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鄉村 第二章 巨娃 文 / H.G.威爾斯
這個巨童長得醜——牧師堅持認為。「他一直很醜——所有極端的東西部必定丑。」在這件事上,牧師的看法卻使他遠離了公平的判斷。甚至在這種純樸的偏僻地方,這孩子也被照了不少相,而所有的照片都是反對牧師意見的物證,證明這個年幼的怪物起初幾乎是漂亮的,一頭卷髮直垂到前額,又特別愛笑。通常,個子矮小的凱多爾斯總是笑著站在孩子後面,相形之下更覺其矮小。
到了第二年之後,孩子的漂亮就變得不大明顯,可以引起爭論了。他開始長個子,正如他不幸的外祖父無疑會說的「抽條了。」臉上的紅潤顏色消失,個子雖然越來越大,卻總還是有些單薄。他極其柔弱。他的眼睛和臉上某種東西變得更加纖細,變得如人們所說的「有意思」了。他的頭髮在剪過一次以後,開始糾纏成一團。「這是他本身通化傾向的表現,」教區醫生注意到了這一切,可是,他究竟說對了多少,而且,這孩子之所以沒能達到理想的健康水準,究竟與汪德淑大人由於公正而來的慈善觀念,使他完全生活在一個刷白了的穀倉裡有多大的關係,還都是問題。
他的照片保留了他從三歲到六歲的樣於,可以看到他漸漸長成了個圓圓眼睛、褐色頭髮的小傢伙,鼻子有點縮起,眼神很友好,他的唇邊總是漾著一絲笑意,所有那些巨童的幼年照片都是這樣。夏天,他穿著寬鬆的衣服.是用帶條紋的結實的亞麻布粗針大線縫在一起的;頭上通常總戴這麼個草筐,那是幹活的人用來放工具的,下面打著赤腳。有一張照片上,他咧著嘴在笑,手裡拿著個咬過的瓜。
冬天的照片比較少些,也不那麼有意思。他足蹬大木鞋——肯定足山毛櫸木的,用口袋當襪子,他的上衣褲子一看便知是用圖案鮮明的舊地毯做的。裡面,是粗法蘭絨像包裹布,還有五六碼法蘭絨象圍巾一樣繫在脖子上。頭上戴的東西可能又是一條口袋。他有時笑著,有時微帶抑鬱地望著鏡頭。甚至就在五歲的時候,他那柔和的棕色眼睛上面那些有點古怪的皺紋,就給了他的臉一種特色。
牧帥總是說,從一開始,他就是本村的一個可怕的厭物。他愛玩,好奇,喜歡交際,這都還正常;但是,他還有種渴望——說來叫人難過——總是要求更多的東西吃。
雖然格林菲爾德太太把汪德淑夫人給的食物定量稱做是「極端慷慨」的,他卻顯示出了醫生一下便察覺到的那種「犯罪的胃口」。它太完整的體現了汪德淑夫人對下層階級的經驗——儘管食物的供給已經大為超出即使一個成年人的最大需要,他還是被發現在偷。偷到什麼,他就以一種不雅觀的貪婪把它吃掉。他的大手會隔著果園圍牆伸過來,他會對麵包師的大車上的麵包垂涎三尺,乾酪從馬羅商店的閣樓上失蹤,就連豬食槽都不安全。有些農夫走過自己的蕪菁地裡,會發現他的大腳印和他那鑽心的飢餓的證據——這裡撥一棵,那裡撥一棵,那些坑則用孩子氣的狡黠使勁除去了。他吃蕪菁就像人們吃蘿蔔一樣。如果沒有人看見,他會站在蘋果樹下摘著吃,就好像普通孩子在樹叢裡吃黑莓一般。從某一方面看,無論如何,這種食物不充分對於啟星·艾勃萊材的平靜大有好處——因為在許多年中,他幾乎把給他的神食吃得一點不剩。
無可爭議,這孩子是個累贅,而且不得其所。
「他總在到處轉」,牧師老是說,他不能上學,由於空間的明顯限制他不能進教堂。為了滿足那個「最為愚蠢和毀滅性的法律」——這是牧師的原話——指的是0年的「初級教育法案」,曾經想過些辦法,要他在上課時坐在打汗的窗戶外面聽。可是他一在場,其他孩子的紀律便維持不住。他們老是抬頭看他,每當他一說話,便引起哄堂大笑。他的聲音那麼怪!人們只好不要他再來了。
人們也下堅持要他來教堂,因為他那大個子對於虔敬獻身並沒多大幫助。不過,這方面他們可能用不著費多大勁;有充分理由可以推斷,在那大軀體裡的什麼地方,有著宗教感情的細胞。也許是音樂吸引了他。星期日早上,他常常來到教堂,當會眾們都進去了之後,他輕輕地在墳墓之間擇路走來,在門廊旁邊坐到儀式完畢,像一個人在蜂房外面一樣側耳傾聽著。
起初他顯然不夠得體,裡面的人們總是聽見他叭噠叭噠的腳步聲不停地圍著他們禮拜的地方轉,或者發覺他的臉湊著彩色玻璃往裡看,半好奇,半嫉妒,有時,當某一首簡單的讚美詩不知不覺地打動了他,他會非常悲哀地嚎唱起來,還極力注意跟上節拍。這樣,星期天兼做教堂裡的風琴師、教堂堂守、教堂助理、教堂司事和敲鐘人,其餘的日子則是郵遞員和打掃煙囪的小斯洛佩,就會迅速而勇敢地走出來,有些難過地叫他離開。我很高興他說,斯洛佩感覺到了——至少在他較為體諒的時候是如此,他告訴我說,那樣做就像是出外散步卻把狗趕回家去。
但是,小凱多爾斯受到的智力、道德方面的訓練,雖說是片斷的,卻是明確的。從一開始,牧師、母親和全世界都合在一起告誡他,說他的巨大力量是不可以用的。那是種不幸,他得善自處理。他得聽別人的話,照別人說的去做,留神不要打破東西,不要傷害任何東西。特別是不要踩東西,不要推撞,不要亂跳。他應當對紳士們恭敬行禮,感激他們以他們的財產來供給他衣食。他順從地學了這一切,因為他有著可塑的天性和習慣,只是由於食物才偶然長到這麼大。
對於汪德淑夫人,在這早期的日子裡,他表現出一種深深的敬畏。她發現,當她穿著短裙,拿上打狗鞭,做慢和無節制地一邊說一邊揮舞鞭子時,跟他說話最好了。但是有時牧師扮演著導師的角色——小小的中年大衛,氣喘吁吁地數落著一個孩子氣的歌利亞1,非難責備,專斷地下命令。這個怪物如今長得這麼大,誰也不會想到他其實只是個七歲的小孩,像孩子一樣希望引人注意、關切和愛護,還有著孩子的依賴、任性以及沉悶和難受。
【1歌利亞:傳說中的巨人,被大衛用繩拴石打死。】
某些陽光明媚的早晨,牧師走下村路,會遇上個不可解釋的十八英尺高的笨傢伙,在牧師看來,就像是某種新的異教一樣怪誕和令人不快。他叭噠叭噠地走著,脖子朝前伸,在尋找,總是在尋找著孩提時代的兩個基本需要——吃的東西和玩的東西。
他的眼裡會現出一種鬼鬼祟祟的恭敬樣子,想要抬手去摸摸糾結起來的額前發卷。
在有限的範圍內,牧師還有著一點想像力——無論如何,一個人總能有一點點想像力的——而和小凱多爾斯在一起,這想像力便朝著想像他那巨大的肌肉能給別人造成多大的傷害的方向發展。比方說,一陣突然的瘋狂——!又比方,只不過是一時放肆——!不管怎麼樣,真正勇敢的並不是不覺得害怕的人,而是那些能夠克服它的人。每一次,牧師總是把自己的想像壓下去。他總是用一種渾厚清晰的布道者的男中音,堅決果敢地跟小凱多爾斯打招呼。
「是個好孩子嗎,艾伯特·愛德華?」
那個幼年的巨人便蹭到牆根底下,臉漲得通紅,總是回答說,「是啦,先生,正努力著呢。」
「要記住,好好兒的,」牧師說著往前走,充其量不過呼吸稍微加快了一點。出於對自己的大丈夫氣概的重視,他立了一條規矩,不論心裡怎麼擔驚受怕,一旦經過了危險,就絕對不再回頭看他。
一陣一陣地,牧師也給小凱多爾斯單獨上上課。他從不教這怪物認字——沒有必要,但是教他教義問答裡的重要內容——比如對鄰人的義務;又如,只要他膽敢不服從牧師和汪德淑夫人,那神便會極力嚴厲地懲罰他。這些課是在牧帥的院子裡上的,從旁經過的人可以聽到那任性的孩子氣的聲音在吟誦著國教的基本教義。
「要尊崇敬奉國王和他的臣屬。要服從所有我的長官,教師,特別是牧師和主人。對比自己地位高的人要謙卑恭敬現在很明顯,這個成長中的巨人騎在還不習慣的馬上,竟有騎在駱駝上那麼高,人家下准他騎上大路,不僅靠在灌木林的地方不行(在那兒、從牆裡能看見他那傻呼呼的微笑,把夫人氣得不得了),而且在哪兒也不行。他從沒完全遵守過這條禁令,因為公路對他有趣之極。於是,這條公路從一種經常的消遣物變成了一種偷來的快樂。最後,他只被限制在老牧場和高地了。
我不知道如果沒有那些高地,他會幹些什麼。在那裡有廣大的空間,他可以遊蕩好多英里,他便在這個空間中遊蕩著。他從樹上折下樹枝,做出一些大得發瘋的花束,直到被人們禁上;他拿起綿羊,整整齊齊徘成一行行,它們立刻便四散逃開(對此,他總是非常開心地大笑著),直到被人們禁止;他挖開草皮,無目的地掘些大侗,直到被人們禁止。
他在高地上漫遊,一直走到瑞克斯頓的山邊,可是再遠就不行了。因為那邊是莊稼地,那裡的人因為他偷竊他們的塊根作物,又因為對他的巨大身量和下整潔的樣子有著一種膽怯的故意,總是放出汪汪亂叫的狗來轟他。他們嚇唬他,拿趕車的長鞭抽他。他還聽說他們有時也拿短槍打他。往另一個方向,他到了可以看見希克裡勃羅的地方。從瑟士裡斜樹林,他可以望見從倫敦經查塔姆到多佛的鐵路,可是耕地和一個對他疑慮重重的居民點擋住了他再往前走的路。
過了一段時間,木牌出現了——大木牌上寫青紅字,四面八方把他攔住。木牌上寫的是「禁止通行」。他看不懂,可是不久便明白了。在那些日子裡,火車上的乘客常常看見他,下巴支在膝蓋上,坐在緊靠瑟士裡石灰礦坑的高地上(後來他就被安排在這裡幹活),火車似乎在他心裡激起了一種模糊的友好情緒,有時他會對之揮動一隻巨大的手,有時會給以斷斷續續的粗魯的歡呼。
「真大」!望著他的旅客會說。「是個『神食』喂的孩子。據說,先生,一點也不能照料自己——實際上只比自癡強一點,是地方上的一大負擔。」
「我聽說,父母相當窮。」
「全靠地方上紳士的慈善過活。」
每個人都會用一種挺有頭腦的樣子,把這個遠處蹲踞著的巨大人影望上一會兒。
「禁絕這種東西才好,」某個思路開闊的人提出,「抽他們兒千鎊的稅倒不錯,呃?」
通常,旁邊總是有個人聰明得足以用真誠的語調告訴這位哲學家:「這個嘛,先生,您說的頗有道理。」
他也有他不好過的日子。
例如,小河的亂子就是。
他用整張報紙做了些小船,是他看見斯潘德家的孩子做這玩藝兒時學會的。做好便放進水裡,讓它們沿河而下——像些翹起來的大紙帽子。當它們在標誌著艾勃萊宅院周圍私有地的橋底下消失時,他便會大喊一聲,繞過去、跑過托馬特的新開地——老天爺,托馬特的豬該是怎樣嚇得亂竄,把好好的肥膘變成精薄的瘦肉啊!——好到淺灘上去拿回他的船。他的這些船正好從草地邊上駛過,正好在艾勃萊莊院的前面,正好在汪德淑夫人的鼻子底下!疊得亂七八糟的報紙!好哇!
沒有受到懲罰,膽子又壯了一點,他開始搞小孩子玩的水利工程,他拿了個棚子的門當成鐵鍬,給他的紙艦隊挖了個在大港口。正巧當時沒有人看見,他又設計了一個挺巧的運河,弄得水灌進了汪德淑夫人的冰窖。最後,他築了條壩,只用幾門板土,便將河水截斷——他準是干的像個推土機似的——河水猛漲過灌木林,沖走了斯萍克斯小姐的畫架和她所曾開始畫過的最有希望的一張水彩畫,或者,至少是沖走了她的畫架,還弄濕了她的衣服,一直濕到膝蓋,害得她氣急敗壞地逃進屋去;接著,大水漫過菜園,穿過綠色園門流到路上,經由肖特的水溝,又流回河裡。
這時,牧師正在和鐵匠談話。見到一些擱淺的魚難過地跳出流水漫過後留下的水坑,又看見河床上有著成堆的綠色水草,覺得很奇怪,十分鐘之前,這裡還有八英尺多深清涼的河水呀。
這之後,小凱多爾斯被自己行為的後果嚇壞了,逃出家門,躲了兩大兩夜,只是餓壞了才回來,帶著堅忍的鎮靜,忍受著猛烈的責罵。這責罵之厲害,是他一生中從這快樂的村莊所得到的唯一與他的身量相你的東西。
在這以後,汪德淑夫人緊跟著她發出的咒罵和禁食的懲罰,又加上了一道諭旨。她首先是對僕人領班說的,這道諭旨嚇了那領班一跳。他當時在收拾早餐桌,夫人正在小鹿來吃食的大陽台的高窗前向外看著。
「約白特,」她以最獨斷的聲調說——「約白特,那東西必須幹活,自己掙飯吃。」
她明白表示,不僅讓約白特(這是容易的),而且也讓村裡所有的人——包括小凱多爾斯在內——都明白,在這件事情上,正像在所有的事情上一樣,她是說話算數的。
「讓他幹活,」汪德淑夫人說,「這就是對凱多爾斯少爺的勸告。」
「這個勸告,我覺得是給全體人類的呢,」牧師說,「單純的義務,適度的週而復始,播種,收割——」
「一點不錯,」汪德淑夫人說,「這正是我常常講的。魔鬼總會給游手好閒的人找點壞事來做。至少對勞動階級是這樣。我們對女僕從來就是照這個原則辦的。我們讓他幹什麼活呢?」
這方面有一點困難。他們想出過許多事,他們讓他代替騎馬的信差送電報或是急信;又給他找了個大網兜,以便於讓他搬運箱子和行李,使他漸漸習慣於勞動。他似乎喜歡幹活,把這看作一種遊戲。一天,汪德淑夫人的管事金克爾看見他給夫人搬一個假山時,靈機一動,想起讓他到夫人的緊挨著希克裡勃羅的瑟土裡斜樹林石灰礦山去幹活。這個主意付諸實行了,一時,他們似乎解決了他的問題。
他在石灰礦山幹活,起初有一種孩子做遊戲般的熱情,往後習慣便起了作用——挖呀,裝車呀,拿有軌的手推車運呀,把裝滿的車一直推到側線上去,又用絞車把空車拉上山來——最後、他一手包辦了這整座礦山。
我聽說,金克爾毫不含糊地利用這個孩子為汪德淑夫人辦子大事,向他卻除了食物以外,什麼消耗都沒有。可就這樣,也從來沒有止住她將「那個東西」指摘為靠她的慈悲過活的大寄生蟲。
當時,他總穿著一種大口袋布的罩衣,拼綴起來的皮褲子,帶蹄鐵的木鞋。頭上有時扣著個怪東西,原來是張用舊了的蜂房草編的椅子,不過平日他多半光著頭。他在礦山有力地,從容不迫地轉來轉去。牧師在他的例行巡視中,差不多總是中午到他那裡,發現他正拿脊背朝著全世界,不知羞恥地吞嚥著他那大量的食物。
他的飯是每天送去的。各種帶皮的穀物摻在一起,放在一輛推車裡——是輛有軌小推車,就像他老是不斷往裡裝石灰石的推車一樣。車上的糧食,他拿到一個舊石灰窯裡烤熟了吃。有的時候,他往裡摻上一口袋糖。有的時候,他坐在那裡舔一塊我們用來給牛舔的鹽,或者吃著一大塊海棗,裡面砂子、石頭什麼都有,就是我們在倫敦看見人們拿車推著的那一種。喝水呢,他走到希克裡勃羅燒焦了的試驗飼養場那邊的小河去,把臉俯到水面喝。正是由於他這樣喝水,神良終於又從而擴散開來。起初是河邊野草長成林,接著是巨蛙、大鱒魚和大得擱淺的鯉魚,最後,整條河谷的植物都長到大得嚇人了。
大致一年之後,鐵匠家前面的田地裡,一種奇怪的蛆一樣的怪物長得那麼大,變成了那麼可怕的叩頭蟲和金龜子——小孩子把它們叫做摩托金龜子——它們把汪德淑夫人趕到外國了。
不久,神食在他身上的作用又進入了一個新階段。他不顧牧師那些簡單的說教——這些說教的目的,是想將適合一個巨人農夫的普通的自然的生活以一種最完全的和最終的方式加以修剪。他開始提問題,開始注意種種事物,開始思考。當他由童年進入青年後,越來越明顯地可以看出,他的思想有其自己的發展過程——全然不受牧師的控制。牧師極力不去看這種令人苦惱的現象,可是——他仍然能夠感覺到引起年輕的巨人思考的東西就在他周圍。由於他的視界廣闊,他常常看到許多東西,他肯定完全偶然地看到了許多人類生活的場景;同進也開始明白,儘管他有著這種笨手笨腳的巨大身體,他也是個人;他肯定越來越清楚,由於他這種可悲的特點,該有多少東西是他所看不見的。那種學校裡招人喜歡的嗡嗡聲,那種有著華麗外表的宗教及其發出的如此甜蜜的音樂聲,那小酒店裡歡樂的合唱,那些他從漆黑的外面往甲看見的燭光或爐火照亮的溫暖的房間,或是板球場上那種使他不能完全明白的激烈運動和在周圍引起的興奮呼喊——這一切肯定強烈吸引著他那渴望友伴的心。也許是他到了青春期的關係吧,對於情人們的種種行為,對於互用喜愛,成雙作對,對於那種生活中如此重要的親暱,他十分感興趣。
一個星期日,剛好是星星、蝙蝠和鄉村生活的激情出來了的時候,碰巧有一對青年人在愛情巷「互相親個嘴」,濃密的樹籬從這裡一直伸展通向上區。他們像任何情人在這溫暖寧靜的夜空之下所能有的那樣安全,正在做出這種小小的感情的表現。他們以為可以想像的打擾,只能沿巷而來,那是可以看見的;朝向寧靜的高地的十二英尺的樹籬,對於他們似乎是個絕對可靠的保障。
可是突然——不可置信地——他們被舉了起來,被分開他們發現自己被插到腋窩的一根拇指和一根食指所舉起,發現小凱多爾斯迷惑的棕色眼睛在仔細看著他們飛紅的臉。他們當然被這種處境所造成的情緒弄得說不出話來了。
「你們為什麼幹這種事?」小凱多爾斯問。
我聽說,這種尷尬局面一直持續到那情郎想起了他的大丈夫氣概,激烈地大聲喊叫,威脅,還說了些在類似情況下男人的褻瀆神明的話,叫小凱多爾斯把他們放下來,不然就要如何如何,這時,小凱多爾斯也記起了他的禮貌,確實把他們客客氣氣地、小心謹慎地放了下來,而且近得讓他們便於繼續他們的擁抱,然後遲疑地俯視了他們一會兒,才在星光下消失了。
「可我覺得真是傻,」那情郎後來告訴我,「我們幾乎彼此看不見——一下子就那樣被人捉住了。
「我們正在接吻——你知道。
「奇怪的是,她說這事全怪我,」情郎說。
「她氣沖沖地嚷了一陣,回家的路上不跟我說話了。
巨人開始了調查,這是沒有疑問的。他的心,很時顯,在發出問題。到當時為止,他問過幾個人。就像上面說的那種情況,可是、他們只使他更煩惱。據說他的母親有時就受到盤問。
他總是到母親小屋後面的院子裡,仔細查看地上沒有母雞和小雞,才背靠著穀倉慢慢坐下。一下子,那些小雞便蜂擁而上,啄著他全身衣服的針眼裡帶的石灰膏,它們全都喜歡他;如果天在颳風,要下雨,凱多爾斯太太的小貓就會彎起身子,衝進屋裡,爬上廚房爐欄,轉身,出來,爬到他腿上又爬到他身上,一直爬到他肩膀上,呆一小會兒,接著——噓!把它趕開。它又從頭來,就這樣玩下去。小描對他可信任著呢。有時由於快樂,小貓把爪子伸到他臉上,可是他從來不敢碰貓,因為他的手沒輕沒重,而小貓是那麼脆弱;另外,他也喜歡叫它抓搔。過一會兒以後,他就要問他母親一些傻問題了。
「媽媽,」他問道,「要是幹活有好處,為什麼不每個人都干呢?」
他母親會抬頭看著他,回答說:「只是對我們這樣的人有好處。」
他會沉思一下,又問:「為什麼呢?」
這問題沒有得到回答。
「媽媽,幹活是為的什麼呢?為什麼我要一天天挖石頭,您要一天天洗衣服,可汪德淑夫人卻總是坐著馬車到處轉。媽媽,她還到那些漂亮的外國去旅行。為什麼我們全不能去呢,媽媽?」
「她是位夫人,」凱多爾斯太太說。
「哦,」小凱多爾斯深沉地想著。
「要是沒有老爺太太們給我們活兒干,」凱多爾斯太太說,「我們窮人可怎麼掙錢過活呢?」
這話可得消化消化了。
「媽媽,」他又問,「要是壓根兒沒什麼老爺太太,那一切東西不就都是我們這種人的了嗎,要是那樣——」
「老天保佑,這討厭的孩子!」凱多爾所太太會說——自從斯金納太太過世以來,由於有個好記性幫忙,她變成了個多嘴多舌、精力充沛的人了。」就從你可憐的外婆歸天以來,你就沒有安靜過一會兒。別這麼問東間西的瞎說一氣了。要是我當真回答起你的問題來,你爸爸就得上別人家裡找晚飯吃了——更不用說這堆衣服洗不完。」
「好吧,媽媽,」他奇怪地望她一會兒後會這樣說,「我不是想讓您著急。」
於是,他就會繼續想他的問題。
四年以後,當牧師最後一次看到他時,他還在思考。牧師如今已不再是成熟的,而是過熟的了。你們設想一下,這位老紳士的樣子顯然老了一些,他的手有一點點抖動,他的信心也有一點點動搖,可是,考慮到神食給他和他的村子造成的麻煩,他的眼睛仍要算明亮快樂的。有些時候他是嚇壞了。有些時候他受到過煩擾,但能道他不是還活著,他不還是他嗎?這麼長長的十五年——簡直是永恆的一個好樣本——他對這種種麻煩習以為常了。
「是種騷亂,我承認,」他總說,「情況變了,許多方面都變了。從前一個孩子就可以去除草,現在得是個大人,遼得帶著斧頭和鐵撬棍——至少靠近叢林的一些地方是如此這條河谷在我們這些老派人看來,確實是有點奇,原先沒有灌溉時是河床的地方,現在長的麥子——像今年這樣——竟有二十五英尺高。二十年前這邊的人用老式大鐮刀,用馬車運穀物回家——一種單純的正當的歡樂。再稍微地喝他個醉,再來點天真無邪的嬉戲。可憐的汪德淑夫人——她可不喜歡這些革新。非常之保守呀,可憐的夫人!她有點十八世紀的派頭,我向來這麼說。她說話就是如此。直截了當,精力充沛。
「她死得相當可憐。那些個大草長進了她的園子。她並不是那種愛收拾園子的女人,可是她喜歡讓她的園子井井有條——東西種在哪兒,就在哪兒長——控制得住。東西長得出了奇,擾亂了她的思想。她不喜歡那個年幼的怪物不斷的入侵——至少她開始覺著他老從牆頭上面盯著她。她不喜歡他,他高得差不多跟她的房子一樣了。這對她關於比例的意識是個刺激和震動。可憐的夫人!我原希望她活得比我長。是有一年我們這兒的大金龜子害的。它們從那種大幼蟲變出來——幼蟲大得像老鼠,可噁心啦——在河谷的草地上。
「還有那些螞蟻,毫無疑問,對她也有影響。
「自從一切都變得顛三倒四的以來,如今哪裡都沒有了寧靜與和來。她說,她覺得自己還是去蒙特卡洛好些。她就走了。
「聽說她賭得可凶啦。死在那兒的旅館裡。非常可悲的下場。離鄉背井。不是——不是我們料想得到的。我們英國人民天生的領袖。如魚失水。所以嘛。
「可是,結果呢,」牧師嘮嘮叨叨地說,「結果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當然是個厭物。小孩子們不能像過去那樣到處跑了,怕螞蟻咬了什麼的。也許這樣倒好。常有這種說法,——好像那東西會使一切發生變革。可是有著一種什麼東西在抵制新的力量。我當然不知道。我可不是你們的那種現代哲學家——什麼都用以大和原子來解釋。進化。這一類的胡說八道。我指的是那種說神學不包括一切的說法。問題是理由——不是理解。成熟的智慧。人的天性。不變性。隨便你怎麼叫它都成。」
這樣,終於到了最後的那一次。
牧師對即將落到頭上的事兒一點沒有預感。他照二十年來的習慣走過法辛高地,來到了他平素看小凱多爾斯的地方。他在爬上石灰石礦山時有點氣喘,——他早就失去了那早年肌肉強健的基督徒的闊步——但是小凱多爾斯沒在幹活。後來,當他繞過開始籠罩遮蔽斜坡樹林的巨型羊齒植物叢後,一下看見了那個大怪物坐在山上的身形——他望著世界在沉思。凱多爾斯膝蓋縮著,以手托腮,頭部微傾。他背對牧師坐著,所以看下見牧師那雙困惑的眼睛。他一定在專心致志地思索——至少他坐著一動也不動。
他一直沒有回頭。他一直不知道這位對他的生活有過這麼大影響的牧師在最後一次望著他,望了很久——他甚至都不知道牧師在那裡。(如此之多的訣別不正是像這種樣子嗎。)牧師當時猛然想到,世界上竟沒有一個人能猜到一點點,當這個巨人覺得應當丟開工作休息一會兒的時候到底在想些什麼。可是他那天實在懶於探究這個題目了,他從這個念人又回到了自己思想的舊軌道。
「不變性,」他自言自語他說著,沿小路慢慢走回家去。這小路已經不是照過去那樣筆直橫過草地,而是繞來繞去地避開新長出來的巨大草叢。」不!沒有什麼東西變化了。尺寸算不了什麼。那單純的循環,那共同的使命——」
那天晚上,全無痛苦地、不為人知地,他自己走上了那條共同的道路——走出了那個他終生否認的變化之謎。
人們把他埋葬在啟星·艾勃萊的教堂墓地,靠近最大的一棵紫杉,一塊樸實無華的墓碑鐫刻著他的墓誌銘——結尾是,唯其不變,是以永恆——這碑幾乎就被一棵大的帶纓穗的草遮住看不見了,草粗得連大鐮刀和羊都對付不了,它們從神食起了作用的滋潤的河谷濕地長出來,像霧一樣,漫覆了全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