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新世界 第三章 貝爾坦節與除夕 文 / H.G.威爾斯
昨天,母親忽然逝世了。這對我是個重創。
當時,醫療條件還不那麼優良。一位大夫草草地檢查了她的病情後就開始進行治療。她一直在發燒,精神萎靡,很快就死去了。我不知道當時是怎樣進行搶救,當一切都過去時我居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當時,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熱鬧非凡的大貝爾坦節(註:貝爾坦節(BeltaneFestival)是過去的一種消除垃圾的焚燒活動。)上了。在我們的年歷上,每年從五月一日開始就要舉行貝爾坦節。這是每年十次焚燒垃圾活動的第一次,表示新的一年到來了。如今的年輕人很難想像我們到底要燒燬多少廢棄物。如果我們沒有規定某一天某一時刻來處理它們,那麼到處都不可避免地瀰漫著因燃燒垃圾而產生的連續不斷的惡臭。
我當時特別忙於完成我的那份清除垃圾的工作,所以,我沒有注意到巨變對我母親產生的微妙的影響。實際上,我有點懷念她。她當時的臉色發紅,很想說話。
到了貝爾坦節前夕,我們在羅切斯特的大搜查已經結束。我順著山谷來到了斯威星裡去幫助銀行在那兒的機構將股份分類。我發現那兒的活兒不多。
就是在那兒,安娜通過電話找到了我,告訴我,母親已於早上,我剛離去不久後去世了。
一開始,我不敢相信是事實。這突然的消息使我感到難以站立。我似乎從來就沒想到過這一時刻的到來,我又幹了一會活兒,然後,處於一種麻木不仁精神狀態中,後來才啟程到羅切斯特去。
當我到那兒的時候,辦公室的人已下班了。我被人領著去看面色蒼白但神態安祥的媽媽。她的面孔安靜而冰冷,看上去有點陌生,她躺在白色的花叢中。
我獨自走近她,呆在靜靜的屋裡,在她床邊站了好久。我坐下,沉思起來……
終於,隨著我內心深處的孤獨漸漸地消失,我平靜下來,靜靜地走出屋子,又走入外面的世界,走進那個耀眼的、煥發著生機的世界中,走進那個嘈雜、歡樂的世界中,走進那個準備焚燬廢棄物的世界中。
我記得第一次過貝爾坦節是我一生中最可怕最孤獨的夜晚。那晚的事情不斷在我的腦海裡閃過。
我記得我站在羅切斯特大宅子的樓梯間(儘管我已記不得我是怎麼從停放母親的屋子來到那兒的)。
就在我下樓時,正好遇
到安娜上樓。她剛聽說我回來了,就匆忙上樓來見我。她站住了,我也站住了。我們緊緊地握著手。她像女人那樣認真地端詳著我的樣子。於是,我們就這樣呆了幾秒鐘。我無話對她說,但是,我可以感覺到她的情緒很激動。我想了一下,對她緊握的手做出反應,然後鬆開了手。我仍舊向樓下走去,又開始全神貫注地做自己的事。當時,我根本不想知道她在想什麼,她感覺怎麼樣。
我現在仍記得晚間走廊裡柔和的燈光,仍記得我是怎麼機械地邁著步子走向餐廳的。我突然看到了那些小桌子。當有人在我面前把門推開時,我聽到一陣談話的聲音,我覺得自己並不想吃東西……
那之後,我記得我走過門前那片開闊的草地。我的目的就是單獨一人在荒野上呆一會兒。有人從我身旁走過對我說帽子,我才發現我出來時沒戴帽子。
有一段時間我想起了落日的餘輝灑在草地上一片金黃,金黃的草地上只有一道長長的影子。這世界沒有了內蒂,也沒有了母親,對我來說變得異常空曠。再想她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可內蒂又回到了我的意念中……
後來,我來到荒野上。我繞開坡頂……那裡正在堆柴點篝火,專走人少的地方走。
看得很清楚,我坐在樹林外的籬笆門那兒,那是坡頂下一塊起伏的地方,正好掩住了山頂上的篝火和擁擠的人群。我望著落日,欣賞著晚霞。金色的大地和天空看上去就像是個小氣泡,飄浮在人類生活的地球上……
後來,在暮色蒼茫中,我沿樹籬之間一條不為人所知的、蝙蝠常出沒的路走去。
那晚,我沒有進屋睡覺。我感到飢餓,後來吃了東西。那是接近午夜的時候,我是在通往伯明翰城的路上的一家小店裡進餐。那兒離我家只有幾英里遠。我本能地繞開坡頂,那裡人太多,而這兒也有許多人。我只好和另一個人一塊使用一張桌子。
不久,每座山頂都升起了一團小小的郁金花形的火焰。周圍是一簇簇的人影,點綴在花瓣的根部,而旁邊的人則被柔美的夜色融化了。離我不遠的地方傳來嘈雜的人聲、大火燃燒時的辟啪著。我離開大道,走上小路,漫步在田野上,盡量避開人們。
我漫步到一塊荒涼的草地,躺在一塊窪處的陰影裡,凝視著天上的星星。耳邊不時地傳來貝爾坦節燃火的颯颯聲、熱鬧喧囂之聲。這大火燒燬了一個逝去的時代的愚蠢。這聲音中混雜著人們的喊叫聲和渴望解脫禁錮的祈禱聲。
後來,我想到了母親,想到了我再一次變得孤獨的,內心再一次充滿了對內蒂的深深的想念。
那晚,我想了許多事情,主要想的是在巨變甦醒後心中充滿的愛和溫情,想到了更多的需要,那種我所沒有得到滿足的需要,只要我的母親活著,她就在一定程度上擁有著我的心。她提供給我養料,使我的情感得以寄托,並且填補了我靈魂的空曠。可是,原本可以得到的慰藉卻突然消失了。
我實在記不清我是什麼時候站起,然後,在午夜的火光中我搖搖晃晃地走在曲曲折折的山谷裡,我記不清是怎麼躲開那些在半夜三、四點鐘又說又笑朝家走去的人群。他們重新振奮起來。
黎明時分,當世界上令人興奮的大火成了灰燼不再發出火光時,那是一個黯淡的黎明,我穿著薄薄的夏裝在晨風中戰慄。我穿過一片原野來到了一小塊開滿淡紫色風信子的矮樹林裡。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使我站住。我站住,心中十分奇特,接著我離開道路走了十幾步。一種奇形怪狀的樹又出現在我的記憶裡。這就是那個地方。我曾站在這兒,放了我的舊風箏,用我的左輪槍去練習射擊。我想要學會射槍,以便有一天遇到弗拉爾時有用。
風箏和槍都已不在了。我過去所有的激情和利己行為,都已經在貝爾坦節的大火中化為飛灰。
我回到了羅切斯特的大宅屋,感到很疲勞,也很沮喪。對蒂毫無結果的思念搞得我沒有一點鬥志。我根本就沒有想起躺在我面前的母親。
強烈的痛苦把我引到大屋來,再看一眼母親臉上的寧靜。
當我走到那間屋子時,一直坐在敞開的窗旁的安娜站起來迎接我。她臉上帶有焦急地期盼著誰的神色。由於守候了一宿,她的臉色有點蒼白。一整夜,她都在守望著死者,觀看外面貝爾坦節的大火,同時期待著我的到來。……我默默地站在她與床之間……
「威利。」她輕聲說,同時,眼睛和舉止流露出憐憫和同情。一種看不見的神秘的力量把我們引向一起。母親臉上的表情變得很堅毅很威嚴,我撲向安娜就像一個孩子撲向保姆。我用雙手摟著她結實的肩膀。她用雙臂抱緊了我。我的心一下子鬆弛了下來,我把臉埋在她的胸前,虛弱地依附著她,不禁失聲痛哭……
她摟著我,悄悄地對我說:「好了,好了!」那樣子就像一個成年人在溫柔安慰著一個孩子。……忽然,她開始親吻我。於是,我也親吻著她……
突然,我們停了下來,分開地站著,互相凝視著。
好像在我觸到安娜的嘴唇時,我對內蒂強烈的思念一下子煙消雲散。我愛安娜。
我們來到了當時的市政廳。我們在那辦理了結婚手續。
一年後,我們有了自己的兒子。
我們經常對視著,親密地交談著。
她是我忠實的朋友,永遠如此。有一段時間,我們彼此熱戀。她一直愛著我,使我心裡充滿了真誠的感激。我也一直愛著她。當我們的手相接觸,眼睛投出溫存的目光時,從那時以至我們的整個一生,我們彼此都可以得到及時可靠的幫助和庇護。我們彼此交談極為坦率,毫無保留。……
過了一段時間後,我對內蒂的愛和強烈的嚮往又重新出現了,就好像以前從未淡漠過。我愛內蒂,我愛所有像內蒂一樣的人,那些在聲音、眼睛、體形和笑容上像內蒂的人。在我妻子和我之間,根本就沒有愛與美的女神阿芙羅狄蒂的那種痛苦,它根本就不能削弱我們相互之間的愛。因為,在我們這個已經發生了巨變的世界,愛是無限的。它就像是一個金色的大網籠罩著我們的地球,包容著整個人類。我們都覺察到了這一點。我們尷尬地把這種感覺置於一邊。弗拉爾的話表達了我的想法。他說:明天我們應該會面,再告別。因此,我們的相遇應為下一次的會面做一簡要的安排。我們決定三人一起到蒙頓的小酒店,在那一起吃午餐……當然,我們當時只能說這些……
我們有些尷尬地分手了。我仍然在村莊的路上行走,沒有回頭看。我對自己的做法頗感驚訝,困惑不解,就好像我發現了什麼東西在注視著我,與我為難,會干擾我的計劃。我第一次心事重理地返回,沒有急著去做麥爾蒙特的工作。我繼續想內蒂。我的思想忽然間又被內蒂和弗拉爾所困擾。
我們三人的談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裡。那是在黃昏,談話的內容很新鮮,也是很簡單。三人都顯得年輕,很高興,臉上佈滿紅暈。我們帶著某種天真的羞澀講座著巨變後人們需要解決的最難以解決的問題。我記得我們對此談得很少。人類生活的固有的陰謀,目光短淺的爭奪,貪婪卑鄙的侵略,人與人之間的嫉妒與冷漠,所有這些都解了,消逝了。我們現在被丟在了什麼地方?這就是我們以及成千上萬的人正在討論的問題……。
不知為什麼,我與內蒂的最後一次會面和蒙頓小酒店的女老闆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蒙頓小酒店位於舊秩序下一個令人愉快的小地方。小酒店異常紅火,經常有一些從夏弗姆伯裡來的遊客造訪。那裡提供午飯和茶點。它有一片玩耍的草坪,草坪周圍是一些爬滿蔓生植物的涼亭。四周種滿了金魚草,蜀葵,飛燕草和許多人們熟悉的夏季植物。這些後面襯著的是月桂樹和冬青樹。在樹木之上可以看見酒店的山牆。天空下青銅色的山毛櫸樹遮映出一塊路標,路標上畫著騎白馬的喬治殺死了一條惡龍。
當我在這令人愉快的地點等待內蒂和弗拉爾時,我和女店
主攀談起來。
她的肩膀很寬,面帶笑容,臉上長著黑斑。我和她談起了巨變的那天早晨。這位慈母般的紅頭髮的健壯女人敏感地肯定說世界上的一切都要變好了。她說話時那種自信以及她的聲音使我在和她交談時就喜歡上她了。
「現在我們醒來了。」她說,「那些原本失去神智的各種事物都將恢復理智。為什麼?唉!我確信!」
她和善的藍眼睛裡的目光友好地碰到我的目光。她說話停頓時,嘴唇露出一種隱秘的甜蜜的笑容。
舊的傳統根深蒂固地影響著我們。當時,英國所有的酒店收費都很驚人。於是,我問我們的午餐該付多少錢。
「付不付隨便。」她說,「現在是假期。我想,不管我們怎麼賣,我們都得付錢,掙錢。我確信,現在再也不會像以往那樣費神費力了。這是我一直想弄清楚的問題。我經常透過叢林窺視,經常困惑地思考:對於我和周圍的人來說,什麼是公正呢?什麼會使他們感到滿足呢?那不是我所關心的錢。請相信吧!世界會發生很大的變化。但是,我將一直呆在這兒,並使人們……那些過路的人感到幸福。當人們愉快的時候,這兒就是一個快樂的地方。只有當他們內心嫉妒、卑劣、厭倦時,當他們暴躁、酒力發作時,魔鬼撒旦才會侵犯這個樂園。我在這兒見過許多人歡樂的臉龐,許多人像朋友一樣又來了。但是,將來的事情不會和過去一樣了。如今,各種事情都在恢復常態。」
這個豐滿的女人充滿希望地微笑著,她說:「你和你的朋友們將會吃到煎蛋卷,那剪蛋卷……味道好極了!我感到這些天我的廚藝勝過以往。我很高興為你們做……」
就在這時,內蒂和弗拉爾出現在酒店外長滿深紅色玫瑰的質樸的拱廊下。內蒂身著白衣,戴著一頂遮陽草帽,弗拉爾則一身灰色。
「我的朋友們來了。」我說。
但是,由於巨變帶來的魔力,有某種東西像雲影一樣從我心靈的陽光中掠過。
「挺不錯的一對兒。」女店主說。
此時,他們正穿過柔軟的綠地向我們走來……。
他們真的是挺不錯的一對兒。但是,這卻沒能使我開心。不過,看到他們,反倒使我有些難受。
這種舊報紙,《新報》的首次再版,是過去最後的一塊殘片。這種舊報一般只有有眼光的人才保留。一看見這張舊報,我一下子跨越了50年,看到了我們三個人正坐在走廊的桌旁。我又聞到了周圍空氣中飄逸著的玫瑰花甜美的味道。在長時間的逗留之後,我聽到從花壇裡的花叢間傳出的蜜蜂的嗡嗡聲。現在已是新時期的早晨,而我們三個人卻還穿著過去的衣服。
我看到自己黑黑的,衣服破舊,下巴上仍然帶著被裡德卡爵士打的青紅腫塊。
弗拉爾坐在我對面的角落裡,身體健康,衣著整潔,默默無語。他比我大兩歲,但是,他的氣質使他看起來並不比我風數大。
內蒂坐在我的對面,一雙黑黑的眼睛望著我。我覺得她比以往更端莊更美麗。她還穿著我在公園裡碰到她時穿的那件白色衣服,修長的脖頸上仍然戴著那串帶有一個小金幣的珍珠項鏈。她還是原來的裝束,但又好像變了許多了。原來,她是個女孩子,瑞已經是個婦人了。
巨變給我帶來的是極度的痛苦和極度的驚詫。在綠色桌子的那一端,鋪著一塊乾淨的桌布。桌上擺著豐盛的午餐和簡單的食具。我身後的綠色花園裡陽光燦爛。我又看到那一切了,我又坐在那裡了,一邊尷尬地吃著東西,一邊看著桌上那張《新報》。弗拉爾在說道著這場巨變。
「你想像不到,」他說著,口音清晰,帶著肯定的語氣,「巨變銷毀了我多少東西。我還沒有醒悟過來。我們這類人是花費了多少精力才造就出來的呀!以前,我從來沒想過。」
他把身體傾向桌子面對著我,顯然想讓別人更好地理解。
「我發現我就像是從自己的殼裡鑽出來的……又柔軟又新奇。人們教我按照某種方式著裝,按某種方式去行事,按某種方式去思考。我現在才發現所有這一切有多麼狹隘,多麼荒唐,多麼可笑!所有這一切都是上層社會的陳腐之辭。我們彼此做的事合科禮儀,目的就是和世界上的其他人區分開來,保持距離,成為自己的一團。不錯,都是紳士!但是,卻仍然使人難以理解……」
我現在還依稀記得他在說這些,看到他挑起眉頭,愉快地笑著。
他停了下來。他一直想要說這些事,但是,這並不是我們必須談論的。
我向前探著身子,緊緊地撐著我的眼鏡,說:「你們何時結婚嗎?」
他們彼此望著。
內蒂慢慢地說:「當我出走時,我並沒有這個打算。」
「我知道。」我說,我努力抬起頭來,眼睛碰到了弗拉爾的目光。
他回答我說:「我想,我們兩人已經難以分開……但是,我們出走本身卻是一種瘋狂。」
我點點頭,說:「所有的情慾都是如此。」說完,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話。
「我們為什麼會做這樣的事呢?」他說著,突然轉向內蒂。
她的手緊緊地托著下顎,眼睛向下看著。
「我們必須那樣。」她有些不知怎樣回答。接著,她忽然把想說的都傾瀉出來。
「威利。」她直率地對我說,同時,眼睛懇求地望著我。「我本不想那麼無情對待你。真的,我不想。我一直在想著你,一直不斷地想著,還有我父親和我母親。但是,這根本不能動搖我,也不能動搖我的選擇。」
「選擇!」我說。
「似乎有什麼東西指揮著我。」她承認,「那是一種無法度量的……」
她做出顯示絕望的姿勢。
弗拉爾的手指在桌布上劃了一圈,然後面向我。
「有什麼東西在告訴我『帶她走』,一切都在指示我。那是一種瘋狂的衝動,為了她。我不知道。一切都在鼓勵我那
樣做,否則,一切都會變得沒有價值。」
「接著說。」我說。
「當我聽說了你棗」
我看著內蒂,說:「你從來沒有告訴他我的事?」我感到過去的事把我刺疼了。
弗拉爾替她回答說:「沒有。可是,事情明瞭了。那天晚上我看見了你。我的本能告訴了我。我知道那就是你。」
「你要打敗我?……如果有可能,我會擊敗你。」我說,「你說下去!」
「一切都在成就這件生活中最美好的事情。那是一種完全不管後果的氣勢,是一種危險的行動,它可能意味著我的政治生活和其他方面的失敗。因為那就是我所追求的東西。這樣更好!對內蒂來說,那意味著失去一切和痛苦。理智健全的人,有教養的人誰也不會讓我們這樣做。但這會使得事情比以往更偉大。我具備一切有利的條件。我卑劣地利用了它們。」
「對。」我說,「沒錯。但是,同樣陰暗的情緒刺激了你,也刺激了我去追趕。我拿著手槍,而且由於憤怒而哭泣。還有,內蒂,『給』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你是怎麼摔下懸崖的?」
內蒂把手放在桌上。「我也說不清那是什麼意思。」她對我坦白說,「姑娘們不像小伙子那樣能看到對方的思想。我就沒有看到。所有細小的卑劣的動機都超過了『必須』的尺度。惡劣的動機!我一直想的就是他的衣著和外表。」她說著,眼睛一亮,瞥了弗拉爾一眼。「我一直想的就是像位太太一樣坐在旅館裡,身旁都是像管家一樣的男人在服務。這就是可怕的真實原因!威利!事情就是如此卑鄙!甚至比這更卑劣!」
我可以看出內蒂此刻在懇求我的饒恕,態度極其誠懇。
停了一下,我說:「不都是卑劣。」
「對!」他們同聲說。
「但是,女人的選擇要多於男人。」內蒂接著說,「我在一本漂亮畫報上看見過。你知道嗎?就是那種夾克衫……好像有什麼東西……你不介意我講出來吧?至少,現在你不要在乎!」
我點點頭說:「現在不。」
她平靜而真誠地對我說,就好像在對我的靈魂說,想要把真實的情況告訴我。「在你們的衣服料子上有一種毛絨絨的東西。我知道被這種東西攪得心旌搖蕩有點可怕。可是,它們確實動搖了我。過去,不也承認過!我恨克萊頓,恨克萊頓的骯髒,恨那間廚房……你母親的那間可怕的廚房!此外,威利,我還怕你。我不瞭解你,而我瞭解他。現在不同了。可是,當時,我知道他對我有何意義。而且,我喜歡他的聲音。」
「對。」我對弗拉爾說,一邊悄悄地有了這些新發現,「對,弗拉爾,你嗓音很動聽。真怪!以前我怎麼從來沒注意到!」
我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剖析著我們的情感。
「天啊!」我喊著,「還有我們的理智想阻擋我們的交情,我們難以的表述的慾望激情。這些慾望包括接觸,視覺交融和情感交流就像一隻落湯雞在水中咯咯地叫個不休。」
弗拉爾笑著贊同我的這個比喻。他進一步說:「一周前,我們就在自己的雞籠裡咯咯地叫個不停,隨波起伏。一周前就是這樣。但是,今天……」
「今天,」我說,「風已經不再刮了。世界上的風暴已經過去。每個小雞籠都奇跡般地變成了一艘勇往直前的艦船。」
「我們該怎麼辦?」弗拉爾問。
內蒂從我們面前的碗裡抽出一支紫紅色的石竹花,然後,小心地把花萼彎下來,一片一片去掉花瓣。我記得談話時,她一直這樣做。她把這些撕碎的紫紅色花瓣放成一排,不停地玩著它們。最後,當剩我一個人和這些碎片在一起時,圖案還沒有擺好。
「好了。」我說,「事情似乎很簡單。你們倆……」我把後半句「彼此相愛」給省略了。
我停了下來。他們用沉默……若有所思的沉默回答我。
「你們互相屬於對方。我已經把這事想過了,從不同的角度思考過。我剛巧想要,這是不可能的事。我的行為太糟糕了。我無權去追擊你們。」我面向弗拉爾,「你要盡對她的義務嗎?」
他點點頭,表示同意。
「無論什麼社會壓力,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不會使你退卻?」他一邊回答我,一邊用誠實的目光注視我。
「不會,不會!」
「過去我不認識你。」我說,「過去我認為你是另外一種人。」
「我過去就是那樣。」他插話說。
「現在,」我說,「一切都變了。」然後,我停了下來。因為我的思路叉開了。
「至於我,」我一邊說,一邊瞥了一眼直視地面的內蒂,然後向前坐了坐,眼睛望著我們之間的花朵,「既然我被內蒂煩惱,或將被內蒂困擾;如果這種困擾是極富情慾的萌芽;既然看到她為你所有,而完全為你所有是我所難以忍受的,我就得走,離開你們。你們應該躲避我,同樣我也應該避開你們。……我們必須像《聖經》中的雅各與埃索一樣分開。我要把我的全部注意力關注到其他事情上去。畢竟這種情慾不是生活的全部!或許這是野蠻伯生活,但不是我的生活。決不是!我們必須分離,而且我必須注意過去。除此,還能怎樣?」
我沒有抬頭看,緊張地坐著,同時,想把那些紅色的花瓣永遠印在腦子裡。但是,我感覺到了弗拉爾表示贊同的目光。接著是一陣沉默。
然後,內蒂開口了。
「但是,」她想說話,又吞了下去。
我稍等了等,然後,歎了口氣,向後靠的椅子上。我笑著說:「既然我們都很冷靜,事情就更簡單了。」
「簡單嗎?」內蒂打斷我的話問。
我抬頭看看,發現她的眼睛望著費拉爾。她說:「你知道,我喜歡威利,把一個人感覺的東西說出來是很難的。但我不想讓他就這麼離開。」
「但是,」弗拉爾反對說,「怎麼?」
「不。」內蒂說,一邊把已經擺好的石竹花花瓣搗成亂糟糟一團,然後又迅速地把花瓣擺成了一行。
「我一生中從來也沒有探及我的靈魂深處。這真太難了。有一件事,我想說我對待威利是不對的。他……他一直盼望著我。我知道他是這樣。我就是他的希望,我是他未來的一切,他以前從未享受過的快樂,也是他隱藏的驕傲。他為了我而存在。我知道,當我們兩人開始相會時,你和我對他來說,我的行為就是沒有道德。」
「沒有道德!」我說,「你過去也一直在困惑中探尋著你的道路。」
「你過去認為是沒有道德?」
「我現在不這樣想。」
「我過去這樣想。在某種意義上,我現在仍然這樣想,因為你過去想得到我。」
我對這種說法有點對立,於是沉思起來。
「甚至在他要殺死我們時,」她對她的情人說,「我才在心底裡可憐他。我現在可以理解所有這些可怕的事情。這就是羞恥,他所經歷的羞恥。」
「對,」我說,「可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我只想盡力去弄明白。但是,你知道,威利,你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認識你的時間要比認識愛德華的時間長,我對你瞭解得更多。事實上,我是全心地瞭解你。你在想,你把想說的都告訴了我,而我卻永遠誤解,不理解你的抱負。不,我理解,而且想得還要多,現在,我已全部清楚了。我對你的理解要比愛德華帶給我的東西深得多。我現在明白了……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不想把我所理解的這一切與我分開來,把它們丟掉。」
「可你愛的是弗拉爾。」
「愛就是這樣一種怪異的東西!……只有一種愛嗎?我的意思是說只有唯一的一種愛嗎?」她面向弗拉爾。「我知道我愛你。我現在可以把它說出口。在昨天清晨之前,我還不能這樣說,就像我的思想剛剛脫離了困惑的牢籠。可對你的愛到底是什麼呢?那是一種感覺……對某些美好事物的感覺,也是你所說的媚態,是我自己的各種希望和對我自己的欺騙。所有這一切如今卻混在一起來刺激深藏在心中的情感。愛似乎是一切,但又不是一切。我怎樣才能描寫它呢?這就像一盞罩著厚厚燈罩的明燈,屋裡的每一件東西都籠罩在黑暗之中。但是,當你把燈罩拿開,一切東西都清楚了。」
她的聲音停止了。有一陣,誰都沒有說話。內蒂快速地把那些花瓣聚成了金字塔形。
她形象的比喻總是在干擾著我。就像歌中迷人的迭句反覆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是同一盞燈……」
「沒有一個女人會相信這些事」。她忽然肯定地說。
「什麼事?」
「到現在沒有一個女人相信它們。」
「你必須在我們中間做出選擇。」弗拉爾說。
看來,他比我更行理解了她的話。
「我們所受的教育都是這樣。人們在書本裡,在講故事時,在人們的行為方式裡,總在無休止地告訴我們,有一天會出現一個男人,他就是你的一切,其他的人都是不重要的,把別人拋棄,與他一起生活。」
「男人也是如此。人們說有一天會有個女人。」弗拉爾說,「只是男人們並不相信它!他們的思想更堅持……男人的行為一向表明他們不相信它。一個人不需要長大就會知道。男人們天生就不相信它。而女人天生什麼都不相信。女人走進了一個模子,把她秘密的思想隱藏起來。」
「女人過去是這樣。」我說。
「無論如何,你不這樣。」弗拉爾說。
「我已走出來了。這是因為彗星,還有威利,因為我從來就不相信什麼模式。即使我想讓我相信。在我還如此喜歡威利的時候,就讓他離開,把他羞辱地趕走。從此,再也見不到他了,這樣做是愚蠢的做法。在他面前神靈活動地走過,好像他是一隻能戰敗的公雞,而且我還要裝出一副歡樂的樣子,這樣做太殘酷,太刻毒,太醜惡。這樣做是自私、野蠻、不通情理的。我……」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威利!我不會這樣做的!」
我坐著,低著頭,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快速揮動的手指。
「這是野蠻的。」我經過考慮不動感情地說,「然而,這是事情的本質……不!……你看,畢竟我們的本性有一半屬於本能,內蒂!而且,正如你所說的,男人比女人更固執。彗星並沒有改變它,只是使它更堅固了。通過一股盲目的力量,我們都變得固執了……。還是回到我剛才說的上來吧!我們已經找到了符合情理的思想,找到了要過好生活的意願。我們發現自己正按照本能,激情,天生的偏見,動物般的愚蠢在隨波逐流。……而我們在這兒卻像一些人--像一些醒悟了的人一樣。」
「我們最終還是要回到我們的問題上來吧!」弗拉爾溫和地說,「我們該怎麼辦?」
「分手。」我說,「你知道,內蒂,我們的身體不是天使的身體。天使的身體都是相同的,我曾經在書中讀到過我們的體內可以找到一些最低級的動物的特徵。例如,我們的內耳,我想它也是吧。還有我們的牙齒,仍然帶有魚的某些特徵;還有我們的骨骼,讓人想起,叫什麼?某種動物的祖先和猿的各種樣子。甚至你漂亮的身體,內蒂,也免不了有這種影響,不!聽我說完。」我身體向前傾,認真地說,「我們的情感、激情、慾望,它們的實質正如我們身體的本質是動物性的。它充滿了爭鬥和慾望。你對我們現在說的只是許多想法中的一種。當一個人鍛煉完時,吃完飯時,他會那樣做。但是,當一個人什麼都沒做,而是致力於生活時,他就會再一次轉向慾望……」
「對。」內蒂慢慢地接著說,「但是,你可以專制它。」
「我們無法下服慾望。我們必須像瓦解敵人一樣,把慾望作為朋友。如今,只要有信心就可以解決任何事情。他可以對著大山說,要麼把你搬走,要麼把你投入大海。他之所以能這樣做,是因為有幫助他相信他的兄弟一樣的同胞,是因為他有頭腦,有耐心,有勇氣。他可以把鋼鐵、炸藥、起重機、卡車、金錢、人力等爭取到他一邊來。……為了征服我對你的慾望,我必須走開,這樣我就可能看不到你了。我必須找尋其他的興趣,把自己投入到各種鬥爭和辯論中去。」
「然後,把我忘掉?」內蒂說。
「不會忘記。」我說,「但無論如何,不再去苦苦地思念你。」
「不。」她說著把最後擺的花瓣圖形給弄亂了,然後,抬頭看了看激動的弗拉爾。
「你知道,」他說,「我沒有過多地想過這些事。在中學或大學,學生是不能想的。……思想是自由之物,它會傳遍全世界。但是,一個男人只能擁有一個女人。你必須把對手打發走。我們就是為活在世上而來的。對每一個女人來說,只有一個男人會勝利,其他人都得統統走開。」
「像動物一樣。」內蒂說。
「就是這樣。……」
「生活中有許多事物。」我說,「但是,這是一條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但是,」內蒂說,「你們沒有去爭取。這條真理已經改變了,因為人是有思想的。」
「你選擇吧!」我說。
「如果我不打算選擇呢?」
「你已經選擇了。」
她有點耐不住性子了,說:「噢!為什麼女人總是男人的奴隸?難道在這偉大的理性與光明的時代就不能對此作點改變嗎?還有男人?我想這都是不明智的。我不相信這就是正確的解決辦法。這只是這個時代的壞習慣,這是天生的!你不會讓你的本能捆綁你。我就在你們倆人中間。這就是愛德華。我愛你,因為他快樂而快樂,而且因為……因為我喜歡他!這是威利--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的第一個秘密,我最早的朋友!為什麼我不能不和你們倆同時交往?」她停下來,然後,她向我提出了她的建議。她說:「讓我們三個人在一起。我們不要分開。分開就意味著嫉恨。威利,為什麼我們不能始終做朋友呢?為什麼不能對面說說話呢?」
「說說話?」我說,「就說這類事嗎?」
我看著對面的弗拉爾,碰到了他的目光。於是,我們互相交換著看法。那是一種真誠的純潔的目光。
「不!」我決定了,「你我之間,不會出現那種事。」
「永遠嗎?」內蒂說。
「永遠不。」我斷言。
我內心做了努力,我說:「我已經把我本人交給了一個新的情人,那就是自己,內蒂。在你之後,這裡正在興起一座『世界城市』,我就在那座建築裡。親愛的!你就會幸福,而且,那是一種呼吸!如果要不是我的生命的血液成為大廈的基石,我幾乎希望那就是我的一部分。內蒂,我要把我融注在那裡。」我幾乎把全部的信念說出來了。……我有點站不穩,接著又說:「不會有任何的感情衝突會使我分心。」
接著是一陣沉默。
「那麼,我們一定得分手了。」內蒂說。
我點頭表示只能這樣。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接著,我站了起來。我們三個人都站了起來。我們悶悶不樂地分了手,沒有能記住一句當時說的話。我一個人留在了涼亭裡。
我現在想不起來我是否注視他們走了。我只記得自己被丟在那兒感到可怕的寂寞和孤獨。我又坐了下來,開始沉思。
突然,我抬起頭。內蒂已經回來了,她站在那兒,正看著我。
「自從我們談過話後,我一直在想,「她說,「愛德華讓我單獨到你這兒來,而且,我覺得可能我應該單獨與你說會兒話。」
我一言未發,這使她有點尷尬。
「我想,我們不該分手。」她說。
「不!我認為我們不該分手。」她重複著。
她說:「我們的存在方式不同,我不知道你是否會明白我所說的,威利。很難一下子說清我的感覺,但是,我還是想說出來,如果我們要永遠地分別,我想把它說出來……非常直接地說出來。在我有了女人的本能和接受了一個女人應隱藏什麼的教育之前,我總想說出來。但是,愛德華不是我的全部。想想我所說的,愛德華不是我的全部,……我希望我與你講清我是怎麼理解的,我不完全屬於自己。無論如何,我是我的一部分。我不能讓你離開我。……威利,想到我們倆要分離,對我來說太可怕了。」
「可是,我已經決定了。我們必須分手。」
「為什麼?」
「我愛你。」
「好了,那為什麼我要迴避這一點,威利?我也愛你……」
我們的目光觸到一起。她的臉紅了。她堅決地說:「你太蠢了。整個事情都太蠢了。你們倆我都愛。」
我說:「你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不!」
「你的意思是我必須走?」
「對,對。走!」
有一會兒,我們彼此對視著,無言以對,好像落入了深不可測的黑暗之中。她沉默著。
「我一定得走嗎?」她終於說,嘴唇在輕微地顫抖,同時,眼中的淚水在閃動。接著,她又說:「威利!」
「走吧!」我不讓她再說下去,「就這樣。」
於是,我又一次沉默了。
她站在那兒,成了一個可憐的淚人,希望得到我,同時又同情我。某種廣意的愛將會使我們的子孫後代最終掐脫所有的書約。而人類艱難而明確的責任使我們深深感動。它就像來自天國的一縷清風吹拂過去。
於是,我們之間拉開了一定的距離。我們分手了。內蒂走了。她回頭望著,心中很難捨。她和她選擇的人一起走了,去找她所選擇的命運,她遠離了我的生活--如同陽光消失在我的生活裡……
於是,你知道,我把報紙疊起,放在了我的衣袋裡。而我對那次會面的記憶也隨著內蒂轉身離去而終結了。
這一天,我記得非常清楚,我可以保證我們所說的話都沒有錯誤。接下去是一片空白。我記不清我是怎麼回到了林克斯附近的那所房子忙著為麥爾蒙特準備行囊,以及又怎樣帶著熾熱的慾望來到路旁單獨與麥爾蒙特告別的。
或許我已經在懷疑我與內蒂永遠分別的決定是否恰當了,因為我想把我腦子裡記得的,曾經說過、曾經做過的事都講給麥爾蒙特聽……
我不記得除了倉促地與麥爾蒙特緊緊地握手外還和他說過什麼,真的不記得了。一切都在我的腦海裡隱去了。
我注視著他的汽車漸漸遠去的影子,先是爬上了前面的山,接著翻過山消失得沒有蹤跡了。
我只清楚地記得我當時的悲涼和孤寂。我清楚地記得我在那兒第一次得到了充分明確的暗示,那就是這次巨變和我新的生活目標並不像征著我隨意可以得到幸福。
當我看到他走了時,我真想抗議這種不公平的做法,我自言自語地說:「這麼短的時間就把我獨自地丟下了。」
我覺得我失去的東西太多了。在我告別了充滿激情的生活,告別了內蒂和我的慾望告別了個人爭奪,告別了我內心強烈的情感後,不該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丟下,讓我傷心,讓我馬上就去擔負更大更艱巨的責任。我就像剛出生一樣,赤裸裸的,茫然不知所措。
「工作!」我使勁地大聲說,然後轉過身歎了口氣。
我很高興我選擇了這條路,至少這可以把我帶回到母親身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