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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九回 淑女多情淚珠換眷屬書生吐氣文字結姻緣 文 / 張恨水

    這時,何劍塵夫婦兩人,圍著書房裡的桌子,在拼七巧圖。何太太看見他來了,笑了一笑,彎著腰,側著身子就走出去了。吳碧波眼快,早看見她胸面前的衣服,隆然而起。何太太的衣服,雖然不十分時髦,究竟也不肯穿太古套的。今天穿的衣服,卻是長得奇怪,分明是有所掩蓋。便笑著對何劍塵道:「夫人其有……」何劍塵連忙一面擺手,一面對玻璃窗子外努嘴,過了一會兒,才笑著說道:「人家還走得不很遠,不怕人家難為情嗎?」吳碧波道:「太太生少爺,這是極普通的事。我不懂,一班太太為什麼總為這個害臊。」何劍塵道。「這個誰答覆得上來,就是她們太太本身,也只覺害臊而已。何以害臊,大概就不能答覆呢。你在哪裡來?」吳碧波道:「我在杏園那裡來。我看他搬家以後,越發的和我們少來往了。聽說他搬家,是有所為的,所以其心專在一方面呢。你知道嗎?」何劍塵道:「早就有此傳說了。不過也是會逢其適。所以杭州月老詞的對聯說,『是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因緣。』」吳碧波道:「這是下聯啦。上聯呢?」何劍塵道:「一副熟對聯,這也不知道!上聯是『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吳碧波道:「卻又來!照說,兩方都是你的朋友,這個撮合山,就有斯人不出之感。」何劍塵道:「這個意思呢,我早就有了。杏園不消說,是求仁而得仁,還不是一九百允。只是那位李女士的話是不容易說。」吳碧波道:「難道她對老楊不滿意?」何劍塵道:「那卻不是,要是真不滿意,兩個人的友誼也不會這樣好。」吳碧波道:「那末,你為什麼說難?」

    何劍塵道:「內人為這個事,探過她好幾回口氣了。她說:」今生沒有談戀愛和婚姻的希望。『「吳碧波道:」狗屁!女學生對人談起婚姻問題來,總是持著不屑的態度的。她說不談戀愛,她現在和杏園不即不離的樣子,不是戀愛,難道是愛戀?「

    何劍塵道:「我也是這樣想。不過她的家庭問題,很是複雜。恐怕這裡面有難言之隱。」吳碧波道:「果然如此,那又要杏園半條命。未雨綢纓,我們得先和他想想法子。」何劍塵道:「我也想好了。等他們兩人的關係,極力的接近。杏園歐化些,能夠直接求婚,那是很好。萬一不能,我猜他一定會來托我的。所以我索性不作聲,讓他水到渠成。」吳碧波道:「要說讓他水到渠成,我看還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就是有那一日,總是另外找媒人,和女邊的家庭去說合的。這個媒人,除了你,也沒有別人可當。與其作那樣的順水人情,何妨挺身而出,先和他兩家說合呢。」何劍塵笑道二「你為什麼突然提出這個問題?你從杏園那裡來的,不要是和他作說客吧?」

    吳碧波道:「我倒是真想和他作說客,討了他的口風,他卻裝傻,只是不知道。你說我作說客,我還沒有作上呢。」何劍塵道:「他們兩人,既然一個不想,一個不懂,我們何必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吳碧波道:「不過我又猜他有些想我說。

    今天他先是提到余夢霞到北京來求婚,其後又叫我到你這兒來,故意把這兩種事聯繫到一處,似乎對我取瑟而歌。「

    何劍塵道:「這是你心理作用,有此猜想。余夢霞到北京來求婚,是有這個事,他也知道嗎?」吳碧波道:「他知道不很詳細,說是你知道這事的內幕。」何劍塵道:「我是知道。他原配的夫人,就是他愛人的侄女。」吳碧波道:「他作的那部《翠蘭痕》,就是他的情史。那書上所說,他的夫人,是他情人的小姑子呢。」何劍塵道:「因為侄女晚了一輩,他只好那樣說。這位夫人,倒也賢淑,過門以後,夫妻感情也還不錯。只是他的母親,是一個悍婦,最會折磨媳婦兒。所以不到幾年,他那部小說,竟成了讖語,書中的女家人物,死個乾淨,他的夫人,也死了。這又合了他那哀感頑艷文章的腔調,作了許多悼亡詩。在他實在無意出之,不料數千里之外,竟有一個翰林公黎殿選的小姐,為他的詩所感動,和他心心相印起來。於是他有到北京求婚這一件事。」吳碧波道:「天下真有這樣的好事,我吳某怎樣遇不到一次?」何劍塵笑道:「我既不作言情小說,又不作香奩體詩,誰來注意你?」

    吳碧波道:「這黎小姐有詩給他,他當然有詩回答了。就是這樣發生關係嗎?」何劍塵道:「就是這樣發生關係的。他們第一步是通信,第二步是交換相片,第三步就是求婚。」吳碧波道:「難道求婚,也是在通信裡面說出來的嗎?」何劍塵道:「那卻不是。聽說余夢霞到北京來以後,寫信給黎小姐,約她會了幾回面,現在正在交涉中呢。」吳碧波道:「這小姐叫什麼名字,也是明星之流嗎?」何劍塵道:「聽說叫昔鳳,倒是一個舊式的女子。他們二人要是成了夫婦,那真可以說得是姻緣有定。」吳碧波笑道:「這樣說來,詞章小說家,不可作而可作。你看,余夢霞是如此,楊杏園又是如彼。」何劍塵道:「你們當學生的人,要老婆的法子,那還少了?何必羨慕人。你不是和幾個同學,組織了什麼星期講學會嗎?裡面有女同志沒有?」吳碧波道:「有。」何劍塵道:「這還說什麼呢,佳人才子的勾當,不是盡量的可以做嗎?」吳碧波搖手道:「罷了,罷了!我們這會裡,統共五個女同志。

    都是尊範不堪承教。我們原不是才子,她們到佳人的程度,也只好望來生。「何劍塵道:」何以一個漂亮的沒有?「吳碧波道:」漂亮的自有人去仰求她,就不屑於人會來俯就了。「何劍生道:」然則你們組織講學會的目的,也就昭然若揭了。「

    吳碧波笑道:「他們的目的,大概如是。我是被他們拉入會的,只到過一次,是沒有目標的。我要找老婆,是不在這裡面去找的。」何劍塵道:「難道你也要賢妻良母這種人材?」吳碧波煩膩起來,說道:「得了,得了,不談這個了。杏園說你好久就要找我了,找我什麼事?」何劍塵道:「也沒有什麼大事。因為有個通信社,要請一個編輯,叫我物色人才,我想介紹你去。不過又一想,你已做了官了,還幹這個?所以又中止了。」吳碧波道:「報館裡的記者,那還可以幹幹,通信社裡的編輯,要兼任訪員的,這個非我所長。」何劍塵道:「何如?我猜你就不幹。」吳碧波道:「你莫笑我這份差事。這種打嗎啡針的機關,也疲下去了,昨天才拿到上個月的薪水呢。將來還不是一個月壓一個月,越欠越多,這裡面的人,也就慢慢變成災官。」何劍塵笑道:「昨天發了薪水了嗎?請客請客。」吳碧波道:「發薪水又不是發渾財,請什麼容?」何劍塵道:「你們這種諮議顧問之流,拿國家的錢,不替國家做一點事,還不算發渾財嗎?試問你在學堂裡上課,為貴機關辦了什麼事,要拿這百十塊錢一個月?請客請客!」

    吳碧波被他一質問,也無辭可說了。當真就答應請客便問上哪家館子。何劍塵道:「南方館子,吃的太多了,今天換一個特別些的地方如何?」吳碧波道:「吃烤鴨子去,好不好?」何劍塵道:「不肥的鴨,不好吃。肥鴨呢,不說別的,我們兩人也吃不了一隻鴨,而且吃了烤鴨之後,心裡總覺膩得難受。」吳碧波道:「吃河南館子去罷。」何劍塵道:「河南菜,樣樣都甜,也不好。」吳碧波道:「河南菜雖然是甜的,卻甜得有味,倒不很討厭。」何劍塵道:「也好,我們上大柵欄去。

    那裡的老德福,倒是真正的河南廚子。「兩人又談了會子,便一路到大柵欄來。到了一個黑胡同口上,掛著一個大紙燈籠,就是老德福門口。走進黑胡同,一陣油香,刀勺聲早隨風而來。走進一重灰沉沉的屋子,一列幾張桌子,都坐滿了人。一個夥計走過來笑道:」您啦,兩位,雅座沒有了。就是這兒罷。「大家既是吃口味來了,就不能考究座位,只得坐下。吳碧波開著單子要了菜,正在等著。只見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走了進來,東張西望。他穿著毗嘰袍子,玄呢馬褂,胸面前扣子上吊了一塊琺琅的徽章,分明是個官僚。何劍塵看見了,便站起來招呼道:」那不是衛梅庵先生?「衛梅庵道:」原來是何先生。幾位?「何劍塵道:」兩個人。衛先生是一個人?「衛梅庵道:」唉!為人的事,跑了大半天,回去吃飯都來不及了。「何劍塵道:」難得遇到,請到一處來坐罷。「衛梅庵雖然謙遜了幾句,究竟沒有了座位,只得坐到一處來。何劍塵便給吳碧波介紹認識了。何劍塵道:」梅庵先生,是怎樣的忙法?「衛梅庵道:」我倒是個閒人哪。這幾天為著夢霞的事,天天和黎家老頭子糾纏,麻煩得很。「何劍塵道:」是婚事問題麼?「衛梅庵道:」是的。這位黎殿選老先生,抱著古禮,絕對反對自由結婚的。如今偏是他的小姐,要以身作則,這真是與他難堪。我現在受著夢霞的重托,正在向黎老先生疏通。不過他公事又很忙,竟不容易會面。弄得我犧牲工夫不少。「何劍塵道:」有梅庵先生出來作月老,大概這事可以成功了。「衛梅庵搖搖頭道:」難說難說。「這時菜已端上來了,三個人一面喝酒,一面談話。衛梅庵道:」要說夢霞的才學呢,盡可以配得上黎小姐。

    就是年歲大一點,他今年三十六歲,已是中年人了。再說他的家境,實在貧寒。而且他的令堂大人,聽說治家很嚴。就是為這兩點,我不敢太說死了,免得黎老先生將來埋怨我。要說窮呢,他們小姐的妝奩,大概可值萬金,那還可以補助補助夢霞。

    只是他那位令堂的問題,是將來的累。我雖然做一個現成的媒人,老實說,我都不敢擔這個干係。「何劍塵道:」夢霞的家庭在吳縣,他在上海辦事,黎小姐嫁過去,就和他在上海過日子就得了。「衛梅庵道:」我也是這樣想。不過人的眼珠是勢利的,這是北京去的一個千金小姐,或者特別優待,也不可知。「三人說著話,將飯吃完。何劍塵認定衛梅庵是自己的朋友,不便要吳碧波請,掏出錢來,自會了帳。

    衛梅庵因為白天沒有見著黎殿選,這時又二次到他家去,志在必會。恰好黎翰林已自衙門裡回來了,便請在客廳裡相見。二人一見面,黎翰林兩隻手抱著拳頭,拱齊額頂。笑著說道:「躲避躲避,又勞你來一回。」衛梅庵先說了幾句閒話,後頭談到余夢霞的婚事。黎殿選拿了一根煙卷,用火柴燃著,深深的吸了一口。他坐在軟椅上,左腿架著右腿,搖曳不定,默默的一句話不說。一直等他吸了大半支煙,用指頭夾著煙卷,對痰盂子裡彈了一彈灰,然後歎了一口氣。衛梅庵看他這種情形,知道就不高妙,接上黎殿選說道:「這事我實在傷心得很。自信生平忠厚待人,不料這樣有傷風化的事,就出在舍下。這也難怪,我現在為著公事,家裡小孩子的教育,就沒有心過問。」衛梅庵不等他說完,連忙說道:「尊論我雖不敢駁。可是老兄恐怕有些誤會。你想,毛詩《關睢》一章,開首便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逑也者,自然是現在所說的求婚了。下面接上說,『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君子求之。』荇菜是譬淑女,參差是形容淑女的才色,正和窈窕相對。左右流之,就是說她的聲音在外,引了君子來。」黎殿選聽了,點一點頭,又搖一搖頭,接上「噗哧」一笑,噴出一口煙來。衛梅庵笑道:「別忙,等我說完。這下面不是『參差荇菜,左右采之』嗎?你瞧,這就是君子求得淑女的譬喻。你不信,下面又解說得清白,他們已經作了朋友了。所謂『窈窕淑女,琴瑟友之』也。」黎殿選說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衛梅庵道:「怎樣豈有此理?請往下聽。這就是『參差荇菜,左右囗之』了。葦這個字,鄭注是擇的意思。我想不然,應當注著獲得的意思。所以『窈窕淑女,鐘鼓樂之』了。鐘鼓樂之,就是奏樂結婚。這一章詩,不是頌美周文王后妃則已,若說是的,文王他就是提倡自由結婚的人。從來言婚姻,誰也是主張合乎《關睢》之樂的。那末,自由結婚,有何不可呢?《關睢》是國風的首章,試問自由結婚,有何傷風化?」衛梅庵這雖是一篇笑話,強詞奪理,自也有他的道理。黎殿選一肚子墨水,本來只要一晃,就會蕩漾起來,現在衛梅庵大談其詩經,不由他開了書庫。說道:「從來談毛詩,都是根據鄭注,和解四書根據朱注一樣,成了一種牢不可破的見解。固然……」衛梅庵一想,不好,這位黎翰林公要和我搬書箱了,這一搬書箱,翰林公幾時歸到原題。他現在說了固然二字,是一抑,下面少不得還有一揚,就是議論了。我哪有工夫,聽你先生講經。他這樣一想,不等黎殿選下面一轉,連忙說道:「我無非是一種笑話,你信我的!我懂的什麼文學經學呢?我們言歸正傳罷。」黎殿選見他追著問婚事,也不便一定硬要談書,便說道:「這事好在姓余的只有文字上的引誘,不是逾東家牆,和鑽穴相窺不同。看在那姓余的人少不解事,我也只有犯而不較而已。」說著頭仰在沙發椅子上,咖著煙大噴其氣。兩隻手扶著椅子因,用幾個指頭,彼起此落的彈著。衛梅庵道:「據老兄的意思,這婚姻是不能自由的了。請問要怎樣辦,才能夠結為秦晉之好?」黎殿選昂著頭,搖了幾搖,說道:「其有他哉?惟有經過父母之命,媒的之言而已矣。」

    衛梅庵在煙筒裡取了一根煙,慢慢燃了火柴吸著。抽了一口煙,然後微笑了一笑。

    說道:「老哥哥若不提出這八個字的範圍,我也無從說起。若是尊意不過如此,我想那位余君,他都遵著這一個規矩辦的,沒有什麼說不過去。」黎殿選道:「老哥,這話從何說起,我卻費解得很。」衛梅庵道:「你不信,聽我說:余君這次北上,是和他令堂商量好了的,在他一方面,已經是合了父母之命。就以他對於府上而論,屢次托我來請老哥的示,老哥一答應,令愛也不是有了父母之命嗎?至於媒的之言,那更不必說,我只近取諸身,請問小弟高攀來做一個媒人,老哥還能嫌我不夠資格嗎?」黎殿選聽了他這話,竟是理由十分充足,無有可駁的地方。只得斷章取義的說道:「笑話了。老哥怎樣說起不夠資格的話來?」衛梅庵道:「既然如此,父母之命有了,媒的之言有了,還有什麼不能聯婚的地方?要說余君的人才,和令愛一比,合了六才上說的話,這叫作才子佳人信有之,更是珠聯壁合。」黎殿選和衛梅庵,原是極好的朋友,平常見面,都是隨便說笑。所以衛梅庵那一篇半莊半諧的話,黎殿選卻是沒有法子去抹煞。不過他總覺他的小姐與男子私自通信,總不是正當的事。因此上他對於婚事,只是含糊其詞,不肯明白答應。衛梅庵再三的通問,他才答應讓他和太太商量商量。衛梅庵見他的意思,已經有些活動了,心想也不必苦逼他,免得欲速不達,還是再來一次罷。當時就告辭回家,約改日再談。

    黎殿選將衛梅庵送到大門口,自回上房去,就打算找著太太,把這事決斷一下。

    一走到裡院的屏風邊,就隱隱的聽見一種哭泣聲,若斷若續,送入耳鼓來。仔細一聽這哭聲,出自廂房內。哭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小姐黎昔鳳。黎殿選對於他的女公子,原是十分疼愛的。不過這回做的事,和三從四德有些不合,所以不高興。現在聽見女公子在那裡哭,他早已恍然是為著什麼事,似乎也就覺得太固執些。自己走進屋去,要問太太呢,只見太太坐在一邊,眼圈兒紅紅的,不住的摔鼻涕。黎殿選道:「咦!奇了。太太為什麼哭起來了?」黎太太道:「你還有什麼不明白?」

    說著拿出一方手絹,索性揩起眼淚來。黎殿選道:「我剛從外面進來,我知道你為的什麼事?」黎太太道:「你到女孩子房裡去看看。她有兩天整工夫,水米沒沾牙了。從昨天起,她睡在床上,頭也不梳,臉也不洗,只是躺著,口口聲聲,要活活的餓死。我聽見李媽告訴我,昨天晚上,孩子找出一付金環子來,還打算吞下去呢。

    難得李媽昨晚上看守了她一晚。我想這孩子要為這婚事,有個三長兩短,那怎樣是好?「說著,放聲哭將起來,我的心肝,我的寶貝,亂叫一陣。黎殿選跌腳道:」什麼話,什麼話!「黎太太越髮帶哭帶說道:」孩子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著了。「黎殿選道:」有其女必有其母,吾未如之何了。「說著長歎了一口氣,搖著頭出去了。走到書房裡自己拿了一本《資治通鑒》,看了兩三頁,太太倒找著來了。

    黎殿選眼睛斜吊了太太一眼,臉仍舊對著書上,好像看得入神,人來了,都不知道似的。黎太太走上前,一把將書奪了過來,望書架子裡一塞。說道:「看見人來了,裝什麼傻?」黎殿選把眼鏡取下來,望桌上一放,瞪著眼睛,望著他太太。黎太太道:「你作出這個樣子,就嚇得我不敢說嗎?這個時候,自由結婚的就很多,難道人家都沒有娘老子的。況且風兒這事,也完全由父母作主,還不能說是自由啦。」

    黎殿選道:「我們詩禮人家,不能……」黎太太不等說完,把胸一挺,頭望前一伸,一直問到黎殿選臉上。說道:「我問你,什麼不能,怎樣不能?」黎殿選見他太太氣勢來得兇猛,身子望後仰著,退了一步。黎太太伸手將桌子一拍,說道:「這事我辦定了。誰要不答應,我娘兒倆兩條命,就拚了他。」黎殿選氣的直摸鬍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在往日,黎殿選不和他太太較量,早走開了。這時他太太攔住書桌坐著,要走也走不了。只得站在一邊,唉聲歎氣。黎太太道:「你說話呀,這事怎樣辦?」黎殿選道:「你已經作定了主了。我還說什麼呢?我說也是白說啊。」

    黎太太見黎殿選有些軟了,又不忍再逼,也就低下聲音說道:「這事呢,女孩子自然也有些不是,只要沒作無禮的事,可是不能怪她。譬如我們罷,」說到這裡,笑了一笑。然後又笑道:「我們做女孩子的時候,那種家規,比你們家裡還要重十倍呢。可是姊妹們心裡,誰也願意嫁個狀元郎。當你家到我家提婚的時候,我聽說你是一個翰林,早就願意了。」黎殿選道:「幾十年前的陳事,還翻出來說些什麼?」

    黎太太道:「我這是譬喻呀,你想這還不是前後一樣?這個姓余的孩子,很有名呢。

    詩詞歌賦,樣樣都好。可惜如今不科考了。要是科考,還不是個翰林?「黎殿選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道:」你太把點翰林看便宜了。「黎太太道:」便宜不便宜,我不管。你想,從前我羨慕你,無非是為你文章做得好。「黎殿選忍不住失笑道:」什麼,你是為我文章做得好?只怕不是吧?其惟望我做八府巡按乎?「黎太太道:」你不要瞎打岔了,我們還說正話。現在那個姓余的孩子,出了許多書,據說遍中國沒有人不知道的。他有這樣的文才,鳳兒在書上看見他的文章,羨慕的話,也是有的,總不能說她是什麼下流。況且她唸書作詩,也都是你教的,她不會唸書,不會做詩,就會知道姓余的是個才子嗎?「黎殿選道:」好哇,說來說去,倒是我的不是。「黎太太道:」我不問別的話,你到底答應不答應?「黎殿選道:」若果應允,吾其為名教罪人矣。「黎太太跟著黎殿選這幾十年,耳薰目染,也就沾了不少的文氣,黎殿選說出名教兩個字來,她又知道是指的孔夫子。便道:」就是得罪孔夫子,也要得罪這一回。難道孔夫子還親似親生女兒,你忍心為了孔夫子阻止她的婚事,讓她去死嗎?「黎殿選道:」吁!是何言也?「黎太太又逼近一步,抵到黎殿選身邊,問道:」究竟怎麼樣?「黎殿選沒有法子,只得說道:」好,我也沒奈你何,由你一手作主就是了。「黎太太軟弱一陣子,強硬一陣子,把黎殿選鬧的七顛八倒。裡面那位昔鳳小姐如怨如訴的,又在床上哭泣,托病不起。黎殿選只好含糊的答應了。黎太太見事情已有九分成功,便笑著說道:」只管和你說話,忘了請你吃飯了。我今天親自做的紅燒蹄子,一碗蟹肉,都是你愛吃的,走罷,我們吃飯去。「說時,不由得黎殿選不走,一陣風似的,把黎殿選逼到上房去。黎太太用軟禁的手段,就不讓他走,這一晚上,黎太太和黎殿選大辦其交涉。一個談的是個天理人情,一個談的是些三從四德,總是欲即欲離。最後,黎太太說:」你若是不答應,明天我就帶女孩子到南邊去,和你斷絕關係。「黎殿選這才完全屈服了。

    到了次日,黎昔鳳已知得了父親允許的消息。因為睡了兩天,睡得膩了,只好起來梳頭。梳完頭之後,已有十點多鐘,逆料父親已到外面書房裡去了,便到母親房裡來看母親。不料一腳跨進門,頂頭就碰見父親。她既有些害臊,又有些害怕,只得靠住房門,低了頭叫了一聲爸爸。黎殿選臉往下一抹,哼了一聲。黎太太便道:「你有事還不出去?鳳兒這裡來,我有一筆帳忘了,你來替我記上。」黎昔鳳聽了她母親的話,知道是為她解圍的,答應了一聲,趕快走過去了。黎殿選因為太太是護著小姐的,果然要責小姐,太太一定是不同意,反而掃了威信,一聲不言語,自走了。這裡黎太太把自己和黎殿選交涉的經過,一頭一尾告訴了黎昔鳳。黎昔鳳坐在桌子邊,藉著照鏡子理鬢髮,含著笑容,靜靜的聽著。黎太太道:「我雖然看見了他的相片,究竟還沒有看見他的人。你寫一封信,叫他明天過來先見見我。」黎昔鳳望著鏡子道:「現在,人家怎樣好來見媽呢?」黎太太道:「親戚已經算結成了。遲見早見,要什麼緊?若說還沒有決定,你們為什麼也見過幾回面了。我娘是見不得,你倒見得?」黎昔鳳道:「這不是蠻理?就說來,人家怎樣稱呼?」黎太太道:「將來我就是他的丈母娘了,他先叫我一聲伯母,還不成嗎?」黎昔風先是不肯寫信,經黎太太再三的說,她只好寫了一封信給余夢霞,約他當父親不在家的時候來,信上不能寫得那樣明隙,只說家嚴家慈請過來談一談。

    余夢霞住在旅館裡,正是弄得進退狼狽,每日照例做一封驕散兼用的情書,寄給黎昔鳳。這天在旅館的百葉窗下,正在那裡起信稿,寫了半頁信紙。上面說:昔鳳女士惠鑒:南園一別,修又三日。相思如月,夜減清暉。晚來孤燈一盞,苦茗半甌,旅社清淒,中愁如夢。倚枕槌床,凝思搔鬢,嗟我懷人,曷其有極?而乃滿天風雨,落木蕭蕭。

    越寫越高興,把他做《翠蘭痕》的本事,剛剛使出幾分之幾,忽然黎昔鳳的信送到。據信上面說:已是有成功的希望。余夢霞一想,她父親叫我去見他,莫不是要考我一考?我這個學問,我自己知道,是沒有根底的。要考我的古文詩詞,我或者不至交白卷。若是談經史,談考據,那就要我的好看。既而又一想,她父親是個翰林頭兒,我們這樣後生小子,還不是小巫見大巫。只談詞章,我們這浮艷淺薄的東西,恐怕就看不入眼。再說他也未必不談實在的學問,來考詞章。或者是考經史小學之類都沒有准呢。這樣一想,那封情書,也沒有心寫了。到了次日,他要表示誠懇,不肯依著黎昔鳳的知會,上午才去。清早起來,吃了一些點心,就打算走。

    他因為上海洋場才子油滑著名的,自己要裝出一個老成的人,綢衣服不敢穿,只穿灰布夾袍,黑布馬褂而去。到了黎宅,便將名刺投到門房,讓他進去回稟。門房看他那樣子,斯文一脈,似乎也是個體面人。據他心想,這或者是我們老爺的門生。

    老爺對於門生,向來是歡迎的,當然不能拒絕。便讓余夢霞在門房外站定,自己拿著名片,便到上房來。

    這時黎殿選,用過早點,正也打算上衙門。他看見門房拿了名片進來,要過來一看,連忙往地下一扔。手將桌子一拍,喝道:「好大膽的東西!他居然敢先來見我。替我叫警察來,把他抓了去。」黎昔鳳正在房裡和她母親梳頭,聽她父親喝聲,知道是余夢霞來了。趕忙叫過女僕李媽,教她搶先一步到外院等著。就對聽差說,請那余先生過一個鐘頭再來。李媽是黎小姐一個親信,聽說,連忙就出去吩咐行事了。這裡門房碰了一個大釘子,也不知道來人是哪一路角色,惹得老爺發這麼大氣,垂手並足,站在一邊,不敢作聲。黎殿選大喝一聲道:「你辦事越發轉去了,不問青紅皂白,你就當他是客。你趕快把這人給我趕出去。」門房答應了一聲,自退出來。路上碰到李媽,李媽問道:「你要出去轟那個客走嗎?」門房道:「我冤透了,挨了一頓罵,為什麼不轟他?」李媽笑道:「你知道那是誰?那是新姑爺呢。老爺和太太鬧彆扭,把新姑爺夾著裡面出氣,咱們為什麼得罪他呀?我已經打發他走了。

    回頭老爺上衙門,他還得來,你可別說什麼,引他進來見太太得了。「

    大凡聽差的,遇著老爺掌權,就怕老爺,遇著太太掌權,就怕太太。剛才李媽這一番話,分明是太太的暗示。大家都知道老爺怕太太說,太太的話,怎敢不遵辦。

    聽差的心理如此,所以余夢霞第二次來了,門房就很客氣的,替他去回稟。黎太太因為是嬌客到了,也穿了一條裙子,然後請余夢霞在客廳裡相見。這個時候,黎殿選已經上衙門去了,黎昔鳳要聽她母親和余夢霞說些什麼話,自己親自走到客廳的外邊,用手指頭沾了一點口水,將窗紙濕成了一個小窟窿,用一個眼睛在小窟窿裡張看。黎太太先到客廳裡,聽差隨後就把余夢霞引進來了。余夢霞看見一位五十多歲的婦人,坐在太師椅上,一猜就是他岳母,走上前彎腰便是一揖。黎太太看見他作揖,彎身就扶。余夢霞一想,難道他還疑我要行大禮嗎?不行大禮反不好,說不得了,只得跪了下去,磕了三個大板頭,磕頭之後,起來又作了三個揖。心裡可在為難。對黎太太稱什麼呢?稱為岳母,似乎冒昧些,稱為黎太太,又太疏遠了。心裡這樣划算,口裡就不住的哼哼嗡嗡的。黎太太看他雖然是一身布衣,卻是乾淨齊整。明知他三十多歲,看起來卻只二十來歲,心裡先有三分願意。再看余夢霞恭恭敬敬,站在那裡,又正合她喜歡人家恭維的脾氣,連忙說道:「余先生請坐。」余夢霞這時心裡靈活起來了,便一拱手說道:「伯母這樣稱呼,小侄不敢當。」說畢,才坐下。黎太太道:「余先生的學問很好,我是早已聽說了。」余夢霞欠了一欠身子,說道:「不懂什麼。」黎太太道:「是哪天到京的?」余夢霞道:「到京快一月了。」黎太太這時沒有話說了,停了一會,問道:「府上都好?」余夢霞道:「都托福。」這兩句話說完,索性緘默起來。李媽在這個當兒,送上茶來。余夢霞端著茶杯呷了一口,抽空找一個談話的題目,便笑對黎太太道:「小侄今天過來,很願見著黎老伯,請指教指教,可惜老伯公事忙,不容易見到。」黎太太道:「改日我總是要他見的。年紀大一些的人,多少是有些固執的,其實也沒有什麼。」黎昔風小姐在窗子外聽見,不由得著急起來。心想,人家很客氣的,說些冠冕話,你倒往這婚事問題上引著說,這個口氣,不是把我們家庭內幕,都告訴了人家嗎?

    黎昔鳳站的這個地方,背正對著進院子來的月亮門。正望得興濃時,聽見身後一聲咳嗽。那聲音極其硬朗,分明是個男子進來了。回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他父親。她萬不料他父親出其不備的,這時卻會回來,又怕又羞,兩臉逼得通紅,眼皮兒低垂著,看見黎殿選的腳,一步一步走近。兩隻手扶著窗子,站著直發愣。黎殿選見他的小姐在窗戶眼裡張望,大概是偷看客廳的生客。這是女兒家故態,也不足為怪。忽然一見黎昔鳳顏色大變,兩隻白珠翠葉耳環,在衣領之間,搖搖不定,似乎她身體上都有些發顫。黎殿選心知有異,可也不知道奇怪到什麼程度。且先板住面孔,擺出嚴父的態度,為將來教訓的張本。最要緊的,便是打破這門葫蘆,客廳裡究竟來了什麼人,引起他小姐這樣的注意。這樣想著,他毫不猶豫,一直就到客廳裡來。一走進門,便看見一個中年人,由他太太相陪著,在那裡很客氣的談話,自己卻並不認得,也不免為之愕然,停步一站。黎太太正在這裡仔細盤問這位嬌婿,不料黎殿選卻會在這個時候回來。她心裡一想:「你莫不是成心來撞破這樁事的?

    哼,你太不給我面子了,我豈能怕你?「這樣一設想,馬上把面孔放得格外莊重起來。便對余夢霞道:」這就是我們老爺。「余夢霞看見黎殿選進來,早就猜是自己的泰山,趕快就站了起來。微微拱手,微微彎腰,眼睛可望著黎太太,就是問」這是誰「的意思。等到黎太太一說是我們老爺,余夢霞早搶上前一步,要行大禮,黎殿選要想攙扶也來不及,只得由他。黎太太趁著這個當兒,告訴了黎殿選,說這就是那位余先生,是我派人請他過來談談的。黎殿選見人家行下大禮,沒有向人家發脾氣的理,呆呆站在客廳中間,不知怎樣是好?余夢霞把頭磕完,爬了起來,又給黎殿選深深地作了一個揖。黎太太見黎殿選始終未見笑容,也搶上前一步讓余夢霞坐下。余夢霞看黎殿選這個樣子,凜然不可犯,就猜今天此來,大概是岳母私召,並沒有通過岳丈。不然,何以兩下並不接頭?而且岳母雖然千肯萬肯,岳丈只怕還沒有答應,設若這個時候,他發作我幾句,我卻何以為情?走是走不得,坐又坐不住,背上一陣陣熱氣直透頂心,不期然而然的那汗珠子,有豆子那麼大小,從背上冒出來,裡衣都濕得沾著肉了。黎殿選撅著鬍子,眼珠直望著余夢霞,突然開口問道:」你就是作那部《翠蘭痕》的余夢霞?「余夢霞萬不料黎殿選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叫他答覆,而他這句問話,顯然表示著不滿意,倘然一口承認了,未免覺得自己態度強硬,毫不讓步。不承認吧?又沒有這個道理。只得站起來,笑著答應道:」是的,那不過是早年少不解事之作,實在不值一顧。「黎殿選道:」我向來是不看這些吟風弄月的稗官小說,不過我常聽見人說,這部書簧鼓青年少……「下面一個女字,剛要出口,黎殿選突然止住,便一面連續著說少少少,一面想下文,然後才改口道:」少年人何項文章不可作?一定要作小說。就是作小說,也不應當說那些傷風敗俗的事情。「余夢霞被他劈頭劈腦的說了一遍,似有理,似無理,也不好怎樣辯駁。黎太太雖然是個翰林夫人,她肚子裡的經典,不過二度梅,孟姜女,珍珠塔之類。黎殿選批評的話,她不十分瞭解,也不好插嘴。可是揣想口氣,對於婚事,大概是要拒絕的。心想事已至此,老頭子決對我不滿意的。一不作,二不休,索性當面將女兒許配給姓余的。拼了一場吵,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便笑道:」你們今日翁婿見面就談起文章來,過日再說。「說著,回頭對余夢霞道:」趁這會子老爺在當面,我們就此一言為定,認為親戚罷。以後過來,也方便許多。「余夢霞正在為難,又不料黎太太會有這一著,真是喜出望外,趕緊站起來,彎腰答道:」那是高攀了。「黎太太以為他又要磕頭,走上前一把按住,說道:」不必多禮,剛才拜過就成了。「黎殿選對於這婚事,本來沒有十分願意,現在太太當面鑼對面鼓的鬧起來,極不高興。生米煮成熟飯,又不能反對。一揚脖子走了。他走到屋外面,看見黎昔鳳還剛剛掀上房的門簾子,由外面進去,這樣看來,分明剛才她依舊站在客廳外面,成了書上鑽隙相窺的那句話。這天衙門也懶得上了,走進書房,和衣就在一張軟榻上睡了。依著本性,原要和太太吵一頓。回頭一想,和太太吵嘴,沒有一回佔便宜的,犯不著如此,只有一法,守堅壁清野之策,老不表示出來,你總不能將女兒嫁出去。

    誰知自這天起,余夢霞已經以黎家女婿自居。而黎家這些僕役,也都知道姓余的是姑少爺。裡外一宣傳,親戚朋友都知道了。還有些人說:「黎小姐是自由結婚。」

    黎殿選最怕這個名聲,不過他這樣的人家,自由結婚既所不許,退婚又是決不肯做的事。他於無可奈何之中,想出一個笨法,和他太太提出條件來。他說:「婚事已經有你母女作主,我也沒奈何。可是男女二家不許在北京辦事,免得人家知道。這是第一條。」黎太太算答應了。他又說:「昔鳳不守教訓,我不願她再在眼前。明天就把她和她的嫁妝,一齊送到旅館裡去,叫姓余的即日帶她回江蘇。」黎太太一聽說,就炸了,說道:「這是什麼辦法?」黎殿選不等她說下文,便道:「你們不這樣辦,我也不能勉強。我即日收束行李,遠走高飛,讓你們鬧去。」說畢,板著面孔,撅著鬍子坐在一邊,兩隻手交叉在胸前,眼睛要閉不閉的樣子,也不望著人,許久許久,不說一句說。這位黎昔風小姐,文學得她乃父的真傳,理學偏沒得父的真傳,很有些名士氣。乃翁出了這個難題,她母親不能交卷,她卻視為平常得很。

    黎太太正在考慮黎殿選這第二個條件時,黎昔風便由房裡走了出來,對她母親說道:「父親的意思,既然這樣決定了,就都由父親作主,不要再讓他老人家生氣。」黎殿選聽了,一句話沒有,只有那頭似搖非搖,似擺非擺的,表示他氣極了的樣子。

    黎太太看見老頭子這個樣子,倒有些不過意,怕他郁了一口氣。就對昔鳳道:「這是你父親氣頭上一句話,哪裡當真這樣,讓我來好好和他商量。況且……」黎殿選猛然站起身來,將大衫袖一甩,說道:「沒有什麼商量,就是這樣辦。」說畢,背著兩隻手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一步也不停。黎太太知道黎殿選意思已決,真怕把老頭子通走,那可不是玩的,只得連夜和女兒收拾行裝。黎殿選次日又繼續了一天的假,非眼看女兒出大門不可。

    那邊余夢霞早得了信,一年以來,形諸夢寐的美人,馬上就要到手,也就樂得無話可以形容。到了下午,黎昔鳳坐著汽車,便一直到余夢霞的惠民飯店裡來。所有箱篋行李,也是一陣風似的,陸陸續續搬到。恍如《聊齋誌異》上說的故事,美人財產,一塊兒從天而降。余夢霞含著笑容,在屋子裡站一會,又跑到外面站一會,手足不知所措。同黎昔鳳來的,並沒有別人,只有一個心腹女僕李媽。她下汽車之後,由茶房引進去,余夢霞接上前來,李媽先叫了一聲姑少爺。黎昔鳳笑了一笑,卻只低著頭。余夢霞早就想了一篇話,預備見面說的,這時可全忘了。只說道:「請到裡面,請到裡面。」到了屋裡,黎昔鳳先在床上挨住帳子坐著,雖然大家是見過好幾次面的了,但總是有些害臊。余夢霞也是沒甚可說的,站了一會,和李媽說了幾句閒話,就搭訕著走出去指點搬嫁妝。東西搬完了,在屋子裡坐了一會,又藉著別的事情出去了。李媽看這樣子,大概因為本人在這裡,他二人有些不好意思談心,便對黎昔鳳告辭要走。黎昔鳳一把拉住,說道:「你不要走,陪我坐會兒,我心慌得很呢。」李媽道:「我暫且回去,回太太一個信,說不定晚上再和太太過來。就是明天小姐動身,我還送上車呢。」黎昔鳳見她這樣說了,只得讓她回去。

    余夢霞趁著這個機會,才進房去,陪伴新人。黎昔鳳見他進房,不由得秋波微漾,粉頸低垂,杏臉生春,嬌紅欲滴。余夢霞到了此時,想起由接到了黎昔鳳第一次通信起便起情愫,實在費了不少心機。今日如願以償,也可見得雖曰天定,豈非人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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