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彗星 第四章 戰爭 文 / H.G.威爾斯
從我斥責了老弗拉爾太太的那一刻起,我就成了代表。作為男子漢,我代表了世界上所有被奪取了繼承權的人。我沒有驕傲的快樂的期待,我憤怒地向上帝向人類造反。不再有任何含糊的意圖阻礙我。我清楚我想要幹什麼。我要進行抗議,否則寧願去死。
我要進行抗議,不然寧願去死。我要殺死內蒂!內蒂,她微笑而順從把我自己交給了另一個人。她現在代表了所有那些可想像的而我卻沒有的快樂,代表了年輕人一顆失落的心中的想像,代表了生活中得不到的歡爾。內蒂,她代表了所有得益於我們這個所謂不可救藥的非正義的社會秩序的人。我要把他們兩個都毀滅。等幹完這事,我就會開槍,把自己也毀滅,看看我死了還會受到什麼報復。
我下定決心這樣做,我感到極為憤怒。在我頭頂上,巨大的流星向天穹飛翔,得意而自豪地飛越了黃色暗淡的月亮,使周圍的星星黯然失色。
「讓我去摧毀!」我喊著,「讓我去殺!」
我抑制不住地喊叫著。我的血在翻沸。這激起我的食慾,也使我感到很累。
好長一段時間,我正在石南叢生的荒原上四處找尋食物。那條路通往下高地。一路上我自言自語。夜色已經降臨,我正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家走,走在這17英里的路上,從沒想過休息。從早上到現在我沒吃一點東西。
我猜自己瘋了。但是,我還能回想起我當時的胡言亂語。
當我走路時,有幾次,我歎惜著穿過既非白天又非夜晚的明亮之處。有幾次,我語無倫次地和我稱作萬物之靈的神進行理論。但我總是在對天上的那束白色的光輝對話。
「為什麼我在這兒只是為了忍受恥辱?」我問,「為什麼你給了我難以滿足的驕傲?為什麼你賦予了我想分裂自己的慾望?是在嬉弄我嗎?在這個世界上,你在與你的信徒開玩笑嗎?我……即使是我,也會比這更幽默!」
「為什麼不向我學習某種憐憫的正派禮儀!為什麼不盡力去挽回?我曾經整天地要弄過那些可憐的小人物嗎?我曾把他們弄髒了拖著走,髒得令人作嘔;讓他挨餓;讓他受傷;讓他痛苦過嗎?為什麼你該這樣做?你的玩笑太無趣了。試一試開小一點兒的玩笑,你會嗎?試試那些不會太傷害人的玩笑。」
「你說這就是你的意圖!你對我的意圖。你在使我具有與生俱來的悲痛。噢!讓我怎麼能相信你?你忘記了我有眼睛去找別的東西。讓我走自己的路吧!上帝!車輪下的那個青蛙是幹什麼?那隻貓會把那隻鳥撕碎嗎?」
這樣責問了那個神靈之後,我就把一隻手奇怪地向天上伸去,說:「快回答我吧!」
一周前,天上一直有月光。可現在光線很弱,朦朦朧朧,我只有靠分辨一塊白一塊黑的地面艱難地穿過公園的那片空地。一層低低的白色薄霧離地面不到三英尺,迷迷濛濛地籠罩草地。那片樹林鬼怪般地從遠處幻想的大海前升起。那天夜晚,這世界顯得浩大、虛幻、奇異。外面似乎沒有人,我和我有點沙啞的聲音在寂靜樹林中孤單地飄動。有時,我爭論著;有時,在心情沉悶時,我會跌倒;有時,我感到劇烈地折磨。
當我一想起內蒂對我的挖苦和嘲諷,想到她和弗拉爾彼此相攜,突然間,冷漠中又爆炸出陣陣狂怒。
「我不會就此罷休!」我叫喊著,「我不會就此罷休!」
一次瘋狂的發作之後,我從衣袋裡掏出槍,向著靜靜的夜空鳴放。三次,我都打中了目標。
子彈從空中掠過,受驚的樹木在不斷減弱的聲音中述說著我剛做過的暴行。隨著槍聲慢慢消逝,廣大的夜空又逐漸平靜,接著又是一片寂靜。我的射擊,我的咒罵,我的褻瀆神靈,我的祈禱……我再一次祈禱……一切被寂靜吞沒了。
怎麼說呢?那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吼叫,它使人鎮靜,使人不知所措。它消失在寧靜的壓倒一切的明亮的國渡裡。我的槍聲,驚醒著周圍的一切,一下子變得巨響,然後,消散去了。
我發現自己站著,手槍還在手裡握著,驚訝地發覺我的情緒被某種不能理解的東西浸透。接著,我抬頭望去,看著天上那顆巨大的星體,凝視良久。
「你是誰?」我忍不住開口說。
我像一個呆在冷漠荒野中的人,忽然聽到了一種聲音。那聲音也消逝。
當我走過克萊頓高地時,我想起我沒能看到大群大群的人整夜走出家門觀看慧星。原來,那個站在臨時圍籬外廢料堆上的小個子傳道士在告戒罪人們在最後審判到來之前去恕罪,現在,他已不在原來的地方了。
過了半夜好久,人們都回家了。一開始,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後來,孤獨和寂寬使我感到疑惑。因為慧星的光亮,氣燈都顯得沒亮了。在靜靜的主街上,小個子賣報人已關門休息了。但是,一塊佈告牌一直擺放到很晚,被人遺忘在外,上面還貼著廣告。
佈告牌上,僅有一個字,字母很刺眼,那是:「戰爭」。
你想想吧!空曠的簡陋的街道,我的腳步聲,沒有人醒著,也沒有聲音,只有我!我在佈告前說一下,在人們沉睡的寂靜中。匆忙中佈告牌被武髒了。那佈告分外清楚,那個詞有點反常,讓人看倍覺吃驚。它預示著巨大災難的將要來臨。
「戰爭!」
我從一種平靜的狀態中酥醒來,經常,隨之而來的就是一陣情感的沖刷。
時候已經不早了,母親就在我的床邊。她用舊托盤給我準備了早餐。
「多睡一會兒,親愛的。」她說,「你一直在睡。昨夜你回到家已經是半夜三點鐘了。你一定累壞了。」
「看你那張臉,」她繼續說,「白得嚇人。你的眼睛閃著……讓你進門時,我嚇壞了。你站在台階上站都站不住。」
我的眼睛慢慢地轉向外衣口袋。那裡有東西還在。她可能還沒發覺。
「我去了柴克斯黑爾。」我說,「你知道,可能?」
「親愛的,昨晚我收到一封信。」她說著,低頭靠近我,把托盤放在了我的膝上,然後,輕輕地吻著我的頭髮。那時,我們兩人都靜止了,保持著那種姿勢。她的臉頰恰好吻到我的頭髮。
我從她手裡接過托盤。
「別碰我的衣服,媽媽。」當她向我的衣服走去時,我急忙說,「我的衣服很乾淨。」然後,當她轉身走後,我吃驚地說著:「天哪!媽媽!就
差一點兒!我知道,一點點……現在……親愛的媽媽,噢!好了,別管我!」於是,像一個溫順的僕人,母親從我這兒走開了。
這世界和我一直在多麼粗暴地利用這種順從啊!
那天早上,我似乎不會再發怒,悲痛中我又變得堅強起來。我的意志似乎像鋼鐵一樣堅強。現在,愛、恨、恐懼全部消失了。我只是非常可憐我母親在承受著將到來的一切。
我一邊慢慢地吃早飯,一邊在想,我怎麼找到那個叫夏弗姆伯裡的地方,我怎樣才有希望到那兒去,我手頭只有不到五先令。
我有條不紊地穿著衣服,選了一件領口磨損最少的衣服。仔細地刮了刮臉。然後,我去了公共圖書館去查找一份地圖。
夏弗姆伯裡在埃塞克斯海岸,由克萊頓到那兒要走很長的路。
我到火車站後,從列車時刻表上抄錄了一些內容。我問了一位行李員,他對夏弗姆伯裡也不太熟悉。但是,售票處的工作人員幫助我。我費空心思。終於弄清楚了想要知道的一切。
然後,我又走到了撒滿煤屑的街上。至少,我需要有兩鎊錢才行。
我走回公共圖書館,進了報刊閱覽室仔細去思考這個問題。一個新的情況突然打斷我的思路。人們似乎對早晨的新聞而騷動。屋裡現在的氣氛也很反常,人比平常多,說話的人也比平常多。
一剎那,我有些不知所措。忽然,我想起來了:「戰爭,與德國人的戰爭。沒錯!」
據說,一場海戰正在北海進行。去他的吧,我又思考起自己的事來。
我想起了帕洛德。我能去和他談談,然後向他借點錢嗎?我掂量著有多大的把握。
然後,我又想賣掉點什麼或典當點什麼。可這也行不通。
我的那件冬天穿的外衣即使是新的也會晤不了什麼錢。我的手錶也不能賣許多先令。把賣兩件東西的錢加到一起也許還差不多。
懷著矛盾的心情,我想起平時媽媽去取租金的小儲藏箱。她總是悄悄地去那兒不讓人發覺,而且,她總是把它鎖在寢室的茶葉箱裡。我知道我幾乎不可能從她那兒主動地得到錢了。而且,儘管我對自己說在愛與死這個問題上,任何瑣碎的事都是不重要的,但是,只要我一想到那個茶葉箱子,我就無法脫離使人煩惱的疑慮和不安。難道就再也沒有其他辦法嗎?或許先想其它辦法,再向她乞求,可能會得到比我需要的還多幾先令的錢。
生平第一次,我心平氣和地想到了那些生活穩定的人的兒子們,我對自己說:「他們這些人會發現自己不會在當鋪裡瀟灑一回。然而,我一定會設法應付過去的。」
我感到時間飛快,但我內心並未對此激動。穩重就是快捷。帕洛德常這樣說。而我打算把一切都前前後後地盤算好,然後找準遙遠的目標,像射出的子彈一樣直取目標。
在回家吃午飯的路上,我在一家典當行前猶豫了一下。我決定暫先典當我的手錶,我先找到外衣時再說。
我一聲不響地吃著午飯,在思考著自己的計劃。
中午飯是土豆餅,主要是土豆,搭配一些白菜末和鹹肉末。
吃完午飯,我穿上大衣,走出了住所。此時,母親正在後面的洗碗池邊洗碗碟。
像我們家那樣的房子,所謂的洗碗池位於起居室的廚房後面,裡面又黑又潮,散發著噁心的味道。那是一間地下室。屋裡有一個煤窖,那是一個髒兮兮黑乎乎的坑,上面沒有蓋。從裡面擴散到凹凸不平的磚地上許多細碎的煤渣,腳踏上就吱吱地響。我們的洗碗池比起一般家庭的帶要骯髒。那是每頓飯後都要洗涮油膩的地方。空氣中飄浮著冷卻的汽體,瀰漫著煮熟了的大白菜的氣味。凡是放過平底鍋和鐵壺的地方就會留下一塊被煤煙弄髒的印記。下水管道的篩網上留有許多土豆皮,還沾有許多難以形容的令人噁心的雜物。這間屋子的「聖壇」就是那個污水槽。那是一個石頭砌成的槽,上面牢牢的一層油膩,讓人憎惡去觸它,甚至看一眼都噁心。石槽的上面是個冷水龍頭。龍頭的位置使水下落時,都會濺一身水。這只龍頭就是我們的水源。在這樣的地方,看到一個矮個子老太太遲緩卻非常溫和忘我地幹活。她穿得髒兮兮,衣服原有的顏色已經變成了混濁的黑灰色;腳上穿得不太適合的舊靴子;由於經常勞作,手已粗糙變形;頭髮亂蓬蓬……這就是我母親。看到她,你一定覺得很捌扭。冬天,她的手會變得更粗糙,她會不住咳嗽。
在她洗碗時,我走了出去。我要去賣掉我的外衣和手錶,這樣我就可以離開她,遠走高飛了。
在典當我的兩件可抵押的東西時,我又為難了。我有點不想在克萊頓典當我的用具,因為,那兒的當鋪老闆認識我,他領我走到買槍的那家店門前。如果我這樣做了,就會讓一個人對我的事情瞭解過多。我最後還是去了克萊頓。我忘了得到多少錢。我記得要比我買去夏弗姆伯裡的單程票的少許多錢。
為了謹慎,我又回到了公共圖書館查看一下是否有可能步行十幾英里以縮短行程。我的靴子已壞得很厲害,左腳的靴底將要脫落。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穿皮靴去,只能拖著靴子走,我會發覺我的全部計劃可能只是一場空。只要我輕一些走,靴子就還能用。我到海克街的鞋匠那兒,他說兩天後才能把鞋修好。
差五分三點時,我回到了家,決定無論如何坐五點的火車到伯明翰。但是,我還是覺得錢很緊,我想再黃出點書什麼的,我想不起屋裡還有什麼可賣錢東西。母親的銀器:兩把銀湯勺、一個銀鹽碟,早在四周前就典當了。可我還是想去搜索一下。
當我走上通往門的台階時,我注意到加比塔斯先生發現了我。他忽然攏起紅色的窗簾,眼裡有一種果斷的神情,然後就不見了。當我沿著走廊走時,他在我的面前突然打開門,阻攔了我。
我希望,你能把我想像成一個阻郁的大傻瓜,身上穿著簡單的衣服。衣服所有磨破了的地方都有發光,脖子上戴著一條褪了色的紅領帶和一塊綻開的亞麻布,左手依舊插在衣袋裡,好像去抓。
加比塔斯先生比我矮。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和他給大家的第一印象一樣。他非常聰明。我想他想像鳥兒一樣。他有鳥所具有的魅力。可是,事實上,他身上缺少鳥的鮮明活力,而且,鳥也從來不氣喘噓噓。他穿著當時的牧師的衣服。那種服飾現在看來似乎是那個舊世界的衣服中最最奇怪的了。他穿的是最便宜的廉價織物,由於剪裁不當,著裝不合適,長長的裙子更突出了他的圓柱體型,更顯得他的腿短。他戴著一副大眼鏡。脖子上繞著一條白色的領帶,看起來有點髒。在兩排不太白淨的牙齒間叼著一支荊棘制的煙斗。他的面色很白。儘管他才三十三、四歲,卻已禿頂了。
對你們來說,他似乎是最最奇怪的人,完全不顧忌自己的形體美和舉止的文雅。但是,在過去,人們卻接受他,尊敬他。他一直活到一年前。不過,他晚年的形象卻不同了。在我看到他的那天下午,他確實是個非常邋遢、非常笨拙、非常不注意開象的小矮個子。不僅他的著裝稀奇古怪,而且,如果你把他剝得赤裸裸的,就一定會看到,由於肌肉鬆弛,良好的胃口,他的肚皮已鼓起。他的肩膀圓滾滾的,皮膚上有黃色的瑕疵。
「喂!」他說著,裝作安閒,「好久沒見到你了,進來聊聊。」
客廳裡主人的邀請更像是一道命令。我特別想推辭,這會兒發出邀請可真不是時候。可我又沒能立即想出一個借口。「好吧!」我有些不太情願地說。於是,我進了屋門。
「你能進來聊聊我真是太高興了。」他進一步說,「在這個教區,很難有許多機會進行睿智的交談。」
我心中暗想:他究竟安得什麼心?他用有點緊張的慇勤對我表示關懷,說話不流暢,一邊揉搓著雙手,一邊轉著眼珠從眼鏡後看我。我坐在他的皮面沙發上時,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不知為什麼,我就好像坐到了克萊頓牙醫的手術室裡。
「他們要在北海給我們製造麻煩,好像是。」他說著,語氣裡帶有一種天真的興趣。「我很高興他們要打仗。」
他的屋裡有優雅的氛圍。這常使我心中不安,這氣氛也使我感到壓抑。窗下的桌上零散地放著一些照像材料,還有他上次大陸之行的紀念像冊。在用美國布裝飾的壁爐兩邊凹陷處的隔板上,是我曾難以置信的大量的書……大約有八百本,其中包括這位可裝的牧師的像冊和上中學、大學的教科書。掛在鏡子上面的有大學盾形紋章的小木盾牌,以及掛在對面牆上的加比塔斯先生身著牛津大學的學生帽和長袍的照片更顯示主人的學者身份。那面牆的中間是他的寫字檯。寫字檯是開放式的。我知道那裡面是文件分類架,這東西不僅使加比塔斯先生顯得有教養,而且表明他是文化人。他在那兒寫有關勸告人生的文章。完全由自己組織文章!
「是的。」他說,然後站到了爐前的地毯上,「戰爭一定會到來。如果我們現在主動迎戰,那麼,事情就會結束了。」
他先用腳尖站立著,然後,又猛地將重心落在腳根上。他透過眼鏡不屑一顧地看著他妹妹畫的一張水彩畫。畫上是一束紫羅蘭。那張畫就放在餐具櫃上邊。櫃裡邊放著他的餐具、茶具和油盒。
「對。」他說著,好像他就要照他說的幹。
我咳嗽著,心裡在想:這會兒我怎麼才能離開這。
他請我吸煙。那種奇怪的舊習慣!我拒絕了。然後,我開始用一種信任的語氣談起了罷工那件可怕的事。
「戰爭和罷工是兩碼事。」他說著,一時顯得很嚴肅。他說礦工們只是為了工會的緣故才進行罷工,這說明他們的妻子和孩子沒有頭腦。這話引得我想在這兒多留一會兒去爭論。
「我不太同意這一點。」我清了清嗓子說,「如果工人現在不為工會罷工,如果他們破壞了罷工,那麼,一旦出現了裁員的緊急情況,他們怎麼過活?」
對此,他回答說:當老闆正在按最低價格出售煤時,他們不可能得到最高的工錢。
我回答說:「根本不是這麼回事。老闆們對待工人們不公平。他們得保護他們自己。」
加比塔斯回答說:「噢,我不清楚。我到福爾鎮的時間還不長。我得說,這事不能只由老闆們一方來解決。」
「那只有靠工人一方。」我延伸了他的話。
於是,我們終於開始爭論起來。我想這真是一場費神的爭論。我現在又沒有脫身之計,而且,說話的語氣已開始激動。加比塔斯先生的臉頰和鼻尖開始發紅。但是,從聲音裡絲毫也聽不出他的煩惱。
「你知道,」我說,「我是社會主義者。我認為這世界不是讓一小部分人騎在其他人的脖子上拉屎撒尿的。」
「我親愛的年輕人,」尊敬的加比塔斯說,「我同你是一樣的。誰又不是呢?但是,這並不能使我產生對立。」
「你還沒有覺察出這該死的制度的致命的弱點。我已經看出來了。」
「是嗎?」他說,接著,前門傳來了敲門聲。就在他還沒想好說什麼時,聽到母親喊去開門。
「現在……,」我說著站起來,但他不讓我走。
「不,不,不!」他說,「這只是來為多卡斯收錢的。」他把手放在我的胸上,不讓我走。
「我們的談話剛剛有點意思。」他堅持說。
這時,拉米爾小姐走了進來。她是一位較年長的小姐,在克萊頓教堂幫忙。他向她打招呼,她沒有理我,然後走到他的工作台。
我依舊站在我的椅子旁,但不能走出屋子。
「我希望沒打擾你們吧!」拉米爾小姐問。
「沒有。」他說,一邊抽出托板,打開了工作台。我不禁想要看看他將要幹什麼。
我正發愁無法離開他時,發現他正掏錢。當然,這錢與我上午的安排根本沒有聯繫。我毫無興趣地聽他與拉米爾小姐的談話。當他們說到沃利斯時,我用眼睛的餘光看到那個小平抽屆底似乎散放著許多一金鎊硬幣。
「他們太不講道理了。」拉米
爾小姐火氣很大。是啊,誰又能心甘情願地生活在一個瘋狂的社會中呢?
我從他們身旁走開,把腳放在爐圍上,胳膊肘支在了鋪著長毛絨布的火爐台上,開始留意起裝飾在上邊的那些照片、煙斗和煙灰缸。我在想,去火車站之前,什麼是我馬上須要思考的事情呢?
這時,我的思想有一次奇怪的跳躍,就像被強迫要去躍過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接著,我想像中加比塔斯關上抽屆時,那些金鎊似乎都沒有了。這些錢正是我所需要的。
「我不想再打攪你們的談話了。」拉米爾小姐一邊說,一邊向門口退去。
加比塔斯先生有禮貌地送她,為她打開門,把她送到門口上。就在這時,我有一種感覺,那些金鎊就在我面前。
前門關上了。他又轉回來了。我溜掉的機會過去了。
「我得走了。」我說。我有特別想要離開這間屋子。
「我親愛的小伙子,」他堅持說,「我真不想讓你走。當然啦,你一定有什麼急事吧!」接著,他顯然要改變我們談話的內容,他說:「咱們還沒有談一下伯博爾的那本書。」
在我對他表示的含含糊糊的謙恭的背後有一種生氣。好像必須適應他的想法。為什麼我要裝出一副知識水平和社會地位都低他一等的樣子。他問我對伯博爾的書的看法,如果有必要,我決定高傲地告訴他,那樣,也許他會讓我走。我堅持站立著,而是站在了壁爐角落裡。
「就是去年夏天你借給我的那本小書?」我問。
「他邏輯嚴密,不是嗎?」他說著,同時展開手指著沙發椅微笑著,示意要我坐下。
我沒有再坐下。」我沒有過多考慮過他的推理能力。」我說。
「他是倫敦有史以來最最聰明的主教之一。」
「可能吧。但是,他用非常經不起推敲的事實在蒙人。」
「你這麼想嗎?」
「我想他不那麼好。我認為他證明不了他說的情況。我認為基督教是不真實的。他知道自己是個蠢貨。他的推理是不值一提!」
我想,加比塔斯先生的臉色比以往更蒼白。他慣有的慈眉善目不見了。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嘴也張得圓圓的驚訝極了,連臉也好像變形了。聽了我的話,他的眉頭也擰起來。
「聽你這樣說,我很失望。」終於,他吸了口氣說。他不再重複他的建議:我應該坐下。他向著窗前走了一兩步,接著又轉過身。「我建議你……」他說著,口氣裡帶有一點不耐煩,帶有一點有教養的人的寬容……他在克制自己。
我將不告訴你他爭論的內容,或是我爭論的內容。總的來說,以我35年的經驗推理,我斷定,如果我的辯證法不怎樣,那麼尊敬的加比塔斯先生的辯證法就更糟了。
他的臉頰上的紅暈在擴大,聲音裡也變了。我們越來越粗魯地打斷對方的話。我們虛構事實,無中生有,求助於連名字也記不准的權威的名字。這真是一場愚蠢的爭論!一場荒謬的爭論!你一定能想像出我們談話的聲音,就像吵架一樣。
我母親無疑正停在僂梯間,擔心地聽著,好像她要說:「我親愛的孩子,別這樣同他講話!噢!別冒犯他!加比塔斯先生很喜歡與你的友誼。去仔細想想加比塔斯先生會說什麼。」
然後,我們相互仍舊保持著虛偽的禮貌。相對於其他宗教,基督教在道德上的優越性早已使它走到了前頭,我不知道原因是什麼。因為我們的歷史知識不足,我們只有用想像中的概念去爭論此事。我斥責基督教推崇奴隸的道德,並且宣佈我本人為一位德國作家的信徒。此人當時並不有名,名字叫尼采。(註:尼采:1844.1900,德國哲學家。)。
作為一名信徒,我得坦白我並不特別熟悉此人的著作。事實上,我對他的全部瞭解都是通過上周的《號角》上的兩篇文章……。但是,尊敬的加比塔斯先生從來不看那種書。儘管這位作家採取獨樹一幟的態度對信仰進行批判,而信仰又是那些高貴的紳士們所推崇的,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我現在毫不懷疑尊敬的加比塔斯先生根本不曉得尼采是誰。
「我是尼采的信徒。」我說,語氣裡帶有進一步強調我的意思。
聽到那個名字,他顯得非常窘迫。於是,我又馬上重複了一遍。
「可你知道尼采主張什麼嗎?」我故意嘲笑他。
「一定有人徹底地駁斥他。」他說著,仍想避開談論這個他不清楚的人。
「他被誰駁斥?」我突然嚴厲地說,「你不妨說一說!」說完就殘忍地回敬著。
一件突發事件把加比塔斯先生從困境中拯救了,同時,卻加重了我的災難。
在我說完話後,外面傳來了得得的馬蹄聲、車輪的吱吱聲,然後,車停了,我瞥見一個戴草帽的趕車人和一對黑色的馬。那好像是一輛去克萊頓的非同尋常的馬車。
「嗨!」尊敬的加比塔斯說著向窗子走去。「嘿!是弗拉爾老夫人!是弗拉爾老夫人!?她找我幹什麼?」
他轉身面向我,因爭吵而引起的紅暈已經失去。他的臉像被紅日照耀。看得出來,弗拉爾太太不是每天都來看他。
「我的事可真不少。」他說,隨後幾乎露齒一笑。「你得允許告辭一會兒!然後我會告訴你我想說的。但是別走開。我懇求你不要走開。我向你保證……這個話題非常有意思。」
他走出了房間,揮手做了一個希望我別走的手勢。
「您管不了我!」我在他身後喊道。
「別,別,別!」走廊裡傳來他的聲音,「我已經有了答案。」
我想他是在接著說,「完全錯了。」接著,我看到他跑下樓去和那位老夫人交談。
我暗暗罵著。我發誓。我向著窗前走了三步。這使我距那個可憎的抽屆只有不到一碼遠。
我看了一眼抽屆,然後,弊了一眼那個老太太。我覺得她是那麼肥碩。而且,轉眼,她兒子和內蒂的臉都在我的腦子裡爆炸起來。無疑,斯圖亞特家已經不再為那件事而難過。那我還棗
那我還在這兒幹什麼?
當我已經無法看清事實的時候,我還在這兒幹什麼?
我突然醒悟過來,身體裡好像注入了新的能量。我又放心地看了一眼牧師那可憐的背影,看了一眼老太婆突起的鼻子、顫抖的手。我原來,我不再猶豫地打開了那個小抽屆,把四枚金鎊放進我的口袋裡,再把抽屆關好。接著我又來到窗前,他們還在交談。
一切都很順利。他可能幾小時內不會再看抽屆。我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我還有20分鐘。我還有足夠的時間去買雙靴子,然後再走。可是,我怎麼到火車站去呢?
我壯著膽子走到走廊,把我的帽子和手杖拿好……從他身邊走過?
對,就這麼辦!那麼重要的人物和他談著話,他是不會停下來和我再辯論的。我大膽地走下台階。
「我想要請你列個單子,加比塔斯先生,包括所有的確有價值的情況。」老弗拉爾夫人正在說。
「我們會列出臨時那些地方的名單。」他在說,然後,憂心忡忡地回頭掃了我一眼。
「我要走了。」我衝他大聲說,「我要在20分鐘內趕回去。」
然後,我繼續往前走。他又轉向他的主子,好像我不再重要。或許,他希望我離開。
如果說我有什麼變化的話,那就是由於這種果斷和有效的偷盜,我變得異常冷靜,精神振奮,無所不能。畢竟,我的決心就要實現了。我不再感到無形的束縛。我覺得我能抓住時機使其有利於我。我現在就去海克街的那家不大的鞋店,買一雙相當不錯的靴子,花十分鐘;然後到火車站,再花五分鐘;然後走上征途!我感到我的計劃完美極了,而且這也與道德無關。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尼采所說的超人。可我怎麼也想不到牧師的鍾會有問題。
我沒能趕上火車。
一部分原因是牧師的鍾慢了,一部分原因是鞋匠的那種做買賣的頑固態度,就在我說我將沒有時間,他還讓試一試另外一雙靴子。我買了後面這雙靴子,卻給了他一個錯誤的地址,讓他把舊鞋送回去。當我看著火車駛出車站時,只能站在那兒去空想尼采的超人。
即使到了這時,我也沒喪失理智。我幾乎立刻推想,如果要迅速地追趕,也不要從克萊頓上車。這會有很大的優越性。事實上,坐火車去將是一場錯誤,那就全靠運氣了。實際上,在詢問夏弗姆伯裡時我已經很草率了。憑此線索,那位職員不會記不得我。現在,這突發的事故使他無法達到目的。因此,我根本就沒走進火車站,沒有表現出沒趕上火車的樣子,而是悄悄地走了過去,沿著路走,一直跨過了小橋,然後,又漫無目的地沿著懷特磚廠的配給站往回走,上了那條從克萊頓高地通往兩英里站的小路。我估計著,在那兒有足夠的時間趕上六點十三分的火車。
我很平靜,也很警覺。假如牧師碰巧要立刻去開抽屆,他一定想不到在十或十一個金鎊裡會少了四個吧?如果他想起來了,他會想到我嗎?如果他想到是我拿走了,他會馬上採取行動嗎?或是等我回來?如果他馬上採取行動,他會打擾我嗎?還是去報警?這兒有十幾條公路和鐵路可以離開克萊頓地區,他怎麼知道我會走哪條路呢?假如說他馬上去火車站,沒有人會記得我離開了。道理很簡單,因為我沒趕上火車。可是,他們會不會記起夏弗姆伯裡的事?這也不大可能。
我決定不直接從伯明翰到夏弗姆伯裡去,而是從那兒繞到蒙克夏普頓,再到威弗恩,然後,再從北邊到夏弗姆伯裡。可能途中要在哪兒過一夜。但是,這可以使我有效地躲藏而不被任何人發現,當然,嚴密的追捕是逃不過的。這畢竟不是什麼殺人案件,只不過是偷了四枚金鎊。
在到克萊頓高地之前,我調整了一下心情。
到了高地,我回頭張望。那是怎樣的世界喲!忽然,我開始感到這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一次張望。如果我能追趕上逃亡者並取得成功,我就會與他們同歸於盡,要麼就會被絞死。
我停下來,更加仔細地回頭看著下面這片可惡的山谷。
這裡是我土生土長的地方。我正離開這山谷。我想,我這是一次永別。然後,在最後一次回望中,那生育我、推殘我、造就了我的城鎮似乎以某種難以言語的方式變得陌生起來。或許,當整個城鎮被夜色掩飾起來變得朦朦朧朧時,我可能更習慣於讀解它。現在,整個城鎮在下午明亮的陽光下,在週日散發的煙氣中顯現出輪廊,這也多少使我對它有點迷冷。或許,在過去一周多的時間裡,我的情感經歷中有什麼東西使我領會了許多,使我能洞察到異常的事物,對人們普遍接受的事物置疑。但是,同時,我相信我是平生第一次開始注視到那些亂糟糟的煤礦、住屋、銀行、鐵路貨場、運河、鍛造廠、鼓風爐、教堂,大量的醜陋的冒著煙的起伏不平的東西。人們在那兒像垃圾箱裡的青蛙一樣沒有怨言地生活。一切的一切是多麼骯髒。各種事物都互相擁擠著,排擠著,摧毀著它周圍的事物。高爐的煙氣圍繞著銀行周圍的泥土,教堂的聖徒們聽著震耳欲聾的轟鳴,公共場所把腐爛變質的東西丟在學校的大門口,淒涼的住屋痛苦地被擠壓在龐大的工業建築物下。到處呈現出沒有規則的愚昧,人性被人類創造的事物扼殺。所有有活力的事物都四處飄零,就像一隻被擊中的瞎了眼的動物在泥沼中掙扎,陷落。
那天下午,我頭腦亂糟糟的,況且,心裡想著去謀殺,我自問我怎麼站到了這些事物的面前。我記下了我所認識到的混亂。儘管我已想到了它,但是,實際上,我當時只是感覺到了它。當我回頭張望時,我只是瞬間感覺到了它。終於,我站在那兒,想到的事從我腦海裡飛散了。
我將和那鄉村永別了。
我要回到那裡,無論如何,我不後悔。非常有可能我將在晴朗的天空下,死在那甜美的空氣中。
從遙遠的斯威星裡傳來了一點聲音。那是遙遠的人群發出的微弱的起伏聲。然後是三聲槍響。
這使我覺得出乎意料……不管怎麼說,我要離開這兒了!
謝天謝地,我要離開這兒了!就在我轉身繼續要走時,我惦記我母親。
人們離開自己的母親似乎就不再有美好的世界。一剎那,我是那樣想念我母親。在地下室裡,在下午的日光中,她來回走著,卻沒有意識到要失去我了。在昏暗的地下廚房裡,她彎著腰摸索著,或是舉燈到洗滌處去清理了什麼,或是耐心地坐下,眼睛盯著爐火,為我準備著茶水。我突然我捨不得這裡,一股強烈的自責。我自問,到底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呢?為什麼?
我暫時停下來,那山正好在我和我的家之間,我真想回到母親那兒。
忽然,我想起了牧師的金鎊。如果我已經偷了它們,我還怎麼回去?而且,就算我回去了,我又怎麼把錢放回去呢?如果我放棄復仇,我的恥辱如何清洗?如果年輕的弗拉爾回來?還有內蒂也回來了,那又會怎麼樣?
不!我必須捨棄一樣,換回我的尊嚴。
但,至少在我走之前,我本該吻吻我的母親,給她留個信兒,至少讓她別為我擔心。這一整夜,她都會睡不著,她在留心仔細聽,在耐心地等著我的歸來……
我是不是應該在兩公里站給她發封電報呢?
現在毫無辦法了。太晚了,太晚了。這樣做等於告訴她我走的路線,會把那些追捕的人引來。如果真有追捕的人,那肯定會很快追上我的。不。我必須也迫不得已傷害母親。
我繼續隱忍著思念朝兩英里站走去。這會兒,好像某種更為強烈的願望引導我走向那裡。
天黑前,我到了伯明翰,正好趕上去蒙克夏普頓的火車。那兒就是我準備過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