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文 / 東野圭吾
「之後我便徹底慌了神。盡可能地擦去指紋,匆匆忙忙地離開了店裡。坐上最後一班新幹線,回到了東京。」
一口氣說完,厚子重重地歎了口氣。之前刑警一直靠著欄杆,聽她講完之後,他用手指擦了下鼻子下邊。
「聽過您方纔的這番話,我心中的疑問也解開了。」
「疑問?」
「對,如此一來,您為何會下手殺害自己心愛的人這一點,這下子也就變得清楚明瞭了。」
之後番場再次摸了摸鼻子。
「刑警先生你,」
厚子用平靜的語調說道,「為什麼會知道我就是兇手?」
刑警用指尖彈了下鼻子,「聞出來的。」
「調查屍體的時候,頭髮上有種很香的氣味。那可不是洗髮水的氣味,而是香水的氣味。所以當時就明白,兇手是個女的。而且這女的心中還深愛著被害者。」
「深愛著被害者……為什麼?」
「因為就只有頭髮散發著那種香氣。剛開始的時候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就只有頭髮上殘留有香水的氣味呢?香氣就只轉移到了被害者的頭髮上,這一點委實讓人感覺有些奇怪。後來仔細一想,那就只有兇手曾經這樣抱過被害者這一種可能了。」
刑警比了個抱嬰兒一樣的動作。
「兇手當時是失手把被害者給殺掉的。離開殺人現場前,兇手應該曾經這樣抱起過被害者。被害者被人抱起,之後又放回地上,所以躺著倒在地上。」
聽過番場的講述,厚子低頭看地,之後又閉上了眼睛。一切都如他所說的一樣。
扶起一動不動的洋一,厚子把他的臉緊擁在自己的胸前。她哭泣不止,直到眼淚乾涸。
「自從聞到您身上香水味兒的那一刻起,我就確信了自己的推理並沒有錯。但我卻始終搞不明白,這麼好的一個人,又為何會下手殺害自己的丈夫。」
厚子想起剛見面時,這名刑警還曾誇獎過自己身上的香水味兒。原來從那一刻起,他便已經查知了真相。
厚子緩緩睜開眼睛,短短的一瞬,夜色便已迫近了眼前。街頭的景色換上了另外的一副面孔,路上行人的面貌與白天有所不同。
「大阪的夜晚,接下來才即將開始。」
刑警忽然說道。他望著厚子的臉龐,小聲低語:「我們走吧。」
厚子點點頭,再次望了望周圍的光景。街上依舊人潮匆匆,之後又消失不見。
「好了,我們走吧……」
她也小聲地說。
「白色凶器」
1
「是你……殺的嗎?」
一片漆黑中,女子說道。屋裡的燈全都熄了,自來水龍頭滴落的水滴打在水池裡的碗筷上,發出響聲。
漫長的沉默,良久。
「沒錯,是我殺的。」
「為什麼?」
「問我為什麼?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那種傢伙,死了大夥兒都清省。你難道不覺得嗎?」
「我也覺得,可你也用不著殺人啊……難道就沒有什麼其他的辦法了嗎?」
「沒有,就只有這辦法。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辦法能讓我們出出心頭這口惡氣?」
「警察肯定會來的,到時候就全玩完了。」
「沒事的,上天永遠都會站在正義這邊,我們是絕對不會遭受責罰的。」
「可是,可是……」
「不用害怕,肯定不會有事的。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吧。像往常那樣,你給我唱首搖籃曲吧。」
「好,我唱。可是……啊,可是……我的腦袋似乎有點不對勁——」
2
看到屍體,田宮警部皺起了眉頭。不管是誰,都不會希望清早起來就看到這種場面。挪開目光,順帶抬頭往上看。灰色的建築向著天空延伸,玻璃窗反射著陽光。
「六樓。」
年輕刑警走到田宮身旁,指了指從上邊往下數的第二個窗戶。「似乎是從那裡墜樓的。」
「怎麼知道是從那裡墜樓的啊?」
田宮望著頭上說。
「死者是購買部材料科的科長,那窗戶後邊就是材料科的房間。」
「嗯,是嗎?鑒識科的人已經上樓去了吧?」
「早就上去了。」
「那我們也上樓吧。」
田宮再次望了屍體一眼,皺起眉頭向建築走去。
這天清晨,有人在A食品株式會社的園區內發現了材料科科長安部孝三的屍體。七點,保安剛開始在園區內巡邏,就在主樓背後的通道上發現了屍體。
屍體在水泥路上躺成大字,流了許多血。
雖然所轄警署的搜查員隨後趕到,但由於存在有他殺的可能性,所以縣警本部也派來了搜查員。
「似乎就是從這扇窗戶墜樓的。」
田宮等人剛走進六樓的材料科科室,就聽西岡刑警指著大開的窗戶說道。
「窗框上殘留有疑似安部的血跡與毛髮。」
「在哪兒?」
田宮走到窗旁,從下方仔細查看了一下窗框。「是不是在墜樓的時候,腦袋撞到上邊去了啊?」
「似乎是的,應該挺疼。」
「或許吧。」
田宮摸了摸自己那只剩稀疏頭髮的頭頂。
「當時那扇窗戶開著嗎?」
「據說是開著的。」西岡回答道。
「據說?」
田宮皺起眉頭,「怎麼回事?」
「這家公司的保安每到半夜一點,就會到大樓裡巡視一番,昨天晚上他們也曾巡視過,當時這間屋裡燈火通明,窗戶也是大開著。」
「保安之後是怎麼做的?」
「當時他們只是關上窗戶,之後便繼續巡視去了。估計是他們以為還有員工在加班吧。聽說偶爾也會有人加班到那時候。」
田宮心想,既然如此,那麼巡視還有什麼意義?但他最後還是忍住了沒說出口。
「那就是說,死者應該是在一點之前墜樓的。」
「從死亡推定時刻來看,」西岡掏出手冊,「應該是在昨晚的九點到十一點之間。」
「原來如此。」
田宮站在窗邊,底窗框只比腰部稍高一些。探出頭去,可以看到屍檢人員正在收拾屍體。這高度讓人感覺兩腿發麻。
「安部的座位在哪兒?」
「這裡。」
西岡指了指背靠窗戶的兩個並排座位中的一個。椅子上貼著一塊寫有「安部」字樣的牌子,相鄰的座位上則寫著「中町」。
安部的桌上收拾得乾淨整潔。除了文件和筆記本全都用書架豎起之外,就只放著一隻裝滿了煙頭的煙灰缸。
田宮望了望桌旁的垃圾箱。昨晚工作後的殘跡,不是被揉成一團,就是被扯成了碎片。他把紙團一個個撿出,攤開來看了看。然而卻並非會議資料之類的東西,上邊用記號筆寫著斗大的字。
田宮再次把紙揉成一團,扔回垃圾箱。
沒過多久,員工們來上班了。專務董事、安全部長一類的人紛紛露面,田宮只是隨意地和他們打了個招呼。他知道,問這些人純粹等於白問。
材料科的員工們全都到附近的會議室裡去了,隨時等候詢問。田宮把他們當中最為年長的佐野叫到了屋裡。
佐野身材矮胖,臉色蒼白,感覺雖然有些膽怯,卻擔任著組長的職務。據他說,昨晚安部本來預定要加班加到深夜的。今天購買部要開個會,為了做報告需要準備些資料。
「就只留下了安部一個人嗎?」田宮問。
「不清楚,一般情況下都會同時留下幾個人的……看過考勤記錄之後您應該就會明白。」
田宮朝西岡使個眼色,西岡立刻便起身走出了房間。
「話說回來,你們估計也挺吃驚的吧?」
趁著等西岡回來的工夫,田宮點燃了一支煙,隨口問道。佐野點點頭,也跟著掏出了香煙。深吸了一口之後,他的臉上才終於稍稍恢復了些血色。
「今天本來還有兩件事等著科長確認簽字,來公司的路上,我滿腦子就在想這事。我就連做夢都沒想到,竟然會發生這種事。」
佐野手裡夾著香煙,輕輕搖頭。
「昨天安部的樣子有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呢?」
「不清楚……我倒是覺得他和往常沒啥兩樣兒。」
「你剛才說,今天本來要開個會的,那會議是否很重要呢?」
「也不是特別重要吧,不過是個定期例會罷了。」
說完,佐野再次匆匆地吐了口煙。
沒過多久,西岡便拿來了材料科員工的考勤卡。從考勤卡上來看,昨晚加班的是一名叫森田的員工和另一名叫中町由希子的女員工。森田和中町由希子兩人先後在九點五分和十點二十二分打過卡。因此,警方決定先從森田問起。
「昨天有份必須完成的報告,所以就留下了。」
森田此人一臉天真,是那種屬於運動型的人。雖然已經年過三十,卻依舊單身。田宮感覺他這人應該有不少追求者。
「你回去的時候,安部在做什麼?」
「似乎是在準備什麼資料吧。中町女士當時在給他幫忙。」
「那他當時的樣子如何?有沒有表現得很焦躁之類的……」
「沒有,反而在笑,我在的時候,他還一直和我們開玩笑呢。」
「哦?還笑著啊……」
從森田的供述來看,應該是沒有自殺的可能。
中町由希子身材不高,長著一張娃娃臉,比她實際上二十四歲的年齡看上去要小上許多。她似乎很緊張,手裡緊攢著手帕。由希子的工作主要是材料科的人事事務,所以她的座位才會在科長的旁邊。
「昨晚一直在給科長幫忙。科長先寫好草稿,之後再由我用打字機謄抄一遍。大概在十點過的時候工作結束,科長跟我說辛苦了,我可以回去了,於是我就先走了。」
「當時安部在做什麼呢?」
「應該是在收拾東西吧。」
由希子低著頭回答。
「加班的時候有沒有發生過些什麼?比分說有人打電話來之類的。」
「沒有。」
聲音雖然不大,但口齒清晰。
中町由希子出去之後,田宮問西岡:「有啥想法?」
「現在還不好說。」西岡回答,「如果中町由希子所說屬實的話,那麼安部應該是在十點二十分以後墜樓的。還有,把他們兩人所說的話綜合到一起去看的話,自殺的可能性似乎不大。」
「是啊。還有一點——」
田宮望了望頭上的窗框,「就算是要自殺的人,應該也不會把頭撞到那地方去的。」
這事有點玄乎啊,估計有什麼問題,田宮心想。
「只不過……您知道死者的大概體重嗎?」
西岡似乎已經明白了他的想法,開口問道。
「不知道。多少公斤?」
「八十到八十五公斤。」
嗯,田宮沉吟了一聲。這間屋裡並沒爭鬥過的痕跡,從窗框的高度來看,如果只是有人從身後推上一把的話,估計也不會因此掉下去的。而且死者體重八十公斤的話——
「有點困難啊。」
如果有人想從身後把他給推下去的話。
「至少我是很難做到。」西岡說,「換成職業摔跤手的話,倒還有點可能。」
「如此說來,難道是場事故?死者莫非是失足跌落的?」
田宮再次走到窗邊,朝樓下望了望。「但究竟是出了什麼差錯,會讓他從這種地方摔落下去?」
3
下午,搜查員們撤離現場,材料科的十五名員工才終於回到了各自的崗位上。森田也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他的座位在安部的前邊,佐野的對面。也就是說,右側有科長,正面有組長。然而今天科長的座位上卻空無一人。不光今天,從明天起,至少再也不會處在安部的監視之下了。心中如此想著,扭頭看看空空如也的座位,森田心裡總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就在他準備開始做事的時候,只見斜前方的中町由希子站起身來,由希子似乎是要到複印室去。森田隨手拿起幾份文件,起身跟去。
複印室裡再沒有第三個人。看到他的身影,由希子默默地伸出右手,那意思似乎是讓森田把要複印的文件交給她。然而森田卻毫無反應,只是小聲地問了一句。
「他們都問了你些什麼?」
由希子默不作聲,接連翻了幾頁複印用紙之後,才回答說:「問我昨天幾點回去的,科長當時的樣子如何。」
「那你是怎麼回答的?」
「回去的時間和考勤卡上一致,而且當時科長的樣子與往日沒什麼不同……事實上就是如此。」
「是啊。所以我也是這麼回答他們的。」
聽過森田的話,由希子並沒有任何的反應,只是繼續做著手上的工作。耳畔響起複印機的聲音,森田接著說道:「我有話要和你說。」
4
「這次是那傢伙,把那傢伙給殺掉。」
「不行,這可不成。」
「沒什麼成不成的。那傢伙也跟他們一夥的。難道你就不恨他們嗎?」
「當然恨。恨到發瘋。可那些傢伙卻對他們的罪行毫不在意。」
「他們那些人生性如此,乾脆都殺掉吧。不必再猶豫了,把心裡的怨恨全都發洩出來吧。」
「嗯,是啊。把心裡的怨恨全都發洩出來……」
「怎麼殺他們呢?怎麼殺?」
「還得想個……」
「周全的辦法——」
5
田宮焦躁不安,接連打聽了幾天,卻沒有找到半點像樣的線索。中町由希子是在十點二十二分離開公司的,從死亡推定時間上來看,安部應該是在其後一小時內墜樓身亡的,但事情發生在半夜裡,根本就沒人聽到任何響動。此外,那時候進出公司是自由的,不管誰進屋,都不會留下任何的記錄。因此,雖然中町由希子是最後一個打卡離開的同事,但只要是知道安部那天加班的人,就都有機會行兇。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要怎樣才能把安部這麼個彪形大漢給推下去呢?從解剖的結果來看,死者在死後被推落的可能性很低。就鑒識科的觀點來看,從墜落的位置來推測,感覺當時墜樓的勢頭應該很猛。
如此說來,難道果真是自殺?
「這不可能,他不管是在事業上還是家庭上都很穩定,他應該覺得很滿足才對。他似乎還打算在下次休假時帶著家人一起去旅行呢。」
這是死者太太當時的哭訴原話。儘管明知妻子的「絕對」這種話是靠不住的,但從其他人口中打聽到的情況也大同小異。安部這人挺有肚量的,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不應該會自殺的。
如此一來,就只能重新返回到他殺的可能性上來。
但就目前來看,安部生前似乎並沒有得罪過什麼人。雖然性格上有些粗枝大葉,但為人熱心,性格熱情,大家對他的印象都挺不錯。說起來,案發當夜,他還跟森田和中町由希子開過玩笑。
那安部死掉的話,是否又有誰會從中得益呢?從結論上來看,這方面也缺少候選者。如果硬要說的話,那麼他手下的人或許也會因此得到提拔,但為了這種事而殺人的可能性卻也不大。
到頭來,他殺的推論也開始出現動搖。
就在這時,第二起案件發生了。
6
安部的死已經過去了一周。材料科裡也算是恢復了正常的工作節奏,當員工們開始對空空如也的科長席不再感到陌生時,又一起事故發生了。
佐野桌上的電話鈴響了起來,佐野不在,他今天到供貨方的工廠視察去了。
「你好,這裡是材料科。」
偶然間路過的科員拿起了電話聽筒。「是的,佐野是我們這裡的員工……哎?怎麼會?真的嗎?……是……是。」
聽到他的話,以森田為首,一干科員全都抬起頭來望著他。只見他臉上的肌肉開始抽搐,不停地用筆做著記錄,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之後他重重地把聽筒放回電話機上,衝著在場的眾人低聲說道。
「不好了,佐野組長他……他死了。」
乍一看,似乎只是一場單純的交通事故。在汽車專用道路的轉角處,因為沒能及時轉夠角度而衝上了隔離帶。儘管其他的車輛並未因此出現損害,佐野本人卻當場死亡。事故發生前,行駛在佐野車後的司機證言說,之前就看到佐野的車搖擺不止,感覺有些危險。然後又補充說,所以當時他就拉開了些車距,因此倖免於難。
從現場的鑒證結果來看,事故的起因似乎是疲勞駕駛。
然而從之前起就在調查安部死因的縣警搜查一科卻對事故抱有疑問,委託他人將屍體送去解剖。肇事逃逸這類帶有犯罪嫌疑的情況姑且不論,自行撞傷這類事故的屍體,一般是不用解剖的。
屍檢結果出來了,警方從佐野的體內檢查出了安眠藥。
田宮與西岡兩人再次來到A食品株式會社的總部,找了幾名材料科的員工來問話。查明的情況,就只有科員們都知道佐野當天開車出差的事,還有他在出發前曾經喝過茶。那茶是每天早上十點,由中町由希子沖好,分給眾人的。
兩人把中町由希子叫來問話。和上次一樣,由希子低著頭走來,身體僵硬地坐在椅子上。
田宮若無其事地向她確認了茶的事。由希子回答說,那天早上她確實給眾人衝過茶。
「你當時是在哪裡沖的茶?」
「走廊上的茶水間裡。」
「是你一個人去沖的嗎?」
「是的。」
「那天你沖茶的時候,有沒有其他人進過茶水間?」
由希子偏著頭想了一陣,回答道。
「我記不清了。不時有人出入茶水間,那天的情況具體如何……我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那麼,在你沖茶的時候,你是否離開過茶水間呢?」
稍稍停頓了片刻,中町由希子斬釘截鐵地回答說。
「應該沒有。」
田宮兩眼緊盯著由希子。她兩手時而掌心互擦,時而雙拳緊握。雖然她的手掌不大,卻白皙透亮得就跟陶瓷似的。
「不好意思,能有勞你帶我們到茶水間去看看嗎?」
田宮若有所思地說道。由希子並未表現得太過吃驚,說了句「好的」之後,她便站起了身來。
茶水間裡空間狹窄,備有水池和大型的飲水機。由希子動作熟練地洗過茶壺換好茶葉,從櫥櫃裡拿出兩隻茶杯,給田宮二人各沖了一杯茶。刑警恭敬地接過,連聲道謝。
「這茶味道挺不錯的嘛。對了,茶杯是不是各人用各人的呢?」
田宮朝櫥櫃裡瞄了一眼,問道。
「不是的。」由希子回答道,「現在兩位刑警手中的這種茶杯,櫥櫃裡總共有四十六個,供人隨意使用。」
「原來如此。」
如此說來,如果只是往杯子裡投放安眠藥的話,是無法確認究竟哪杯會被分到佐野手上的。
「分發茶水的時候又是怎樣分的呢?由你一張桌子放一杯嗎?」
「是的。」
「哦,那還挺辛苦的呢——我們喝夠了,承蒙款待。」
看到由希子再次往茶壺裡沖熱水,田宮趕忙推辭。由希子用不帶半點抑揚頓挫的語調說。
「不是的,我順帶再給科裡的沖上一杯。」
說著,她開始在茶盤裡擺放同樣形狀的茶杯。
「實在是讓人搞不明白啊。」
走出公司,向著車站走去的途中,田宮低聲說道。
「從狀況上來看,中町由希子最為可疑。安部墜樓時她是最後一個和他在一起的人,而這一次的案件裡,她也存在有行兇的可能。」
「的確如此,但這一切全都只是些狀況罷了。而且安眠藥也未必是下在茶裡的。」
「說的也是。」
「總而言之,先針對安部和佐野的周邊展開徹底調查,肯定能查到些共同點的。」
7
有關佐野的情報不斷彙集而來。然而能讓田宮感到滿意的情報卻連一條都沒有。相關者對佐野此人的印象,在膽小怕事和責任心強這一點上完全一致。除此之外,聽說他生前既不酗酒,也不賭錢。田宮回想自己第一次見到佐野時,也給自己留下了這樣的一種印象。
「除了上司與下屬的關係,他和安部之間就再沒有任何聯繫了。所以兩人間的共同點,就只是同在一個科室任職這一點了。」
負責調查此事的搜查員一臉疲累地報告道。
莫非只是單純的事故?而與安部墜樓身亡的事相互重疊,同時也只是出於巧合?——周圍開始出現了這樣的質疑。然而安眠藥的事,依舊仍沒有任何合理的解釋。
「據佐野的妻子說,佐野生前從不服用安眠藥。他做事小心謹慎,據說開車前他就連甜白酒都不沾的。」
搜查員之一充滿自信地說道。
但事情卻也並非一點兒進展都沒有。調查科室人員不在場證明的搜查員,確認了所有人在安部墜樓時的不在場證明。其結果,當時可能親眼目睹到安部墜樓的人,就只有中町由希子一個。
這種事當然算不上什麼決定性的證據。兇手未必就一定是安部的手下。然而從安部和佐野兩人間的共同點來看,卻又無法忽視她的存在。
「中町由希子啊——確實讓人有些在意。」
田宮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在安部墜樓身亡時,警方也曾對中町由希子展開過一定程度的調查。從報告書上看,可以發現那個平凡的年輕女職員其實也挺辛苦的。
四年前,從當地短期大學畢業後,她就進了現在任職的這家公司,公司把她分到了資材部。
直到這時,一切還可謂一帆風順。
最初的不幸發生在一年後,由希子的母親去世了。因為自幼便失去了父親,沒有兄弟姐妹的她從此變得孤身一人。
她之所以能夠挺過這段難關,大致都歸功於當時與她在同一部門任職的,一個名叫中町洋一的同事。不管遇上什麼事,洋一都盡力幫她。平日寡言少語的她,在洋一面前也會變得活躍起來,時常會展露笑容。在她二十三歲那年的秋天,也就是去年,兩人結婚了。
其後的半年時光,可謂她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西岡等人聽說,結婚之後,由希子感覺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神采煥發。
然而就像方纔所說的那樣,幸福的時光就只持續了短短的半年。今年五月,洋一死於一場交通事故。在一個雨天裡他駕車時沒能及時打夠方向盤,撞到了電線桿上。
這次的打擊,讓她再也無力重新振作起來。當時她接連兩個星期都沒來上班。公司給她另外安排了一個職位,也就是現在的購買部材料科。
「她丈夫的意外死亡,是否有什麼可疑之處?」
看過報告,田宮抬頭向身旁的西岡問道。
「之前也曾確認過,但似乎並沒有什麼可疑之處。遺憾的是,當時對屍體並未進行過解剖。」
「這事與安部、佐野之間是否存在有關聯?」
「這一點我也曾詳細調查過,應該可以說沒有關聯。」
「哎呀呀,啥都查不出來嗎?」
田宮把雙手反剪到腦後,大大地伸了個懶腰。
「還有,後來我們瞭解到,之前她曾經流產過。」
「什麼?流產?」
伸懶腰的姿勢定格在半空之中,田宮出聲問道。
「對,流產。」西岡重複了一遍,「上個月,中町由希子流產過。」
「說說吧。」田宮重新坐回椅子上。
據西岡調查,上個月月初時,中町由希子曾經請過十天的假。再加上週六週日,總計一共休息了兩個星期。從請假條上看,她突然在半夜裡感覺到肚子痛,之後就被救護車給送進了醫院。
「之後就流產了嗎?」
「是的。」西岡語調平靜地說,「主治醫師說,那是她亡夫的遺腹子,對她而言可說是生存下去的全部希望。幾天時間裡,她一直處在敏感狀況之中,完全無法施行救治。」
「虧她還能挺過來啊。」
「聽說過了七八天之後,她也逐漸變得冷靜下來了。」
「他們公司的人應該也知道,她懷孕和流產的事吧?」
「當然知道。出院之後,公司裡讓她做的都是些比較輕鬆的工作。」
田宮嗯了一聲,努了下嘴唇。
「這事與案件之間是否存在關聯呢?」
「就目前而言,還沒有發現相互關聯的要素。失去孩子之後,她非常絕望,但這事卻與安部、佐野二人毫無關聯。」
「嗯。」
田宮站起身來,兩眼望著窗外。中町由希子那張滿佈愁雲的臉龐浮現在眼前。丈夫去世,孩子胎死腹中,她的心中究竟藏著多大的悲傷?
8
佐野駕車遭遇事故,已經過去了三天。材料科裡籠罩著一股莫名的陰鬱氣氛。其原因並不僅止於兩人的死,不知究竟是什麼地方傳出的消息,殺人兇手就在科員當中的傳聞靜靜地在公司蔓延了開來。公司裡規定,每個員工都必須在胸前佩戴寫有科別崗位的徽章。公司裡甚至有人一看到購買部材料科的名字,眼神都會隨之改變。
如此一來,公司裡的氣氛也變得令人感覺如坐針氈,近來科員們留下來加班的人數也大幅減少。
這天剛一到點,森田便走出了房間。但他離開的原因卻與眾不同。
出門沒走幾步,森田就追上了中町由希子。看到森田的臉,由希子的黑眼珠便開始不停地晃動。
「我找到了一處公司裡的人不會去的咖啡館。」
森田一邊觀察著周圍,一邊低聲說,「我們到那裡去接著談上次說的那事吧。」
「我沒多少時間……」
「只耽擱你一會兒就行。」
聽森田說完,由希子輕聲回答了句「好的」。
走了大約十分鐘左右,兩人來到了那家店。這是一家專營咖啡的店,燈光黯淡。正如之前預想的一樣,店裡沒有半個認識的人。雖然年紀還輕,但由希子畢竟是個寡婦。而且丈夫死後,還只過去了四個月左右的時間。如果硬逼著她赴約的話,公司那邊很明顯會發出警告的。
森田掏出香煙叼在嘴上,默默地吸了半支。由希子則低垂著頭,兩眼望地。臉頰的線條,鮮明地浮現在昏暗的燈光之中。
「我知道這麼做有些強人所難。」
森田在煙灰缸裡摁熄了第一支煙,之後他再次掏出一支來,說道:「可我實在是等不下去了。究竟還要讓我再等多久?一年嗎?還是兩年?」
聽到他的話,由希子微微露出笑容,偏起了頭。
「我現在還沒考慮過那種事。」
「這我知道。那你也就不用考慮了。難道你就不能啥都別想和我交往上一段時間嗎?」
「可是……」
「當然了。我會盡可能地避開其他人的。」
「……」
由希子不再說話。但她似乎也並未因此感到不快。或許有些對森田的強硬感到厭煩,她的目光望著斜下方,唇角上卻殘留著一絲笑意。
離開咖啡館,森田說要送送她,她並沒有拒絕。森田心想,雖然對方並沒有給出什麼確切的答覆,但也並非一點兒希望都沒有。
自從她調到現在這崗位上起,森田就徹底迷上了她。儘管她算不上什麼美人,但身上卻帶著一種質樸的光芒。對以前總和那些奢華女子交往的森田而言,這種光芒是如此的新鮮。
他對由希子結過婚這事毫不在意。相反,上個月的流產事件反而給了他較大的影響。她那個死鬼丈夫的亡靈,似乎一直陰魂不散。
走到兩層樓的小公寓前,由希子忽然停下了腳步。狹小的停車場上,一個身材高瘦的人影正向著她走來。燈光照亮了對方的臉頰,儘管身材高挑,卻是個稚氣未脫的少年,手裡還提著個大大的包。
「抱歉,阿伸。」
由希子說,「我繞了點路,所以回來晚了。讓你久等了吧?」
少年搖了搖頭,默默地遞出了手中的包。由希子接過包來,說道:「加油哦。」
少年望著她輕輕點了點頭,之後又把目光轉移到了森田身上,然而他的目光之中似乎又沒有森田。少年輕輕致意了一下,從森田身旁走過,消失在了黑夜的路上。
「這是亡夫的弟弟。」
看著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由希子說道,「念夜高高一。在汽車修理廠裡工作,吃住全包,每個星期都會拿換洗的衣服過來。」
「讓你給他洗嗎?」
森田的語氣中帶有一絲責難,但她並沒有回答。
「再見。」
說完,她便向著建築邁步走去。
9
田宮眼望窗外,等待著部下的報告,忽然間,一樣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對面大樓的旁邊,有人爬上了檯子。如果窗戶是關著的倒還好,否則可是很危險的。
站在台上的男子拿著個類似鏡框的東西下了檯子。看來他是在取下掛在窗頭上的鏡框。
看著他,田宮的腦海中浮現了一件事。
「喂。」
他衝著西岡招呼了一聲,「雖然要把站在地上的人從窗戶裡給推下去是很難,但如果窗旁的人是站在椅子上之類的東西上,那不就能輕而易舉地把對方給推下去了嗎?」
「哎?」聽西岡的回答,似乎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
「假設對方是站在這上面的話。」
田宮把椅子拖到了窗邊。
「這樣一來,事情就變得輕而易舉了啊。」
西岡說道,「可哪有人會爬到窗邊的椅子上去的?」
「這可未必。不是經常會有人在窗戶和天花板之間掛相框或者貼紙的嗎?這種時候,就必須得在窗戶邊兒找個東西來墊腳了。」
西岡皺起眉頭,用手指摁住太陽穴,在腦海裡構思著田宮所說的狀況。
「您的意思是說,或許安部當時是想往那裡貼紙?」
「沒錯。而紙上的內容則是「注意不要吸煙過量」。」
「為什麼要貼那些字?」
「那天我在垃圾箱裡發現,裡邊有張紙上寫的就是這幾個字。估計那天安部就是為了貼這個才爬上椅子的。兇手此時緩緩接近,看安部沒留神,打開窗戶,之後就……」
田宮作出兩手往前一伸的動作。
「使出渾身的力氣往外一推。椅子上的安部突然失去了平衡,向著窗外倒去。由於勢頭太猛,所以腦袋才砸在了窗框上。」
「原來如此。」
西岡連連點頭,「這的確是種辦法。」
「只不過,這種辦法就得由安部相信的人來實施才能成功。要是原本不存在而靠近自己的話,那安部應該也會有所警戒的。」
「我明白。也就是說,當時那人應該是個即便出現在安部身旁,也不會令他起疑的人吧?」
「沒錯。」
田宮接著說道,「如此一來,剩下的問題就只有動機了。」
「有關這一點,剛才我想到了某種可能。或許,中町由希子流產的事,與安部、佐野兩人存在某種關聯。」
西岡的話聽起來話中有話。
「怎麼個關聯法兒?」
「不,實際情況目前我也還沒弄清。但關鍵在於,中町由希子心裡是怎麼想的。最近我在報上看到過些消息,所以才會突然想到的。」
「你這關子賣的可真不小啊。」
田宮苦笑了一下,「你究竟在說什麼?」
「剛才您自己不也指出了指示的嗎?」
西岡指了指窗戶,「貼紙的事。」
10
午休時間一到,員工們紛紛向著食堂走去。森田卻知道,有時中町由希子會帶著便當來上班,而今天正好她也帶了。
等眾人都離開之後,森田走到由希子的身旁。她的便當裝在一隻黃色的特百惠飯盒裡。
「看起來味道不錯啊。」森田說。
由希子手持筷子,盯著自己的便當看了一陣,之後又抬頭望了望森田。
「你不去食堂嗎?」
「今天有點兒事。」
森田走到她背後的窗外,朝樓下看了一眼。前幾天還曾經有人從這裡墜樓而死,這一點實在是讓人感覺有些難以相信。
「抽個時間,一起去吃頓飯吧。」
他說,「只是見面聊上兩句的話,事情很難有進展的。我知道一家還算不錯的店。不光不會讓其他人看到,而且我想你去了之後還會喜歡上那家店的。」
「我不能去。」
她放下筷子,低下了頭。
「為什麼不能去?因為現在這時期嗎?那種事都一樣。如果是你不想和我一起吃飯的話,那就算了。你直說好了。」
他看著由希子的臉,那意思是在詢問她究竟怎麼想的。
由希子沉默了一陣,之後她就彷彿下定了決心似的抬頭看著森田。
「非得上館子去不可嗎?」她問。
「也不是,我就是想和你好好談談罷了。咖啡館那類的地方讓人沒法兒安心說事。」
聽森田說完,她緩緩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是這意思。」
森田並沒有能夠立刻明白她話裡的含義。過了一陣,他突然笑了起來,把手放到了她的肩上。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那我當然也OK了。我那邊比較髒亂,今晚我會抓緊打掃一下的。那,你什麼時候方便呢?」
「隨時都行。」她說。
「那就明天吧。在上次那家咖啡館見面。七點,行嗎?」
由希子輕輕點頭。森田打了個響指,「太棒了!明天會是最棒的一天。」
「只不過……」
由希子表情嚴肅,與森田的滿臉開心形成鮮明的對比,「這事你可千萬不要跟任何人說。如果你說了,下次我就再也不會見你了。」
她的語氣聽起來很嚴肅,雖然被她的氣勢所震到,森田的聲音裡卻掩飾不住心中的歡喜。
「好,我答應你。」
11
田宮與西岡到由希子住院做流產的醫院去了一趟,找當時的主治醫師見了個面。那醫師長得輪廓分明,讓人感覺判斷力很強。
田宮首先向醫師詢問了一下由希子流產時的情形,與西岡說的大致一樣。
「醫生您當時有和她說過流產的原因嗎?」田宮問道。
「就只是說了些一般性的原因。不過也沒跟她講得太細。因為她當時情緒太消沉。而且比起這些來,還是今後的處置更重要。」
之後他又補充說,從醫師的角度來看,與其糾結過去的事,還是今後的事更加重要。
「的確如此。對了,她當時似乎有些神經過敏。」
「感覺她挺可憐的。」
或許是因為想起了當時的情形,醫生輕輕地搖了搖頭,垂下了眉毛。
「可她後來卻還是平靜了下來。難道是遇到了什麼幫助,還是有什麼契機讓她重新站起來了?」
醫生把雙手抱在了胸前。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契機,不過當時她曾經說過這樣的話。說是在她得知流產時,她覺得很對不起自己的丈夫,差點兒急瘋了,但在她得知這事的原因不在自己時,她感覺鬆了口氣……」
「原因不在自己——她當時這麼說過?」
「對,記得應該是這麼說的。」
田宮往前探了探身子。
「我還想再問醫生你一件事。她當時是否問過這樣的問題——」
回到搜查本部,田宮給A食品打了個電話,讓人把森田給叫來,說是有緊急要事和他說。
但是最終也沒能找到森田,據說今天才剛打下班鈴,他就急急忙忙地回去了。
「說是他今晚有貴客要招待,而那名貴客的名字則是機密。」
「貴客?機密?」
一陣不祥的預感劃過心頭。田宮接著便問中町由希子在不在。年輕的搜查員向對方轉達了田宮的話,但隨後便又衝著田宮搖了搖頭。
「據說她也是一下班就回去了。」
「糟了。」
田宮咬住了嘴唇。
「喂,火速派人到森田家去。」
12
「你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吧?」
走到公寓的門口,由希子再次一臉擔心地確認道。就連她自己都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了。自從昨天她答應到森田的公寓來時起,她就一直問個不休。
森田也明白,她這是不想讓人看到。所以他也並沒有對任何人說過,自己今天要和她見面的事。而且這事也沒什麼可宣揚的。
「沒事的,這是我們兩人之間的秘密。」
森田對戴著深色墨鏡的由希子說道。這公寓裡沒人認識她,但她卻始終不肯摘下墨鏡和白帽子。說起來,此刻她身上穿的衣服,也跟今天穿去公司裡的不同。
森田的房間是間一居室。進門後左手邊就是臥室。等森田進屋換好衣服出來時,由希子早已沖好了咖啡。
森田把咖啡端到角桌上,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由希子則坐在他的身旁。
「我早就希望能這樣子和你坐下來好好談談了。」
說著,森田喝了一口咖啡。
「森田你有什麼話就說吧。」
由希子拿起桌上的萬寶路,遞給了森田。他叼起一支來,用她身旁的打火機點燃了香煙。
森田心中暗想,這是他有生以來最香的一支煙。
「好了,聊點兒什麼吧。」
「這個嘛……」
她把食指貼在自己的唇角上,「就來聊聊香煙吧。」
「煙草是種田間種植的一年生植物……」
森田朝著天花板吐了口煙,「同時也是這世上最棒的嗜好品原料。但如果抽得太多的話,就會成為尤伯連納的。」
「尤伯連納?」
「死於肺癌。」
森田喝了口咖啡,吸了口煙。
「那森田你就不會得肺癌嗎?」由希子問。
「我不會。我相信不會。」
接著,森田講述了一段往事。是他上學時打冰球的事。他拚命想要增肥,想要射門,自己卻衝進了門裡——
他突然間感覺有些睏倦。
視野開始變得模糊,眼皮好沉,就連坐也開始有些坐不住了。
「我這是……怎麼了……」
森田朝著由希子倒去,但她在他倒下前嗖地站起了身。森田微睜的眼睛裡,看到她俯視著自己的身影。
幹嗎這麼一副表情——心裡想著,他的眼皮重重地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