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九章 瓊恩 文 / 喬治·馬丁
日日夜夜,斧聲不止。
瓊恩不記得上次睡著是什麼時候。閉上眼睛,便夢到戰鬥;睜開眼睛,就是在戰鬥。即使在國王塔內,也能聽見無休無止的「咚咚」聲,那是銅斧、石斧和偷來的鐵斧伐木的聲音,而若在長城頂上的暖棚休息,聲音更為吵鬧。曼斯讓大錘和骨頭與燧石製作的長鋸也加入工作。有一回,他疲憊不堪,迷迷糊糊正要入睡,突然鬼影森林裡傳來一聲巨響,一棵大哨兵樹轟然倒下,捲起漫天塵土和針葉。
歐文來叫他時,他已醒來,煩亂地躺在暖棚地板上,蓋著一堆毛皮。「雪諾大人,」歐文邊說,邊搖他肩膀,「天亮了。」他拉了瓊恩一把,扶他起來。其他人也紛紛醒轉,在棚屋狹窄的空間裡互相推搡,穿上靴子,扣好劍帶。沒人說話。他們都太疲倦,無力交談。這些天來,甚至很少有人離開長城。鐵籠上下太費時間。黑城堡被拋給了伊蒙師傅、文頓·史陶爵士及那些年紀太大或者身體太弱,無法參戰的人。
「我夢見國王來了,」歐文快活地說,「伊蒙學士派了一隻鳥去他那兒,勞勃國王便帶著大軍來了。我夢見他金色的戰旗。」
瓊恩逼自己微笑,「那一定很令人愉快,歐文。」他刻意忽略腿上的陣陣灼痛,披好黑毛皮斗篷,抓起枴杖,走到長城邊上,迎接新的一天。
一陣風將絲絲冷空氣吹入他長長的棕髮。北方半里遠處,野人營地忙碌不堪,無數篝火升起根根煙柱如手指般抓向蒼白的天空。他們沿森林邊緣搭起獸皮或毛皮帳篷,甚至用圓木和樹枝建造了一個簡陋長廳;東邊是馬群,西邊是長毛象,到處都是人,有的在磨劍,有的給粗陋的長矛上尖頭,有的則穿上獸皮、獸角和骨頭製作的簡易盔甲。瓊恩知道,森林裡的人更有外面的數十倍之多。灌木提供了屏障,把他們從仇恨的烏鴉眼前隱藏起來。
他們的弓箭手已推著掩體悄悄前進。「早餐箭來了。」派普天天早上都會這樣愉快地宣佈。他能這麼說是件好事,瓊恩心想,總得有人開開玩笑。三天前,一支「早餐箭」射中玫瑰林的紅埃林的大腿。直到現在如果你願意冒險探出城頭,還可以看到他的屍體躺在長城腳下。讓大家對派普的笑話抱以微笑總好過念念不忘死去的埃林,瓊恩只能這麼想。
掩體乃是裝有輪子的傾斜木板,寬度足夠遮蔽五名自由民。弓箭手們推它移近,然後跪在後面通過縫隙放箭。野人第一次使用該戰術時,瓊恩下令以火箭回擊,燒掉了其中六個,之後,曼斯改用生獸皮覆蓋木板,於是無論多少火箭都無濟於事。
百無聊賴中,黑衣弟兄們開始打賭哪個稻草人哨兵中箭最多。目前憂鬱的艾迪以四箭保持領先,但奧賽爾·亞威克、觔斗瓊和長湖的瓦特也不遑多讓,各少一箭而已。
最開始用不在長城上的守夜人來命名稻草人的也是派普。「這樣的話,我們就好像有更多弟兄了。」他解釋。
「更多肚子上插箭的弟兄。」葛蘭抱怨,但這點子似乎確能振作士氣,因此瓊恩也容許那些名字繼續存在,讓打賭繼續進行。
冰牆邊有個裝飾精美的密爾黃銅透鏡,支在三腳架上,伊蒙學士失明前用它來觀測星象。瓊恩將長筒轉向下方,偵察敵人。雖然距離遙遠,曼斯·雷德的巨大雪熊皮白帳篷仍清晰可辨。通過密爾透鏡,他可以看清野人們的臉。今天早上,曼斯本人不見蹤影,但他的女人妲娜在外照料火堆,她妹妹瓦邇則於帳篷邊給母山羊擠奶。妲娜肚子好大,還能走動簡直是奇跡。她快要生了,瓊恩心想。他將透鏡旋向東方,在帳篷和樹叢間搜尋,找到建造中的龜盾。這個也快要完工了。野人們趁夜剝了一頭死長毛象,此刻正將血淋淋的生皮覆到龜盾頂上,在羊皮和獸皮外多加一層防護。龜盾為圓頂,外加八個大輪子,獸皮下是牢固的木製框架。野人們剛開始釘框架時,紗丁以為對方在造船。其實差不多。龜盾活像顛倒過來的船身,只是前後開口,準確地說,是一座架在輪子上的長廳。
「它造好了,對不對?」葛蘭問。
「快好了。」瓊恩推開透鏡,「很可能今天就過來。木桶灌滿了嗎?」
「每個都灌滿了。夜裡凍得硬邦邦的,派普檢查過。」
葛蘭這段時間變了許多,已不再是瓊恩當初結交的那個高大笨拙、臉紅脖子粗的男生。他長高了半尺,胸膛和肩膀也變得更為寬闊,而且自離開先民拳蜂以來,既沒剪頭髮,也沒刮鬍子,活生生一個毛髮蓬鬆的龐然大物,就像野牛——正應了當初受訓時艾裡沙爵士為他取的綽號。但他很疲倦,對瓊恩的問話只點點頭,「我整晚都聽見斧聲,根本沒法睡。」
「那現在去睡。」
「我不需要——」
「你需要。我要你好好休息,去吧,不會讓你錯過戰鬥的。」他又逼自己微笑。「只有你推得動那些該死的木桶。」
葛蘭咕噥著走開,瓊恩回到透鏡前,搜尋野人營地。時不時會有一支箭掠過頭頂,但他學會了不予理會。距離遠,角度差,被射中的幾率很小。仍然沒見到曼斯·雷德的蹤影,但巨人剋星托蒙德和他的兩個兒子在龜盾旁邊,兩小子艱難地對付長毛象皮,托蒙德則邊啃山羊腿,邊大聲發號施令。野人的易形者「六形人」瓦拉米爾從森林裡走出,身後跟著他的影子山貓。
絞盤卡嗒作響,接著傳來鐵籠門開的呻吟,他知道哈布送早餐來了,跟每天早晨一樣。然而目睹曼斯的龜盾,瓊恩早已失去了胃口。油已用光,最後一桶瀝青也於兩天之前推下長城,箭亦將耗盡,而且沒有造箭匠加以補充。前天晚上,從西方飛來一隻烏鴉,丹尼斯·梅利斯特爵士說波文·馬爾錫追逐野人一路越過影子塔,深入陰暗的大峽谷中,終於在頭骨橋截住「哭泣者」和他手下三百名掠襲者,血戰一場的結果是我方獲得代價高昂的勝利,共一百多名黑衣弟兄犧牲,其中包括安德魯·塔斯爵士和阿拉達·溫奇爵土。老石榴自己身負重傷,被抬回影子塔,由穆林學士照料,很長時間都不能返回黑城堡。
瓊恩看完信,忙派澤騎最快的馬前往鼴鼠村,請求村民們協防長城。她一直沒回來。他又派穆利前去,結果接到報告,整個村子都被拋棄,連妓院也不例外。澤多半跟大家一起沿國王大道逃了。也許我們都該逃掉,瓊恩陰鬱地尋思。
不管餓不餓,他強迫自己吃東西。無法睡覺已經夠糟,不能再空腹上陣。況且,這也許是我的最後一餐。我們所有人的最後一餐。於是瓊恩塞滿一肚子麵包、培根、洋蔥和奶酪,這時,只聽馬兒高喊:「它來了!」
無須問「它」是什麼,也無須學士的密爾透鏡來觀察森林和帳篷間的騷動。「它看起來不像烏龜,」紗丁評論,「烏龜沒有毛。」
「也沒有輪子。」派普道。
「吹響號角,」瓊恩命令,木桶隨即吹出兩聲綿長號角,以喚醒葛蘭和其他夜間放哨、現在輪休的守夜人。當野人攻來時,長城需要每一個守衛。諸神在上,我們的人夠少了。瓊恩看看身邊的派普、木桶和紗丁,馬兒與呆子歐文,結巴提姆、穆利、省靴及其他人,試圖想像他們在那黑冷隧道裡面對面跟一百名尖聲呼叫的野人刀劍相交,而僅僅只有幾根鐵欄杆的保護。不在大門被攻破前摧毀龜盾的話,一切就全完了。
「它好大。」馬兒說。
派普咂咂嘴唇,「它能燉好大一鍋湯哦。」這個笑話並不成功,派普的聲音也顯得十分疲憊。他看起來半死不活,瓊恩心想,我們都一樣。塞外之王兵力無窮,天天都能投入生力軍,而這幾個黑衣弟兄卻必須應付每次攻打,逐漸難以為繼。
瓊恩知道,位於木頭和獸皮底下的人們正在拚命地推,用肩膀抵著,好讓輪子轉動,但一旦龜盾接觸城門,他們就會將繩子換成斧子。至少曼斯今天沒派出長毛象,對此,瓊恩稍感欣慰。它們的偉力對長城而言毫無意義,巨大的體型反讓它們成為暴露的目標。上一隻長毛象死去前掙扎了一天半,哀號聲既恐怖又噁心。
龜盾緩緩爬過岩石、樹樁和灌木。以前的進攻讓自由民留下一百多具屍體,其中大多數仍躺在倒下的地方。戰事平息的間隙,烏鴉會來陪伴他們,現今卻紛紛尖叫著逃開。它們跟我一樣不喜歡那龜盾。
紗丁、馬兒和其他人都看著他,瓊恩知道,他們在等待他的命令。但他如此疲憊,幾乎無法思考。長城是我的,他提醒自己。「歐文,馬兒,旋轉彈石器。木桶,你和省靴負責弩炮。餘人各就各位。用火箭。看能否燒掉它。」多半是徒勞,瓊恩知道,不過好歹比乾站著強。
龜盾移動笨拙緩慢,靶子很大,弓箭和十字弓很快將它射成了一隻木刺蝟……但潮濕的獸皮像保護掩體那樣保護了它,火箭插上去就告熄滅。瓊恩低聲詛咒。「弩炮準備,」他命令,「彈石器準備。」
弩炮發射的箭深深刺入獸皮,但沒能造成更多損害。石塊從龜盾頂部彈開,只留下些許淺坑。重型投石機也許能將它砸塌,但其中一座已經壞掉,而野人們遠遠避開另一座的攻擊範圍。
「瓊恩,它還在動。」呆子歐文說。
他能看見。龜盾一寸接一寸、一碼接一碼地爬近,轟隆隆、搖晃著滾過殺戮戰場。一旦野人將它抵上長城,便能獲得保護,好用斧子劈開匆匆修補的外門。堵塞隧道的碎石冰塊將在之後的幾小時內得以清空,屆時唯一的障礙只剩幾具凍屍和兩道鐵欄,外加瓊恩不得不派下去送死的黑衣弟兄。
左邊,彈石器發出悶響,將旋轉的碎石拋入空中。它們如冰雹般落到龜盾上,又無害地彈開。野人弓箭手仍躲在掩體後面放箭。其中一支插入一個稻草人哨兵的臉,派普大叫,「長湖的瓦特,四支!扯平了!」下一支箭擦著他耳朵呼嘯而過。「呸!」他朝下面罵,「我又沒參加!」
「毛皮不著火。」瓊恩總結,既是對自己,也是對大家。他們唯一的希望是趁龜盾到達長城時將它砸垮。為此需要大石塊。不管東西造得多結實,七百尺高處直落而下的大石塊一定能將其破壞。「葛蘭,歐文,木桶,是時候了。」
暖棚邊上,十二個矮胖的橡木桶一字排開,裡面裝滿碎石——黑衣弟兄平日用它們來鋪長城上的通道,以便行走穩健。昨日,目睹自由民用羊皮覆蓋龜盾之後,瓊恩立刻吩咐葛蘭灌水進桶,能灌多少灌多少。水與碎石混合,只消一夜,就會整個凍得結結實實。這是最接近大石塊的東西。
「為何要凍起來?」葛蘭曾問他,「何不直接滾下去?」
瓊恩解釋:「若半路撞上冰牆,桶就會裂,碎石灑得滿天都是。給這幫雜種下石頭雨是不夠的。」
此刻他和葛蘭一起用肩膀頂一個桶,木桶和歐文使勁推另一個。大家合力前後搖晃,搗碎桶底的結冰。「好傢伙,怕有一噸重。」葛蘭說。
「把它推翻,滾著走,」瓊恩吩咐,「小心點,如果腳給壓住,你就成第二個省靴了。」
木桶傾倒後,瓊恩抓過火炬,在長城路面上方來回揮舞,好讓冰融化一點,教滾動更容易——實際上容易過頭了,差點控制不住。最後,四人齊心協力,總算把大桶子推到城牆邊,矗立就位。
四隻大橡木桶在城門上方就位之時,派普高喊,「龜盾到了!」瓊恩撐住傷腿,探出身子觀察。柵欄,馬爾錫應該造柵欄護門。太多該做的事沒有做。野人們正把巨人的死屍拖走,馬兒和穆利朝他們扔石頭,瓊恩看到有一個人倒下,但石頭太小,對龜盾本身毫無作用。他本來還慶幸自由民會為死去的長毛象犯愁的,現下卻陡然發覺龜盾本身就有長廳那麼寬闊,只需將它從屍體上推過去。眼見這番狀況,大腿不由得一陣抽搐,幸虧馬兒抓住他胳膊,將他拉回來。「你不該這樣探出去。」男孩說。
「我們該造柵欄。」此刻瓊恩聽到斧子砸木頭的聲音,也許那不過是恐懼在耳邊的迴響。他望向葛蘭,「動手。」
葛蘭走到木桶後面,用肩膀頂住,悶哼一聲,開始用力推。歐文和穆利過去幫忙。他們將木桶推出一尺、再一尺……然後它突然消失。
只聽「彭」地一聲,木桶與城牆相撞,接著是更響的撞擊聲與木頭碎裂聲,一片呼喊與慘叫。紗丁大叫大嚷,呆子歐文轉著圈子蹦跳歡呼,派普探出身體,「龜殼下面都是兔子!瞧他們跳得有多歡!」
「別停下!再來!」瓊恩大吼,葛蘭和木桶用肩膀撞向下一個桶,將它搖搖晃晃地推入空中。
桶子扔完後,曼斯的龜盾前部業已破碎變形、不堪辨認,野人們從另一頭湧出,爭先恐後地逃回營地。紗丁端起十字弓射了幾箭,以加快對方逃跑的速度。葛蘭隔著鬍子咧嘴歡喜,派普講起新笑話。今天算是熬過去了。
明天……瓊恩朝棚屋瞥了一眼。剛才擺放十二桶碎石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八桶。他意識到自己有多疲倦,意識到傷口有多疼痛。我得睡會兒,哪怕幾小時都好。我得去伊蒙學士那兒要些安眠酒,非要不可。「我去國王塔休息休息,」他告訴他們,「若曼斯有什麼新舉動,記得叫醒我。派普,長城是你的了。」
「我的?」派普說。
「他的?」葛蘭道。
他笑笑,扔下這兩名面面相覷的夥伴,乘鐵籠走了。
一杯安眠酒確實管用。他剛在自己那張狹床上躺直身子,立刻睡了過去。夢,奇怪而無定形,充滿怪異的話音、呼告與叫喊,以及低沉嘹亮的號角,那單調渾厚的低音一直在空中徘徊。
醒來時,權作窗戶的箭孔外面,一片黑沉,四個不認識的人站在面前。其中一個提燈。「瓊恩·雪諾,」個子最高的人生硬無禮地說,「穿上靴子,跟我們走。」
迷迷糊糊中,他第一個想法是,睡著的時候長城失守了,曼斯·雷德派出更多巨人或另一座龜盾,突破了城門。但他揉揉眼睛,發現陌生人都穿著黑衣,他們是守夜人,瓊恩意識到。「去哪兒?你們是誰?」
高個子打個手勢,另外兩人便將瓊恩從床上架起來。提燈者在前引路,他們將他帶出臥室,轉上半層樓梯,來到熊老的書房。他看到伊蒙學士站在火堆旁,雙手交叉搭在一根李木手杖上,賽勒達修土跟往常一樣半醉半醒,而文頓·史陶爵土在窗邊座椅上睡著了。其餘黑衣人他都不認識。除了一個。
艾裡沙·索恩爵士穿鑲裘邊的斗篷和亮珵珵的靴子,看上去無可挑剔,此刻他轉身稟報,「變色龍帶到,大人。他是艾德·史塔克的私生子,來自臨冬城。」
「我不是變色龍,索恩。」瓊恩冷冷地說。
「我們會知道。」熊老的書桌後,一個肥胖寬闊的雙下巴男人坐在皮椅上,瓊恩不認識他。「對,我們會知道,」他重複,「你不否認自己是瓊恩·雪諾,對吧?史塔克家的私生子?」
「雪諾『大人』,他喜歡這樣稱呼自己。」艾裡沙爵士又高又瘦,但結實強壯,此刻,他冷酷的眼睛裡帶著一絲愉悅。
「是你叫我雪諾大人。」瓊恩說。艾裡沙爵士擔任黑城堡教頭期間,喜歡給自己訓練的男孩取綽號。後來熊老將索恩派去了海邊的東海望。這些一定是東海望的人。鳥兒到了卡特·派克那裡,他派人來幫助我們。「你帶來多少弟兄?」他問桌子後面的人。
「由我問問題,」雙下巴的人回應,「你被控背誓、怯懦、棄營逃亡,瓊恩·雪諾。你是否承認自己拋棄了死在先民拳峰的弟兄們,投入自封為塞外之王的野人曼斯·雷德麾下?」
「拋棄……?」瓊恩差點被這個詞噎住。
伊蒙學土說話了,「大人,瓊恩·雪諾剛回來時,我和唐納·諾伊討論過這些話題,並很滿意他的解釋。」
「好吧,但我不滿意,師傅,」雙下巴的人聲稱,「我要親自聽一聽這些解釋。對,我要親自聽一聽!」
瓊恩強咽怒火。「我沒有拋棄誰。我跟『斷掌』科林一起離開先民拳峰,去風聲峽偵察。後來我按照指示加入野人,因為斷掌擔心曼斯找到了冬之號角……」
「冬之號角?」艾裡沙爵士竊笑,「那他手下有多少古靈精怪,你數過了嗎,雪諾大人?」
「沒有,但我盡力數過他們有多少巨人。」
「爵士,」雙下巴的人呵斥,「你得尊稱艾裡沙爵士為『爵士』,尊稱我為『大人』。我乃傑諾斯·史林特,前赫倫堡伯爵,現下為黑城堡的長官,直到波文·馬爾錫帶著守衛部隊回來為止。你得對我們有禮貌,是的。我無法忍受像艾裡沙爵土那樣塗過聖油的好騎士竟被一個私生子和變色龍嘲弄。」他舉起手,用肥胖的指頭指著瓊恩的臉。「你否認跟一個女野人上床?」
「不,」瓊恩對於耶哥蕊特的哀悼太過記憶猶新,令他無法否認,「我不否認,大人。」
「我猜也是斷掌命令你跟那不洗澡的婊子做愛的吧?」艾裡沙爵土假惺惺地笑問。
「爵土,她不是婊子,爵士。斷掌說不管要我做什麼,都不准違抗,統統照辦,但……但我不否認自己所做的超過了必需的限度,我……關心她。」
「這麼說,你承認自己是個背誓者。」傑諾斯·史林特道。
瓊恩知道,黑城堡裡一半的人都時不時前去鼴鼠村的妓院「挖寶」,但他不願侮辱耶哥蕊特,把她跟鼴鼠村的妓女等同起來。「是的,我承認自己違背了不近女色的誓言。
「是的,大人!」史林特怒吼時,下巴顫抖。他跟熊老一樣寬闊,如果活到莫爾蒙的年紀,無疑也會禿頂。現下不到四十歲,半數頭髮已沒了。
「是的,大人,」瓊恩說,「按照斷掌的命令,我跟野人一起行軍,跟野人一起用餐,也跟耶哥蕊特睡一張毛皮。但我向您發誓,我從未變節——一有機會,就從馬格拿那兒逃掉了;我也從未拿起武器跟我的弟兄或我守護的王國為敵。」
史林特伯爵用小眼睛打量他。「葛蘭登爵士,」他喝令,「帶上另一名囚犯。」
葛蘭登爵士就是那帶人將瓊恩從床上拉起來的高個子。此刻他又帶著四人出去,很快將一名瘦小俘虜押回來。此人面如菜色,垂頭喪氣,手腳戴鐐,一條細眉毛橫貫前額,尖禿頭頂有幾叢稀薄黑髮,小鬍子如嘴唇上方的一抹污漬。他臉頰腫脹,佈滿塊塊淤青,大半前齒也被打落。
東海望的人粗暴地將俘虜推到地上。史林特大人低頭皺眉道,「這是你說的那個人嗎?」
俘虜眨眨黃色的眼睛。「是的。」瓊恩這才認出是「叮噹衫」。沒了那身盔甲,他看起來像換了個人,他心想。「是的,」野人重複,「他就是殺死斷掌的懦夫。在霜雪之牙,我們追蹤烏鴉,將他們統統殺光,輪到這傢伙時,他乞求饒命,還提出如果我們願意收留,立即投靠加入。斷掌發誓要宰了膽小鬼,但那頭狼突襲科林,這傢伙趁機割了他喉嚨。」他露出參差碎裂的牙齒對瓊恩笑笑,然後朝後者的靴子啐了口血水。
「怎樣?」傑諾斯·史林特嚴厲地質問瓊恩,「你否認嗎?或者你宣稱科林命令你殺他自己?」
「他告訴我……」說話變得困難起來,「他告訴我,不管要我做什麼,都不准違抗,統統照辦。」
史林特環顧客廳,看看其他東海望的弟兄,「這小子以為我從運蕪菁的車上掉下來,磕壞了腦袋?」
「這回謊言救不了你,雪諾大人,」艾裡沙·索恩爵士警告,「我們會讓你說實話,野種。」
「我說的就是實話。我們的馬不行了,而叮噹衫緊追在後。科林叫我假裝加入野人。『不管要你做什麼,都不准違抗』——這是他的原話。他知道他們會讓我殺他;他也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逃不過叮噹衫的追捕。」
「你居然聲稱偉大的斷掌科林害怕這個傢伙?」史林特看著叮噹衫,哼了一聲。
「所有人都怕『骸骨之王』,」野人咕噥。葛蘭登爵士踢了他一腳,他又縮回沉默之中。
「我沒這麼說。」瓊恩辯解。
史林特一拳砸在桌子上。「我聽明白了!看來艾裡沙爵士對你的評價相當中肯。你那雜種嘴巴裡盡吐些謊話。噢,我無法容忍,無法容忍!你也許能騙過殘廢的鐵匠,但騙不過傑諾斯·史林特!噢,騙不過。傑諾斯·史林特不會輕易受騙上當。你以為我腦袋裡裝的是白菜嗎?」
「我不知道您腦袋裡裝的是什麼,大人。」
「瞧,雪諾大人素來傲慢,」艾裡沙爵士解釋,「他謀殺了科林,跟他的同夥謀殺莫爾蒙大人一樣。如果這些屬於同一個陰謀,我也不會吃驚。班揚·史塔克很可能參與其中,此刻他或許正坐在曼斯·雷德的帳篷裡計議呢。你瞭解這幫史塔克,大人。」
「是的,」傑諾斯·史林特道,「我太瞭解他們了。」
瓊恩憤怒地脫下手套,給他們看燒傷的手。「我為保護莫爾蒙大人不受屍鬼傷害燒傷了手。而我叔叔是個正直的人,他絕不會違背誓言。」
「就跟你一樣?」艾裡沙爵士嘲笑。
賽勒達修士清清嗓子。「史林特大人,」他說,「這孩子拒絕在聖堂裡規矩地起誓,反而跑到長城外面朝著一棵心樹念誓詞。他說那是他父親的神靈,但我們都知道,那也是野人的神靈。」
「他們是北境的神靈,修士。」伊蒙學士謙恭有禮,但語調堅決。「大人們,唐納·諾伊被殺後,正是這個年輕人,正是他瓊恩·雪諾接手長城的防務,抵抗住北野洪荒的怒火。他證明了自己的勇敢、忠誠和機敏。如果沒有他,只怕您們抵達時迎接您們的就是曼斯·雷德了。史林特大人,你完全錯怪了他。瓊恩·雪諾是莫爾蒙總司令本人的侍從與事務官,他被選中是因為總司令大人認為他很有希望,我也這麼認為。」
「希望?」史林特道,「希望可能落空。他手上沾滿斷掌科林的鮮血。你說莫爾蒙信任他,那又怎樣?你知道被信任的人背叛是什麼滋味嗎?噢,是的,我知道。我還知道狼的脾性。」他指向瓊恩的臉。「你父親就是因反叛而被處死的。」
「我父親是被謀殺的。」瓊恩不在乎他們如何對待自己,但無法忍受關於父親的謊言。
史林特的臉漲成紫色。「謀殺?你這傲慢無禮的小狼崽子。勞勃國王屍骨未寒,艾德公爵就對他兒子下手。」他站起身來,人比莫爾蒙矮,但胸膛更寬,手臂更粗,肚子差不多大,肩膀上用一支尖頭塗紅釉彩的小金槍扣住披風。「你父親死於劍下,但他是名門貴胄,是國王之手。對你,一個繩套就夠了!艾裡沙爵士,把叛徒關進冰牢!」
「大人英明。」艾裡沙爵士抓住瓊恩的手臂。
瓊恩奮力掙脫,狂暴地掐向騎士的脖子,直至把他提離地面。若不是東海望的人上前拉開,他很可能將對方扼死。索恩跌跌撞撞地往後退,揉了揉瓊恩在他脖子上留下的指印,「都瞧清楚了,弟兄們,這小子是個名副其實的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