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文 / 張賢亮
三
第二天下課以後,我發覺同學們都在三三兩兩地交頭接耳,有的還看著我哧哧地暗笑。有一個比我大兩歲的,從我旁邊走過時大喊大叫:「呵、呵!爬到窗子上跟一個癱子女娃兒弔膀子喲!」
使我驚愕的倒不是同學們的哄堂大笑,而是「癱子」這個詞。我想起我一直沒有看見她的下半身,想起她從來就沒有站起來,才恍然大悟:她真是一個「癱子」!我突然覺得陪她玩具有了一種使我激動的意義:如果再不顧她的召喚,我的小良心就會感到不安。
下午,我又站在她的面前。「我以為你不來了哩。」她臉上展開粲然的笑容。我盡量掩飾住好奇重新打量她。她穿著一件淡紫色的綢衣,胸前繡著紅色的玫瑰。她的身上,也和油菜地一樣,散發出一種熏人欲醉的春天的氣味。然而,她又確確實實是個殘疾人。在我向她海闊天空地聊了一陣學校裡的奇聞趣事以後,她突然說到了死。
她又做出神秘的表情,「好萊塢電影裡有三十七種不同的死的樣子。」她閉上眼睛,頭猛地向後一仰,隨即慢慢地倒向一邊,還微微地張著嘴。我害怕了,伸手搖晃她:「喂!你不要死好不好?」
「傻瓜!」她中斷了表演,睜開眼睛,露出一種怪樣的微笑,「你挺好,你不願意我死……」
她是一個美麗的姑娘,卻只能枯坐在這窗口邊,不能到春天的陽光下、到田野上、到大街上去跑。一種深深的同情在我心底油然而生。我想讓她過得快活一點,不要成天想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