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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七回 對席快清談流連竟日憑欄驚妙舞搖曳多姿 文 / 張恨水

    卻說蔣淑英聽了洪慕修的話,把事丟開了。可是洪慕修總怕報館裡再幫張敏生的忙,於是次日在部裡公事房裡,做了一篇酸僧臭史,投到影報館去,將張敏生罵了個狗血淋頭。他哪知道編稿子的就是作訪僧記的楊杏園。楊杏園看了,倒不覺大笑一陣。

    過了兩天,已經快到陽曆的年尾,史科蓮在學校裡已放年假,便帶了一包東西,來看楊杏園。這時,他正在玻璃窗下,提筆作文,偶然一抬頭,見史科蓮進來,隔著玻璃窗點頭道:「請進請進。」史科蓮一直走進他寫字的房間來,將手上那個紙包,放在他寫字桌上,笑道:「這是送楊先生的一點東西,請你收下。可是等我走了,你才打開來看,我在這裡打開來,我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楊杏園見紙包的漏縫裡,露出一小塊毛繩,便笑道:「不用打開,我也看見了。你這何必?一件毛繩衣眼,價值要幾塊錢。老實說,在你這種經濟狀況之下,還不能送人家這一種禮。」

    史科蓮道:「就為這個,才不讓你打開看哩。褂子都不能辦,只湊了一件小坎肩。」

    楊杏園道:「小坎肩就好。我最厭毛繩衣服那兩隻衫袖太小,綁在身上,很是不舒服。」史科蓮道:「這樣一說,倒是花錢少,禮倒進得好了。」楊杏園道:「送禮原是一種人情,不應該分厚薄。若分厚薄,就是做買賣了。好像前幾天,我和一個朋友去看張敏生君,他在白爐子上作開水,把瓦瓷壺沏茶敬客。我們一樣的感謝他招待,並不覺得怠慢。」史科蓮道:「我正要問這件事情。聽說這人做和尚去了,真的嗎?」楊杏園道:「怎樣不真?」便把那天到廟裡尋張敏生的事說了一遍。史科蓮道:「這人太無出息。為和一個女友絕交,何至於就去做和尚。」楊杏園笑道:「像這樣的事很多啊。不但出家,還有為這種事自殺的哩。」史科蓮道:「這種辦法,我不同情。青年人應該奮鬥,為什麼弄出這種醜態來。」楊杏園道:「愛情上失敗,和事業上失敗,那完全是兩種事,沒法子奮鬥的。譬如張君是失敗了,要說奮鬥,怎樣奮鬥呢?一死勁的還去找那密斯蔣嗎?或者和那個姓洪的拚命嗎?但是密斯蔣總不睬他,他也沒有辦法呀。」史科蓮道:「那有什麼難?人家不睬他,他不睬人家,這事不就結了?自己已經受了欺,再要自殺或者是出家,不但一點礙不著別人的事,自己越發委屈了。」楊杏園笑道:「要那樣說就沒有事了。這愛情是一樣神秘的東西,情場也是一座神秘之府。言情的人,和別樣的人不同,他也含種神秘的意味。所以他的行動,你要用常理去推測,那會一點也摸不著頭腦。」史科蓮笑道:「這話我就一點也不懂。談愛情怎樣會含神秘的意味?」楊杏園道:「要說所以然,我就說不出來。若是說得出所以然來,那就不神秘了。」史科蓮想了一想,笑道:「楊先生既說這話,我想總是對的。因為楊先生這兩年環境,很近乎此啦。而且楊先生又喜歡做詩,做詩的人,是喜歡談情的,當然很在行了。」楊杏園笑道:「密斯史大概看了報上的新詩,總是談著甜蜜的愛,所以認為我們做舊詩的人,也是這樣。」史科蓮皺著眉道:「新詩,我向來就怕看得。我覺得他們那些話,沒有一句不帶幾分侮辱女性的意味。把他的愛人譬作小鳥兒,譬作玫瑰花,分明是把人當玩物啦。我若做了教育總長,我就要請政府下一道命令,禁止這些無賴的文人做愛情詩。」楊杏園笑道:「這樣說,要禁止的詩,我也在內了。」史科蓮道:「噯喲!你可別多心,我沒有說你。我說話就是這樣不留神,你千萬別多心。」楊杏園笑道:「老實說,文人十有八九是無賴的,是新是舊,那倒沒有關係。密斯史這話,雖然不是指著和尚罵禿驢,我倒很贊成,覺得罵得很痛快呢。大凡能做幾句詩文的男子,他有了意中人,不問人家對他怎樣,他總要在刊物上輕薄一陣的。果然兩相愛好,那還沒有什麼。公開的給社會上看了,不過說你對女方不尊重。若是女方不理會你這樣鬧,簡直是公然侮辱。況且既然兩相愛好,對於對方的人格,就應該設法去抬高。若形容對方成了一種玩物,也就不算懂愛情了。」史科蓮聽了這話,情不自禁的,將手輕輕拍了幾下。笑道:「楊先生這話對了,正是我想說又說不出來的幾句話。」楊杏園笑道:「冬青常對我說,密斯史為人,極是爽快,我很相信。今天聽了密斯史的話,越發可以證明了。」史科蓮笑道:「並不是爽快,我就是這樣心裡擱不住事,也受不了人家的委屈。你別以為這是好事,我就吃虧在這上頭,現在弄得飄泊無依,前路茫茫啦。」楊杏園道:「你的祖老太太,沒到學堂裡來看望過你嗎?」史科蓮道:「來過幾回。我因為她老人家年紀大,怕有什麼差錯,再三的說,不讓她出來呢。好在我那姑丈,對老人家倒還不錯,我是很放心的。」

    楊杏園道:「密斯史有一位表姐,感情很好的,也沒來看看嗎?」史科蓮知道他說的是余瑞香,笑道:「這又要算是我的脾氣不好了。她第一回到學校裡來看我,是我進了學校兩個月了。我因為她來遲了,見面說了她幾句,她很不好意思。後來她叫聽差送十塊錢來了,我因為還不短錢使,又沒有收下她的。大概她因為這件事,就和我惱了。」楊杏園道:「令祖母既然還在她家,我看也不要拒絕太甚,還得她照應一二呢。」史科蓮道:「我也是這樣想,本來要寫一封信去道歉,恐怕她又疑心我哀求她們呢。」

    楊杏園只管和她談話,不覺已有很久的時候。冬日天短,已經是黃昏時候了。

    史科蓮道:「哎啊,天黑了,我要回去了。」楊杏園道:「快吃晚飯了,在我這裡吃便飯去。」史科蓮道:「冬夜裡,街上冷靜靜地。加上我們那學校,又在一個僻靜地方,回去晚了,我有些害怕。」楊杏園道:「不要緊,我沒有什麼事,可以送到貴校去。」史科蓮道:「那何必呢!我先走,不用你送,不更好嗎?」說著,起身便走,楊杏園也不能強留,便一路送將出來。一到大門口,恰好胡同裡的電燈壞了,一街昏暗暗地。史科蓮道:「咦!好黑。你們這胡同是靠近大街的,怎樣也是這樣黑?」楊杏園道:「怎麼樣?密斯史有些怕嗎?我送你出這胡同口罷。」史科蓮道:「離大街不遠,可以不必送,我就僱車罷。」可是一看這附近,並沒有停著人力車,楊杏園聽她那口氣,分明是怕,便一步一步的在後面送著。送到大街,正好是電車到了,送著她上了電車。電車上人多,史科蓮不便問他是到哪裡去。電車到了站,一同下車,史科蓮道:「你這一送我,回去要趕不上晚飯了。這南頭有一家小江蘇館子,我請你吃點心再走罷。」楊杏園道:「哪有要你請的道理?當然是我作東。」於是二人又在那館子裡吃了晚飯,這時天更黑了。楊杏園笑道:「我這人情要做到底,還是送到貴校罷。」史科蓮道:「路不多了,我僱車回去,不怕的。」

    楊杏園道:「十成之八九的路程,我都送了,在乎這一二成路我不送到?」依舊是一面說話,一面慢慢走。就是這樣著,已經走到史科蓮的學校這條胡同裡來,史科蓮也就無須推辭了,就讓他一直送到學校門口。

    楊杏園望著所送的人,進了學校門,這才回家。一進房門,看見電燈依然亮著,那件毛繩坎肩透開了,鋪在桌上。上面有一張白紙,寫著十幾個杯口大的字,乃是:「此物新制,且帶脂粉香,決非購自市上者。老何好事,不能不認此為一重公案矣。

    其有以語我來。「這下面又有幾個瘦小的字,乃是」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最後署著「劍蓮」兩個字。這正是何劍塵夫婦的筆跡,便知道他兩人來了。一會兒聽差也進來說,是何先生何太太來了,請楊先生明天去吃午飯。說時,他又送上一張條子,接過來一看,上面寫著:「客有自南方來者,攜來安徽冬筍,南京板鴨,鎮江餚肉,皆雋品也。愚等不敢獨有,願分子一杯羹。明午無事,至捨共享此物,如何?」旁邊又批道:「條由尊紀另呈,示秘密也。友朋中老饕甚多,大事宣傳,則我危矣。」楊杏園看了,也不覺好笑,心想倒是他二人,是一對美滿的姻緣,吃吃喝喝逛逛,我卻十年人海,還是一個孤獨者。

    到了次日上午,他果然到何劍塵家去。何太太穿著輕便的青緞駝絨袍子,兩隻手插在衣袋裡,靠著廊柱曬太陽。一個奶媽,抱著白胖的小孩,在她面前引笑。她看見楊杏園,笑道:「果然來了。我們還沒有催請啦。」楊杏園笑而不答,一直走進何劍塵的書房,便歎了一口氣。何劍塵正在作文稿呢,放筆而起,笑道:「進門一聲長歎,必有所謂。」楊杏園道:「還是女子好。世界上一切的男子,都是女子的奴隸。」何劍塵道:「怎麼突然提出這一句話來了,有觸而發嗎?」楊杏園笑道:「我說了這話,你夫人一定不答應我的。」何劍塵笑道:「你所說的是世界上的女子,她一個人出來打什麼抱不平?」楊杏園道:「我正看見你夫人享受清福,才有此歎啦。你瞧,你現在屋子裡嘔心滴血,做那苦工。你夫人淡裝輕服,閒著沒事,看奶媽帶少爺。是多麼自在?我想天下的動物,只要是陰性的,就有哺乳子女的義務,不然,乳何以長在母親的身上?現在一般貴族式的太太,把男子作工得來的錢,盡量的花,不但一點兒事不做,連自己本分應當盡的職務,乳孩子這一類,她也不管。作丈夫的又少不得花一筆錢,去請了人來,代領這項職務。也不必談男女平等。

    這樣一來,女子實在太受優待了。「何劍塵笑道:」我未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可是男子到了那個時候,不能不這樣辦。每月花錢也有限,若是不辦,她一帶孩子煩膩了,就不嘮叨我們,對孩子一罵二打,我們心裡也不安。「楊杏園道:」不然不然,天下作母親的,都應該請奶媽替她帶孩子,自己享福,請問誰又來作奶媽呢?「何劍生道:」發空議論,誰都會喲。到了有了太太,有了孩子,自然會走上請奶媽的一條路。「他二人正在這裡談論,何太太隔著窗戶說道:」好哇,你們討論起我來了。「何劍塵道:」我正在替你辯護呢。「何太太道:」你不用替我辯護。我問楊先生一句話,婦女出外找職業好呢,還是帶孩子好呢?「楊杏園笑道:」我也要問一句,設若天下的婦女,和男子一樣,都找職業,不帶孩子,孩子該歸誰帶?「何太太被楊杏園反問得沒有話說了。笑道:」我不過說一部分女子可以如此,並不是天下婦女都不要帶孩子呀。「何劍塵道:」得了得了。這種無聊的討論,不要說了。

    你不是說吃了午飯,要到北海去看溜冰大會嗎?快些催老媽子預備飯罷。「何太太這才走了。何劍塵笑道:」的確的,應該你出來打一個抱不平。你看她小孩子不帶罷了,還是要趕熱鬧花錢去。「楊杏園笑道:」前言戲之耳,其然豈其然乎?你的太太,究竟就不錯,她到你這裡來了,把一切的繁華習氣,完全去掉,頭一件就不容易。現在字也認識了,相當的女工,也會做了,那是旁人辦不到的。至於持家,不很大在行,這也難怪。一來她從前沒有習過這個。和你結婚以後,又是一個小家庭,沒有一個有家務的經驗人來引導她,她自然是不會了。至於偶然出去聽戲逛公園,花錢有限,那不算短處。「何劍塵笑道:」我現在新發明了一個結婚的定論了。

    要主持家務,是舊式的女子好。要我們精神上得到安慰,是新式的女子好。若是有個二者得兼的女子,既有新知識,又能耐勞處理家務。那末,一出門,不致為孤獨者,回家來,又不至於一團糟,那就是十足美滿的婚姻了。「楊杏園笑道:」這不但是你的主張,也是一班做丈夫的主張。這其間還有一個必備的條件,女子須要性格溫和,不能解放過度,你不見徵婚廣告裡,都提到這一層嗎?「忽然何太太在外面接著道:」這樣說,不是求婚,是收買奴隸了。「楊杏園笑道:」何太太還沒走嗎?幸而沒有罵你。不然,這南京板鴨,安徽冬筍,我都絕望了。「何太太進來,笑道:」不要說了,就去吃飯罷。吃了飯,我們一塊兒去看溜冰。「楊杏園跟著她到正屋子裡來,果然擺著有所說的那幾樣菜。楊杏園吃著飯笑道:」南邊風味,必定要南邊廚子做才對勁。你看這餚肉,切著橢圓形的片子,上面加著頭髮似的姜絲,不必吃,一看就知道是很好的味了。「何太太笑道:」不要誇獎了,少說幾回男子是女子的奴隸,就得了。「楊杏園笑道:」別人夫婦間的事,我不能管。若論到你二位,可不要忘了我是月老呀。「何劍塵道:」我真抱愧,我許了和你做一個月老回禮的,偏是這位梨雲女士,黃土隴中,女兒命薄。而冬青女士,又是酋紗窗下,學士無緣。「何太太道:」也不見得就是無緣,我們何不寫一封信給李老太太,問她一問。就是不答應,大家不見面,也沒有什麼難為情。『啊劍塵拿著筷子頭,對何太太點了幾點,笑道:「你真是一個傻子。杏園和李女士這樣濃厚的感情,果然可以結秦晉之好,還用得著人作媒嗎?」何太太道:「果然的,我和李先生也差不多無話不談了,何以提到婚姻兩個字,他就冷淡到十分?楊先生你今天說一句實話,和她談到婚姻的問題上去了沒有?」何劍塵笑道:「你這話越問越傻了。一男未娶,一女未嫁,兩下相逢,成為密友,請問,這應該往哪一條路上走?」何太太道:「既然談到婚姻問題上去了,何以又沒有一點頭緒哩?」何劍塵道:「這就要問杏園自己了。」楊杏園憑他兩人怎樣說,總是不作聲。何太太道:「楊先生為什麼不說,不好意思嗎?」楊杏園笑道:「正正經經的事,有什麼不好意思?我只知道冬青對婚姻二字,有難言之隱。是怎樣的難言,我也不知道,你叫我怎樣說?劍塵剛說的,茜紗窗下,學士無緣。這話很對。我也只知道她是無緣罷了。不要談罷,提到這話,就叫我覺得人生無味,要發牢騷了。」何太太笑道:「楊先生用情,倒很專一。」何劍塵道:「我覺得他用情十分濫呢。你說他專一,奇怪不奇怪?」楊杏園道:「我用情很濫,你有什麼證據?」何劍塵道:「你還要我指明嗎?我聽見碧波說,你和一位很年輕的女士,過從甚密呢。」楊杏園道:「你一說,我就明白了。

    這是冬青的好友,托我在物質上接濟她,沒有別的關係。這人姓史,你二位在冬青家裡也會過的。你想,彼此都是朋友,怎能會發生愛情?「何劍塵笑道:」據你這樣說,那三角戀愛,竟是沒有的事了。「楊杏園道:」你要那樣說,我就沒法子辯白了。「何劍塵見他不認,也只是微笑。三人吃完飯,何太太首先不見了,過了一會出來,只見她已換了絳色的旗袍,戴上孔雀翎的帽子,臉上擦著粉,肩上披著圍巾,手上提著錢袋。楊杏園笑道:」我說催著去看溜冰大會,怎樣倒不見了,原來換衣裳去了。「何太太笑道:」別笑我,你們出門不換衣服嗎?何劍塵笑道:「別的我都不反對,惟有手提錢袋,我覺得有些畫蛇添足。身上有的是口袋,哪裡也可以放錢,為什麼一定要手裡另外提著這一個呢?」何太太道:「裡面放些銅子,也是便當的吧?」何劍塵笑道:「從前大家不提錢口袋出門,就不帶鋼子嗎?」楊杏園笑道:「你不要追問什麼理由了。譬如日本婦人衣服上背著那個小包袱,既不美觀,也沒意思,可是日本婦人非背這個不可。而且很貴的包袱,有值幾百塊錢的,有什麼理由呢?經楊杏園這一調停,他夫妻騎虎之勢的辯論,才算終結,然後三人坐車到北海來。

    楊杏園的車子到的早,就先上櫃上買票。當他正在買票時,有三個時裝女子,也在買票。其中有一個看去不過十六七歲,梳著松辮,穿著電光烏絨的旗袍。由著衣服和頭髮的黑色映著手臉白色的皮膚,正是黑白分明。而且她那身上,有一種極濃厚的香粉,馥郁撲鼻。因為這樣,楊杏園就不免對她看了一眼。誰知她毫不避人,對楊杏園反而注視起來。她好像有句話要說似的,見楊杏園不打招呼,卻回頭對她的同伴一笑,這才走了。楊杏園心想很怪,這人我並不認識她,她怎樣會認識我?

    看她的樣子,不像學界中人,又不是交際場中的人,何以這樣爽直不避呢?買了票過去,和何氏夫婦一路進門,遙遙見著那女子,還在和她的同伴,向前走去。何劍塵道:「前面那個穿黑衣服的,你認識嗎?」楊杏園道:「我不認識。」何劍塵道:「你不認識,何以剛才在票房門口,她向你打招呼?」楊杏園道:「她並沒有打招呼。不過看那意思很想和我說話。我也不解,這為什麼原由?」何劍塵笑道:「可見你的女朋友太多,她認識你,你反不認識她。不是女友之多,何以能如此?」楊杏園道:「我沒有法子和你辯白,但是我斷定,在今天以前,決沒有會過她。」

    說時,已到了漪瀾堂。只見北海的水面,全部結成了冰,真像一面大鏡子一般。

    靠石欄附近的一片冰上,麇集了男女兩三百人,在冰上溜來溜去,其中有一部化裝溜冰的,有的扮著戲子,有的扮著清朝的老爺,有的扮著西洋小丑,有的穿一身黑皮襖,扮著大狗熊,倒是有些趣味。此外還有一棵大白菜,和一個大火鍋子,都是紙糊的。白菜有五六尺高,火鍋子有圓桌面那大,溜冰的人,都藏在裡面,在岸上看去,只見一棵白菜,和一隻大火鍋,在冰上跑來跑去。那個裝狗熊的,跟著白菜後面追。後面扮戲子的,紮著長靠,手上挺著大門槓,又追狗熊。恰好狗熊讓一個人,向旁邊一閃,屁股觸在門槓上,跌了個狗吃屎。於是岸上岸下上千的人,震天震地的笑起來。何太太扯著何劍塵的大衣,閃在他身後,笑的前仰後合。何劍塵微微的笑著說道:「這有什麼可樂的,樂成這個樣子。」回頭一看楊杏園,他靠著石欄,已是看出了神。原來其中有十幾個穿長袍的女子,在人堆裡溜。剛才那個穿黑絨長袍的女子,也在裡面,她的溜法最好,只管向前直衝。對面遇著人,將身一閃,那長袍波動的形勢,和她手上攜著白絨繩的圍巾,搖曳生姿,風流已極。何劍塵走到楊杏園身後,輕輕地拍了一下,笑道:「曲線美真好看啦,你都看出神了。」楊杏園指著那穿黑絨衣的女子道:「你看,她真溜得好。她把兩隻腳,走著舞蹈的步法,身子左搖右擺,真個如風前之柳一般。不過在許多人裡面,這樣賣弄身段,似乎非大家閨秀所為。」何劍塵道:「女子在交際場中不賣弄風流,怎樣能出風頭?

    你說這話,真是奇怪。一個女子,加入了溜冰大會,還要斯斯文文的在冰上走小旦步子嗎?「正說時,那些溜冰的女子,漸漸走到一處。人越多,勢子越溜得快,迎面的微風,將衣袂掀動起來,態度翩翩,真個如一群蝴蝶一般。那一隻大火鍋,它最是滑稽,看見四五個女子擠在一處,它便老遠的撞將過來。這些女子嘻嘻哈哈一陣笑,便門將開去。最好的是那個穿黑絨的女子,繞額至鬢,有一叢蓬鬆的卷髮。

    人一跑,卷髮被風吹得顛之倒之,越發增了不少的嫵媚。楊杏園不覺笑道:「此交際叢中之尤物也。」何劍塵道:「你怎麼連聲讚好,真個未免有情嗎?」楊杏園道:「我不過看她太妖冶了,白說一聲,有情二字,從何談起?」說時,溜冰隊中,忽然鑽出一個穿西裝的矮子,嘴上略微有些鬍子,態度也很滑稽。他一出面,那個穿黑絨袍子的女子,就滿面春風的對他一笑。何劍塵失聲道:「啊,吾知之矣。」楊杏園看見何劍塵這樣驚呼,便問道:「怎麼著?你知道這人的來歷嗎?」何劍塵連道:「知道知道,我們坐下再說罷。」於是在避風之處,找了一個茶座,和何太太一同坐下。冰場上的溜冰男女,依然可以看見。再看和那穿黑絨衣服同來的女子,都與那矮人點頭。楊杏園笑道:「看這矮子不出,倒是一個交際家啦。」何劍塵道:「那幾個女子都很願意交朋友的,你願認識她們嗎?我可以請那矮子介紹,我想他也一定樂於介紹的。你答應請我,我可以替你辦到。」楊杏園道:「笑話,我為什麼要認識她?她不是交際女明星,我沒有理由要認識她。她若是交際女明星,我認識她,我也要自慚形穢。」何劍塵見他這樣說,也不再提。可是楊杏園看那幾個女人衣袂飄搖,腰肢婀娜,在冰上種種的姿勢,真有古人所說羅襪凌波之概。至於那個穿黑衣服的,又是雲鬟霧鬢,愈見風流,不由得吸住了他的目光。後來溜冰快要完了,那矮子也走上岸來。他一到漪瀾堂,看見何劍塵,早是取下帽子彎腰一鞠躬。

    楊杏園看他鞠躬那種度數,幾乎成了個弧形,就逆料他是日本人。何劍塵和他招呼之後,從中一介紹,果然不錯,他是京津石田洋行的行員,名叫板井大郎,和何劍塵有同學之誼,乃是至友。何劍塵讓他一同坐下,請他喝茶吃點心,因對他道:「你會溜冰,我倒不知道,本事很好。」板並道:「自從到貴國來,不很溜冰,現在很生疏了。」說到這裡,何劍塵望了一望太太,嘰哩咕嚕,和板井說了一遍日本語。板井一面點頭,一面笑著答應。楊杏園是一句日本話也不懂的,看他兩人說了許久的話,都含著一點笑容,而且板並不住的對楊杏園望著,看那意思,正是提到了溜冰的那幾個女子。只苦於不知道他們意思何在,也就沒法子過問了。冬日天短,不多大一會兒,便已天黑,就各自回家。過了幾天,楊杏園把這回看溜冰的事,也就置之腦後了。

    這天正是陽曆十二月三十一日,明天是新年,有三天的假期。在報館裡,何劍塵問道:「明天你哪裡去玩?」楊杏園道:「沒有定,大概是聽戲吧!我是個孤獨者,叫我一個人到哪裡去玩呢?」何劍塵笑道:「我有一個極好玩的地方帶你去玩。

    而且也是你極願意去的地方。「楊杏園道:」我極願意去的地方,什麼地方呢?據我自己想,沒有這樣的地方了。「何劍塵道:」暫時不必宣佈,讓你到了那個地方才讓你知道,那才有趣味。「楊杏園道:」你不說明,我不去。我知道你帶我到一種什麼地方去呢?「何劍塵道:」我能去的地方,你總也能去。難道我還害你不成?「

    楊杏園道:「你何妨先告訴我呢?」何劍塵道:「告訴你就沒有趣味了。你不是明天要聽戲嗎?我請你。聽了戲之後,我們一路去吃烤鴨。吃過烤鴨,然後從從容容到這地方去玩。」楊杏園道:「你何必這樣客氣,大大的請我?」何劍塵道:「我不是請你,另外請了一個客,不過請你陪客罷了。」楊杏園聽他所說,全是疑陣,好生奇怪。但是如此,卻引動了他的好奇心,也就答應和他一路去。

    到了次日,依著何劍塵的約,到他家裡去相會。大門口卻早有一輛汽車,停在那裡。走到客廳裡,只見前次會的那個日本人板井大郎,已經先在那裡。他這才明白,何劍塵所請的客,就是這個日本人。何劍塵道:「我們等你好久了,走罷,時候不早了。」於是三人一同出來,坐了門口停的汽車,一路到華樂園看戲之後,就到鮮魚口一家烤鴨店去吃晚飯,走上樓,便在一間雅座裡坐了。板井笑道:「到北京來了這久,樣樣都試過了,只有這烤鴨子店,還沒有到過,今天還是初次呢。」

    楊杏園道:「一個吃羊肉,一個吃烤鴨,這是非常的吃法。外國人到敝國來,那是值得研究的。」說時,進來一個穿半截長衫的矮胖夥計,肩膀上搭著一條手巾,操著山東口音對板並問道:「您就是三位?拿一隻鴨子來看看?」板井摸不著頭腦,不知怎樣回答。何劍塵道:「你拿一隻來看看罷,倒是不必要挺大的,我們還要吃一點別的東西呢。」那夥計答應去了。板井正耍問,拿一隻鴨子來看作什麼?要審查審查,鴨子身上是否有毒嗎?中國人對於衛生是不很講究的,何以對於吃烤鴨卻格外考究呢?不一會兒工夫,只見那夥計老遠提著一塊雪白的東西前來。及至他進屋,方才看清楚,原來是一隻鉗了毛的死鴨,最奇怪的,鴨子身上的毛雖沒有了,那一層皮,卻絲毫沒有損傷,光滑如油。板井看著,倒是有些趣味。那夥計手上有一隻鉤,鉤著鴨嘴,他便提得高高的給三人看。何劍塵看了一看,說道:「就是它罷。多少錢?」夥計道:「這個是兩塊四。」何劍塵點了一點頭,夥計就拿著去了。

    板井笑著問道:「這是什麼意思?」何劍塵笑道:「這是一個規矩,吃烤鴨子,主顧是有審查權利的。其實主顧倒不一定要審查,不過他們有這樣一個例子,必經客人看了答應以後才去做出來。猶如貴公司訂合同,必經兩方簽字一道手續一般。」

    板井笑道:「要館於裡適用這個例子,吃魚要拿魚出來看,吃雞要拿雞出來看,這不太麻煩嗎?」何劍塵笑道:「板井先生將來要作中國遊記,少不得對吃烤鴨子大記一筆。這件事,我還有幾句貢獻給你。論起吃烤鴨子,是老便宜坊最出名,他那裡是一所兩進的樓房,當我們主顧落座之後,夥計照例問是否吃鴨子?拿一隻來看看?若是主顧答應是,夥計站在後面,向前面櫃房極力的叫著說,拿鴨子呀!在這『拿鴨子呀!』四個字之中,有表示又作成了一筆交易之意。」板井哈哈大笑道:「何先生有小說家的手筆,形容得出。」楊杏園道:「這卻是真事,並非形容過甚。

    剛才這裡的夥計也叫過,不過不是那樣大叫罷了。「說時,何劍主又開了一張菜單交給夥計,讓他在烤鴨以外,又添幾樣菜。過了一會,只見夥計端上兩隻碟子來,一碟子盛著醬,一碟子盛著青白分明,齊齊整整的生蔥段子。板井想道,這也算兩樣菜嗎?怎樣吃法呢?接上,另外一個夥計,用一隻木托盆,托著一隻完全的烤鴨,放在屋外的桌子上。板井在屋子裡向外望,見那鴨子,瓦自熱氣騰騰的。隨後又來了一個夥計,同先前送鴨子的那個人,各自拿著一把刀,將那鴨子身上的肉,一片一片的割下來,放在碟子裡,放滿了一碟子,然後才送進來。板井這才明白原來是當面割下,表示整個兒的鴨子,都已送來了之意。他就笑著對何劍塵道:」這實在是有意思的吃法,以後我真要把吃法記下來,告訴敝國的人了。「三個人將一隻鴨子還沒有吃完,別的東西,就不能再吃了。楊杏園對何劍塵道:」你不是說,我們一塊出去玩嗎?上哪裡去?「何劍塵道:」自然不能失信。「於是又對板井說了幾句日本話,板井笑著點點頭。三個人出了飯館,坐上汽車,進了前門,直向東城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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