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回 談往悟危機樽前懺悔 隔宵成劇變枕上推賢 文 / 張恨水
丁二和這一副眼淚,在劉經理眼裡看來,自然是感激涕零了。但是二和伸手去接那封介紹信時,週身都跟了顫抖著,把信接過來以後,未免向劉經理瞪了一眼,立刻低了頭下去。劉經理站起來笑道:「我們後會有期。」說時,伸出手來向二和握著。二和也來不及去看他的臉,也照樣的伸出手來和他握著。當劉經理燙熱的手,握在自己手心裡的時候,就恨不得將他由座位裡面直拖出來。勉強放著手,說了一聲多謝經理,這就扭轉身來向外走去。彷彿自己是吃了什麼興奮劑,步子開得特別大。一直走到公司大門外面,才回轉頭來向公司裡凶狠狠的瞪眼望著,自言自語的道:「總有一天,我可以看到你們滅亡!」說著,氣憤地向前走了去。
走了有兩條街,自己突然站住了腳,失聲道:「怎麼回事?他發給我兩個月的薪水,我完全不要了嗎?雖然不是勞力去換來的,反正他們公司裡這種大企業,剝削得人民很可以,分他幾文用用,有什麼要緊!」於是回到公司裡,在會計股把錢取到手,雇著車子,坦然地坐著,一路唱了皮黃回家去。進到院子裡以後,口裡還在哼著。
二姑娘在屋子裡迎了出來,笑問道:「這早就回來了?今天在路上撿著鈔票了吧?這樣歡喜。」二和笑道:「你真會猜,一猜就猜著了。這不是鈔票?」說著,由懷裡掏出來,一把捏住,高高舉著。二姑娘看著,倒有些愕然。
二和也不理會她,一直走到老太太屋子裡去,高叫了一聲媽,接著昂起頭來,不住地哈哈大笑。丁老太正坐在屋子裡念佛,心是很靜的,聽他笑聲裡不住的帶著慘音,便仰了臉問道:「什麼事?又給誰鬧了彆扭了吧?你這孩子,脾氣總不肯改。」二和道:「給誰鬧彆扭?人家向我頭上找是非,我也沒有法子躲了吧?」丁老太道:「誰向你找是非?我猜著了,又是你聽清唱的時候,同捧角的人發生衝突了吧?」二和道:「那何至於。我要出門了。」說著,又呵呵笑了一陣。
丁老太只管仰著臉,把話聽得呆了,很久才點點頭道:「我知道,遲早你會走上一條路的,你在公司裡辭過了職嗎?」二和道:「用不著辭職,人家先動手了。」丁老太道:「那未是公司裡把你辭了?本來,你進公司去,就是一件僥倖的事。現在人家把你歇了,這叫來也容易,去也容易,你也不必怎麼放在心上。這個月剩下沒有用了的錢,大概還可以支持十天半月的。我知道新娘子手邊,還很有幾文,稍微拿出來補貼幾文,我想一個月之內,還不會餓飯。」二和道:「公司裡沒有辭我,而且還發了兩個月的恩薪呢。只是劉經理給我寫了一封薦信,好端端的要我到濟南去找官作。」丁老太道:「這亦奇了。事先並沒有聽到他提過一個字呀。」二和道:「你怎麼會知道?就是我本人在接到這信的前一秒鐘,我也不知道。他給我的時候,就說已經吩咐了會計股,給我預備下兩個月的薪水,馬上可以去拿。同時,又叮囑我說,自明天起,不必再到公司去了。」丁老太點著頭,哦了一聲。二和道:「這兩個月薪水,我本來打算不要,但是我若不要,那是白不要,我就拿回來了。這封介紹信,我恨不得立刻就撕碎了,可是轉念一想,留著做一項紀念品也好。」丁老太默然了很久問道:「把你介紹給誰?」二和道:「是一個姓袁的,現時在山東當民政廳長。據姓劉的說,也是在我們老爺子手下作過事的。」丁老太道:「是袁木鐸吧?是有這樣一個人,他和劉經理是聯手。他介紹你去,你跟著去就是了,也許他真是一番提拔你的意思。」
二和在矮凳上,兩手撐了腿,將眼望了地面上的磚塊,只管出神。許久,才哼了一聲道:「他提拔我,那犯得上嗎?你是個慈善的人,決不猜人家有什麼壞心眼。這是人家一條調虎離山之計,要把我轟出北京去。」丁老太道:「那不至於吧?因為你已經夠受委屈的了。你在北京也好,你離開北京也好,礙不著姓劉的什麼事,他又何必要把你轟出北京去呢?」二和道:「你有什麼不知道的,有錢的人,專門就愛糟踏女人取樂兒。你說的話,是指著他糟踏第一個女人說的;他現在又要糟蹋第二個女人,大概嫌我礙事,要把我轟起跑。其實我握在人家手掌心裡,又能礙著人家什麼事呢?」丁老太道:「第二個女人嗎?」說時,微微的搖著頭,繼續著道:「不會,不會,哪有第二個女人?干你什麼事?」二和淡笑道:「當然你猜不著,就是我也想不到會在這個女人身上出了問題。月容不是在賣清唱嗎?他又看上了。大概知道月容和我以往的關係,覺著老為了女人和我過不去,是不大好的事,所以給我一塊肥肉吃。讓我走開。我不吃這肥肉,我得瞧瞧這究竟!這小子倚恃他有幾個臭錢,無惡不作,有一天,他別犯在我手上,犯在了我手上,哼!我要討飯,拿著棍子走遠些,也不能受他這種冤枉氣。」說著,在懷裡掏出那封介紹信來,嗤嗤幾聲,撕成了幾十片。
丁老太聽到這嗤嗤之聲,隨了站起身來,把手拖住了他的手,問道:「你這是怎麼了?撕什麼東西?」二和道:「你攔著也來不及了,我撕得粉碎了。」丁老太道:「你這孩子,還沒有窮怕?大把地撕鈔票,讓人家知道了,說我們……」二和把那卷鈔票,塞到了丁老太手上,因道:「我也犯不上和鈔票生氣,你收著。我是撕了那封信,自己絕了離開北京的念頭。你坐著,你坐著。」說著,兩手扶了老娘,讓她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丁老太點點頭道:「你這倒是對的。我們也不是那樣太無骨氣的人,一回兩回的,只管讓人支使著。月容這孩子怎麼會和他認識了呢?再說,她已經和你見了面了,也該到我們這兒來瞧瞧。不上這兒,倒和姓劉的認識了呢?」二和道:「你想,一個賣藝的人,又是女孩子,而且還到了日暮途窮,像劉經理這樣坐著汽車,到處花錢的人,她還有什麼不肯將就的?」丁老太道:「那也不見得她就肯隨便跟上姓劉的。」二和道:「她隨便不隨便,我不知道。不過前兩天,她同姓劉的坐著汽車到公司裡來,姓劉的下了車,汽車再送她走。看那樣子,還不是隨便的交情呢。」
丁老太聽說,還沒有答言,卻聽到房門外面,轟咚一聲響。丁老太道:「什麼東西摔了?」田二姑娘在門外答道:「沒有什麼,我碰到一下門。」說著這話,她也隨著進來了。二和對她看了一眼,也沒作聲。二姑娘一低頭,見滿地撒著碎紙片兒,便笑問道:「我們二爺,也是個新人物兒,不愛惜字紙。」二和微笑道:「我剛才和老太太說的話,你沒有聽到嗎?」二姑娘道:「我沒有留心,大概也聽到幾句。」二和笑道:「就是我們這位有仁有義的劉經理,要我到濟南去的介紹信。你想,我縱然十分沒有出息,能夠這樣隨便聽人調度嗎?」二姑娘早是紅著臉站在一邊,手扶了桌子犄角,把頭低下去。但一低頭,又看到自己的腹部,隆然拱起,更是加上了心裡一層不安,但又不便完全含糊不理。因之用了低微的聲音答道:「公司裡的事,你是小心謹慎的幹著,這又要把你調走,真是……」
二和突然站起來,兩手同搖著道:「甚麼話也不用提。明天我已經不到公司去了,今晚上也不必睡得那樣早,我想出去聽一晚戲,把晚飯弄早一點兒罷。」丁老太道:「你這孩子,還要去聽戲?」二和沉著臉道:「我怎麼樣不知趣,也不能夠去聽月容的戲,聽說她就在這兩天要上台,但今天晚上,還不是她上台的日子。她上台的時候,我們這位劉經理,預備了包兩百個散座,八個包廂。這樣子的捧法子,是有聲有色。我們花三毛錢,坐兩廊的人,她會睬我嗎?」丁老太道:「今天你只管發脾氣,出去恐怕要惹亂子,我在家裡坐著不放心。」二和笑道:「你有甚麼不放心,難道……咦,你怎麼流起眼淚來了?」說著,向身旁站的二姑娘道:「掉過臉來望著。」
二姑娘在懷裡掏出手絹來,連連擦了兩下眼睛,又強笑起來道:「我哭甚麼呢?我怨你不帶我出去聽戲嗎?」二和道:「那為甚麼呢?總有一個原因。」說這話時,向她嘻嘻的笑著。二姑娘歎了一下無聲的氣,因道:「這年頭,真是人心大變。」就只說了這四個字,以下就沒有甚麼話了。站在桌子邊,兩手環抱在胸前,只是把一隻腳在地上緩緩地點動著,很久很久地發著愣。二和笑道:「這是一句戲詞兒呀,怎麼在上面又另外加著真是兩個字?你在哪一點上,見得人心大變暱?」二姑娘道:「我也不過是聽了你的話發一點感慨,我又何必在這裡面多事。」她說完了這話,連丁老太都微偏了頭想了一想,感到她的話有些文不對題。二和又在小凳子上坐下了,手扶了兩條大腿,將右腳不住的在地面上打著拍子,然後點點頭道:「好罷,我也不去聽戲了,讓老媽子去給打四兩白干來喝罷。喝了就睡覺,大概不會出什麼亂子。媽,這一點要求,你總可以答應吧?」丁老太道:「好末,你就只喝四兩,別多喝。」二和站起來,拍二姑娘的肩膀,笑道:「喂,給我們弄點下酒的去。」二姑娘笑道:「多打二兩酒,我也喝二兩,成不成?」二和道:「怎麼著,你心裡也蹩得難受?要喝二兩去煩惱嗎?」二姑娘笑道:「我有什麼煩惱?有道是一人不吃酒,二人不打牌,陪你喝上兩杯。」二和點點頭道:「好的,你就陪我喝上兩杯。」二姑娘道:「我給你作菜去,你別出門了。」說著,她真走了。
丁老太道:「她有孕的人,你要她陪你喝酒作什麼?」二和笑道:「也許她心裡比我還難受,讓她喝一點罷。」丁老太低聲道:「這孩子總算知錯的,怎好讓她胡亂吃酒?仔細妨礙著大人。」二和笑道:「二兩酒也不至於出什麼毛病,她要喝就讓她喝罷。」丁老太聽到他的話,是這樣堅決的主張,不願多談,只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二和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又站著向母親凝視了一會,因笑道:「你放心,反正我不能惹下什麼亂子來的。」丁老太道:「我倒不是怕你喝酒,只是你這樣心裡發躁,讓人聽著怪不舒服的。」二和嘻嘻笑道:「好好,從此刻起,我不說什麼。大不了,湊合幾個錢,鬧一輛車子,還作我的老行當去。」說了這話,又同丁老太說了二三十分鐘閒話,方才走回自己屋子裡去。卻見大的碗,小的盤子,都在桌上擺著,二姑娘手提了一把小酒壺,笑嘻嘻地跟了進來。
二和道:「這不像話,怎麼擺好了酒菜,在屋子裡吃喝,不要老娘了嗎?」二姑娘將擺在桌子橫頭的空酒杯子,先斟上了一杯,隨著笑道:「老太太的三餐飯,全得你留神,那我也太不知道作兒媳的規矩了。在你沒有回來的時候,我就作了一碗湯麵吃過了。現在老太太聽到說你沒有了事,心裡就會橫擱上一塊石頭,除了飯吃不下,恐怕有好幾宿不能睡覺呢。咱們從前作街坊的時候,你不在家,我們姑嫂倆常陪著老太太聊天,就知道你有了什麼事,她總是整宿不睡的。今晚上又該不睡了。」二和道:「你說這話,我心裡頭大為感動,憑你以前照顧我瞎子老娘這一點說起來,我就該報你的恩。於今,我這老娘,還得望你多照應。」說著,臉色沉鬱著,眼圈兒一紅。
二姑娘走上前一步,拉著他的手,讓他在桌子邊坐下,將兩手輕輕地按住他的肩膀,又拍了幾拍,輕輕的道:「二哥,你喝罷,我滿心裡,只有對不住你的一個念頭,你幹嗎說這些話?說了是更加讓我心裡難受。」她說著,也就在對面椅子上坐下,端起杯子來,向二和舉了一舉,因微笑道:「喝罷,別把公司裡的事放在心上。咱們好好地幹,還不至於沒有飯吃。」二和道:「你怎麼想起來了要喝酒?」二姑娘低垂了眼皮,將手撫摸著比齊了放在桌面上的筷子,因道:「我是非常之對不起你。」二和皺了眉道:「這句話,你總說過千百次了,你常是這樣說著,又有什麼用?」二姑娘道:「我並不是怕你算什麼舊賬,無奈我作事越來越錯。這……一……次,又是我錯了。」
二和正端著一杯酒來,待要喝下,聽了這句話,不免愣住了。只是將一杯酒要舉不舉的,向她望著道:「你這什麼意思?」二姑娘道:「是我聽到你說月容又出台來了,我怕你又去追她,把我扔下,我給老劉打了個電話,請他別讓你誤了公事去聽戲。」二和道:「那麼,是你要他到戲館裡去逮我?」二姑娘點點頭,眼皮垂下,沒有向他看過來。二和笑道:「我老早知道了,要不,他怎麼知道我私人的行為?我沒追上月容,老劉倒追上月容了。這讓你心裡更難過吧?」二姑娘紅了臉道:「你這是什麼話!我的意思是他怕你搗亂,把你調走。你離開了公司,有沒有事,他又不保險,那簡直就是借題目,把……」二和放下酒杯,用力在桌上按一按,表示他意思的沉著,不等她說完,連連搖了兩下手道:「不對,不對。他一定會讓濟南的袁廳長給我找一件事的。最好是這件事可以打動我的心,簡直一去不回來。那末,把你再送到山東去,他輕了累,可以專心來玩月容了。」
二姑娘聽了這話,臉上只管紅著,將右手按住的酒壺,斟了一杯酒喝著,還不肯放手,又斟一杯酒喝下。直待斟過了第三杯時,二和將筷子夾了一塊紅繞牛肉,送到嘴邊,卻突然把筷子啪的一響放下,伸手過來,將杯子按住,問道:「這是白幹,你幹嗎這個樣子喝?」二姑娘望了他眼淚水要滴下來,顫著聲音道:「我害怕。」二和索性起身過來,握住她的手道:「你心裡頭還有什麼痛苦嗎?不必害怕,只管說出來。我能同你分憂解愁的,一定同你分憂解愁;若是不能,你說出來了,比悶在心裡頭憋著那要好得多。」
二姑娘不敢抬起頭來,緩緩的道:「我連喝幾杯酒,就是壯我的膽子,要把話告訴你。他以先對我說過,教我忍耐著,暫受一些時候的委屈,將來總有一天,可以抬頭的。在我受著委屈的日子,只要他不死,每月暗下裡津貼我五十塊錢。就是一層,千萬別把我肚子裡這件事給說破了。我貪著這每月的五十塊錢,我……」
二和也覺酒氣上湧,耳朵根都紅了,搖撼著她的手道:「你怎麼樣呢?你!」二姑娘搖搖頭道:「你不用問。反正他是個壞人。我以前錯了,不該再錯,貪圖這五十塊錢,絕靠不住的。因為我們結婚的時候,他明明白白說了,保證你公司裡這只飯碗,決不會打破,現在明許的也推倒了,暗許的還靠得住嗎?我恨極了他!總是騙人!」說著,咬了牙齒,將手捏了個拳頭,在桌上捶著。接著道:「我本來就覺得你這人很忠厚,待你就不錯,嫁了你,我就更當為你。現在好好兒的把你事情丟了,我實在對不起你,我們全上了人家的當,以後這日子又要……」她忽然反握了二和的手道:「我不要緊,可以吃苦,你也是個能吃苦的人。就是老太太剛舒服了幾天,又叫她吃了上頓愁下頓,真不過意。不過咱們拼著命干,你找個小生意做,我做點活幫貼著,也許不至於窮到以前那樣。」
二和呆了一呆,然後回到原來的坐位上去,哈哈笑道:「我說你為什麼這樣起急?也為的是受了劉經理的騙。哈哈,這叫一條被不蓋兩樣的人,哈哈。」說畢,一伸手把酒壺隔桌面拿了過去,先滿上一杯,右手捏著壺且不放下,用手端著杯向口裡一倒。然後放下杯子,交手一拍桌子道:「好小子,你要玩女人,又怕招是非。是非移到別人頭上去了,你又要討便宜!我爸爸是個小軍閥,還有三分牛性遺傳給我。我沒法子對付你,我宰了你!豁出去了拼了這小八字,替社會上除了這個禍害。」二姑娘回頭看了看外面,正色道:「酒還沒有喝醉呢,可別說這樣招是非的話。」二和又斟了一杯酒,端在嘴唇邊,唧的一聲,把酒吸到嘴裡去,紅著眼睛望了桌子角上那盞煤油燈,淡笑了一笑。
二姑娘對他看了一看,問道:「平常你也有三四兩的量,怎麼今天一喝就醉?」二和帶著酒壺搖撼了幾下,笑道:「我說,田家二姑娘,你可別想不穿,在酒裡放下了毒藥。」二姑娘道:「別胡說,老太太知道了,又說我們沒志氣。」二和擺擺頭道:「志氣,哼,這話是很難說的。」交代了這句,他已不肯多說了,只管喝酒吃菜。直斟到有十杯酒上下,二和兩手扶著桌沿站了起來,晃蕩著身體,望了二姑娘道:「我要四兩,你又加了二兩,共是六兩酒,咱們喝了這樣久。」二姑娘笑道:「管它多少,夠喝就行了。給你盛碗飯吧?」二和搖著頭道:「醉了,不吃了,我要去睡覺了。」口裡說著,手扶了桌椅,就走到床邊去,身子向床上一倒,就什麼全不知道了。
一覺醒來,看到窗戶紙上,已是成了白色。再看看床上,被褥既沒有展開,也不見二姑娘,便道:「咦,怎麼著,人沒有了?」猛然坐了起來。頭還有些昏沉沉的,於是手扶了床欄杆,緩緩站了起來,向屋子周圍看了一看,昂著頭就向門外叫道:「媽,二姑娘在你屋子裡嗎?」丁老太道:「沒有呀,起來得這樣早?大冷天的。」二和道:「昨晚上我喝醉了,她沒在床上睡。」說著這話,已到了老太太房門口。
家裡的老媽子可就在廂房裡插嘴了,她道:「二奶奶昨晚上九點鐘就出去了,她讓我關街門的。說是二點以前准回來的,沒想到一宿沒回來。」丁老太還是在床上睡的,這就一翻身坐了起來,問道:「二和,你昨天喝醉了酒,說她一些什麼了?」二和倒站在屋子裡發愣。很遲疑了一會子,因道:「我並沒有醉,更沒有說她什麼。」丁老太道:「那她為什麼連夜就跑走了?」二和道:「實是奇怪。我的事,用不著她這樣著急。」丁老太道:「你聽門口汽車響,是什麼人把她送回來了吧?」二和也覺得有汽車在門口停止的聲音,這也透著很奇怪,便直奔外院。
打開大門來,挺立在面前的,卻是公司裡趙二。雖然臉上先放下笑容來,可是兩個眼睛眶子陷落下去,面皮上沒有血色,灰沉沉的,顯然是熬了夜。他先道:「你早起來了?沒出門?」二和才點頭道:「趙二爺,早啊。天剛亮,哪裡就出去了?這早光降,一定有什麼事指教,請裡面坐。」趙二道:「不必了,我還要走,就在這裡告訴你罷。嫂夫人昨晚沒回來嗎?」二和對他週身上下,很快的看了一眼,因道:「二爺知道她在哪裡嗎?」趙二伸手握著二和的手,低聲道:「就為這事來的了。昨天晚上,我們一群人又在東興樓請月容吃飯,八點來鐘,還沒有散席呢,二嫂子不知道在哪裡訪著了,也突然的跑了去。」二和愕然道:「是嗎,我喝了兩盅晚酒,老早的睡了,她出去我也不知道。你們在東興樓吃飯,她怎麼會知道呢?」趙二道:「借個電話,劉宅門房一問,有什麼打聽不出來的?這且不管了,她這件事透著孟浪一點。」
二和伸起手來,連搔了幾下頭髮,皺了眉道:「實在的,她跑去幹什麼?」趙二道:「她去倒沒有別的事,她因經理把你介紹到濟南去,以為是你的事情辭掉了,特意去找經理說話。她那意思,以為你們的婚姻,也是經理主持成功的。現在婚後不到三個月,丈夫沒有了職業,好像扶起來是劉經理,推倒也是劉經理,這話有點兒說不過去。可是劉經理就不這樣想了,以為你嫂夫人這樣去找他,很礙著他的面子。把嫂夫人由屋子裡推出來,嫂夫人向後退,忘了跨門限……」二和道:「摔了?動了胎了?」向趙二臉上望著,接連的問這樣兩句話。趙二拱拱拳頭,賠著笑道:「現時在醫院裡,昨晚就小產了,大概大人不礙事。」二和紅了臉,重聲道:「為什麼昨晚上不來告訴我?」趙二道:「嫂夫人不許我們來報告,那也沒有法子。」
二和極力地抿了嘴唇,鼻子裡哼了一聲道:「隨便推一下,就動了胎了?我還有點不相信。內人到東興樓的時候,月容在那裡嗎?」趙二道:「嫂嫂脾氣急一點,不該見面就給月容∼個難堪。她說,你巴結劉經理,丁二和也管不著你,你為什麼要把他的飯碗打破?漫說你們不過是過去有交情,就是現在有了交情,一個女戲子,同時有兩三個老斗的也多得很,你何必把他當了眼中釘?月容到底年輕,讓她一頓說著,坐在桌子邊,臉色灰白,一句也說不出來。你想,老劉這個人,可擱的住這樣的事?便喝了一聲說,你是什麼好東西?嫂嫂也厲害,她當著滿桌子人說,各位,你們知道姓劉的是什麼人?讓我來宣佈他的歷史……我們瞧事不好,趕快勸走她,不想拉拉扯扯,就閃了胎了。總算劉經理不計較,立刻把自己的汽車,送嫂嫂到醫院裡去了。」
二和陪著他站在門洞子裡,很久很久,沒有說話,將手撫著頭,橫了眼對門外路上看著。趙二以為他注意這部汽車,便拱拱手笑道:「我們就坐這車子到醫院那裡去。假使嫂嫂病好了,那自是千好萬好……」二和猛然的抓住他的手道:「什麼!另外還有什麼危險?」趙二苦笑道:「小產自然是讓大人不怎麼舒服的事,閒話不用說了,我們先去看她要緊。」二和見老媽子在院子裡,叮囑她不必驚動老太,便和趙二坐上了汽車。
二十分鐘,二和已經站在一問病房的門口。那個穿白衣服的女看護,手上托著一木盤子繃布藥瓶出來,反手輕輕的將門帶上,向二和輕輕的道:「請你進去罷。」二和推門進去時,見屋子裡只有一張病床,枕頭墊得高高的,二姑娘半躺半坐著。將白色棉被擁蓋了全身,堆了全枕頭的枯焦的頭髮,面色讓白被白枕一襯托,像黃蠟塑的臉子,兩隻眼睛陷下去兩個大窟窿。看到二和進來,她將頭微微點了一下,嘴角一牽,露出兩排雪白的長牙,透著一種淒慘的樣子。
二和走近床邊,只問了「怎麼樣」一句話,二姑娘兩行眼淚,已是由臉上順流下來。二和向前一步,彎腰握住她的手,輕輕的道:「胎已經下來了?」二姑娘點點頭道:「進醫院不到一點鐘就下來了。」二和道:「這樣也好,替你身上輕了一層累。」二姑娘又露著白牙一笑,接著道:「但是……」說著,合了一下眼睛,接著道:「但是我人不行了。」二和道:「現在血止了沒有?」二姑娘道:「昨夜昏過去三次,現在清醒多了。」她將極低的聲音,緩緩地說著,將手握住了二和的手,先望了他,然後慢慢的閉上眼睛道:「我自己說我自己,那是很對的。事情越作越錯……」二和道:「這些事不必提了,你好好的養病。」二姑娘閉著眼睛總有五分鐘,好在她的手還在二和手上握著的,二和也就讓她去養神。
二姑娘復睜開眼來,聲音更透著微弱了,向二和臉上注視著道:「我要是過去了,你就把月容娶過來罷,她為人比我賢良得多。我以往恨她也是無味,她根本就不知道咱們的事。」二和見她說完了話,有些喘氣,就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道:「你不要難受,先休息兩天,把身體休養好了再說。」二姑娘微微一笑,又閉上了眼,然後扯扯二和的衣袖道:「我到醫院裡來以後,我的親人,還只有你一個人知道。你能不能到我家裡去一趟,給我兄嫂報一個信兒,我只是想和親人見一面。」二和托著她的手,輕輕拍著她的手背道:「好,你靜靜兒躺一會兒罷,我立刻就去。」二姑娘聽著,就點了兩點頭。
二和等她合上眼睛,就掉轉身體出去。到了房門口的時候,也曾掉轉身來回頭向床上看著,恰是二姑娘睜開眼來,向房門口看著,她就把靠在枕頭上的頭,微微的點了兩點。二和復走回來,站到床頭邊,將手輕輕摸著她的頭笑道:「不要緊的,你安心養病。」二姑娘又微微地作了一個慘笑,由被裡緩緩伸出手來,握著他的手道:「我昨晚上太性急了一點,不怪月容。她要作你的女人,一定比我賢良得多,你不要忘了我剛才的話,這樣一個好人,別讓她落在姓劉的手上糟蹋了。」二和道:「你不要胡思亂想,我去找你哥嫂來。」二姑娘鬆了手,點點頭,先對二和注視一番,緩緩閉上了眼睛。
二和在這個時候,將過去的一些心頭疙瘩,已是完全丟個乾淨。站在床面前,望著她出了一會神,放輕腳步,走出病房,心裡可在想著,假使她真有個不幸,那是太委屈了。而這兩個月來,自己給她受的委屈也不少。這樣懊悔著,緩緩地踱出了醫院。見對面人家屋脊上,受東起的太陽斜照著,抹上一片殷紅的陽光。瓦縫裡藏著積雪,晨風由屋頭上向地面壓下來,將那碎雪夾著灰塵,一齊向人身上撲著,讓人先打了個寒戰,覺得目前的現象,是真帶有淒慘的意味。但心裡想著,這是心理作用,哪一個冬天的早上,不是這樣子呢?這樣一解釋,也就坦然的向田老大家裡報信去。
冬天日短,太陽是很快的由人家屋脊向地面走來。在太陽光撒遍滿地的時候,醫院大門口,已是停著一大片人力車。看病的人,紛紛向著醫院裡進去。雖不見得什麼人臉上帶了笑容,但也不見得有淚容:就是醫院裡出來的人,臉上也很和平鎮定,不像醫院裡出了什麼問題。這把坐在車上,一路揣想著二姑娘更要陷入危險境地的幻想,慢慢加以糾正,下了車子走進醫院門,田大嫂是特別的性急,已經三步兩步的搶著走了進去。田老大恐怕她不懂醫院裡規矩,會鬧出什麼笑話,自也緊緊地跟著。當二和走到病房門口時,他夫婦倆已進去了。
醫院裡規矩,是不准兩人以上到病房裡去的,只好站在門外等著。這樣還不到五分鐘,聽到窸窣的聲音,門開了,田老大挽著他媳婦一隻手胳膀出來。只見田大嫂兩眼淚水像拋沙一般在臉上掛著,張了大嘴,哽咽著只管抖顫,彎著腰,已是抬不起來。田老大臉上慘白,眼角上掛著淚珠。二和看到,一陣昏暈,幾乎倒了下去,翻了眼望著他們問道:「人……怎麼了?」田老大搖搖頭,低聲道:「過去了。」二和聽了這話,兩腳一跺,且不進病房,轉身就向外跑。叫道:「我和姓劉的拼了!」在他這句話說完以後,連在一旁的看護們,也都有些發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