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冰與火之歌1:權力的遊戲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提利昂 文 / 喬治·馬丁

    「你真急著要走?」總司令問他。

    「急不可待啊,莫爾蒙大人。」提利昂答道,「不然詹姆老哥就要擔心我出了事,搞不好還以為您勸說我加入黑衣軍了呢。」

    「果真能如此倒好。」莫爾蒙揀起一隻蟹爪,喀啦一聲用手剝開。總司令年紀雖然大了,卻仍然有熊一般的力量。「提利昂,你生了副好頭腦,長城守軍很需要你這樣的人。」

    提利昂嘻笑道:「莫爾蒙大人,為您這句話,我一定得把全國的侏儒通通找來給您。」趁眾人哄堂大笑,他把蟹角的肉吸進嘴,伸手又拿一隻。這些螃蟹當天早上才從東海望運來,送到的時候還冷凍在冰桶裡,因此特別鮮美多汁。

    艾裡沙·索恩爵士是席間惟一沒笑的人。「這蘭尼斯特明明是在諷刺我們。」

    「不是『你們』,艾裡沙爵士,是你。」提利昂道。這次席間的笑聲裡隱隱帶著焦慮不安的氣氛。

    索恩盯住提利昂,黑眼睛裡帶著憎恨。「我看你個頭雖然半個人都不到,說起話來倒是口無遮攔。或許我們應該下場子較量較量。」

    「何苦呢?」提利昂問,「螃蟹都在這兒吶。」

    此話一出,眾人更是捧腹狂笑。艾裡沙爵士抿緊嘴唇,站了起來。「有種你拿上武器,再開玩笑試試看。」

    提利昂故意看看自己右手。「哎呀,艾裡沙爵士,這會兒我不就握著武器嘛,雖然只是把吃螃蟹的叉子。怎麼,咱們要不要比劃比劃?」他跳上椅子,開始用那把小叉子戳索恩的胸膛。人們的笑聲簡直連屋頂都要掀翻。總司令更是連蟹肉都噴了出來,嗆得邊咳嗽邊喘氣。他的烏鴉也沒閒著,從窗邊大聲怪叫:「比劃!比劃!比劃!」。

    艾裡沙·索恩爵士僵著身子離開大廳,那模樣就像胸前被人插了一把匕首。

    莫爾蒙仍然喘不過氣,提利昂拍拍他的背。「戰利品歸勝利者所有,」他高聲宣佈,「索恩的螃蟹是我的啦。」

    總司令好不容易恢復過來。「你看你把咱們艾裡沙爵士整成什麼樣了,你真是個壞心眼的傢伙。」他責怪道。

    提利昂正襟危坐,啜了口葡萄酒。「有人要在胸前劃上標靶,就該有挨箭的心理準備。比你們艾裡沙爵士還有幽默感的死人我見得多了。」

    「這樣說就不公平了。」總務長波文·馬爾錫長得又紅又胖,活像顆石榴。「你應該聽聽他幫手下受訓的小鬼起的綽號有多可笑。」

    提利昂知道幾個這樣的綽號。「我敢打賭那些小鬼幫他取的綽號也不少。」他說:「各位大人,擦亮你們的眼睛吧。艾裡沙·索恩爵士能做的是清理馬糞,而非訓練新兵。」

    「守夜人一點也不缺馬伕。」莫爾蒙司令咕噥道,「這年頭送來的都是這路貨色。不是馬僮,就是小偷或強姦犯。艾裡沙爵士是我接任司令以來,參加黑衣軍的少數幾位經正式冊封的騎士。他在君臨之戰中表現很英勇。」

    「只可惜站錯了隊,」傑瑞米·萊克爵士冷冷地說,「偏偏我跟他一塊犯傻。當時我同他站在城牆上,泰溫·蘭尼斯特開出的條件寬厚得緊,要嘛穿上黑衣,不然就等著天黑前頭被插上槍尖。啊,提利昂,我這話可不是找你碴。」

    「沒關係,傑瑞米爵士。我老爸很愛把首級掛城牆上,尤其是惹過他的人。以您這張高貴的臉嘛,呃,我看他八成會把你的頭掛上國王大門。我猜一定特別引人注目。」

    「多謝你喲。」傑瑞米爵士面帶譏諷地微笑。

    莫爾蒙司令清清喉嚨。「提利昂,有時候我真覺得艾裡沙爵士說得沒錯,你的確是在嘲弄我們和我們神聖的使命。」

    提利昂聳聳肩。「莫爾蒙大人,我們不時需要被嘲弄嘲弄,以免生活太過嚴肅。請再幫我倒點酒。」他遞出酒杯。

    萊克一邊幫他斟酒,波文·馬爾錫一邊說:「你個子不大,酒量倒是不小。」

    「噢,我卻覺得提利昂大人一點也不小。」坐在長桌末端的伊蒙學士說,守夜人部隊的高級官員們立刻都安靜下來,凝神傾聽長者的話。「他是我們中的巨人,一個來到世界盡頭的巨人。」

    提利昂輕聲答道:「好師傅,我有過的綽號不老少,可『巨人』還是頭一遭聽到。」

    「是這樣麼,」伊蒙師傅道,他白濁的眼翳朝提利昂臉上移去。「我說的可是真心話。」

    提利昂竟無言以對。他只有禮貌性地低頭說:「伊蒙師傅,您太客氣了。」

    盲眼學士微微一笑。他是個瘦小的老人,滿臉皺紋,頭已全禿,畏縮於沉重的百年歲月之下,頸間學士項鏈上的各種金屬鬆垮地掛在咽喉。「我受過的謬讚也不少,可『客氣』倒是頭一遭聽到。」這一回提利昂率先笑了。

    晚膳用畢,旁人陸續離去之後,莫爾蒙請提利昂在火爐邊坐下,遞給他一杯燙過的酒,辛辣得使他眼淚都流了下來。「我們地處極北,國王大道這裡的路段恐怕好生危險。」他們邊喝酒,總司令官邊說。

    「我有傑克和莫裡斯,」提利昂道,「而且尤倫正好也要南下。」

    「尤倫一個人怎麼夠。守夜人會護送你到臨冬城。」莫爾蒙的口氣不容辯駁。「至少要三個人。」

    「司令大人,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提利昂說,「您不妨派出雪諾那小子,讓他跟兄弟見個面也好。」

    莫爾蒙隔著厚厚的灰鬍子皺眉道:「雪諾?喔,你是說史塔克那個私生子啊。我看不妥。年輕人得忘掉他們過去的生活,不管兄弟還是老媽都得放下。回家探親只會再度激起這些早該忘卻的情感。我很清楚這些事。我自己的家人……自我兒子辱沒家門,只剩我妹妹梅姬接手統治熊島,我有好些外甥女都沒見過。」他灌了口酒。「再說,雪諾只是個小鬼。我要派三個強壯的戰士來確保你的安全。」

    「莫爾蒙大人,我真是太感激您的關心了。」烈酒讓提利昂飄飄欲醉,但還不至於醉到分不清熊老有事相求的地步。「希望我能回報您的恩情。」

    「你當然能,」莫爾蒙直言不諱,「令姐貴為當今王后,令兄是個偉大的騎士,令尊更是當今七國最有權勢的人物。請代我們向他們請願,告訴他們我們是如何迫切地需要援助。大人,您也親眼看到了,守夜人部隊正在逐漸凋零。我們的人力只剩不到一千,六百守在這裡,兩百在影子塔,東海望的駐軍更少,而其中真正能作戰的還不到三分之一——長城則足足有三百里之長。請您想想,要是敵人來襲,每一里我只能派三個人去守。」

    「三又三分之一個。」提利昂打了個呵欠。

    莫爾蒙似乎沒在意他的話,老人伸手在火爐前取暖。「我派班揚·史塔克去找約恩·羅伊斯的兒子,他第一次出外巡邏便失蹤了。羅伊斯那小子嫩得跟夏天的青草一樣,可他偏要堅持親自領隊,說是身為騎士的職責。我因為不想冒犯他老爸,便由他去了。更愚蠢的是,我還派了兩個部隊裡的頂尖好手跟他一道走。」

    「愚蠢。」烏鴉同意。提利昂抬頭看去,鳥兒用珠子似的黑眼睛睥睨他,抖動著翅膀。「愚蠢。」它又叫。他很想勒死這隻鳥,但想到老莫爾蒙必定會生氣,只好作罷。

    老司令官毫不理會那只惹人厭的鳥。「蓋瑞年紀跟我差不多,但待在長城的時間更久。」他繼續說下去,「但他後來似乎是背棄誓言逃跑了。我本來不相信,覺得再怎麼也輪不到他,直到他的首級被史塔克大人從臨冬城送了來。至於羅伊斯那小子,則是音訊全無。一個逃兵,兩個下落不明,這會兒連班揚·史塔克也不見蹤影。」他深深歎口氣。「這下我該派誰去找他呢?再過兩年我都七十了,又老又疲憊,沒法再撐下去。然而要是我撒手不管,誰能接手?艾裡沙·索恩?波文·馬爾錫?若我連他們的真本事都看不清,我就跟伊蒙師傅一樣瞎。如今的守夜人部隊不過是群鬱悶不樂的小伙子和身心俱疲的老頭子組成的烏合之眾罷了。除了今晚跟我同桌用餐的人,我手下大概只有二十個人識字,能思考、計劃或領導的人更少。從前守夜人軍團每逢夏季便大興土木,每任司令官都會加高城牆,而今我們光維持現狀都非常吃力。」

    提利昂明白對方話中的迫切,他不禁為眼前這名老人微微感到難過。這位前伯爵大半生都在長城度過,他需要相信自己這些年活得有意義。「我保證會向國王陛下稟報此事,」提利昂鄭重地說,「我也會向家父和家兄提起。」這可不是陽奉陰違,提利昂·蘭尼斯特向來說話算話。只是他沒把其他的部分說出來:勞勃國王不會理睬他,泰溫公爵會問他是否神智不清,詹姆則只會哈哈大笑。

    「提利昂,你還年輕,」莫爾蒙道,「經歷過幾個冬天?」

    他聳聳肩。「八九個罷,我記不清了。」

    「而且都不長,對吧?」

    「您說得沒錯,大人。」他降生於嚴冬之際,據學士們說,那是特別酷寒的一次冬天,整整長達三年之久,然而提利昂最早的記憶卻是春季。

    「我打小的時候,便聽說接著長夏而來的會是更漫長的冬季。這次的夏天已經過了九年,提利昂,很快便要進入第十個年頭。想想看這意味著什麼罷。」

    「而我小時候呢,」提利昂應道,「我奶媽告訴我,倘若有朝一日,人們都能和睦相處,知禮向善,那麼諸神便會讓盛夏永無止盡。說不定是咱們表現得比意料中好,而傳說中的永夏已經降臨了哪。」他嘻嘻一笑。

    守夜人軍團總司令卻沒有開玩笑的心情。「大人,您不會蠢到相信這種事的。白晝已經漸漸縮短,這千真萬確。伊蒙收到過學城寄來的信,與他的推論不謀而合。夏日將盡已是不容置疑的事實。」莫爾蒙伸手緊緊抓住提利昂。「你一定得教他們瞭解事態的嚴重性。我告訴你,大人,前所未有的黑暗時代即將來臨。森林裡各種怪獸出沒,有冰原狼、長毛象和野牛一般大的雪熊,我還夢見過更可怕的東西。」

    「您夢見過。」提利昂重複,一邊覺得自己需要再喝些烈酒。

    莫爾蒙沒聽出他話中帶刺。「東海岸的漁夫見過在岸邊走動的白鬼。」

    這次提利昂忍不住了。「蘭尼斯港的漁夫還經常看到美人魚呢。」

    「丹尼斯·梅利斯特寫信來說山區蠻族正在南遷,成群結隊地溜過影子塔,以前從沒有過如此規模的遷徙。大人,他們是在逃跑啊……但是在逃避些什麼呢?」莫爾蒙司令走到窗邊,向外望進夜色。「蘭尼斯特少爺,我這身老骨頭還沒有過如此寒徹心肺的感覺。我請求您,把我所說的話一字不漏地轉告國王陛下。凜冬將至,當長夜降臨,守夜人是惟一能保衛王國,抵擋黑暗勢力自北方橫掃的屏障。倘若我們沒有萬全準備,天知道下場會多淒慘。」

    「倘若我今晚不睡覺,天知道下場會多淒慘。尤倫打定主意明早天一亮就動身。」提利昂起立,他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也聽夠了關於世界末日的預言。「莫爾蒙大人,感謝您的盛情款待。」

    「告訴他們,提利昂,一定要告訴他們,想辦法讓他們相信。那就是你最好的感謝。」他吹聲口哨,烏鴉便朝他飛去,停在他肩膀上。提利昂離開之時,莫爾蒙正微笑著從口袋裡掏出谷粒餵它。

    門外寒氣逼人。提利昂·蘭尼斯特包裹在厚重的皮毛大衣裡,邊戴手套,邊朝司令官堡壘外站崗的僵硬倒霉鬼點頭致意。他邁開步伐,盡他所能地加快腳步,穿過庭院,朝自己位於國王塔的房間走去。靴子踏破寒夜的覆冰,積雪在腳下嘎吱作響,呼吸如旗幟般在眼前凝霜。他兩手環胸,走得更快,一心祈禱莫裡斯沒忘記用火爐裡的熱磚頭替他暖被子。

    位於國王塔後方的絕境長城在月光下粼粼發光,龐大而神秘。提利昂不由得駐足凝望,雙腿則因酷寒和運動而疼痛不已。

    突然,他心生怪異的狂念,決定再看看世界盡頭一眼。這是他這輩子最後的機會罷,他心想,明天就要啟程南歸,而他實在想不出有何理由重回這冰封的不毛之地。國王塔近在眼前,提利昂卻不由自主地繞過它,繞過垂手可得的暖意和溫床,朝長城這廣大的蒼白冰壁走去。

    牆南有座粗木橫樑搭建的樓梯,深陷在冰層裡,牢牢凍住。長長的樓梯蜿蜒曲折,如一記閃電,彎彎曲曲攀上城牆。黑衫弟兄曾向他保證這樓梯遠比看起來堅固,但提利昂的腳痛得實在厲害,根本沒法獨立攀爬。於是他走往井邊的鐵籠子,爬了進去,然後用力拉了三下尾端繫著傳喚鈴的繩索。

    他就這麼靠著長城,站在條條鐵柵裡,漫無止盡地等待。到後來,提利昂不禁懷疑自己為何自討苦吃。最後他終於決定忘記這偶發的奇想,打道回府去睡覺時,鐵籠卻猛地一晃,開始上升。

    他緩緩上升,起初顛簸不已,後來漸趨平穩。地面離提利昂腳底越來越遠,鐵籠不斷搖晃,他緊握鐵條,而即使隔著手套都能感覺金屬的寒意。他注意到莫裡斯已經在房裡生起爐火,心中暗自讚許。總司令的塔樓臥室則一片漆黑,看來熊老腦筋比他遲鈍多了。

    鐵籠高過塔樓,繼續向高處緩緩攀升。黑城堡就在他腳下,鏤刻於月光中。居高臨下,你才發現它那些沒有窗戶的堡壘,崩塌的圍牆,遍佈碎石的庭院有多麼僵直、多麼空洞。遠處,他看到南邊的國王大道上,距此半里格之遙的鼴鼠小村的燈火,以及此起彼落,自山間傾注而下,貫穿平原的冰冷溪流,水面閃爍,月光映照。除此之外,世界便是一片由飽受冷風摧殘的丘陵,嶙峋危巖和綴著殘雪的野地構成的無盡荒蕪。

    這時他身後傳來一個粗厚的聲音,「他媽的,是那個矮子。」接著鐵籠一陣猛烈顛簸,瞬間停止不動,懸掛在半空,緩緩地來回搖晃,繩索咯吱作響。

    「讓他進來罷,天殺的。」鐵籠開始朝長城平移,木頭嘎吱作響,發出痛苦的呻吟。提利昂直等鐵籠停止晃動方才打開閘門,跳到結冰的地面。一個體格魁梧的黑衣人正靠在絞盤上,另一個則戴著手套托住鐵籠。他們用羊毛圍巾裹住臉,所以只看得到眼睛。由於穿了好幾層黑羊毛和皮革,看起來相當肥胖。「三更半夜的,你跑來這幹啥?」站在絞盤邊的人問。

    「來看最後一眼。」

    兩人無奈地對視一眼。「小個子,愛怎麼看隨你。」另一人道,「只要別摔下去就成,不然熊老非把咱倆皮扒了不可。」起重機下有座木造小屋,當那個拉絞盤的人開門進去時,提利昂隱約看到裡面傳出火盆陰暗的光亮,感到些微的暖意,然後便只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

    冷得刺骨,風像急切的情人般撕扯他的衣服。長城比此地的國王大道還要寬敞,所以提利昂無須擔心失足墜落,可地表的確太滑。黑衣弟兄們在通道上鋪滿了碎石,但長時間的踩踏早已磨平了地面,於是冰漸漸填滿砂礫間的縫隙,吞噬了碎石。等到通道被再度磨平,又得重新鋪上碎石。

    好在眼前的情況,提利昂還不至於應付不過。他朝東西兩邊遠望,看著長城如一條無始無終的白色大道自眼前延伸而出,兩側則是黑暗深淵。他決定朝西走,也說不出什麼原因。於是他靠著北邊,順著看來才剛鋪過碎石的通道,提步往那個方向走去。

    暴露在外的雙頰被凍得通紅,雙腳也早就在抗議,但他不加理會。狂風在他耳際怒吼,碎石在他腳下嘎吱作響,長城在他前方沿丘陵蜿蜒,有如白色蝴蝶結般漸漸升高,最後消失於西邊的地平線。他走過一台高如城牆的龐大投石機,它的底座深深地陷入長城,投擲臂被拆下來維修,卻忘了裝回去,於是便像個壞掉的玩具般躺在那兒,半掩蓋在冰層裡。

    從投石機的彼端傳來一聲不太清晰的盤問:「是誰?不許動!」

    提利昂停下來。「瓊恩,我要是不動,非凍死在這裡不可。」他邊說邊看到一個毛茸茸的白影悄悄地朝他跑來,湊著他的毛皮衣物嗅個不休。「哈囉,白靈。」

    瓊恩·雪諾朝他走來。他穿了一層又一層的毛皮和皮革,模樣更為魁梧高壯,斗篷的兜帽拉下來遮住了臉。「蘭尼斯特,」他邊說邊拉開蓋住嘴巴的圍巾。「想不到會在這裡碰見你。」他帶了一支比他人還高的鐵頭重矛,佩劍裝上皮套,懸在腰際。他的胸前則掛著一支發亮的黑色鑲銀號角。

    「我也想不到在這裡竟還會被人發現。」提利昂坦承,「我突然有個念頭,如果我摸摸白靈,他會把我的手給咬掉麼?」

    「如果我在場就不會。」瓊恩向他保證。

    提利昂搔搔白狼的耳背。它用那雙紅眼睛無動於衷地看著他。這隻野獸已經長到他胸口這麼高了。再過一年,提利昂陰沉地想,它搞不好會長得比他自己還高。「你今晚在這幹啥?」他問,「莫非想把命根子給凍掉……」

    「我抽到值夜班的簽。」瓊恩說,「也不是第一次了。好心的艾裡沙爵士要守衛長對我『多加關照』。他大概以為只要讓我半夜無休,我就會在晨訓時打瞌睡。但到目前為止我讓他失望了。」

    提利昂嘿嘿一笑:「那白靈會變魔術了沒?」

    「還沒。」瓊恩微笑道,「但葛蘭今早上已經可以和霍德一較高下,而且派普也不再像以前那樣老是掉劍了。」

    「派普?」

    「他本名是派普爾,就是那個生了雙招風耳的矮個男生。他看到我和葛蘭在練習,便跑過來請我也教教他。索恩連握劍的正確姿勢都沒教他。」他轉身看看北方。「我有一里的長城要巡邏,一起走走?」

    「你走慢點就可以。」提利昂道。

    「守衛長只交代我必須一直走動,血液才不會凍住,倒沒說走多快。」

    於是他們結伴同行,白靈則像道白影般跟在瓊恩身旁。「我明天一早離開。」提利昂道。

    「我知道。」瓊恩的語氣聽來怪異地感傷。

    「我打算在臨冬城稍事停留。所以你若有什麼口信要我轉達……」

    「跟羅柏說我以後會當上守夜人的司令官,保護他的安全,所以他不妨跟女孩子們學學針線,然後叫密肯把他的佩劍熔掉,拿去做馬蹄鐵吧。」

    「你兄弟塊頭大我那麼多,」提利昂笑道,「我拒絕傳達可能會惹來殺身之禍的口信。」

    「瑞肯一定會問你我何時才能回家。想辦法跟他解釋我去了什麼地方。告訴他我不在的時候,我所有的東西都歸他管,他聽了一定會很高興的。」

    今天有事相求的人還真多,提利昂·蘭尼斯特心想。「其實,你可以寫封家信。」

    「瑞肯還不識字。至於布蘭嘛……」他突然停下來。「我不知該捎什麼口信給他。提利昂,幫幫他罷。」

    「我能幫上什麼?我不是學士,沒法治療他的病痛。我也沒有魔咒可以讓他雙腿復原。」

    「你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幫了我一把。」瓊恩·雪諾道。

    「我什麼也沒給你,」提利昂說,「只是幾句廢話。」

    「那就對布蘭也講幾句罷。」

    「你這分明是叫瘸子教殘廢跳舞,」提利昂說,「無論教得再好,只會慘不忍睹。但我也懂得手足之情,雪諾大人。我會盡我所能幫助布蘭。」

    「謝謝你,蘭尼斯特大人。」他脫下手套,伸出手,「好朋友。」

    提利昂發現自己竟意外地大受感動。「我的親戚多半是些王八蛋,」他咧嘴笑道,「而你是第一個跟我做朋友的人。」他用牙齒咬住手套脫下來,然後握住雪諾的手,肉貼著肉。男孩握得堅定而有力。

    等瓊恩·雪諾重新戴上手套,他突然轉身走到北面冰冷的低矮城垛邊。城牆以外高度驟降,只剩一片暗黝寒荒。提利昂跟了過去,兩人便這麼肩並肩站在世界的盡頭。

    守夜人軍團絕不讓森林延伸到長城以北半里之內,原本生在這範圍內的鐵樹、哨兵樹和橡樹,早在幾百年前便被砍伐乾淨,辟出一塊開闊的空地,如此一來,任何敵人都不可能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前來進犯。但提利昂聽說,這幾十年來,野生的樹林已經在三座堡壘之間的某些要塞處重新長了回來,灰綠的哨兵樹和慘白的魚梁木已經根深蒂固地落腳於城牆陰影之下。好在黑城堡柴火用量驚人,黑衫弟兄們才得以用斧頭把樹林排拒在外。

    雖然如此,森林卻也離他們不遠。站在這裡,提利昂可以看到陰暗的樹木籠罩著空地的邊緣,如同又一道與城牆平行的暗夜長城。即便月光,也無法穿透那亙古的盤根錯節,所以鮮少有人前去伐木。游騎兵說那裡的樹長得奇高無比,看起來像在沉思冥想,厭惡活人。難怪守夜人稱其為鬼影森林。

    提利昂站著遠望,四周寂靜黑暗,全無燈火光影,勁風疾襲,冷如刀割。他突然覺得自己彷彿開始相信關於人類公敵、寒夜異鬼的種種傳說,他那些古靈精怪的玩笑也不再輕薄。

    「我叔叔就在那兒。」瓊恩·雪諾拄著長矛,望向無盡黑暗,輕聲道。「他們派我上來的第一個晚上,我以為班揚叔叔當晚便會回來,我會第一個見著他,吹響報訊的號角。只是他當夜沒有回來,一直沒有,而我夜夜都在等他。」

    「多給他點時間罷。」提利昂說。

    遙遙北疆傳來一聲狼嚎,跟著一隻接一隻的狼加入長吼。白靈側頭傾聽。「如果他不回來,」瓊恩·雪諾向他保證。「我就和白靈一起去找他。」他把手放在冰原狼的頭上。

    「我相信你。」提利昂說,然而他心裡想的卻是:在那之後,派誰去找你呢?他不禁打了個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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