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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綠色的煙霧 第三章 內閣會議 文 / H.G.威爾斯

    我所出席的那次內閣會議是以前難以見到的。那是兩天後在麥爾蒙特的平房召開的。內閣召集開會是為了重新世界國家的結構。

    我在那兒是因為我和麥爾蒙特一起很容易。我根本無處可去,他的房子又正好沒有人住。他的腳踝因傷只能待在家中,但是,有位秘書和一位僕人幫助他工作。因為沒有錄音機,我做速記。

    他的腳踝包好後,我走進屋,坐在桌旁記下他說的內容。秘書不會速記,而這地方又沒有電話,每封信件都要送到半英里遠的那家雜貨店裡的村郵局。於是,我坐在麥爾蒙特的屋子的裡面。他的書桌就放在邊,供我做必要的備忘錄。

    當時,他的屋裡佈置著世界上最美的東西,那位偉大的政治家正躺在我對面的沙發上,我可以辨別出沙發面料是擦光印花布織品。它上面有著生動的令人賞心悅目的顏色。桌上有著精美昂貴的紙張,紅色的封蠟,成套的銀具。

    我知道,我當時出現在他的房間裡是件很奇怪很出乎意料的事。門開著,只有秘書帕克進進出出。

    這可是件新鮮事。過去,內閣會議是秘密召開的。在所有國家組織中,它是神密的和鬼鬼崇崇的。以往,多數都毫無道理地提防著他人。他們小心謹慎地,狡猾奸詐地,含糊搪塞地把別人引入錯道。如今,不知不覺地,這種過時的做法已退出公共生活。

    我瞇起眼,仔細觀察著那些參加會議的人,聽著他們慢條斯理的講話。

    開始,我看到他們在清冷的陽光中分散開,接著,又在遮蔽的燈光陰影下和神秘的氣氛中雜揉在一起。我清楚地記得桌上有餅乾末和一滴水。一開始,那滴水閃閃發光,後來就滲入到綠色的桌布裡去了。

    我特別想起了阿蒂斯厄姆勳爵的模樣。他比其他人都早到一天,因為他與麥爾蒙特私交很深。

    讓我給你描述一下這位政治家。他是發動了上一次戰爭的15位政客中的一位。他是政府裡最年輕的一名成員,今年40歲,是個性格開朗樂觀的人。他的臉顯得很老誠,側面看稜角分明,眼裡帶笑,唇髭修剪得很整齊,嘴唇很薄,說話聲音很友善,常有一種很隨和標準的舉止。他具有輕鬆進入環境的那種最完美的品行。具有我們過去常說的哲學家的氣質。他週末度假時正好趕上巨大事件發生。當時,他正釣魚。我記得他說他醒來時發現自己的頭離水邊一碼遠。每當出現危險的時刻,阿蒂斯厄姆勳爵總是在週末去釣魚,這樣就可以使他的思想處於某種狀態。當他醒來後,在許多決心做的事情中,他不準備再去釣魚了。當他到麥爾蒙特家來時,我正在那兒聽他講了這些。顯然,他到這兒來與我的主人有同樣的打算。我讓他們去交談,之後,記下他們給同事的長長的電文。毫無疑問,他像麥爾蒙特一樣受了巨變的深刻的影響,但他的彬彬有禮以及冷潮熱諷和受人歡迎的幽默感卻依然保持下來。

    統治著英帝國的這15個人一點也不像我所想像的那樣。當不需要我服務時,我就專心致志地注視著他們。他們在當時構成了一個特殊的團伙,他們是英國的政治家和社會活動家。這個階層現在已完全消失了。在某些方面,他們與世界上任何其他地區的社會活動家都不同。我沒有發現他們有什麼可擔負這些職責的品質。……或許你是位讀過許多舊書的讀者,那麼,你會發現就像狄更斯在《老古玩店》一書中所描寫的那樣,他們都帶有不友善的誇張的調子;要麼就像狄斯雷利所描述的那樣,他們都帶有粗卑的阿諛奉承和激烈的嘲諷奚落的樣子。

    過去,我們這些普通人腦子裡的政治家形象完全是根據報上漫畫形成的。這些漫畫在政治論戰中成了最強有力的工具。這些漫畫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展,幾乎成了過去某個時期的主要特徵。不列顛國家幾乎總是由紅臉的,傲慢而挺著大肚皮的農民為代表的。而那個美好的夢中的自由國度--美國則是由狡猾的,瘦臉的,穿著條紋褲藍上衣的無賴為代表。國家的主要頭頭都被描繪成小偷、洗衣婦、鄉下佬、大鯨魚、大笨驢、大象等諸如此類的形象。那些影響數百萬人福利的問題被描繪成像是某些愚蠢的啞劇中的集會。與南非的一場惡戰毀了成千上萬個家庭,使得兩個國家貧窮不堪,造成五萬人死亡。這場戰爭卻被描繪成一場兩人之間可笑的爭吵。

    一個人就是極端怪僻的張伯倫(註:張伯倫:英國政治家,於1937.1940年間任英國首相。),他戴副眼鏡,胸插一朵蘭花、脾氣暴躁;另一個人就是老柯魯格(註:柯魯格:南非聯邦政治家,於18831900年間任總統。)。他戴一頂不合適的帽子,是個固執的極狡猾的老傢伙。這場衝突有時是在充滿獸性的氣氛中進行,有時是在一種鬆弛的氣氛中進行。這個沾沾自喜的侵吞公款者在那場愚蠢的爭吵中做著自己的生意。被這些愚蠢的行為掩飾起來的是走向毀滅的命運是飢餓,是貧窮,是燒傷的烙印,是屠殺,是恥辱。……這些人在這種環境中急切。

    那天,我有一最最奇怪的想法,那就是:讓作為演員的他們忽然把他們所扮演的奇形怪狀的愚蠢的角色扔在一旁,把臉上的虛偽洗掉,丟掉他們的裝腔作勢,露出他們本來的面孔。

    我看到這些人確實由於巨變而重生,但依舊穿著過去奇怪的衣服,依舊是過去的舉止和習慣。如果他們脫離了過去的觀點,他們還得經常把過去看作是起點。我所恢復的智力與此是相同的。所以,我現在認為我當時的確看到了他們的復活。

    格羅雷爾·布朗寧是公爵領地大臣。我記得他是大個子,圓臉,特別自負而又愚蠢。他講話滔滔不絕,充滿了陳詞濫調,一次或兩次地壓過了他內心正喚醒的精神。他與此做著鬥爭。他嘲諷著自己,笑著。忽然,他簡單而緊張地說:「這對誰來說都是痛苦的。」「我是一個愛虛榮,自由放縱,自以為是的傲慢的老頭。我在此毫無用處。我把自己賣給了政治,搞起陰謀詭計。我決去了自己的生活。」說完,他長時間靜靜地坐著。卡頓是位大法官,他有著一張善解人意的白淨臉龐,表情嚴肅,鬍子刮得很乾淨。他講話很慢,每句話都經過推敲。他是位自我放縱、拐彎抹角、自己鳴得意的人,有時還會瞬間幽默地眨一下眼睛。「我們必須寬容。」他說,「我們必須寬恕--甚至包括我們自己。」

    這兩個人都坐在桌子的上首,所以,他們的臉看得很清楚。瑪德吉特是內務大臣。他個子較矮,眉頭皺著,扭曲的薄嘴角上總帶有一種定型的笑。他緊挨著卡頓,很少在討論中表態,始終保留著自己理智的論點。他旁邊坐的是厄爾公爵。

    「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沒有價值。」他說,「對我來說,我已經成了笑料!」無疑,他指的是這些年所過的富裕的貴族生活。他們一直居住大精美奢華的房子裡,參加熱鬧的賽馬活動,參與激烈的會議,出席毫無意義的奧林匹克運動會開幕式……「我一直是個大傻瓜。」他直白地說。大家都默默地聽著,深表同情和尊敬。

    在我看來,財政大臣格克由於坐在阿蒂斯厄姆背後而被擋著。他不止一次地在討論中插話。他身子向前搖擺著,鼻子很大,一張粗線條的嘴,嘴唇下垂,說話有很重喉音,眼睛在滿臉的皺紋中凝視著。他坦白地承認自己的種族。

    「我們猶太人,」他說,「已經經歷了這個世界的這種制度。我們沒有創造出什麼。我們鞏固了一些東西,也毀了許多東西。我們種族的自負是極其可笑的。我們豐富的智慧似乎只是用來發展、掌握、維護我們所擁有的一切,只是為了把生活變成一種商業上的拚殺,並且大量地在花費我們贏得的金錢。……我們沒有想到要為人類服務。美本來是神聖的,我們卻把它變成了一種財產。」

    這些人和他們所說的話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裡。也許,我當時把它們記下來了,但現在已想不起來了。他們走進來表達他們的意願,打斷別人的話,不適當地進行評價……

    人們會得到一種奇怪的印象:除了格克等人外,這些人不再特別想要他們所擁有的權力,不特別想在他們所獲得的職位上做點什麼。他們發現自己在議會裡,直到受到啟示的那一刻仍不知什麼是廉恥。這15個人中,有8人來自同一所學校,所受的教育都差不多,學了一些希臘語,一些初級數學,一些刪除了內容的科學,一點歷史和17至19世紀正統的英國文學。

    這8個人都受到相同的、刻板的、傳統的紳士行為規範教育,他們都表現出一種稚真,讓人難於琢磨。既缺少唇槍舌劍的本領,又沒有某種藝術感。這8個人誰也沒有對生活有過真正的實踐,我們在蒙著眼生活。他們從護士手中送到保姆手中,從保姆手中送到小學,從伊頓公學送到牛津大學。從牛津大學出來後,開始了政治社交生活。甚至他們的不好的習慣和行為也都顯得彬彬有禮。在伊頓公學讀書時,他們都偷著去看賽馬。在牛津大學學習時,他們也都跑到城裡去聽音樂,然後又回到學校循規蹈矩地生活。如今,他們忽然發現了自己的無能……

    「我們要去做什麼?」麥爾蒙特問,「我們已經甦醒了,這個帝國掌握在我們手中。……」

    我知道在我描述的舊秩序下的所有事情中,這可能是最最令人難以置信的了。但是,事實上,這是我當時耳聞的。這些人所構成的政府正控制著地球五分之一的陸地;這些人正統領著一百多萬的武裝軍隊;這些人所擁有的海軍在人類歷史舉世無雙;這些人所統轄的帝國的民族和語言,至今還令人眼花繚亂。而正是他們卻在為這個世界去做什麼的問題上沒有相近的看法。在巨變到來之前,對他們來說,似乎從來不需要有什麼一致的看法。事實上,他們根本沒有一致的看法。這個大帝國只是一個失去目標的隨意存在的東西,只是一個盲目的吃、喝、睡,當兵打仗的東西。只是因為它的偶然存在而盲目地感到驕傲。它沒有計劃,沒有安排,根本就毫無意義。其他的大帝國也在漂浮著,像水雷一樣危險地漂浮著,與大英帝國一樣隨著都可能相撞爆炸。

    「讓我們重新開始吧!」

    當時,這條顯然的道理使我鼓起勇氣。這是最高尚的話語。在麥爾蒙特說這話時,我的心飛向了他。我們根本沒有看到我們的重新開始,我們所看到的只是舊秩序不可挽回的結束……

    接著,在短短一段時間之後,停滯不前的人類開始重新建構新世界。在前一、二十年裡,人們每天愉快地工作著。人們只能見到自己的局部工作,看不到整體。現在,我從這些豐收的年頭,從這個高塔上回頭再看,我看到了這種變化的戲劇般的結局。我看到了過去那種殘酷野蠻的混亂局面變得清澈、單純,被融化、消失掉了。

    哪兒還有那個舊世界?哪兒還有原來那個倫敦。原來的倫敦被煙雲籠罩,陰沉憂鬱,到處是嘈雜的聲音和令人心煩的樂曲聲;河上是擠體的駁船,水中油污發著光;黑色的尖塔和黑色的穹頂;破舊不堪的煤塵污染的房舍;數不清的邋遢的娼妓;還有成千上萬奔來奔去的職員們。樹上的葉子被油膩的污穢給弄髒了。

    哪兒還有那座石灰刷白的巴黎?原來的巴黎綠樹成蔭,擁有一種不變的風雅、時髦而有序的墮落。無數工人發出亂糟糟的腳步聲,在清冷灰暗的黃昏源源不斷地跨過橋面。

    哪兒還有紐約?原來的紐約生機勃勃,鏗鏘作響,競爭激烈;巨大的建築物擁護在一起,竭力向高空成長,它們的影子無情長大了。紐約的那些奢侈而黑暗的角落哪裡去了?那些在管理不善的地鐵中進行的可恥的勾當哪裡去了?所有由狂熱生活引起的過分奢華和敗壞的世風都到哪裡去了?那個有著無數的小房子的費城哪裡去了?

    還有芝加哥,那個有著無體止血跡斑斑的屠宰場和有著強烈不滿、說著多種語言的下流社會的芝加哥哪裡去了?

    所有這些大城市都逝去了,不見了,以至我家鄉的陶器製造廠和布萊克區也消失了。那些因勞作和飢餓而哭泣的孩子們的哭聲、過度勞累的婦女們的憂鬱的絕望、小巷裡殘忍爭鬥的吵鬧聲,所有可恥的享樂,所有俗氣的傲慢都消失了,都隨著我們的生命根本地變了。

    當我回頭望著過去,我看到拆毀房屋掀起的歡樂的煙塵正追隨天上綠色的氣體上升。

    我又生活在了帳篷的年代,我又生活在原始的年代。

    就像一段音樂開始新的主旋律,我們新時代的偉大的城市興起了。

    泰晤士河兩岸又出現了兩座毗鄰的姊妹城市,我看到沒有生機的老愛丁堡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座大山陰影下的整潔的新城市。還有都柏林也變得更亮麗了,更整潔了,更寬闊了。到處充滿了笑聲,到外都有熱心人。陽光透過柔和的暖雨在微笑。我看到了美國正在計劃和建造偉大的城市--金色的城市。那是一座在寬闊大路的兩旁四季水果飄香的城市,那是一座充滿歡樂鐘聲的千塔之城。我好像見過這座有著劇場和會場的城市。我看到在峭壁之上的天文台的圓屋頂和大學主樓樸素的線條,還有在覆蓋著積雪的高地上的偉大的白色雪城。在較小的地區也都有一定的城鎮規模。那裡有安靜的休息場所,村莊的一半是樹林,清洌的溪水流過街道,村莊裡縱橫的街道兩旁都是樹木,盛開著玫瑰和各種奇妙的花朵,蜜蜂在嗡嗡地飛舞叫個不停。再來看看我們的孩子們。過去,我們的兒子只能做卑躬屈膝的辦事員,或當店員、苦力、僕人。我們的女人過去只能做簡陋的工作,當妓女、邋遢女人、焦慮不安的母親或牢騷滿腹的主婦。如今,他們興致昂然地勇敢地走遍世界他們學習、工作、生活,充滿了歡樂、幸福、勇敢和自由。我想到他們走在羅馬寧靜的廢墟上,漫步在埃及古墓群中,漫步在雅典的神廟中;我想到他們來到梅寧頓,想到他們的奇妙的歡樂,想到他們來到奧巴,登上它那白色的尖塔。……但是,誰能便清生活的全部意義和全部的歡樂?誰能數得清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新城市?這些城市是由充滿愛的人的雙手為人類建立的。人們流著熱淚進入這些城市。他們是如此歡樂,如此清新,如此心地善良……

    當我坐在麥爾蒙特的長沙發椅後時,這些事情一定使我產生了某種幻境。但是,當我瞭解了所發生和完成了的事情,又與我的期待融和在了一起,並使我的期待得以實現。的確,我一定已預見到了什麼,不然,為什麼我如此興致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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