨發乾,然後全身輕微地顫抖,最後眼淚不能遏止地往外洶湧,並且從胸腔裡發出一陣低沉的、像山谷裡的回音一樣的哭聲。這副情景,使莊重得毫無表情的董副主任也感動了,竟向他伸出手來。他兩手捧著董副主任的手,這時,才開始對未來有了一個朦朧的希望。

    從此以後,他又穿上了藍布制服,夾著備課本,拿著粉筆走進教室,重續了二十二年前那個美麗的夢。農場的職工都不富裕,孩子們大都穿得破破爛爛,教室裡混合著汗味、塵土味和乾燥的陽光味。孩子們在簡陋的課桌後面瞪大了天真的眼睛驚異地瞧著他,想不到一個放牲口的人成了他們的老師。可是不久,他就使孩子們信服了。他並沒有做出什麼特殊的貢獻;他甚至還沒有敢想像他這就是在為社會主義服務,為「四化」服務,他認為那是英雄們的業績。他只是在自己的崗位上兢兢業業地盡到了他的職責。然而,就是這樣,他也受到了孩子們的尊敬。臨來北京的那個早晨,他看見孩子們一夥一夥地站在上學的小路上望著他的馬車。大概他們也聽說他找到了在外國的爸爸,要跟有錢的爸爸出國了吧。他們一個個都壓抑著惜別的衝動,帶著沮喪的神情,默默地目送他的馬車過了軍墾橋,過了白楊樹林,消失在荒地的那邊……有時,放牧員們還會從十幾里外來看他。那位老放牧員現在已經八十出頭了,腿腳依然強健。他坐在炕上,捧著靈均的《現代漢語詞典》摩挲著:「還是有學問的人能,看這麼厚的書,這怕要看一輩子哩!」「這是字典,是查字的,」「郭蹁子」告訴他,「你真是,活糊塗了!」「是呀,活了一輩子,當了一輩子睜眼瞎,看電影連個名字都不認得,光看個人影兒動彈。」放牧員們感歎著,在這嶄新的時代裡產生了對文化的需求。「幹啥都得有文化。上次我給牲口拿藥,差點把外用的餵了牲口。」「郭蹁子」說:「『老右』,你可是從咱們堆裡出來的。咱們這些人完了,咱們的孩子可托付你了……」「是呀,」老放牧員說,「你要是教得我那小孫孫能看這麼厚的書本本子,也不負咱們窮哥們在草場上滾出來的交情……」

    這些毫無文采的語言,非常形象地說明了他工作的意義,使他對未來的希望更加明確起來。他在他們身上聞到馬汗味,聞到汁水飽滿的青草味,聞到濃烈的大自然的氣息;他們給他帶來那麼熟悉的、親切的感覺,完全和跟父親與密司宋在一起時所有的那種壓抑感迥然不同。

    他在他們眼裡,在學生們眼裡,在和他一起工作的同志們眼裡看到了自己的價值。有什麼能比在別人眼裡看到自己的價值更寶貴、更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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