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文 / 張賢亮
第二天,果然太陽照樣地升起,風照樣地刮,雲兒照樣地飄……黃色的耀眼的陽光透過窗戶上的舊報紙,給小土房裡的牆壁和乾草上更增添了許多排列成行的斑點。有那麼一會兒,我想著我昨天好像做了一件非常丟人的事,犯了非常大的錯誤,因而有一種不愉快的、煩惱的情緒。但很快就被另一個念頭代替了;如果房子裡的人一早起來發現我死了,他們除了驚奇和忙亂一陣外,還有什麼呢?也許他們上午會不出工,張羅著埋我。可是埋完了,他們照樣還是要去出工的。我的死,除了使遙遠的母親悲痛,大概再不會給其他人一絲震動;死,對我是一件大事,而對別人不過是小事一樁,至多編出幾個鬼故事來打發漫漫的冬夜。
這樣的死,有什麼價值呢?「營業部主任」先打了飯回來,一個人用兩肘霸佔著爐子,還不住地朝手上呵氣:「真冷,真冷!這狗日的天真冷!」老會計兩手小心翼翼地捧著飯盒,踏著悄無聲息的步子,走到自己舖位上盤腿坐下。先脫下手套,再摘去帽子,像做禱告一般全神貫注地端詳飯盒裡的稗子米湯,然後才不聲不響地吃起來。他絕對不到爐子旁邊去沾火的光,連自己吃飯的聲響也怕打擾人家,或者說是連一點吃飯的聲響也不願給人家。看著他作繭自縛和與世無爭的模樣,我都不忍心在死後給他添麻煩。中尉前兩天去鎮南堡恰好碰上郵政代辦所休息,這時正罵罵咧咧地做著再一次遠行的準備。「那些王八犢子,他們坐著辦公還要休息!」他忘記了他過去坐著辦公也是要休假的。報社編輯和其他幾個人的神態、動作都一如往常,和一幅木刻印在一本日曆上一樣,天天都沒有一絲變化。我非常奇怪:他們竟然對我昨夜的內心風暴沒有一點覺察。可見,不管是我的死也好,我的內心風暴也好,我成為死人也好,我成為新人也好,對一些只關心著自己的人的影響其實是非常微弱的。這裡的人們的神經似乎被一種停滯不動的生活磨鈍了。在一堆麻木的神經中間,我要悄悄地開始另一種生活是非常容易的。這種想法驀地使我振奮起來。我把棉花網套一掀,一骨碌爬起,用濕毛巾擦了擦臉就去打飯……莽蕩蒼涼的田野,以它毫無粉飾的雄渾氣概,又使我感動得熱淚盈眶:用你嚴峻雄偉的氣魄給我一點吧!哪怕我有那一塊泥土疙瘩的淳樸性,我就能夠站起來,並超越自己!「死狗派兒」車把式慢慢地趕著車,隨牲口的意逍逍遙遙地向田里走去。到處沐浴著冬日的陽光。白脯子喜鵲喳喳地歡叫,跟在大車後面啄著馬糞。谷場上的草垛黃得炫目,垛頂上,散射著一種金屬般的流動的光。向東極目望去,三十里路外的火車徐徐地吐著青煙,在天際布下一條帶狀的霧靄,久久不散。在翻滾著的霧靄的邊緣,青色逐漸轉為紫色,在藍天下變得異常絢麗。沒有風,空氣中飄浮著乾枯的冰草、芨芨草和馬蓮草的氣味,又羼雜著飛揚起來的乾燥的塵土味。太陽的熱力沉沉地罩在我身上,使我昏昏欲睡。活著的幸福感不在人完全清醒的時刻,恰恰在似睡非睡之間。
內心的風暴平靜下去,從心底開始升起一片頌歌:和諧、明朗、純樸、愉快,好像置身在鳥語花香的田野裡,呼吸著清新的空氣。死固然誘惑人,但生的誘惑力更強;能感覺本身就是幸福,痛苦也是一種感覺,悔恨也是一種感覺,痛苦和悔恨都是生的經歷,所以痛苦和悔恨也都是生的幸福。「嘰喳、嘰喳」,麻雀從我頭頂上飛過去,一邊扇動著小小的翅膀,一邊還東張西望,向那更高處飛去。啊!這樣一個小生命也在想超越自己。超越自己吧!越越自己吧!……這天吃完晚飯,我沒有去馬纓花家,在自己的草鋪上坐下來。靠在捲起的棉花網套上,拿出我二十多天沒有翻,一直當作枕頭用的《資本論》。
中尉研究完了家裡寄來的掛號信,信上一定有叫他高興的消息,他很客氣地把馬燈送回來,還替我擰大了一點。我沒有敢當即翻開,默默地、有點惶恐地摸著淡黃色的硬紙面。現在,這本書就是我能「超越自己」的唯一憑借了;如果說「超越自己就是天堂」,那麼我面前只有這樣一條通向「天堂」的道路。她是不是真正能教給我一點什麼?是不是真正能使我「超越自己」?我的藝術的細胞是不是能吸收這些用抽像的概念構成的營養?……過去我雖然沒有讀過《資本論》,但在例行的政治學習中學過「幹部必讀」的蘇聯人列昂節夫的《政治經濟學》。那時候,我認為那書裡都是些枯燥的、和現實無關的教條和概念,讀起來特別乏味。
現在,當我重又翻開《資本論》時,至少,我的肚子不會干擾我的腦子了。我懷著困惑的虔敬的心情,翻到《第三章貨幣或商品流通》,也就是二十多天前中斷了的「注51」的地方。組裡幾個人用一種沉悶的、勉強的聲調在聊天。「營業部主任」給老會計提供了一個「偏方」,說治睡覺磨牙最好的方法是把牙全部打掉。即使這個殘酷的笑話也沒有引起人們一點笑聲。但不久,房裡所有的聲音我都聽不見了,因為我開始發現,馬克思在闡述深奧的經濟學問題時,使用的是一種非常形象、非常生動、非常漂亮的文體。我還沒有完全弄懂他說的意義,但他那明快流暢的文學性的美就緊緊地攫住了我:每一頁都有令我叫絕的句子。
他的思維邏輯是嚴密的,而闡述時採用的卻是寫詩的大跳手法和意指手法。比如,他說:「一個商品如要實際發生交換價值的作用,它就必須先放棄它的自然形體,由想像的金,轉化為現實的金——雖然這種變質作用之於商品,比由必然到自由的推移之於黑格爾哲學,比甲殼的脫棄之於蟹,比舊亞當的脫離之於教父喜埃洛尼瑪斯,還要難。」下面,他又極有風趣地這樣說:「假令鐵的所有者,竟向某一個俗氣的商品所有者,把鐵的價格當作貨幣形態來說明,這個俗氣的商品所有者,就會像聖彼得答覆那個向他肯誦使徒信條的但丁一樣,答覆他說:『這個鑄幣的重量成色,已經十二分合格,但告訴我,你錢袋中有沒有它?』」只有橫溢的才華加革命領袖的雄偉氣魄,文風才會如此流宕、瀟灑,不受任何抽像概念的內涵的拘束。一個人具有藝術上的通感,在我看來就是天才了。我發現馬克思竟具有一種思想上的「通知」——我一時想不出確切的詞來表達這個意思。也就是說,他具有一種能夠把人類各個不同的知識領域相互溝通起來,並溶匯為一體的奇妙的本領。我越往下讀,越深切地感到馬克思的書是濃縮了的人類智慧:政治的、經濟的、歷史的、藝術的、文學的,甚至還包括詩!有許多地方,憑我腦子裡的溶劑還不能把這種濃縮的知識結晶溶解。但它並不使我困惑;它是一個迷人的謎,解開它就能得到一筆財富。他還引證了大量的材料,書頁下的註解與正文的印證妙趣橫生。我前面看過的「舌頭」不必說了,他還把莎士比亞和梭福可士的戲劇與詩來作商品向貨幣轉化的旁證,於是,這一抽像的命題即刻以一種戲劇性的具體過程躍然紙上。我睡的這間充滿著乾草味、老鼠味和煤煙味的小土房,頓時變成了一座歷史劇的舞台,商品所有者與貨幣所有者都以鮮明的面目生動地表演起來。讀到這裡,我已經完全忘記了我現在在什麼地方。在論述每一個問題時,他也一條條地舉出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對這一問題的看法,有的地方指出繼承和發展的關係,表現了他絕不掠人之美的大師風度。在另一些地方,卻用極其幽默和尖刻的語言毫不留情地、一針見血地把那些資產階級的偽科學駁得體無完膚,又顯示出一個思想鬥士的面貌。這樣,他書裡的每一頁都閃爍著歷史的精華。透過每一頁的字裡行間,都可以看到人類歷史和思想史的演講過程。啊,當我看到馬克思居然還引用了咸豐年間任戶部侍郎的王茂蔭向皇帝上的條陳時,一陣親切之感油然而生。馬克思的目光注意到了我們;他寫這部巨著的時候,他創立馬克思主義的時候,就有意識地把我們這個東方的古老國度包容進去了!
「家」裡的人都睡著了。燈光很昏暗,我並不妨礙誰。老會計仍在拚命地磨牙,中尉打著響亮的呼嚕,報社編輯在說夢話……而我被巨大的邏輯力量和廣博深刻的智慧弄得醉醺醺的。能藝術地、形象地、從具體生活出發來表達理性思維的結果,是思想家藝術家難能可貴的本領,而馬克思在這方面達到了頂峰。我這時開始認真讀馬克思的書,倒多半是把她當作藝術的珍品;她裡面的每一句話都值得我玩味。語言文字是能夠創造奇跡的。它們創造的奇跡是在人的心靈裡。它們能把讀者固有的思想擊碎、分裂,然後再重新排列組合。
藝術會使人陶醉,思想也會使人陶醉。如果藝術和思想都是上品,那麼這就是雙料的醇酒。儘管我一時還不能完全品嚐出這酒的妙處,但醇酒自然會發揮作用。那瘸子保管員養的公雞叫頭遍時——其他人家的公雞早被吃掉了,我把《第二篇》全部讀完了。那最後一頁的文字,再沒有那樣清楚地說明了資產階級人文主義理性王國的全部動聽的觀念是怎麼一回事!馬克思這樣說:勞動力的買賣,是在流通領域或商品交換領域的限界內進行的。這個領域,實際是天賦人權之真正的樂園。
在那裡行使支配的,是自由、平等、所有權和邊沁。自由!因為一種商品(如勞動力)的買者和賣者,只是由他們的自由意志決定。他們是以自由人,權利平等者的資格,訂結契約的。契約是最後結果,他們的意志就在此取得共同的法律表現。平等!因為他們彼此都以商品所有者的資格發生關係,以等價物交換等價物。所有權!因為他們都只處分自己的東西。邊沁!因為雙方都只顧自己的利益。使他們聯合併發生關係的唯一的力,是他們的利己心,他們的特殊利益,他們的私利。正因為每一個人都只顧自己,不顧別人,所以每一個人都由事物之預定的調和,或在什麼都照顧到的神的指導下,只做那種相互有益,共同有用,或全體有利的工作。
馬克思已經剖析得如此明明白白,我真恨相見太晚,同時奇怪後人還要不厭其煩地連篇累牘地寫出那麼多文章來揭露資產階級理性王國的虛偽性。這些文章加起來可以塞滿一個龐大的書庫,卻抵不上馬克思這段不足三百字的文字。並且,一九五七年對我進行的批判,竟也沒有一個人使用這段文字來把我從所謂人道主義文學的睡夢中喚醒。我有點憤慨了,我憤慨的不是他們對我的批判,而是對我沒有做像樣的批判,把批判變成了一場大喊大叫的可笑的鬧劇,從而使我莫名其妙,也只好變得可笑地玩世不恭起來。
那最後一段話,更使我在這荒村的小土房裡一個人忍俊不禁。馬克思是那麼妙不可言地用幾筆就勾畫出資本家與工資勞動者的關係:離開簡單流通或商品交換的領域……劇中人的形象似乎就有些改變了。原來的貨幣所有者,現今變成了資本家,他昂首走在前面;勞動力的所有者,就變成他們的勞動者,跟在他後頭。一個是笑瞇瞇,雄赳赳,專心於事業;別一個卻是畏縮不前,好像是把自己的皮運到市場去,沒有什麼期待,只期待著剝似的。
有睡下以後,這一幅生動的畫面還在我腦海中縈繞,不過它變成了這副樣子:走在前面的,是我的伯父、父親,和他們崇拜的「專心於事業」的摩根們;跟在他們後面的,是一大群他們所僱傭的工人。但這幅畫一瞬間又變成了另一副樣子:現在,工人走在前面了,「笑瞇瞇,雄赳赳,專心於事業」,而原來走在前面的卻跟在後面,「畏縮不前,好像是把自己的皮運到市場去,沒有什麼期待,只期待著剝似的」。而我呢,一個穿著爛棉襖、蓬頭垢面的乞丐似的人物,既無法和走在前面的工人一樣「笑瞇瞇,雄赳赳,專心於事業」;也沒有什麼再可「剝」的了,所以只得踟躕在二者之間,進退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