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回 冷眼看嬌幾何憂何喜 熱衷作說客頻去頻來 文 / 張恨水
人類的道德,老實說一句,完全是勉強製造出來的,一到了人的感情衝動,要做出一種反道德的事出來時,這種勉強製造出來的道德,就不能夠去拘束這種真情的流露。所以當春華把心坎裡的話,向小秋說了以後,小秋實在忍耐不住了,再也不管春華是不是用正經的面孑L來抗拒的,猛可地向前一抱,兩手伸著,將春華的肩背抱住。春華來不及抗拒,將頭縮到小秋的懷裡去。天上飛起了一片白雲,將太陽遮住,將這風雨亭子後面,展開了一片薄陰,似乎太陽對於他們這種行為,看了也有些害羞,所以藏躲了起來。於是這周圍的桔子樹,它們也靜止,連一片葉子都不肯搖動。那向桔子林裡穿梭覓食的燕子,本來掠地而飛,可是飛到了這風雨亭後,它們也就折轉了回去,不肯來侵擾小秋。總而言之,似乎這宇宙為了他們,都停止了五分鐘的活動。然而在這五分鐘的靜止時間裡,春華的恐懼心卻一分鐘勝過一分鐘,她口裡連連說著人來了,人來了,終於兩手撐開了小秋,身子向後一縮,縮著離開了小秋三四尺遠。她一面用手理著鬢髮,一面頓了眼皮向小秋微笑道:「說著說著,你怎麼又不老實起來?下次你不許這個樣子,你若再是這個樣子,我就要不理你了。」小秋向她臉上望著,做了很誠懇的樣子道:「你待我太好了。」春華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你既然知道我待你很好,為什麼對於我還是這種樣子?」說著,又微微地笑了。小秋道:「我也不知道什麼原故,對於你就沒有法子說那『發乎情止乎禮』的那句話了。」春華向身後看了兩看,對他道:「你必定……」這就聽到風雨亭外面有了咳嗽聲。春華紅了臉,走了出來,看時,卻是兩個挑擔子的過往行人。她不敢抬頭,匆匆地走進對過樹林,就回到學堂裡去了。
她到書房裡,心裡還是不住地跳著。雖然對了桌子上所攤開的書來望著。但是眼睛看到書上,書上究竟是些什麼字,自己卻毫無知道。她抬起一隻手撐住了自己的頭,於是就沉沉地想了起來。後來聽到對過屋子裡,有了小秋的咳嗽聲,她才醒悟過來。這件事,自己應當極力來遮蓋住,為什麼還這樣心猿意馬,只管露出破綻來給人看呢?自己鼓勵了自己一番,立刻挺起胸襟來坐著,還將衣襟扯扯,頭髮摸摸,表示著自己振作的樣子。但是無論如何,今天這書念不下去了,只要自己靜止一分鐘,那風雨亭子後面的事情,就繼續地由腦筋裡反映起來。試驗了許久,這書總是讀不下去。這就不必讀了,將書一推,又將手撐起頭來想心事。只聽得父親在外面連喊了兩聲,聲音很是嚴厲,口裡答應著來了,卻又摸著臉,理著頭髮,各處都檢點了之後,方始走到父親面前來。姚廷棟正了跟光望著她,問道:「你今天怎麼了?」只這五個字,春華已是失了知覺,手上捧的一本書,撲地落到地上。但是她不知道去拾起,依然正了眼望了父親。姚廷棟向她週身上下看看,又向地上那本書看看,心裡也就想著,這孩子什麼原故?因又問道:「你到底是怎麼樣了?你看看,書落在地上,自己都不知道撿了起來?」春華這才一低頭,看到自己的書,卻是撲在地上。於是彎腰撿起書來,連連地向書頁上吹了兩口灰。姚廷棟將桌子上的鎮尺筆架之類,都各移動了一下,將面前放著的書本,用手也按按,然後兩手肘向裡抄著,架在桌沿,皺了眉望著春華道:「你今天出了什麼事故嗎?」春華這才明白了,父親並不知道自己什麼事,於是苦笑著搖了兩搖頭道:「沒有哇。」廷棟道:「我看你神色不定,好像犯了什麼事。」春華心裡,極力的鎮靜著,向書上看看,低了頭道:「好像又是害病。」廷棟在停了科舉以後,為著防患未然起見,適用儒變醫的老例,也就看了不少的醫書,關於男女老幼大小方脈,卻也知道不少。他看到春華這樣神色不定,心裡若有所悟,這必然是女孩子的一種秘密病,講理學的父親,如何可以問得?於是變著溫和的態度向她道:「既然是身上有病,對你娘說明了,就可以不必來,為什麼還不作聲呢?」春華手上捧了書本望著,向後倒退了兩步,沒有作聲。廷棟道:「我本是叫你來,出一個題目你做做,你既然有病,這題目就不必出了,你回去吧。」春華真不料這樣一個重大難關,便便宜宜地就過去了。低聲答應著是,又倒退了兩步,這就向自己書房裡面去。
到了書房裡剛是伸頭向窗外看看,便見小秋在對過窗戶裡,張著大口,對了這邊望著,彷彿是在那裡說,先生叫了去,有沒有什麼問題?春華用個食指指了自己的鼻子尖,小秋看到,就點點頭。春華帶了微笑,向他搖搖手,那意思就是說,這並不要緊的。小秋見她如此,料著沒有關係,就把舌頭伸了一伸,表示著危險,於是縮進屋子去了。春華靠了窗戶站著,用手撐了頭,就不住的發出微笑來。正好姚廷棟也要由這裡回家去,見她會伏在這裡發笑,這卻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就站住了腳向她望著道:「什麼?你不是生病的人嗎?怎麼一個人在這裡笑起來了。」春華真料不到這個時候,父親會由這裡經過的,立刻正了顏色道:「我哪裡是發笑,因為肚子痛。沒有辦法,就伏在窗架上來擱著,擱著也止不住痛,所以我就笑了。」廷棟道:「你這真的是叫做孩子話了。肚子痛是內病,你在外面擱著有什麼用?快別這樣,那是笑話了。」春華聽了父親的話,果然就不做那小孩子樣的事,而且肚子也跟著不痛了。廷棟道:「這樣大的姑娘,還是只管淘氣,跟我一塊兒回去吧。」春華也不再說話,跟著父親後面,一路走回家去。
剛剛進門,這就讓春華受了個不大不小的打擊。原來是管家的一位夥計,坐在堂屋裡椅子上,看到廷棟來了,老遠地站起來,就向他作了個彎腰大揖。春華心裡想起婆婆家的人來了,沒有什麼好事,不是來討日子,就是要什麼東西的。立刻將臉沉了下來,急急忙忙的走回房去。在這要路上,有一隻碗放在地上。春華不但是不撿起來,而且用腳一踢,踢得那只碗嗆啷作響,連在地面上滾了幾滾。她的母親宋氏,究竟是個婦人,對於女兒和管家這一頭親事,知道是二十四分不願意的。無如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退縮不得的,所以心裡明知女兒是委屈極了,沒法子安慰她。只有談到了這個問題時,便將話扯了開去,減少女兒一時的痛苦。今天管家差了一個夥計來,心裡就在那裡計算著,假使這件事讓姑娘知道了,也許欷欷歔歔又要哭了起來。因之連忙趕了出來,打算三言兩語地把那位夥計打發走了也就完了。不想自己走了出去,剛好是女兒走了進來。不必說別的,只看在女兒用腳來踢那只碗的份上,便知道這氣頭子已經是來得不小的了,這也就不能再去撩撥她,只當是不知道也就完了。因之側了身子,讓她過去,自向堂屋裡和那夥計去談話。
春華一心怒氣,真個要由頭髮梢上,向半空裡直冒上去。一口氣跑到屋子裡去,向床上倒下,什麼話也不說,先歎了一口氣。睜著兩眼向床頂上望著,許久,忽然坐了起來,手按了床板,偏頭沉思了一會。她覺得這樣地沉思,好像不是辦法,立刻又起來,向堂屋後面那倒座的板壁下站定。在這裡卻是很清楚的,可以聽到堂屋裡人說話。只聽到那夥計做個歎氣的樣子道:「若不是到了十分要緊的時候,敝東家也就不會派兄弟到府上來了。若是姚相公不能去,我想請姚師母去一趟也好。」只聽得廷棟答道:「這更是不妥了。請想我們是沒有過門的親戚。便是兄弟自己前去,還覺得有許多不便的地方,內人對於管府上,一個人也不認得,突然去了,處處都會覺得不便。而且又是孩子病重的時候,貴東家自己,還要操心料理病人,哪裡還受得……親戚吵鬧。」又聽到那個伙友道:「這就叫兄弟不容易回去覆命了。據敝東家太太的意思,最好就是把喜事辦了。沖一沖喜。」春華聽到了這句話,才知道管家派夥計來的用意,自己幾乎是氣昏過去。但是聽消息要緊,手扶住了板壁,自己勉強支持住,還向下聽著。又聽到那伙友道:「既是姚相公覺得沖喜不大妥當,府上又沒有一個人肯去,似乎……」他說到了這裡,不肯把話說完,好像是聽憑廷棟去猜度。這就聽到廷棟答道:「我的孩子既然許配了管家,遲早便是管家的人,就算馬上過去,這也無話可說。只是孩子年歲太小,她自己還不免要人照料,怎樣能去頂一房兒媳婦做。再說到婚姻是人生一件大禮,若沒有萬不得已的原因,總要循規蹈矩,好好地辦起來。沖喜這件事,乃是那些無知無識的人所幹的,我們書香人家,哪裡可以學他們的樣。」夥計沒有說什麼,只聽到連連地答應了幾個是字。繼續又聽到宋氏問道:「既然是孩子病的很久了,早就該送一個消息來給我們,怎麼等到現在,什麼都不行了,再來說沖喜的話呢?」那夥計道:「我們東家奶奶的意思,說是向府上來報信了,也是讓相公和師母掛心,若是少東家的病,就這樣好了,何必叫親戚不安?」宋氏道:「這話不是那樣說。我們兩家既是親戚了,當然禍福相同。你那邊告訴得我早了,多少也可以和你們出一點主意。現在,大概有十分沉重了,今天才讓我們知道,這叫我們也慌了手腳。本來像我們姑爺這種癆病,也不是一天害起來的,不是我說你們貴東家,事前也未免太大意了。」廷棟道:「事以至此,埋怨也是無益,我們的女婿,還是人家的兒子呢,人家還有不比我們留心的嗎?你也不必說了,可以到屋裡去,找一點東西讓這位兄弟帶去。」春華聽到這裡,分明是母親要進來拿東西,可別讓她看到了。於是放開大步,輕輕地走回屋子裡去。
宋氏走進屋來,卻看到她伏在桌子上用筆在一張白紙上塗畫。這姚師母受了姚先生的薰陶,也就認得幾個字,分明聽得剛才堂屋板壁響,是姑娘偷聽消息了。這在自己做過來人一點上著想,姑娘偷聽婆婆家消息,也是一定的事。若說丈夫病得要死了,做姑娘的人,這也應當想到自己命薄。現在看看姑娘塗字,那就是把心事自己表白出來了,她又要寫些什麼東西呢?心裡想著,於是就伸了頭在春華身後搶著看了一看。所幸她的眼光很快,只把眼珠一睃,就看到酒杯口那樣大的四個字:謝天謝地。宋氏自走過去,打開廚門,取了一包東西過來,再看時,寫字的那一方面,已經折疊到下面去,在面上卻是畫著兩個圓圓的人臉,分明是和合二神仙了。一個人心裡不快活,那是不會畫著和合二神仙的,一個人得著丈夫這樣險惡的消息,還能夠這樣的快活,那簡直是有些反常了。照著自己姑娘平常為人說起來,那是很忠厚的,縱然心裡頭不喜歡她的丈夫,從前也只是紅紅臉,說著自己命薄罷了,倒不像今天這樣高興。心裡想著,眼睛便不住地向春華臉上偷看了去。果然的,她臉上不但是沒有什麼愁容,而且看了畫的那和合面孔,還帶了三分笑容呢!宋氏也來不及和她計較這件事,自提了廚子裡紙包向外面走了去了。春華見母親走了,料著還要出去和管家的人說話,於是悄悄地跑了出來,又在板壁下站立住聽著。外面人說來說去,都說的是管家的孩子,怎樣的病勢危險,最後就聽到宋氏說,事情現在大家都知道了,不必相瞞。若是有什麼事情,請你們隨時給我們信。那夥計口裡連連答應著是,忙著走出去了。春華心裡這種想著,母親連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想必病人是沒有了多大的指望,我心裡總是這樣想,我和這位冤家的賬,幾時是個了局呢?如今看起來,了局就在面前了。一個人,除非不死心想那件事,要是死心想那件事,總可以成功的。心裡想著,手扶了木板壁,只管出神。宋氏送了客回來,匆匆地向屋子裡面走,她心裡也自在想著,果然管家的孩子,就是這樣完了,這倒也給了我孩子一條活路。可是這孩子讀了書,知道一些三從四德,設若她照著古人辦要學個望門守節,不是更陷害了我這姑娘一輩子嗎?她心裡如此想著,當然不知道抬頭來看,糊里糊塗地向前走著。恰好春華聽到腳聲,猛然地醒悟,自己一抬頭,和宋氏撞了一個滿懷。宋氏手拍了胸道:「你這孩子,真把我嚇得可以,你這是怎麼一回事?」春華笑道:「撞到了哪裡嗎?這是我的錯,你老人家饒恕了我吧。」宋氏看她那笑容滿面的樣子,實在也沒有理由可以饒恕她的,只得又補說了一聲道:「你這個孩子!」春華也來不及管母親要說些什麼,扭轉身來就向外面跑了。她不但是跑出了屋子,而且由這裡一直跑到學堂裡去。
她的書房,是有地板的,將門一推,兩腳先後踏進屋去,早是有三四下響聲。進屋之後,別的事又不做,立刻坐在桌子邊,提起筆來,就在紙上寫道:「儂今有一喜信。」只寫了這六個字,就聽到身後有人叫了一聲春華,回頭看時父親端正了一張嚴厲的面孔瞪了眼望著道:「你今天為什麼這樣飛揚浮躁?」春華不敢作聲,站了起來,一手就抓住了那張紙,慢慢地捏成了紙團握在手掌心裡。廷棟所注意的,正也是那張紙,便搶步上前,將那紙團奪了過來,且不說話,首先把那字紙展開來看著,看到「依今有一喜信」,好像這是向人報告的一句話,不然,這個依字,卻是對誰而發呢?心裡有些疑惑,不免將這張紙兩面翻動著看。然而究竟是一張白紙,並沒有一個字。便板住了面孔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春華手撐了桌子,人低了頭,卻是沒有答覆。廷棟道:「我教你讀了這幾年書,所為何事,看你今天這樣舉動,那可是大大的不對。」春華低聲道:「我並沒有作錯什麼事,怎麼會不對呢?」廷棟道:「你這還用得我明說嗎?我和你回去的時候,你發著愁,說是什麼肚子痛。回到家裡,無緣無故的,你就歡天喜地地笑了起來,你這種行為,那是對的嗎?鄉黨之間,古人還講個疾病相扶持,何況……」他說到這裡,那個更進一步地說法卻是說不下去了,只是瞪了眼望人。但是他便不說,春華也知道了他是什麼話在下面,因之頓了眼皮,只看在地上。廷棟教訓女兒,總望她繼承自己的道統作一個賢妻良母。若是今天這個樣子,簡直和賢妻良母相反,自己氣得捏了紙團的那隻手,只管抖顫,許久才掙扎出來了一句話道:「這個書,我看你不必念了,不如回家去織麻紡線,還可以省掉我一番心血。像你這樣,可以說是不肖。」春華從來未曾受過父親這樣重的言語,女孩兒家最是要面子的,受了這樣重的話,哪裡還站得住腳,把一張粉團面孔,氣得由紅而紫,由紫又變成了蒼白,呆了一會兒,似乎有一種什麼感覺,掉轉身,就向屋外走著,腳步登登響著,就向家裡去了。到了家裡,今日也不同往常,關住了房門,倒在床上嗚嗚地就哭起來了。宋氏和姚老太太聽到了這種哭聲,心裡都各自想著,這孩子總算識大體的。雖然沒有出閣,聽到丈夫病得沉重,她也知道一個人躲起來哭。不過心裡這樣的讚許她,口裡可無法去勸她。一來是怕姑娘難為情,二來說起來透著傷心,怕姑娘格外地要哭,所以也就默然不加干涉。
到了晚上,姚廷棟回家來,不見春華,便問她在哪裡。宋氏就低聲道:「隨她去吧,她一個人躲在屋裡頭哭呢。」姚老太太道:「這也難怪,孩子知書達理的,聽到了這個消息,心裡沒有不難過的。」姚老太太坐在一張靠背椅上,兩手抱了一根枴杖,不住地在地面上打著,表示她這話說得很沉著的樣子。廷棟看看母親,回頭再見宋氏兩手放在懷裡,低了頭,沉鬱著顏色,好像對女兒表示無限的同情。廷棟昂著頭,歎了一口氣道:「你們哪知這究竟,將來不辱門風,幸矣,尚敢他望乎?」姚先生一肚子難說的話,又不能不說,只好抖出兩句文來,把這牢騷發洩一番。然而宋氏也總是他升堂入室的弟子,早就把他這種深意猜出了十分之八九,假使要跟著問下去,就不定還要發生什麼意外。於是只當著自己不懂,呆呆地坐在一邊,並不作聲,倒是姚老太太不大明嘹這句話的用意,作一個籠統的話,帶問帶說道:「這孩子倒是很好的。」延棟默然了一會,然後苦笑道:「你老人家哪裡知道?這孩子從今日起,不必上學堂唸書,就讓她在家裡幫著作一點雜事吧。」關於孫姑娘讀書這件事,老太太根本上就認為可有可無,現在兒子自己說出來,不必念了,這或者有些意思在內,自己更是贊成。便點點頭道:「孩子一年比一年大了,不唸書也罷。管家好幾回托人來說過,讀書呢,能寫本草紙賬也就完了。倒是洗衣做飯,挑花繡朵,這些粗細女工都應該練習練習。」延棟聽到母親說到了管家,又不由得跟著歎了一口氣。這個問題,始終不曾聽到延棟說出來,他家裡哪個又敢再問?便是這樣糊里糊塗將話掩了過去。春華呢,也就這樣糊里糊塗地關在家裡,從此不上學了。
春華被幽閉在家,為了什麼,她自己心裡很是明白的。只有在學堂裡的小秋,一連好幾天,不見春華的蹤影,心裡頭很是奇怪,莫非是在風雨亭子後面的那件事,現在發作了。果然如此,便是先生不說什麼,自己也有些難堪。但是那一天在亭子後面,攏共說不到二三十句話,時間很短的,在那個時候,並沒有碰到什麼人,何以就會露出馬腳?這或者是自己過慮了。但是在那天以後,她就藏得無蹤影了,若說與風雨亭子後面那件事無關,何以這樣巧?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就算自己所猜是不錯的,又有什麼法子,可以躲開先生見怪。這都不管了,只要先生不來說破,我也就樂得裝糊塗。只是春華被幽禁在家裡,現在是如何一副情形,卻是不得而知,總要想個法子,去探聽一些消息出來才好。當他想著心事的時候,背了兩隻手在身後,只管不住地在屋子裡打旋。轉轉得久了,彷彿想得了一件什麼心事,立刻晃蕩著出屋向學堂後門而去。門外有一條大路,是向毛三叔家裡去的,往常小秋送衣服去洗,或者取洗好了衣服回來,自己並不怎樣考慮,就是憑著意思,隨便來去。可是到了今天,有些奇怪,自己走到這條路上,心裡便有些害怕,好像自己偷著來的,這一番心事,已經就讓人家知道了,這倒不能不小心一點,免得在事情上火上加油,所以自己雖是憑了一股子高興出來的,可是出了門不到六七步,心裡卜通卜通作跳,只管把持不住,提起來向前的腳,卻不知不覺依然在原地方落下,而且跟著這站著不進的形勢,向原路退回來了。退到學堂後門口,手扶著門框,站著想了一會兒,若是我不到毛三嬸家裡去的話,試問有什麼法子,可以得到春華的消息呢?若是得不著春華的消息,那就讀書不安,閒坐不安,吃飯睡眠,也是不安。現在且不問別人留心與否,自己總需到毛三叔家裡去一趟。好在到毛三叔家裡去,也不是今天這一次,往常去沒有人管,難道這次是有意去的,立刻就會有人知道嗎?這完全是自己心理作用,沒有關係,還是去吧。於是鼓勵了自己的意志,再向毛三叔家走去。但是想到毛三嬸家裡,並沒有自己存放在那裡的衣服,突然走了去,若是人家問著,為了什麼事來的,把什麼話去答覆人家呢?想著想著,他那提著向前移動的腳,又不知不覺地停止住了。昂著頭向天上看看,又向周圍樹林子裡看看,並沒有什麼人望了他,不知是何緣故,面孔上紅著,脊樑向外冒出熱汗來。自己搖了兩搖頭,正待扭轉身軀,卻聽得後面有人叫道:「李少爺,你是送衣服來洗嗎?怎麼不進去?」小秋道:「我本是要送衣來給你洗的,但是我走得匆忙,忘記帶著衣服來了。」毛三嬸眼珠一轉,心裡就十分的明白了,因笑道:「洗衣服忙什麼,今日不行,還有明日,明日不行,還有後天呢。現在請你到我家裡去坐坐,我還有話同你說。」小秋猶豫著道:「不吧,毛三叔在家嗎?」毛三嬸紅了臉笑道:「天天見面的人,有什麼要緊?你不去,倒顯著有點……」說畢,又向小秋微微一笑。到了這個時候,小秋可不能不跟著人家走了,於是笑道:「那麼,我就去吧,我還要……」說著,抬起手來,搔了幾搔頭髮。毛三嬸也不再說什麼,只在前面引路。小秋似乎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低了頭跟在後面走著。到了毛三嬸家堂屋裡,她也不讓小秋坐下,手扶了門就向他笑道:「你不是要打聽大姑娘的消息嗎?」小秋站在小天井裡,紅著臉道:「不是的……她,她怎麼樣了?」毛三嬸笑道:「既然不是的,你又何必問她怎麼樣了呢?」小秋道:「因為她三四天沒有上學,你既然提到了,我就順便問上一聲。」毛三嬸道:「你問我這話,我也是不知道,不過我不知道,那是有法子打聽的。要不然,讓我和你去探探信息,好嗎?」小秋望了她只管是笑,毛三嬸道:「有話你只管說,我和大姑娘是一條心,你告訴了我,我自有法子想。你想托重我,又苦苦地要瞞著我,那不是一件
笑話嗎?」這個反問,倒讓小秋呆了面孔無從回答。毛三嬸瞅了他笑道:「有話你只管說,不要緊的。」小秋笑道:「我自己還莫名其妙呢,叫我說什麼?」毛三嬸深深地咬了下嘴唇皮,頓著眼皮沉思了一會兒,笑道:「這樣吧,好在我心裡明白,不必要你為難了。現在我就到隔壁去看看,你不要走,在我家坐著,等我的回信好了。」小秋笑著,說不出話來。
毛三嬸也不再等他的同意,逕自向廷棟家裡來了。
到了堂屋裡,故意問道:「我們大姑娘呢,我有好幾天不見了!」宋氏正將一隻針線簸箕放在腿上,自己坐在矮凳上低了頭做針線活呢,聽到毛三嬸問春華的話,就把嘴向裡面屋子一努,而且還用手掌向裡揮了兩下,意思是讓毛三嬸會意,就向屋子裡面走去。她進得屋子來時,卻不看見有人,正待回身走去,卻見床上堆了一堆被,被外露出兩隻腳來,分明是春華睡了。於是伸手將她推了兩推道:「大姑娘睡著了嗎?」春華沒有作聲,也沒有展動,毛三嬸將被一掀,卻見春華兩隻手,雙雙地掩住了臉,不肯望著人。毛三嬸更知道她是不曾睡著的了,於是伏在床上,扯開她的手來伸著頭笑道:「喲!」春華雖是閉著眼睛的,也就笑著坐起來了,於是一手理了鬢髮一手指著毛三嬸道:「人家在這裡睡得好好的,你來打攪做什麼?」毛三嬸伏在她肩頭,對她耳朵裡唧噥了幾句,春華歎了一口氣道:「算了吧!」毛三嬸又低聲問道:「究竟為了什麼事呢?」春華搖搖頭道:「並不是為了他。」毛三嬸走到外面去看看又轉了回來,笑道:「外面沒有人,你有什麼心事,只管說出來。」春華笑道:「我沒有什麼心事,也沒有什麼話說。」毛三嬸道:「你這就是孩子話了,你不想想我多麼熱心,這樣跑了來嗎?你怎好不給人家一點信息呢!」春華道:「實在的,我沒有什麼話。」毛三嬸握住了她的手,對她臉上望了好久,笑道:「那麼,你寫一張字讓我帶去,行不行呢?」春華這就無話可說了,只是笑。毛三嬸將桌子上的筆墨,一齊安排好了,然後將她拖到桌子邊,把筆塞到她手上,不由得她不寫,春華扭了身子,不肯坐下來,毛三嬸道:「你不寫,有人來了,就不好寫了。」春華好像是迫於不得已的樣子半坐半站,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放下筆來道:「我實在不能寫。」毛三嬸將紙拿在手上,橫豎看了兩遍,見已有兩行字,便笑道:「就是這個吧,我拿去了。」春華不答應也不拒絕,毛三嬸心裡明白了,笑著拿了那張字紙條走去。宋氏仍在堂屋裡作針活,便笑道:「三嫂子,你不多坐一會子去。」毛三嬸道:「家裡沒有人照應門戶,我不坐了。」宋氏以為她是真話,卻也不理會,不多大一會兒工夫,毛三嬸在天井裡就笑起來道:「你看我實在是心事亂得很,在這裡坐了一會子工夫,就丟了一管針在這裡了。」宋氏道:「我叫你多坐一會兒,你偏偏急於要走。」毛三嬸也來不及答覆,已經走到屋子裡面去了。這一根針好像是很難尋找,毛三嬸進去了好久,還不曾出來。而且說話的聲音也非常之細,好像這裡面的事,有些不能對人說,這就不由她不注意了。約莫有兩小時之久,毛三嬸帶了笑容,低著頭走去了。宋氏看在眼裡,卻也不去管她。
這一天下午,當那太陽下山的時候,毛三嬸衣服穿得整整齊齊地在門口來去打了好幾個轉身。一伸頭,看到宋氏在天井裡收漿洗了的衣服,便笑道:「師母,吃了飯嗎?」口裡帶寒暄著,又走了進來。宋氏呢,當了不知道,依然和她談論著。於是毛三嬸問道:「大姑娘還沒有出來,我看看去。」她又走進春華的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