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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綠色的煙霧 第一章 巨變 文 / H.G.威爾斯

    我好像從一場恢復精力的睡眠中醒來。

    我並不是一下子醒來的,而是先睜開眼,舒服地躺著,看著一排排極不尋常的鮮紅的芙蓉紅,那花在明亮的天空的襯托蕾鵝頸一樣彎著頭,像燃燒的火海一樣的帽子、結實的半透明的果皮都具有一種發光的本能,似乎都是由某種更為緻密的光造成的。

    東西混合在一起出現在我眼前的是密密麻麻的泛金光的麥穗。我在什麼地方?這個問題從遙遠模糊的地方飛來,然後,又飛走了。四週一片靜寂。

    四周像死一樣靜寂。地上的精美的小牽牛花和那些盤錯於地面上的植物。不清楚,為什麼一切都是陌生的。麥田、美麗的草、逐漸亮起來的天空,所有這一切都讓人覺得陌生。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一件被放置在極明亮的塗著顏色的玻璃裡,好像曙光穿透了我。我覺得我就是用光和歡樂畫出的一幅精美的圖畫的一部分。

    一陣微風吹彎了大麥穗,發出沙沙的響聲。這使我又想到以前發生的事。

    我是誰?這個問題可能是弄清一切的源頭。

    我抬起了左手和左臂。手很髒,袖口也破了。那樣子就像是一個乞丐。我目不轉睛地注視了一會兒袖口那個漂亮的珠狀紐扣。

    我想起了威廉、利德福特。他曾擁有這隻手臂和手。我好像不認得他。

    當然!我想起了我的歷史。那是一個模糊的歷史,而不是一下子全在記憶閃過。那像是通過顯微鏡在觀察一件東西。那東西非常小,非常明亮,卻難以看清整體。克萊頓和斯威星裡也都回到我的記憶裡。我又想起了那些破房子,那些黯淡的生活……通過這些,我又走進了我的生命。我坐著,雙手放在膝上,回想著奇異的充滿波濤的經歷。最後,我以將無益的子彈射入漸漸濃重的黑暗而告終。想起最後那一槍,雙喚醒了我的激動。

    在我的情感中有某種東西,某種荒唐可笑的東西遺憾地使我神智昏迷。

    多麼不公平,而又痛苦的可憐蟲!多麼不公平,而又痛苦的世界!

    我為憐憫而歎息,不僅憐憫我自己,還憐憫所有那些激憤的心,所有身受折磨而深深痛苦的靈魂,所有抱有希望和痛苦而奮力去爭取的人。這些人終於在噴吐的薄霧下和彗星令人窒息的擾亂下找到了自己的安寧,因為,那個世界肯定已經過去了,結束了。他們過去曾那麼弱小和不幸,而我卻是如此強壯和寧靜。因為我確認過去的我已經不存在,活著的人中沒有誰能保證一切良好,保持這種強有力的,充滿自信的寧靜,我現在已經擺脫了生存的願望。

    我已經死了。一切又都恢復了常態。我感到一種衝突。

    這是上帝的樂園!上帝的田野異常寧靜,到處開遍沒有退色的芙蓉花。花的種子包涵著和平和靜謐。

    在天國裡能看到大麥田是出人意料的。當然,還會有許多的事情會使我感到驚異。

    一切都那麼安寧!寧靜得使人無法理解,至少我無法理解。四周沒有任何聲音,甚至沒有鳥的鳴叫聲。世界上只有我孤零零的一個人。真的,一隻鳥的叫聲也沒有。而且,遠處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牛的哞哞聲,狗的狂吠聲……

    令人害怕的被稱之已」升天」的感覺佔領著我的心。我知道,一切都沒變,但是,只有我一個人!我站起來,迎著升起的太陽那熱烈的大聲呼喊。太陽好像向我走來,將歡樂的消息播灑在大麥麥穗上……

    我輕率地邁了一步,腳碰到了什麼堅硬的東西。於是,我往下看,發現了我的手槍。那黑黑的東西像條死蛇僵躺在我的腳下。

    我感到有點無法表達。

    接著,我把這一切都拋棄了。佔據我整個身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奇跡般的靜謐。黎明,卻聽不到鳥叫!

    這世界多美好啊!多美,多靜啊!

    我慢慢地穿過麥地向著由灌木、小樹、荊棘構成的籬笆地界走去。在我向前走時,我發現了一隻死麝香鼠在麥秸堆裡,接著,又看到了一隻一動也不動的青蛙。我驚異地發現,聽到我的腳步聲,蛤蟆居然沒有跳到一旁。於是,我彎腰把它拾起,青蛙的身體柔軟有生氣,但卻沒有掙扎。它明亮的眼睛上蒙著一層膜,呆在我手裡一動不動。

    我站在那兒舉著這只氣息奄奄的小生命呆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俯下身又放下了它。我在顫抖,一種難以名狀的情感使我發抖。

    我迅速地在大麥桿間仔細地掃了一眼,然後,我注視著。我看到了四周到處都是甲蟲、蒼蠅,各種小動物。當氣體漫過來的時候,它們落下來就躺在那裡。那樣子就像是畫出來的。有些看起來很奇特。我對自然界的許多生物都很陌生。

    「天哪!」我喊道,「難道只有我?……」

    當我再動一下時,什麼東西厲聲尖叫起來。我轉過身,但是沒看見,只看見在一小溝裡有什麼東西抖動了一下,然後聽到那東西飛走的逐漸減弱的響聲。這時,我又回頭看那只青蛙。它的眼在眨,身子在抖,然後,緩緩地遲緩地伸展著四肢從我身旁爬走了。

    然而,不知為什麼,我現在有點害怕。我看到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隻褐紅色相間的蝴蝶棲息在大麥花上。開始,我想是微風使它抖動,後來,我看見它的翅膀在撲扇。以至於就在我注視著它時,它開始甦醒了,撲扇著翅膀飛到空中。

    我看著它在飛,忽上忽下,直到最後,突然不見了。

    這會兒,我周圍的生物一個接一個都醒,慢慢地伸展著,彎曲著,嘁嘁喳喳地叫著,一邊動著,一邊抖著……

    我一步一步慢慢地穿過麥田向籬笆走去,生怕踩到那些像吃了麻藥後又慢慢甦醒過來的弱小的生命,那籬笆修得相當不錯,它擋住了我的視線。籬笆上糾纏在一起的晃動的各種植物極像一首輝煌的篇章。那上面長著許多白羽扁豆、忍冬、布谷鳥剪秋羅,枝杈上有許多豬秧秧草、蛇麻草等等。沿著溝邊,閃閃發光的刺草一行行,一團團地仰著孩童般的小臉在齊聲歡唱,我從未見到像音符一樣的花朵、捲鬚和葉子所演奏的交響樂。忽然,在灌木叢深處,我聽到了驚動的翅膀發出的混響。什麼東西都沒有死亡,只是每件東西都更加美麗了。

    我站了一會兒,用清澈、快樂的目光看著面前極精緻優美的一切,不禁讚歎上帝使得世界如此絢麗。

    「吱吱,啾啾。」一隻雲雀用它亮麗的明亮的歌聲打破了安靜。先是一隻,接著又是一隻鑽入了天邊的空中,就像在那藍色深邃的靜謐裡用金線編織出一塊多彩的綿緞……

    只很短的時間,地球得到了再生。我希望那天的黎明更加明亮。有一陣,我被眼前的美景所陶醉,竟完全忘記了我嫉爐的慾火和難以抑制的痛苦,就好像我是新出世的亞當。我現在可以極為為詳細地給你講我看著開放的閃光的花朵,那些植物的捲鬚,那些草葉,那只山雀。我輕輕地拾起那只山雀,它睜開明亮黑色的眼睛,盯著我,搖搖晃晃一點兒也不害怕地眠在我的手指上,然後,緩緩地展開翅膀飛走了。鳥的心毛精美絕倫,以前我從未留意過。還有溝裡面那些沸騰的小蝌蚪,像所有生在水下的動物一樣,它們都經歷了這場巨變而沒有改變。

    在這場變化中,我度過了最初那偉大的時候,先是茫然失措,接著又為整個奇跡中的每一個小小的變化而讚美。

    在籬笆和麥田之間有條小路,我沿著它安閒地走著,一會兒看看這兒,一會兒看看那兒;前進一步,又停下來,再向前走。我來到了一個越籬用的階梯處,階梯下是一條長滿了草的小徑。

    在階梯的舊橡木上有一圓形路標,上面標著「Swindells′G90Pills」。我分開兩腳跨在階梯上,對標牌上字的含義不很明白。它們比我的手槍和髒袖口更令我不解。

    我周圍越來越多的鳥兒心情舒暢,不停地唱歌。

    我把標牌讀了一遍又一遍。把它和我仍穿著的舊衣服、我的手槍落在我腳下等事情聯繫起來,一下子得出了答案。這兒根本不是什麼新樂園,也沒有什麼我所猜想的美好。這個美麗奇妙的地方就是我們的這個世界,就是我曾經憤怒、曾經死亡的那個舊世界。但至少,這就像一個邋遢女人打扮得乾乾淨淨,穿上了女王的長袍,顯得很尊貴、很可敬、很美好……

    它可能就是那個舊世界。只不過所有的東西都罩上了新色彩。某種預兆興旺發達的東西。它可能就是那個舊世界。過去生活中的骯髒和狂亂的確發生過。至少,我對此毫不懷疑。

    我回想起了過去那段生活的最後一幕,黑暗中發瘋的追逐、暴怒、逐漸衰弱的旋轉的綠色的氣體。慧星撞到了地球上,使得一切都結束了。對此,我深信不疑。

    但是,後來怎樣了?……

    現在又怎樣了?

    我少年時代的想像似乎可用來預測未來。那時,我深信世界末日必然會到來,天上會創造了不起的東西,放肆的喧囂和恐懼,耶穌復活和末日的判決。我的飄浮不定的想像力告訴我這場判決已經到來,並過去了。它以某種方式把我漏掉了,我被單獨地留在一個被洗蕩過的煥然一新的世界裡,從頭開始。不用說,斯溫戴爾已經得到了他應得的懲罰。

    我的腦子裡一時想到了斯溫戴爾,想到了那個死去的人的蠻橫的衝動,他盡說廢話,用謊言去騙人,以便去找到一直要尋找的那間鄉間風味的卑陋的大房子,性能很差的汽車,一些不值得尊敬的鄉下引人。你不可能想像出那個時代的一點痕跡。他們忠厚,卻也受人嘲笑。我生平第一次想到這些事而毫無痛苦,過去,我見過邪惡,見過悲劇,而現在我看見的昔日生活的愚蠢。人類財富和明顯的可笑的另一面轉向了我。一個耀眼的事物就像升起的太陽一樣沐浴著我,在笑聲中吃了我。斯溫戴爾!斯溫戴爾!該死的!我的末日審判成了引人一笑的諷刺。我看到輕聲笑的安琪兒摀住嘴,那個肉體的斯溫戴爾就在天堂的笑聲之中,「這兒有件東西,非常漂亮的東西。這個漂亮的東西能用來做什麼呢?」我看到一個人正從一圓形的堅硬的物體裡被拉長,正像一隻螺從殼裡拖出來一樣……

    我長久地放聲大笑。請注意!即使我在笑,那些曾幹過的事件仍刺激我,使我難以歡樂。我在流淚,大聲地痛哭。我想,就個人而言,人的精神狀態趨於一致。我已經尋求去創造一種奇跡,一種快樂的印象。人們對於理智仍有共同的困惑,在認識自我上還有點困難。

    我清楚地記得,當我坐在有柵欄的台階上,我最最懷疑的是我的身份,經常想問一些最最怪異的超感覺的問題。

    「如果這是我,」我說,「那麼,我怎麼會不再去狂熱地尋找內蒂?內蒂現在成了十分遙遠的事情了,我做的一切都錯了。為什麼我忽然會把所有的鬥志都丟掉了?為什麼想到弗拉爾我的脈搏不再衝動?……」

    我只是那天早上懷有這種疑問的數百萬人中的一個。我想,當一個人從睡眠中或失知覺中醒來時,他是憑借對所熟悉的事物的靈敏的感覺,為了自我而認識自我的。可是,那天早上,我們所有的最最熟悉的感覺都變了。生命內部的化學過程變化了。它的新陳代謝改變了。過去那些躁動的黑暗想法和感覺都趨於平靜了,有益健康了。觸覺變了,視覺變了,聽覺和所有其他的感覺都更加難以捉摸。如果不是我們的思想有一些穩定性,較為豐富,我相信大量的男人會發瘋。但是,事實上,我們都明白,這場巨變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我得到了解脫,這使我異常興奮。事實上,儘管我頭腦清楚但卻眩暈。感官上有一種質變,而不是精神產生了困惑。不像過去因精神障礙而喪失理智,只是從個人過分膨脹了的生活激情和糾紛中得到了新的超脫。

    在我曾經給你描寫的我的痛苦而壓抑的青春期的故事中,我一直想要表述的就是那個舊世界的窮苦、緊張、惶恐,無形的壓力。我很清楚地意識到,在我甦醒的一小時內,一切都以一種神秘的方式過去了,完成了,這也是大家共同的經驗。人們站起來吸進了新鮮的空氣,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又從肺裡傾瀉了出來,於是,過去的事情就遠離他們了。

    在巨變前,通過我們自己和別人非凡的時刻,通過歷史、音樂和一切美好的事物,通過英雄的歷史和光輝的榜樣,我們以及那些最平庸的人都知道人類是多麼美好,每個人在得到機會時會有多麼美好。但是,空氣中的毒素,以及缺少高尚的思想和行為使得這種時刻非常少見。空氣變了,人們曾經昏昏欲睡地夢想著邪惡的精神死而復生了。人們開始睜著明亮的眼睛,精神煥發開始新生活。

    醒來後,這些遙不可及的事情使我感到無聊寂寞,使我想笑,又使我想哭。過了一會兒,我碰到了一個人。在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前,我覺得這世界只剩下我一人了。所有的一切都過去了,所有的緊張與壓力已消失。我已經走出了利己的深淵。在那裡,我隱蔽的利己主義曾悄悄地活動。我嘲諷斯溫戴爾,正如我可以嘲笑我自己一樣。那個人的喊叫似乎是我頭腦裡的一個意想不到的思想。

    「我受傷了。」一個聲音傳出。我隨即走到下面的小路,於是,碰到了麥爾蒙特正坐在溝邊,背對著我。那天早上偶然碰到的、感覺到的東西都牢牢地刻在了我的腦海裡。他的帽子掉了;髮質很好,金紅相間,圓圓的腦袋向前代垂著;眼睛注視著扭曲的腳。他的手背很寬闊。一眼見到這寬闊的體型,我非常喜歡。

    「你怎麼啦?」我問。

    「我說,」他用一種非常從容的聲調說,一邊掙扎著轉過身看著我。他的模樣很典型,高高的鼻樑,厚厚的嘴唇。這是世界上每個漫畫家都不陌生的形象,「我遇到麻煩了。我摔倒了,扭傷了腳。你在哪兒?」

    我繞到他的前面,看著他的臉,我發現他的綁腿套、襪子和靴子都脫掉了。防護手套也丟在一邊。他用他那粗拇指輕輕揉著受傷的部位。

    「啊!」我說,「你是麥爾蒙特!」

    「麥爾蒙特!」他想了想,「那是我的名字。」他說著,頭也沒抬……「還好,沒傷著我的腳踝。」

    我們彼此對視了一會兒,只聽見他痛苦地哼了幾聲。

    「你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問。

    他好像一直在給自己診斷,說:「腿還沒斷。」

    我又問了一遍說:「你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他說,同時,開始用一種怪怪的目光看著我。

    「有點變化。」他笑著,笑裡有某種意想不到的快樂,眼中興趣盎然。「我一直專注於自己內心的情感。我留意到了各種東西不尋常的亮光。對嗎?」

    「這只是變化的一部分。還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種清醒的神經。」

    他審視著我,然後沉思著。「我醒了。」他說,一邊在記憶中探試著他的道路。

    「我也醒了。」

    「我迷了路。我也不知道怎麼就迷路了。周圍出現了奇怪的綠色的霧。」他盯著他的腳,接著又說道,「一定與彗星有關。黑暗中我被一東西絆倒,想要繼續走……後來,我一定是頭朝下摔到了這條小路上。看!」他用頭指點著,「那兒有一根新折斷的木欄杆。」他認真驗證著,然後得出結論,「沒錯……」

    「當時天很黑。」我說,「到處都冒出一種綠色的氣體。這就是我最後記住的事情。」

    「然後,你醒了?我也醒了……後來,就處在一種困頓的狀態。空氣中肯定有什麼奇怪的東西。我當時正開著一輛汽車沿著一條路飛馳,心中非常激動,深深地被它吸引住了。我走出了……」他停了一下,伸出表示勝利的手指說「裝甲車!」「對,我走下了裝甲車!我們從這兒到特克賽爾把軍艦排成直線。我正好在他們對面,易北河上佈了水雷。我們失去了『沃丹伯爵號』戰艦。啊!對!是『沃丹伯爵號』!那艘戰艦貴得很。裡格比那個蠢貨卻說這沒關係。一千一百名士兵沉入了水裡……我現在想起來了。我們把北海像過篩子一樣尋覓了一遍。同時,北大西洋艦隊就等在法羅斯,他們沒有一條船的煤夠燒三天。啊,那是夢嗎?不!我曾向許多人講,讓他們放心。那是在一次會上吧?他們是好戰的,也是非常害怕的。多麼不可理解的人啊!他們中大多數都挺著大肚皮,赤裸裸地像個怪物。在什麼地方?當然了!在科爾切斯特,一頓豐盛的晚餐,我們把它都消滅了,有牡蠣。我一直在那兒,就是要證明所有偷襲所造成的慌亂都是胡鬧。後來,我正回到這兒來……但是,這似乎好像不是最近的事。我猜想是最近的事。對,當然的!沒錯!我從裝甲車裡走出來,想沿著峭壁上的路走,因為大家都說艦上有個人正沿著海岸被人追捕。這回清楚了!我聽到了他們的槍聲!……」

    他回憶著,然後接著說:「真怪。應說不得哪些事了。你聽見了槍聲嗎?」

    「是在昨天晚上嗎?」我問道

    「昨晚很晚的時候。早上還有一、兩聲。」

    他把手放在頭後枕著,看著我,坦率地笑著。他說:「即使到了現在,我都覺得很怪。整個過程似乎就像是一場糊塗夢。你認為會有一艘叫『沃丹伯爵號』的艦嗎?你相信我們會真的像玩遊戲似的就把那麼大的玩藝兒沉入水下?這像是一場夢!但是,事情似乎是真的。」

    按過去的標準看,我和這麼個大人物交談得這麼輕鬆隨便是很不可能的。

    「對。」我說,「就是這麼回事。一個人感覺他是醒著,他感覺到了那種綠色的煙霧,還有別的東西。好像這些東西也都不太真實。」

    他皺起眉頭,若有所思,說:「我在科爾切斯特演過。」

    我想他要說更多的內容,可他慣有的謹慎使他稍停了一會兒。

    「這是件很怪的事。」他說,「總的來說,疼痛不是太令人難挨,而是更有意思。」

    「你疼嗎?」

    「我的踝骨不是斷了就是扭傷……我想是扭傷吧!一動就疼。但是,總的來說,不那麼嚴重。局部受傷與那件事沒什麼太大關係……。」他顯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然後又說,「我正在科爾切斯特講話,正說有關戰爭的事情。我看得很清楚,那些記者們在飛快地記著什麼。忽然,一陣騷動,傳來一陣嗡嗡的對牡蠣的讚美聲。出了什麼事?是戰爭嗎?戰爭還需要一段時間。戰爭會死人,會毀掉城堡和村舍……這是演說家的嗜好!我昨晚喝多了嗎?」

    他皺起眉頭。他把右膝放好,把肘放在膝上,然後,用拳頭撐住下巴。粗密眉毛下的那雙深凹的灰藍色的眼睛凝視著,考慮著那些未知的東西。

    「上帝!」他小聲說,「上帝!」那語調讓人感到厭惡。他在陽光下作出一幅深沉的樣子。他給我的感覺是:「不僅體魄宏偉,而且使人感到必須等他思考結束。從前,我從未見過這種人,不知道會有這種人……」

    他從沉思中清醒過來,臉上仍顯出疑惑。「我昨天晚上的演講,」他說,「全他媽是胡侃,你知道嗎?什麼也無法改變,無論什麼……無法改變!那些身著晚禮服的肥胖的矮子們,他們只知道傻吃!」

    這是那天早上的奇跡中最正常的事情了,他應該用這種難以置信的坦率口氣講話,這絲毫不會減少我對他的尊敬。

    「對。」他說,「沒錯。那是確鑿的事實。我相信它是一場夢。」

    在世界黑暗的過去的托襯下,往事變得異常清晰。我記得,空中到處是鳥叫。我還對遠處傳來的隆隆鐘響那歡快的喧鬧聲感到困惑,但我半信半疑,也許是聽錯了。然而,在感覺上總有一些新的東西出現,使人的腦際裡有歡快的鐘聲在鳴響。這個大個子,金髮、沉思的人正坐在地上,儘管姿勢有點笨拙,仍然很妙,好像他是由某位強大而幽默的大師創造出來的。對我這樣一位陌生的人,他像男人對男人一樣無活不說,認真地說了很多話,現在,我已很難把這些內容都表述出來。而在這以前,我們總是目光短視,有一些短淺的顧慮,自己的面子,客觀的懲戒和各種人的卑鄙,使我們向別人的描述一些事情時感到沉重。

    「現在一切都正常了。」他說,同時,自言自語地告訴了我他心裡所想的。

    我希望我能把他對我講的每句話都記錄出來。他斷斷續繼而又簡潔的講話在我新的理智上印出一個又一個印象。如果我準確地記住了那天早晨的事,我就會詳細地把它講給你。但是,除了較為鮮明的小事情外,我只有模糊不清的記憶。我必須從頭到尾把他半截的句子和講話補齊,才能放心地把整個故事講給你。但是,現在我仍然能記起當時他說的話:「夢在結束時變得更糟了。這場戰爭……一場非常可怕的嘶殺!可怕極了!就像是一場惡夢。你無論如何也無法從中逃脫,每個人都被拖進去了。」

    他的輕狂已經消失了。

    像每個人已經瞭解的那樣,他把戰爭顯現在了我面前。那天早上的情景令人吃驚。他坐在地上,竟忘記了他那抱傷的腳,對待我像對待最最恭順的同夥,完全像自己人一樣,自言自語地說出了難以除去的想法。

    「我們能夠制止戰爭!任何人只要敢於說出來就能夠制止戰爭。這聽起來有點過於草率。可是,有什麼東西在阻擋我們不能坦誠相見呢?他們的皇帝,他的地位無疑會勾起人們無限的遐想,但說到底,他是個聰明的人。」他用幾句簡單的話就形容出了皇帝的形象,描繪出了德國的媒體,德國人民和我們自己。

    「他們那些該死的扣緊紐扣的專家們!」他順便說了一句,「曾有過這樣的人嗎?我們曾有過!我們本可以形成較為堅固的防線,並且早早地破除那些謊言……」

    他的音量降下來,成了一種聽不清的自言自語,最後完全聽不見了……

    我站著注視著他,理解著他,令人驚異地從他那兒得知了許多事情。

    事實上,巨變的那天早上,我已完全不再記得內蒂和弗拉爾。好像他們只不過是小說中虛構人物,我準備有空時

    再去讀他們。現在,我可以先和這個人交談。

    「啊!對!」他說著,從沉思中醒過來,「我們醒來了!事情不能這樣發展。所有這一切都必須結束。這事是怎麼開始的?我親愛的孩子,所有那些事情是怎麼開始的?我就像新誕生的亞當……你認為這種事已經發生了嗎?我們會發現所有這些魔鬼和這些東西嗎?……誰管包紮?」

    他好像要站起來,忽然想起了他的腳踝。他提出要我幫他走到他的房子,而我願意服從。

    我幫他用綁帶纏好腳踝。我們

    開始走了。我就像他的枴杖。我們就像四足動物一樣沿著彎曲的小路向峭壁和大海走去。

    他的房子就在高爾夫球場的那邊。從這條小路到那兒有一英里多遠。

    我們走到海濱,沿著平穩光滑的白沙灘走著。我們一邊歪歪斜斜地走,一邊跳著三足舞,直到最後我把他背起。一等停下來,我們就坐下。實際上,他的腳踝已骨折,所以,只要他把腳放到地上就會非常疼痛。

    終於,花了近兩個小時,

    我們才到了他的門前。要不是他的管家出來幫忙,還得花更長的時間。他們已經找到了碰壞的汽車和喪命的司機。地點就在房子附近公路的拐角處。他們一直在那邊尋找麥爾蒙特,不然,他們早就會看到我們了。

    大部分時間裡我們都坐在草地上,或坐在大圓石上,或坐在木製的交叉拱上,彼此帶著良好的願望直爽地交談著。相互毫無保留,毫無障礙。這是世界上最珍貴最奇妙的事。

    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在講。我以提問的方式告訴他……盡可能明白地告訴他在一時間內我自己無法理解的激情。我追殺內蒂和她的情人,一直到後來,綠色的氣體阻礙了我。他嚴肅地關注著我,非常理解地點點頭。之後,他簡單深入地問了我一些有關我受的教育、成長和工作等方面的問題。我的舉止有點拘謹,但又決不拖遢。

    「對!」他說,對……當然了。我一直多麼蠢啊!然後,他就不再言語了。我們又沿著海濱用三條腿往前移動,最後,我沒有發現我的故事與他的自責有什麼關係。

    「假如,」他一邊喘著氣一邊說,「有政治家這種東西!……」他轉向我,「是否一個人可以讓一切混亂結束!如果人們對待它像一個雕塑家拿起了泥土,像一個建築工人選擇了工地和石料,那麼,」他用寬闊的大手指向天空和海洋,然後深吸了一口空氣,說,「就會使什麼東西適合那種安排。」

    他接著向我解釋說:「那麼,就根本不會有像你所講的故事。你知道……」

    「再給我多講一點,」他說,「告訴我把你的一切。我覺得所有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了,都要永遠地轉變了。……從現在開始,你將不再是以往的你,你的往事都不重要了。無論如何,對我們來說,它們都不重要了。我們在身後已離去的黑暗中彼此阻隔,而現在,卻相通了。全告訴我吧。」

    「就這樣,」他說。

    於是,我把我的故事像對你們講的那樣誠肯地告訴了他。「就在那兒,那個村子就在地頭那邊。那兒的小礁石周圍長滿了草。你用手槍想幹什麼?」

    「我把它丟在那邊麥田里了。」

    他從淡淡的睫毛下掃了我一眼,說:「如果別人也都像你和我,那麼,今天丟在大麥地裡的手槍就不止一兩把了。……」

    我們交流著,我和這個高大強壯的人有著純樸的兄弟般的愛。我們彼此真誠傾訴。以往,我總是對外人百般防備。我現在還能想起,當時,他就坐在落潮的荒涼孤寂的海灘,他靠在貝殼堆上,眼睛望著剛發現的被淹死的可憐的士兵。這個士兵碰巧沒有趕上我們所高唱的光渾的黎明。他躺在一汪水中,躺在黑影中的黃褐色的草叢裡。你怎樣估價過去的可怕都不會過分。那時,在英國,人們看到的死亡大概不比現在多。這個死者是德國戰艦「羅澤爾·阿德勒」上的一名船員。那艘軍艦就呆在距海岸不到四英里的地方,因狂轟濫炸已毀壞成了一堆廢物,淹沒在深水中,裡面有九百名淹死的士兵。這些士兵既強壯又有力,都能做複雜的工作。

    我清晰地記得那個可憐的孩子,他是在那股綠色氣體的麻醉之下被淹死的。他那白皙而有孩子氣的臉龐很安詳。但他的胸部被滾燙的水灼傷起皺。他的右臂奇怪地向後彎曲,一個衣著不整的無產者和穿著昂貴皮毛大衣的麥爾蒙特靠在粗陋的交叉拱上,為這個不曾參與戰爭的可憐的犧牲品而歎惜。「可憐的年輕人!」他說,「可憐的年輕人!我們這些犯大錯的人讓一個孩子去送死!仔細看看那張平靜美好的面容,那身體就這麼被拋棄了!」

    (我記得在那個死了的人的手邊,一隻擱淺了的海星扭動著它那遲緩的身軀,掙扎著扭向水裡,在沙灘上留下了這一道溝痕。)

    「不會再有這類事發生了。」麥爾蒙特氣歎惜地說。他靠在我的肩上重複著,「再不允許了。」

    我們談了一會兒之後,我記得麥爾蒙特坐在一塊白堊大圓石上,陽光照在他佈滿汗水的臉上。他下了決心。

    「我們必須結束戰爭。」他說,「這是愚蠢的行為。那麼多有頭腦會思考的人,應阻止讓這類事發生。天哪!統治者在幹什麼?像人們一樣平靜地呆在一個令人窒息的屋子裡昏昏欲睡,彼此卑劣地爾虞我詐,沒有一個人站起來去開窗。我們什麼不能幹呢?」

    他坐在那兒健強有力的形象依然留在我的記憶裡。我對他和所有的事情都深感不耐和驚訝不已。

    「我們必須改變我們的世界。」他重複說,並且用他寬闊的大手對著天空和海洋有力地揮動著,「我們所做過的事是如此無力,只有上天知道原因。」

    他看著輝煌的晨光照耀的海濱,看著周圍飛舞的海鳥,看著那扭曲的屍體。

    「瞭解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事會很有意思的。……這種綠色的氣體……奇怪的東西。但我知道我出了什麼事。那是一種改變。我知道。……但是,這是在當傻瓜。談話!我要制止它。」

    他急於借助他伸出的粗大的雙手站起來。

    「制止什麼?」我問。同時,我本能地向前一步去扶他。

    「戰爭。」他大聲說,一邊把他的大手搭扶在了我的肩膀上。但他沒想站起來。「我想要使戰爭結束,任何一場戰爭!所有這類事都得結束。世界是美好的,生活是偉大的,壯麗的。我們可以看到。想想我們一直走過的光榮之路吧!就像一群豬呆在花園裡。那是怎樣的畫面,怎樣的聲音,什麼樣的生活喲!我們有我們的思想,我們的爭吵,我們遮遮掩掩的權力,我們戰無不勝的偏見,我們卑劣的企圖,我們的懶散,我們的不自信。我們彼此喋喋不休地議論對方,陷害對方,把這個世界弄得一團糟。我們就像殿堂裡的穴鳥,天堂裡的骯髒之鳥。我的一生都是愚蠢的,猥瑣的,粗俗的,卑劣的。在早晨的陽光中,我是一個貧弱的邪惡的東西,一個懺悔者,一個可恥的人。但是,請上帝寬恕我,我本該今晚就死了……就像那個可憐的年輕人死在我的卑劣的罪惡中!決無好下場!死有餘辜……不管這世界變化與否這沒有什麼關係。我們兩人已經看見了世界的末日!……」

    他停下來了。

    「我要升天,去見我的上帝。」他說,「我要對上帝說!」

    他的聲音逐漸弱下去,漸漸聽不見了。他的手痛苦地抓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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