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密室 文 / 東野圭吾
1.
遠處傳來了禁止通行的警告音,說明一輛火車正緩緩駛近。籐川伸一坐在商務車的駕駛座上,抬手看了看表,表上的指針指著兩點八分。火車將完全按時刻所定在兩點九分準時到站,十分出發。
他把車子停在車站前的環島旁,目光則轉向了車站的出入口——這是一處水泥牆上佈滿了裂縫的破舊車站。
沒過多久,一名身材高挑且氣質不凡的男子從車站裡走出來。儘管他身上披著外套,卻依舊無法掩飾那與學生時代毫無差別、全身上下並無一處多餘贅肉的緊致身材。
籐村從商務車上下來,朝這男子跑過去,叫了聲:「湯川。」
湯川學轉向籐村,咪起了金絲眼鏡後的眼睛,應聲道:「喲!」
「好久沒見了啊。看你身體挺好,比什麼都強啊。」說罷,湯川望著籐村的身體。
籐村皺眉道:
「你是想說雖然看起來挺好,但卻長胖了不少吧?草薙早就和我說過,等碰到你湯川,肯定會說我的體型。」
「我不會說你的,彼此彼此,我們都是上了年紀、身體開始變化的人了。」
「你這不是幾乎跟以前沒啥區別嗎?」
「不,」湯川指著自己的頭說,「這裡已經開始長白頭髮了。」
「頭髮還這麼濃密,幾根白髮就忍了吧。」
籐村帶著湯川來到商務車前,等他坐上副駕駛座之後,發動了引擎。
「一到十一月,這邊果然夠冷的啊,看來還下過雪了。」湯川望著窗外說道。道路兩旁堆著雪塊。
「五天前下的,今年好像比往年都要冷。這裡和東京完全不一樣,記得在東京,十一月份都還穿著單衣呢。」
「你大概也已經適應這邊的生活了吧?」
「怎麼說呢,畢竟我這還只是第二回在這兒過冬呢。」
「旅館經營得如何了?」
「嗯,還成吧。」
籐村駕駛著商務車,爬上了一條細長的坡道,雖然鋪設,路面卻算不上寬敞。路兩旁小商店林立,籐村駕車穿行而過。
「夠高的啊。」副駕駛座上的湯川略感意外地說道。
「不遠了,再忍忍。」
籐川繼續驅車向前,沿著彎道而行,不久,來到了一處路面稍寬的地方,他把車靠護欄停下了。
「這是什麼地方?」湯川問道。
「旅店還得再往前才到,不過要先麻煩你在這裡下車。」
湯川臉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他還是立刻點頭道:「好吧。」
護欄下是一片峽谷,可以聽到水流聲。這裡距離地面約有三十米,看得到河裡大大小小的岩石。
「地勢險峻啊。」湯川下邊,說道。
「那件案子,」籐川舔了舔嘴唇,「就是在這裡發生的。」
湯川轉過頭來,臉上並無驚訝的神色。恐怕在籐川要他下車的時候就已經大致猜到了吧。
「就是從這裡掉下去的嗎?」
「沒錯。」
「唔——」湯川再次望向護欄下方,「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去的話,恐怕連一點生還的可能都沒有。」
「據推測是當場死亡。」
「想來也是。」湯川點了點頭。
「我是想總之先讓你看看這地方好了,雖說我也不清楚對你有沒有參考價值。」
聽了籐川的話,湯川困惑不解地側著頭說道:「我在電話裡就跟你說過,我不是警方的人,也不是偵探,也許在你的想像當中,好像我是破了諸多案件。可我其實不過就是給草薙他們提了些建議罷了,從一個物理學家的角度出發。你不能對我抱太高的期望。」
「草薙可是特地說讓我找你湯川來幫忙的!」
湯川歎了口氣,目瞪口呆地搖了搖頭:「這個男人真是沒有半點責任心,拿自己的事麻煩我還嫌不夠,竟然還把你的問題也往我頭上攤。」
「那傢伙是警視廳的人,不能插手其他府縣的案件。而且他也是在聽我講述了事件經過之後,才說要解開這類謎團,還是湯川你最勝任。」
「解謎啊……」湯川皺起眉頭,略顯驚訝地望著籐川,「記得你說是個密室之謎?」
「沒錯,就是密室。」籐川一臉認真地點頭道。
籐川請湯川再次上車,發動車子。前進了大約一百米後,拐進一條岔路,接著又向上爬了大約五十米。很快,前方出現了一座圓木風格的建築,籐川在玄關前的空地上停下了車。
「這別墅挺氣派的嘛。」剛一下車,湯川便抬頭望著眼前的建築讚美道。
「這可不是別墅哦。」籐村笑了。
「是嗎?失禮了。」
「不過倒也算是一棟準備當做別墅出售的房子。」
籐村朝湯川伸出手去,準備幫湯川提他帶來的大包。雖說兩人是朋友關係,但作為旅店老闆,他是有義務幫住客拿行李。但湯川卻說「不必」,謝絕了他的好意。或許是因為他並沒有把自己當成客人的緣故吧。
估計是看到車子到了,久仁子打開玄關大門,出現在兩人面前,她穿著牛仔褲配毛衣,微笑著向湯川輕輕點頭致意。
「這是我老婆,叫久仁子。」籐村說道。
湯川誇張地衝她點頭致意,然後說:「我聽草薙他們說過,籐村娶了個極其年輕漂亮的太太。看來傳聞沒有錯啊。」
籐村趕忙在臉前擺手道,「快別說,她可是會得意忘形的哦。雖然每個人都誇她年輕,可她實際也是馬上就要奔三的人了,跟其他幾個人的太太也沒多大差別啦。」
「等一下。誰說我馬上就要奔三了?我可是還差三年才到三十哦。」久仁子說著抬了抬下巴。
「三年也就一眨眼啦。」
「不,三年時間可是很長的。」湯川強調說,「二十多歲的太太啊。真是不錯。」
「你自己不也在衝著更年輕的下手嗎?我可都聽草薙說了。」
「草薙都跟你說什麼了?」湯川皺起了眉頭。
「好了好了,這些事一會兒再說。」
籐村招呼湯川進了屋。一進門就是一條長長的走廊,最靠近大門的是飯廳兼休息室,屋裡放著幾張吧椅,再往裡走則是廚房。
屋中央擺著一張圓木做成的桌子,籐村和湯川在桌旁面對面地坐了下來,久仁子為兩人倒了咖啡。
「這咖啡味道挺不錯的。」湯川啜了一口,臉上浮現出滿足的笑容,「在這裡生活應該也挺好的吧。」
「這就得看人的性格了。不過倒挺適合我的,東京的空氣總是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比起和客戶討價還價,我倒是覺得在這裡和投宿的客人聊天更能讓我感覺到生活的價值所在。」
「能找到適合自己的人生,真是再好不過了。這可是最幸福的事啊。」
「有你這句話,我也感覺更有底氣了。」
「不過我擔心的是收入方面。老實說,我是沒法猜到你能有多大程度的收益。不過你家裡有錢,估計也不必操心這個事。」
籐村苦笑:這個傢伙還是那樣口無遮攔。
「正如你所料,這裡確實賺不了多少錢。雖然冬夏兩季有些忙,但除此之外,也就是週末的時候才有那麼一兩對客人來。不過話說回來,我原本也沒指望靠它來賺錢。「
「真是令人羨慕的生活。」
「你真這麼覺得?那我來問你,你能做得到嗎?大清早就起來給住客做早飯,然後收拾碗筷、打掃房間、出門買菜,有時還得帶他們去環山漫遊,準備皮划艇,到了晚上自然還得做晚飯。冬天呢,不光要送客人送到滑雪場去,還得把屋頂上的積雪給清除掉。怎麼樣,想試試看嗎?」
「我當然不想試。可這種生活不正是你想要的嗎?你甚至不惜為此丟掉一流商社人士的頭銜。我是在羨慕你能夠實現自己的夢想。」
「嗯,我承認,從這層意義上來講,我的確深受上天的眷顧。」
籐村的父親是一位巧妙地利用祖輩相傳的土地來發家致富的人物。他留給兒子的幾棟公寓,至今還能帶來不少的收入。如果沒有這份收入,估計像這樣玩票性質的生意也就堅持不到今天了。
「今天的住客有幾位?」湯川問道。
「就你一個。」
「是嗎,那就麻煩你盡快帶我到房間去吧。」湯川放下杯子,站起身來。
「這個嘛,你當真要住那房間嗎?我覺得你最好還是另住一間吧。」
湯川若無其事地搖頭道:「為什麼要住另外的房間呢?我沒有任何問題。」
「既然你這麼說,我也沒問題。」
「帶我去吧。」
籐村說了句「好的」,站了起來。走出房間的時候,他和吧檯對面的久仁子對望了一眼;久仁子不安地眨了眨眼,他則朝她輕輕點點頭。
走到走廊盡頭,迎面就有一道門。開門的時候,籐村感到有些許的抗拒,自打那件案子發生之後,他每次開門都會有這種感覺。
房間約有六疊大小,屋裡放著兩張單人床。此外,就只有一張小桌子和幾把椅子,南面的牆上有扇窗戶。
湯川把外套和包放到床上,朝床邊走去。
「很普通的月牙扣鎖啊。」湯川說。
「看不出任何不對勁的地方吧?」
「看似如此。」
湯川打開窗鎖,試著開閉了一下窗戶,又再次鎖上了窗戶。接著他走到了門邊,門上裝的是普通的圓筒梢子鎖,附帶門鏈的那種。
「當時這條門鏈也是扣著的吧?」
「是的。」
湯川「唔」一聲,點點頭,坐到了床上。他雙手抱胸,抬頭望著籐村說道:「那就麻煩你來講述一下那樁奇妙的密室案件吧。」
2.
「案件正好是在十天前發生的。傍晚五點,那位客人來了。暫時稱呼他為『A』吧,英文字母的A。」
湯川一邊拿出手冊,一邊搖了搖頭,說:「直接說真名吧,說真名容易理解些。我看報紙報道說被害人名叫原口清武,年齡四十五歲,職業應該是團體職員1。」
(注1:就職於非營利性團體者,但與公務員及志願者稍有不同)
籐村聳聳肩,在另一張床上坐了下來:「既然如此,那我就全部都用真名來講述好了。就像剛才所說的,原口先生到的時候是下午五點左右。辦完住宿手續之後,我就讓他住進了這間房間。雖說當時二樓也有空房間,但他在預定的時候就說了希望住一樓。」
「有什麼原因嗎?」
「不清楚,因為當時負責預約登記的是久仁子。更何況,我們也沒有必要問他原因不是?」
「說的也是,你繼續吧。」
「那天除了他之外,旅店裡還有另外兩間客人。一間是一名男子,另一間是一對父子。晚餐時間定在六點到八點之間,就在剛才那間休息室用餐,但快八點了也不見原口先生出現。我不太放心,就想到房間這邊來看看。一來,發現房門時鎖著。我以為他睡著了,就敲了敲門,門內沒人答應。我又稍稍抬高嗓門叫了叫他,還是一點聲響都沒有。我這才有些擔心了,就用萬能鑰匙去開房門,沒想到拴著門鏈。也就是說,原口先生當時應該就在屋內。那我叫他他為什麼不回應呢?我開始發慌,擔心他是暈倒在屋裡了。所以我就從屋外繞到了房子的南面,心想或許能透過窗戶看到屋內的情形。」
「之後你發現窗戶也上了鎖?」
聽到湯川的詢問,籐村點了點頭:「你說得對。當時屋裡沒有開燈,而且還拉著窗簾,屋裡的情形根本看不到。於是我決定先回休息室再等等看,然而原口先生始終沒有現身。我再也坐不住了,於是又一次來到房門前。還是怎麼叫都沒有回音。我準備像之前一樣用萬能鑰匙打開房門,這一次卻感覺到屋裡有人了:我聽到了一陣翻身似的聲響。這下我也就放心了,回到了休息室。雖然規定晚餐供應到八點,可我並不打算把時間卡得太死,我準備等原口先生起床後為他提供晚餐。可到了九點差幾分的時候,那對出去放煙花的父子卻回來跟我說原口先生房間的窗戶開了。我趕忙跑過去一看,果然,這扇窗戶開著,原口先生也不見了。」籐村說著把目光投向了窗戶。
「當時屋裡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沒發現有什麼特別的。當時他帶來的那隻小旅行包還放在床上,從常識來判斷的話,只能說原口先生應該是從窗戶離開房間去了什麼地方。於是我就到附近去找了一圈,但畢竟這裡位於深山裡面,周圍一片漆黑。等了一個小時左右還不見原口先生回來,最後就決定報警。天剛濛濛亮,警方就行動了,之後他們就在剛才那地方發現了跌落山崖的原口先生。」
「唔,那警方是怎麼判斷的?報上寫得是事故死亡或者自殺的可能性很大。」
「具體詳情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據說警方推測自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聽說原口先生生前債台高築。他獨自一人跑到這裡來旅行,這事本身就感覺有些蹊蹺,而且從預定時說希望住一樓這一點來看,估計他是早就做好越窗的準備了。」
「警方有沒有考慮過他被捲入什麼案件的可能性呢?」
「估計也並非完全沒有考慮過,但我猜他們是認為這種可能性很小。某人為了殺掉原口先生,悄無聲息地潛入到這種深山裡來,殺完人又悄無聲息地離開——我倒是覺得不可能。」
「這附近不是還有幾棟別墅嗎?」
「有倒是有,但基本上都是些無人居住的空屋,只有管理公司的人偶爾來看看,案發之日也是如此。」
「也就是說,當時就只有你這家旅店裡有人?」
「沒錯。而且當時其餘住客也全都一直和我們在一起,所以你不必考慮他殺的可能性了。」
「這樣啊。」湯川看了看手冊上的記錄,不解地說道,「我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嗎?這問題很重要。」
「請說。」
「聽完你剛才的敘述,我完全不明白到底哪裡令你感到不可思議。這房間確實一度似乎成為密室,但那是因為屋裡有人,根本沒什麼好奇怪的。那個人從窗戶離開後因為某些原因跌落山谷——事情不就這麼簡單嗎?」
籐村沉吟了起來。湯川所說的確合情合理,而且警方所下的判斷也是如此。
「但我總覺得不對勁。「
「哪裡不對勁?「
「我第二次到這房間來的時候,當時屋裡的確有人在的。但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卻感覺不到屋裡有人。」
「為什麼這麼斷定?」
「因為當時屋裡沒開暖氣。」
「暖氣?」
「那天的天氣特別冷,就算是在床上躺著,一般人也都會想開暖氣的。然而我第一次打開房門的時候,感覺到的卻是一股冷空氣,也沒有空調運轉的聲響。而第二次來開門的時候,暖氣卻是開著。所以我推測在我第一次來察看的時候,屋裡應該是沒有人的。」
湯川望了望籐村的臉,伸出指尖往上推了推眼鏡架。
「你有沒有和警察……」
「沒說過。」
「為什麼?」
「因為我沒法自圓其說。因為跟他們說當時這房間的門是從裡面反鎖著的人就是我,如果,又去和他們說我覺得屋裡當時沒人的話,他們肯定會拿我當神經病的。」
「雖然倒也不至於如此,不過估計他們會解釋成你當時出現了錯覺。搞不好,會因此懷疑你提供的所有證詞。」
「就是說吧?我可不願落得這麼個結果。所以就目前這種情況,我是決不能和警方說我的上述想法的。」
「所以你就找草薙商量了,是吧?也難怪他會把這事推到我頭上來啊。那傢伙可是懶到連密室殺人都不願親自思考的人啊。估計他是對這種既非殺人案件,也不確定是否是密室的問題沒什麼興趣。」
「我知道自己是給你添了樁麻煩事,可我實在是沒有第二個人能去求了。我也想過別在這上頭多糾纏了,但心裡卻總有個疙瘩。也可能純粹是我想得太多了。」
湯川淡淡一笑,合上了手冊。「好吧,我就來一邊悠閒地欣賞這山中美景,一邊思考思考好了。前陣子整天忙於寫論文,正想好好放鬆一下呢。」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反正這兩天也沒有其他住客,你就把這裡當成自己家好了。不過,很抱歉,這裡沒有溫泉。但是我們會讓你嘗嘗我們精心烹製的菜餚。」籐村說著站起身來,「另外,我還有一個請求。」
「什麼請求?」
「請你不要告訴久仁子我找你來是為了這事。我和她說的是你聽說我辭職開旅店,有些擔心才來看看我。」
湯川在一瞬間裡流露出了難以釋然的表情,但隨後立刻點頭道:
「既然你認為這樣說比較好那就這樣吧,我是無所謂。」
「抱歉。多多拜託了。」籐村在臉前單手作揖道。
3.
籐村留下湯川獨自一人待在客房裡,自己回休息室。久仁子圍著圍裙從廚房裡走了出來,問他:「湯川先生當真要住那房間嗎?」
「你也聽到了,這可是那傢伙自己希望住的,說什麼還是住一樓感覺更踏實。當然跟他說了先前的案件了,可那傢伙卻是徹頭徹尾的科學家,看來根本就不在意那房間有人自殺過。不過這樣一來倒也幫了我們大忙,那間房間畢竟不能老空著不住人啊。」
「話是沒錯。」久仁子邊說邊拿手指揉弄著圍裙的下擺,「你說他是你羽毛球部的朋友,是吧?」
「大學裡的。那傢伙當時可是部裡的王牌選手呢。」
「你們有陣子沒見了,是吧?他怎麼會突然想起跑到這裡來見你的呢?」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他從其他朋友那裡聽說了我的情況,再加上手上的工作也正好告一段落,所以就想跑來放鬆一下,順帶看看我們這裡的經營情況。」
「唔……他還真是個熱心人呢。」
「好奇心旺盛而已。總而言之,我們也沒有必要跟他太客套。我們還是用我們的美味佳餚來讓他吃上一驚吧。他心裡肯定是把我們給看扁了,當我們是外行,做不出好吃的。」
久仁子微微一笑,點了點頭,目光卻望著籐村的身後。籐村轉過頭去,只見湯川就站在門口,身上已經穿上了登山用的防寒衣物。
「我到周圍去散散步。」
「要我們帶你去嗎?」
「我想先自己一個人走走。」
「是嗎。那太陽下山之前要回來哦,因為這附近都沒有路燈。」
「這我知道。」湯川朝久仁子行了一禮,走向玄關。
「我出去買點東西。」籐村對久仁子說道,「紅酒不夠了,那傢伙可是個酒鬼呢。」
「那家店裡有高級紅酒嗎?」
「也沒必要太高級。雖說嘴上總是挑三揀四的,可其實是個味覺白癡啦。」籐村說著披上外衣,拿起了車鑰匙。
籐村驅車下山,在平常採購食材的超市裡買完東西之後就徑直回到了旅店。當他兩手各提著一隻塑料袋走進休息室的時候,湯川已經坐在吧檯前喝著咖啡了。低頭洗東西的久仁子抬頭看了看籐村,臉上的表情顯得不大高興。
「你回來了。」湯川衝他招呼道。
「山裡散步的感覺如何?」籐村問道。
「感覺不錯,連空氣都帶著特別的香氣。我也理解了你為什麼希望在此常住的原因了。」
「只要你高興,那就在這裡住上個一兩個禮拜好了。」
「我倒是想啊,可學校那邊還有研究工作等著我呢。」湯川一口喝乾咖啡,把杯子往吧檯上一放,對久仁子說了句「承蒙款待」,便走出了休息室。
「你和湯川都談了些什麼?」籐村問久仁子。
「他問了我一些有關案子的事。」她的聲音聽起來稍稍有些尖銳。
籐村感覺自己的臉頰抽動了一下:「他怎麼問的?」
「刨根問底地追問當天的情況。連當時店裡住了些什麼樣的客人都問了。」
「你把其他客人的情況也告訴他了?」
「我總不能撒謊吧?我說,你幹嘛老盯著那起案件問呀?是你跟他說了些什麼嗎?」
「我可什麼都沒跟他說。不是告訴過你嗎,他這人好奇心旺盛。估計是聽說發生了案件,所以就來勁了。」
「真的就是這樣?」
「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你就別多想了。」籐村擠出一個笑容,把手上提著的塑料袋放到了吧檯上,「我買了紅酒和可以拿來做拼盤的東西。」
「辛苦你了。」久仁子微微一笑,提起塑料袋,走進了廚房。
籐村脫下外套,來到了走廊上。他走到最頭上的房門前,伸手敲了敲房門,只聽屋裡應了聲「來了」,房門就開了,湯川出現在門口。
「你找久仁子瞭解過案情了?」籐村一邊往裡走,一邊問道。
「不行嗎?我可沒跟她說你找我幫忙解開密室之謎的事。」
「你幹嘛問她?你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問我不就行了嗎?」
「因為當時你出門去了。而且盡可能地多問幾個人,才能得到相對客觀的信息。如果只聽一個人的一面之詞,就會容易產生誤解和偏見。」
「就算如此,那你也不用連其他客人的事情也打聽吧?我想知道的是,在房門從裡邊反鎖的情況下,是否有什麼方法能夠進出這間房間。也就是說,不過是一個單純的有關物理手法的問題罷了,所以你用不著去管當時店裡都住了些什麼人。」
湯川聽了,一臉詫異地皺起眉頭,看著站在窗邊的籐村說:「你是聽了草薙怎麼樣的介紹,才想起來要找我幫忙的?」
「怎麼介紹……那傢伙說你是一個能夠運用專業知識來解開不解之謎的天才。」
「專業知識啊。的確有許多案例需要靠物理知識來解釋說明,但幾乎沒有一個謎是光靠物理知識就能解開的。自然現象姑且不論,而想要解開人為謎團的話,就必須熟知其人。案發當夜這裡都有些什麼人這一點,對我而言是極為重要的。」
「那些住客與案件無關。」
「有沒有關係,並不是由你說了算的。」湯川冷冷地說道,「而且你也沒有對我說實話。」
「怎麼說?」
「你說當時還有兩間房有住客,一名單身男子和一對父子,但確切地說事實並非如此。那對父子確實是遊客,但那名獨自來的男子卻是你們的親戚。聽說是你太太的弟弟,是不是?名字叫做佑介對吧?」
籐村的表情有些扭曲,歎了口氣說:「有什麼問題嗎?不管是不是親戚,他都是來我這裡投宿的客人。」
「話不能這麼說。旅店主人的親戚住旅店,這一情況絕非小事。」
「我敢擔保我小舅子和這案子毫無關係。」
「我不是說過這事不由你說了算嗎?」
「你聽好,那天我小舅子來的時候,原口先生已經進了客房,而且小舅子來了以後一直都和我們在一起,直到發現了原口先生的屍體為止。不管怎麼看,他都是和這案子無關的。」
「你剛才這些話,我也會把它當作重要信息記在腦子裡的。總而言之,你也不要再對我隱瞞任何事了,如果你還想解開密室之謎的話。」
湯川拿犀利的目光盯著對方,盯得籐村把臉別了過去。
「我並不想對你刻意隱瞞什麼。否則從一開始我就不會找你幫忙了。不過你能不能別再找久仁子問這事了?她已經因為旅客的離奇死亡而受了不小的刺激。」
「這一點我會考慮的。」
「拜託了。」籐村說完,看都沒看湯川一眼便走出了房間。
4.
六點,晚餐時間開始。籐村和久仁子一盤接一盤地把為了這一天而準備的菜餚端上了桌子,主要是意大利口味的蔬菜。不管籐村還是久仁子,對味道都充滿了自信。
「煮蔬菜竟然都能夠出這樣適合配紅酒的味道來,真是令人歎為觀止啊。」湯川喝了一口杯中的酒,說道。
「我就說嘛,日本人,還是蔬菜最對味。」
「籐村的大廚風範真是令人佩服。你以前做菜有這麼好吃嗎?」
「一個人生活時間長了,就開始做著玩玩了。」
「是這樣啊?對了,我還沒問過你們倆的羅曼史呢。」湯川說著來回看了看籐村和久仁子。
「也沒啥好說的。當時她在上野的酒館裡上班,我正好去了那家店,僅此而已。」
「您老家也在東京嗎?」
「嗯……不是的。」久仁子一度垂下了眼睛,又看著湯川說,「我和弟弟兩個人是在八王子的孤兒院裡長大。」
湯川禁不住小聲「啊」了一聲,接著微笑著點頭道:「原來是這樣啊。」
「說是當時他們家遭遇了泥石流,父母雙亡;而久仁子他們姐弟倆因為和父母睡不同的房間,所以得救了。」
「這個……真是太慘了。」
「是天災,沒辦法。話說回來,湯川先生,您不打算結婚嗎?」久仁子問道。從表情上來看,她對他的戒心多少有些消除了。
「總是碰不上合適的。」湯川說著咧嘴一笑。
「這傢伙以前就常說,他要看看是後悔太早結婚的人多,還是後悔太晚結婚的人多。不過啊,湯川,現在可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了,就算你現在立刻結婚,也已經算是十足的晚婚青年了。」
「就算你這麼說,可找不著合適的對象,我也沒轍啊。而且,最近我也開始關注起究竟是後悔結婚的人多,還是後悔不結婚的人多這一命題了。」
「這可不成。」
籐村衝口而出,久仁子和湯川都笑出了聲。
而使這融洽祥和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是在湯川向久仁子問及有關她弟弟之時,湯川問久仁子她弟弟在什麼地方做什麼工作。
「佑介他從去年起就開始在這鎮上的觀光協會裡工作了。」久仁子說道,她的笑容變得有些生硬起來。
「東京物價高,而且打工生活也沒什麼前途,所以我就勸他不如乾脆到這裡來好了。幸好他找工作的時候,也有人幫了忙。」
「這倒不錯。他在觀光協會是做什麼工作的呢?」
「說是這邊即將新建一座美術館,他在幫忙做些籌備工作。」
「聽說那可還是一座劃時代的美術館呢。」籐村說道,「展品數量之多,在國內也是屈指可數的,但其空間卻還不到一般美術館的三分之一,真不知道他們究竟打算怎麼辦。而且聽說其保安系統也極為周全。」
「如果能順利開館就好了。要是能吸引到觀光客的眼球,那你們這家旅店的生意也能跟著興隆起來呢。」
「我不敢有太大的奢望。」籐村臉上露出苦笑。
晚飯後,籐村夫婦忙著收拾碗筷,而湯川則看起了放在休息室的一角的筆記本,本子上的內容是住客們隨意寫下的感想之類。
「上邊寫了些什麼有趣的事嗎?」籐村湊過來問他。
「那件案子是在十一月十日發生的吧?這個長澤幸大君就是那對父子中的兒子吧?」湯川說著把翻開的筆記本遞過去給他看。
籐村看了看筆記。本子上是這樣寫的:
「我玩得非常開心,而且飯也非常好吃。浴缸很乾淨,一泡進水裡身體周圍就會泛起許多小小的氣泡來,感覺很舒服。下次我還會來的。長澤幸大」
籐村點了點頭:「沒錯。記得他是念小學四年級吧。這孩子挺懂事的。」
「他父親的職業呢?這對父子是為了什麼而到這裡住宿的?」
聽到湯川連珠炮似的問題,籐村不由得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我不清楚他父親具體是做什麼的,估計也就是個普通的公司職員。他們父子倆到這裡來時為了溪釣。我說湯川,你問這些又有啥意義啊?」
「我也不清楚是否有意義。不是你親口跟我說的嗎,說如果我有什麼想問的就問你好了。」
「話是沒錯……」
「我想出去一下,你能陪我去一趟嗎?」
「這麼晚了還出去?」籐村睜大了眼睛。
「現在正好八點。你那天出門察看原口先生房間,不也正好是這時候嗎?我想在同樣的狀況之下勘察。」
「好吧,我陪你去。」
兩人向著玄關走去。籐村拿著手電筒,開門走到了屋外,湯川就跟在他身後。
「我聽你太太說,當時發現房間處於密室狀態的人,並非只有你一個,是吧?」湯川說道。
「當時我是和小舅子一起去的,就像現在這樣子。」
「佑介先生當時為何會和你一起去呢?」
「也沒啥特別的原因,當時佑介說他也要去,就讓他陪我一起去囉。」
「唔。」
「你對這些小事也不放過啊。」
「不這樣,是當不了研究人員的。」
兩人繞到了屋子的南面。湯川住的房間沒有透出絲毫的燈光,如果沒有手電筒的話,那真是舉步維艱。
「案發當晚的情形也是這樣的嗎?」湯川問。
「是的。」
「那你當時就是用手電筒檢查的月牙扣鎖,是吧?」
「嗯,就像這樣。」籐村說著用手電筒照了照窗玻璃內側,就像那天晚上一樣,照見了扣鎖,至今依舊鎖著。
「保險期間,我再多問一句。當時窗戶確實鎖著嗎?會不會是你看錯了?」湯川問道。
籐村搖了搖頭:「不可能看錯的,當時我和小舅子都分別檢查過。」
「是嗎。」
「滿意了吧?」
「我已經對狀況有所瞭解了。」
「那我們回屋裡去吧,外邊感覺挺冷的。」
回到屋裡,籐村鎖上了玄關的大門。在此間隙,湯川摸了摸手電筒。
「那手電筒有什麼問題嗎?這可是再正常不過的一把手電筒了。」
「去檢查窗鎖的時候,手電筒在誰的手裡?你,還是你的小舅子?」
「在小舅子手裡……有什麼問題嗎?」
「不,沒什麼問題,我隨口問問罷了。」湯川說著把手電筒放回了原來的位置。
「浴室在去你房間的半道上,你最好能在十一點之前去泡澡。只是個普通的家用浴缸,不好意思了。」
「我無所謂。」湯川一臉沉思的表情,「案發當晚,住客們是在什麼時候泡的澡?從剛才的那本筆記本上來看,那天晚上長澤幸大君是泡過澡的。」
「有什麼問題嗎?」
「白天你是這麼跟我說的,你說當時所有住客都一直和你們在一起,所以叫我別考慮他殺的可能,不是嗎?」
「我是這麼說過……」
「可你們不是沒去浴室察看過嗎?從浴室的窗戶逃出去是有可能的。」
「等一下。」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只是想要知道確切地信息罷了。」
籐村抬頭望著天花板,搖了搖頭:「抱歉,湯川,讓你大老遠跑來,真是不好意思,我向你道歉,你就把這事給忘了吧。」
湯川一臉困惑地眨了眨眼,問他:「這話什麼意思?」
「是我自己不對勁。我想,其實那房間當時根本算不上什麼密室。和你談過之後,我自己也開始有這種感覺了,所以這事還是算了吧。」
「你是說,當時屋裡還是有人?」
「應該是的。抱歉,讓你白白浪費了不少的時間。」籐村說著低頭致歉。
「如果你覺得這樣可以說服自己的話,我是無所謂。」
「我能說服自己。是我自己有些不對勁。」
「是嗎?但我還想請你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當時住客們是什麼時候去泡澡的?」
聽到湯川的問題,籐村感覺到自己的臉色變得難看了起來:「不是和你說了別再糾結於這些問題嗎?」
「我這是出於我個人興趣而問的。還是說,你有什麼不便回答的隱情?」
籐村做了個深呼吸,說道:「因為警方之前也曾多次詢問,所以那天晚上的事我記得很清楚。在我確認過原口先生的房間確實反鎖著之後,我小舅子就先去泡澡了。不過他最多也就只泡了十分鐘。我小舅子泡過之後,長澤父子就緊接著去泡了。我想他們泡了大概有三十分鐘,浴室裡一直有說話聲傳出。我和久仁子在有客人來的當天晚上不泡澡,只在第二天早上淋浴。順便提供你參考,從這裡到原口先生跌落的地方來回起碼需要花上二十分鐘。我這樣說,你滿意嗎?」
湯川伸出指尖做了個在空中劃寫的動作:「剛才你說的話,沒有錯吧?」
「沒錯,我和警察也是這麼說的。」
「我知道了。那麼就讓我來好好泡個澡吧。」說罷,湯川走向了走廊。
5.
翌日清晨,湯川若無其事地吃過主人準備好的早餐,收拾好行李,上午九點出現在了休息室裡。儘管籐村說了不要他的住宿費,但他還是笑著掏出了錢包。
「我已經很久沒這樣放鬆過了,而且還品嚐到了如此美味的菜餚。我感到很滿意,你就收下吧。當然,你得按規定收費。」
籐村聳了聳肩,自打學生時代起,他就知道這人是有名的頑固。
和來的時候一樣,他開著商務車把湯川送到了車站。
「這次可真是抱歉了。」籐村在湯川下車之前說道。
「你沒必要道歉。我近期還會再來的。」
「一定要來啊。」
湯川下了車,朝站台走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籐村才發動了車子。
事情發生在這天晚上。
就在籐村夫婦吃晚飯的時候,佑介打來了電話。
「昨晚有位姓湯川的先生在你們那裡住了一夜,是吧?」佑介的聲音聽上去挺開心的。
「你怎麼知道的?」
「湯川先生今天到我們事務所來了。開始的時候我們還大吃一驚,心想帝都大學的老師到我們這裡來幹嗎。後來聽他說和姐夫你同校,就明白了。」
「那傢伙跑去見你佑介君叻?」
「不過他看樣子挺想瞭解有關美術館的事,所以我就大致作了個說明。我說的不怎麼好,但他似乎也理解了,不愧是物理學的老師啊。」
「除此之外,他還跟你談了些什麼?」
「也沒談什麼,就鼓勵我說好好努力。」
「是嗎?」
「還說近期他還會再來。到時候你們能不能通知我一聲?我也很想和他再多聊聊。」
「我知道了。到時候一定通知你。」
掛斷電話之後,籐村對身旁一臉擔心的久仁子說了一下他和佑介之間交談的內容。他想,這事就算瞞得了一時,遲早也得暴露的。
「湯川先生為什麼要跑去找佑介呢?」她的表情變得更加陰沉起來。
「大概是因為電車晚點,時間多出來了吧。佑介君自己也說,湯川沒和他談什麼要緊的事。」
「唔。」久仁子雖然點了點頭,卻仍舊不改一臉的不快。
吃過晚飯,收拾碗筷的時候,久仁子仍舊相當沉默,而且還時常停下來沉思。籐村儘管也察覺到了妻子的異樣,但卻佯裝不知。
收拾好之後,他從架子上拿出一瓶威士忌,故意朗聲說道:「來杯睡前小酒如何?」
「不了……今晚還是算了吧。」久仁子輕輕地搖了搖頭。
「真是少見啊。你平常不是總說,要是不喝上一杯的話就睡不好的嗎?」
「今天我感覺挺累的,估計上床就能睡著。老公,你自己慢慢喝吧。」
「好吧,那麼晚安。」
「晚安。」
久仁子走開之後,籐村從廚房裡拿來酒杯和冰塊,開始喝起了冰鎮威士忌。輕輕一晃,杯裡的冰塊便發出光啷光啷的聲音。這聲音,使籐村的思緒跳回了三年前。那時,他和久仁子才剛相識。
當時她在俱樂部裡並不算特別引人注目。雖說只要客人搭訕,她也能得體地有問必答,但她似乎並不擅長主動把氣氛搞活。相反,她對那些總是難以融入氣氛的客人卻照顧得很是周到。而當時除了為了接待客戶以外,根本不去這類地方的籐村開始單獨出入那家店的原因,也正是因為她的存在。
自從開始在店外相見之後,兩人間的關係便有了飛速的進展。在和她第三次發生過肉體關係之後,他便向她求婚了。
儘管籐村覺得自己沒有理由遭到拒接,但久仁子的回答卻並不盡人意。她的回答令人感覺不像是當今的年輕女子會說得出來的話。
她說,他們倆門不當戶不對。
「您可不能和我這樣的女子說這些話。因為我和籐村先生您,我們兩個的身份完全就是天差地別。我只求保持現狀就好,只要您願意不時地來看以看我,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此時她才首次對他講述了自己的遭遇。之前她一直對他說的是「生長在平凡人家,最近父母相繼過世了」。
籐村當然不肯作罷。他堅持說成長環境如何無所謂,而且根本就不存在什麼身份的差異。
然而久仁子的態度卻很堅決,甚至還說兩人一旦結婚,籐村就會遭殃。
而最後令她改變了態度的,是「離開東京,一起到山裡去開家旅店」的籐村的這一建議。之前看似對結婚毫無興趣的她這才終於說出了句「這樣的話,可能挺棒的」。
於是籐村不顧週遭眾人的反對,下定決心要經營旅店。他原本就是個戶外派,和這方面的接觸也多,所以事情進展相當順利。
一直對結婚持猶豫態度的久仁子也終於點頭答應了他。在山裡生活的兩年日子裡,她不但從未訴過一句苦,還說希望能一輩子待在這裡。
籐村覺得自己把佑介叫來也是做對了。佑介不但一直把他當作親哥哥般尊敬,而且每次喝醉酒之後,還會不停地重複說「姐夫你是我們的恩人,是我們的救命恩人」。
一切原本都挺順利的,不料——籐村把酒杯放到了桌上,杯裡融化了一半的冰塊發出一記「光啷」。
6.
湯川打手機給籐村的時候,籐村正在房屋周邊除草。看到來電顯示,他感到有一股不祥的風掠過他的心頭。
湯川問他今晚是否可以到他這裡來。
「可倒是可以,你到底有何貴幹呢?」
「我有樣東西想讓你看看。」
「什麼東西?」
「不是說『百聞不如一見』嗎,在電話裡很難解釋清楚。」
「你想吊我胃口啊?那不如我去找你好了,這樣也行吧?」
「不,這倒不必。我到你那裡去,不然就沒啥意義了。」
「到底怎麼回事?」
「所以說『百聞不如一見』嘛。我七點左右到。事情談完之後立馬閃人,所以你們不必等我吃飯。也不需要接送我。待會兒見。」
籐村剛想說「等等」時,對方便已單方掛斷了電話。
接完湯川的電話,籐村感覺心浮氣躁,只一味地瞪著休息室裡的鐘。原本他還打算整理一下賬單,可實在是靜不下心來。
七點過五分,屋外傳來了汽車引擎的聲音。籐村出門一看,只見門外停著一輛出租車,湯川穿著外套從車裡走了下來。出租車當場熄滅了引擎,看來湯川是準備讓出租車等著載自己回去。
「突然打攪,真是抱歉了。」湯川說道。
「我實在搞不懂你在想些什麼。」
「是嗎?我還以為你心裡已經大致有數了呢。」
「你這話什麼意思?」
「好了,還是進屋再談吧。」湯川說著朝玄關走去。
走進休息室,籐村就去沖泡咖啡。
「你太太呢?」湯川問道。
「出門去了,估計九點之前是不會回來的。」
其實籐村根本就沒告訴過久仁子湯川會來,而是找了點事讓她去辦,故意不讓湯川和她碰面。
「是嗎——能借你家的廁所用一下嗎?」
「請便。」
籐村往兩隻杯子裡倒上咖啡,端到了桌上。就在這時,他放在吧檯上的手機響了。一看來電顯示,電話是湯川打來的。
「是我。」
「我知道是你,你在廁所裡幹嘛呢?」
「不是廁所,你到上次的那間客房來一下。」
「啊?」
「我等你。」說完,湯川便掛斷了電話。
籐村走出休息室,不解地沿著走廊朝前走。他敲了敲走廊盡頭那間房的房門,但卻沒人答應。他扭了扭門把手,發現房門沒鎖,但是卻從內側拴上了門鏈。
他心裡一個「咯登」:這幅情形和當時一樣!
他叫了聲「湯川」,但卻沒有任何反應。
籐村一驚,轉身走回玄關,拿起手電筒跑到屋外,快步繞到了屋子的背後。
他用手電筒照了照窗戶,照見了月牙扣鎖,窗戶百分百是鎖著。
「當時的情形就是這樣吧?」他的身後傳來了說話聲。
籐村轉過頭,只見湯川正平靜地微笑著站在他身後。
「你怎麼出來的?」
「這手法其實很簡單,但是在對你說明之前,我想聽聽你的真實想法。」
「你的意思是說我撒謊騙你了?」
「或許你確實沒有撒謊,但是你卻有些事瞞著我,對吧?」
籐村搖了搖頭:「我壓根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
湯川一臉為難地皺起了眉頭,沉下肩,歎了口氣,說:「沒辦法,那我就來說一說我的推理吧。如果你有什麼要反駁的,就等我說完之後再說。」
「行,那你就說吧。」
「首先我要指出的是,你的態度從一開始就很不自然。你硬要把一間通常認為算不上密室的房間說成是有密室的可能性,想讓我來展開推理。的確,人類的直覺是不可小覷的,碰上一間從屋裡上了鎖、裡邊卻又感覺不到人氣的房間,也難怪你心裡直發毛。但,沒人會因此感到困擾,甚至還把老朋友找來解決問題。不過你卻顯得耿耿於懷。這是為什麼?我這樣想:莫非你有什麼確鑿的證據,證明當時那間客房就是一間密室?可是你卻又不能把你如此認為的根據告訴其他人。我說的對嗎?」
不曾料到湯川冷不防地要求自己回答,籐村想要出聲,卻先乾咳了一聲。他感到嘴巴渴得要命。
「我倒是有話要說,不過還是過會兒再講好了。你先接著說吧。」
湯川點了點頭,開口說道:「那麼你認為那是間密室的根據究竟何在呢?帶著這個問題,我決心首先試著思考其手法。但這時我又再次碰上了你那令人匪夷所思的舉動。你一面說希望我能解開密室作案手法,一面卻打算對我隱瞞案件的詳細經過。這時,我豁然開朗,明白了這起案子背後另有隱情。估計這並非是一樁單純的自殺或意外,而是一樁謀殺案,而你也已經隱隱察覺到了這一點,但是你卻不能把這事告訴警察。箇中原因,我心裡也已經大致有數,但我還是不希望由我嘴裡說出來。」
「既然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你還客氣什麼?」籐村說道,「你是想說,那是因為我不想把自己的親戚指認為兇手,是吧?」
「我覺得這是最為穩妥的答案。」湯川接著說道,「原口先生是佑介君殺害的吧?」
7.
「你這話也說得太過突然了吧?」籐村說到,他的聲音在顫抖。
「是嗎?至少你自己是這麼認為的。」
「你能看到我的腦子裡在想什麼嗎?」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就無法解釋你的言行了。出於某種原因,你懷疑佑介君有可能就是兇手。但是有一個問題,那就是佑介君有不在場證明這一點,你又是最清楚的。因為佑介君到達旅店的時候,原口先生的房間已經處於密室狀態下了。在那之後,除了入浴的十分鐘時間外,佑介君都一直在和其他人在一起。雖然警方也相信了這些證詞,判定可排除兇手的可能性,但關鍵你自己心裡一直在犯嘀咕,所以你就來找我幫忙了。可是你卻失算了。你以為不過是要解開一個物理手法,並不需要把事情的詳細情況告訴我。然而,你發現我總是纏著你太太追問不休,而且還涉及到了佑介君,所以你就著了慌,趕忙和我說不必解開密室之謎,因為你覺得搞不好我會把所有隱情都給揭露出來。」
籐村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那麼那件事你又怎麼解釋呢?我應該告訴過你,在我第二次去察看的時候,是感覺到房間裡有人的。」
「那是你捏造出來的。你這麼做不過是埋下伏筆,讓你能在我揭開了密室手法之後還能否定他殺的可能性,我說的沒錯吧?」
籐村目不轉睛地盯著湯川那張端正清秀的臉龐,他的這位物理學家老朋友此刻冷靜得令人生恨。
「我已經很清楚你的想像力有多麼豐富了。你就別再兜圈子了,趕快解釋一下密室之謎吧。」
「你對我之前的這些推理,有什麼要反駁的嗎?」
「多了去了,多到理不清頭緒了。總之我還是先聽你把全部講完。」
「好吧。」說著,湯川走到了窗邊,「案發當天,原口先生進入房間之後,就立刻從窗戶離開了。大概是和某個人約好了見面。很有可能是對方指示他,讓他從窗戶離開房間。這一點,對方只需說不希望讓人看到他們偷偷會面就行了。會面的地點,恐怕就是那個墜崖現場。我不清楚兇手當時是事先埋伏好的,還是後來去的時候趁他不注意下的手,但要把疏忽大意的原口先生從背後推落下去卻也不困難。」
「等一等,那麼你的意思是說,兇手……」籐村嚥了口唾沫,接著說道:「佑介他是在到這裡來之前,就已經把原口先生給殺掉了?」
「就只有這種可能了。事後佑介來到這裡,從窗戶進了屋,反鎖上房門,拴上門鏈,再動了些手腳之後,就從窗戶離開了房間。」
「動了些手腳?」
「不是什麼大動作。就是把一張事先準備好的照片貼到月牙扣鎖上罷了。」
「照片?」
「月牙扣鎖看起來是鎖著的,但其實那是一張照片。」
「淨說瞎話。」籐村用手電筒照亮了月牙鎖扣。光一移動,月牙鎖扣的影子也跟著移動。「這哪兒是什麼照片嘛。」
「那你就開開窗試試。」
「不管你怎麼說,反正窗戶是上了鎖的……」他一邊說,一邊往旁邊推了一下窗戶,結果窗戶一下子就被他推開了。籐村啞然失語,再次用手電筒去照月牙鎖扣,卻見它依然顯示著鎖閉的狀態。
就在他準備說「到底怎麼回事」的時候,他忽然察覺到了自己此前所見之物的真面目。
那是一張照片。他一直以為是真正的月牙鎖扣的東西,其實是一張要比實物大上一圈的照片,只不過並非一張普通的照片。
「這是一張全息圖。」湯川說道,「它能夠記錄下影像三維,也就是所謂的立體照片了。你以前沒見過嗎?」
籐村撕下照片,用手電筒從各個角度照了照。因光線射入的角度不同,畫面時而變得模糊,時而變色。
「這種東西,你是在哪兒……」
「是我今天在學校的實驗室裡做的。全息圖有很多種,這種使用的是名叫『李普曼全息圖(注1)』的方式。雖然通常全息圖是得用鐳射光才能使其顯像的,但這一種即便用手電筒的光線也能使它鮮活地顯現立體畫面。」
「你是說,佑介他也做了一張同樣的東西?」
「我覺得他做這東西比我要容易得多。畢竟他那邊設備齊全。」
「這話什麼意思?」
「你不是跟我說過美術館的事嗎,展品數量之多在全國屈指可數,但其空間卻只有通常規模的三分之一不到,而且據說保安系統也是萬無一失。我一聽就想到他們用的或許就是全息圖。這種把貴重的美術品之類製成全息圖展示的方式,近來已經受到世人的矚目。既然只是一張照片,也就不需要有多大的空間,而且還不必擔心被盜。再說它和實物看上去幾乎沒什麼差別,參觀的客人也不會有什麼不滿。這完全就是一舉多得。因此,我就跑去和佑介君見了一面,向他詢問詳細情況,而他非常認真地告訴了我。真是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啊。估計他做夢都沒有想到,我這麼做是為了解開密室之謎吧。雖說一想到這,我還是挺心痛。」
籐村再次仔細看了看手裡的全息圖。儘管明知是張照片,但卻依舊有一種手上拿的是月牙扣鎖的錯覺。
「要讓全息圖看起來更為鮮明,需要有幾個條件。最重要的,就是周圍不要有多餘的光線。而在漆黑的環境中用手電筒照射正是非常理想的條件。另外,光線射入的角度也很重要,所以當時佑介君要拿著手電筒。」
「……是這麼回事啊。」
「而你當時沒法開窗,估計是因為他用了支棍之類的東西嵌到了窗框上。這樣一來,密室的機關也就全部完成了。」
「可後來又發現窗戶開了呀?這究竟是……」話說到一半,籐村便自己找到了答案,「是佑介去泡澡的那十分鐘時間嗎?」
「從浴室的窗戶裡出來,取下窗戶上的支棍,收回全息圖——如果有個十分鐘,我想應該是綽綽有餘了。不過後來他沒有時間再在澡盆裡泡澡,所以他沖了個淋浴就出來了。」
「你怎麼連這個也知道?」
「那天夜裡在這裡住宿的長澤幸大君不是在筆記本上這樣寫了嗎,說是泡澡的時候有許多小氣泡圍在身邊,感覺很舒服。這是因為水中溶有空氣所致。水的溫度越低,溶入的空氣量也就越多。現今這季節的水溫較冷,所以水中溶有大量的空氣。如果使水沸騰,之前溶入水中的空氣就會變成氣泡冒出來。這種現象叫做『過飽和』。而進入浴缸後身體周圍之所以會冒出許多小氣泡,那是因為之前好不容易才溶到水裡的空氣受到了外界的刺激,一下子全都冒出來了。我在剛看到筆記本上那段話的時候也沒想那麼多,但後來聽了你的述說,就感覺不對勁了。如果當時佑介君已經在長澤幸大君之前泡過澡了的話,那麼過飽和狀態應該已經結束,理論上不應該再產生那麼多的氣泡了。」
聽著湯川淡淡地敘述,籐村微微一笑。他是在自嘲。他現在已經知道,自己當初找這個人來解開單純的密室之謎根本就是大錯特錯了。
「你還有什麼要反駁的嗎?」湯川問道。
籐村搖了搖頭。他現在身心俱疲,已經累到連頭都懶得搖的地步了。
「服了你了,簡直就是完美無缺。真沒想到你會分析得如此透徹。」
「事先聲明,我手中並沒有任何的證據,也有可能會被人當成純粹的空想。」
「不,恐怕你的推理是正確的。這下,我也確信無疑了。我會勸他們倆去自首的。」
「他們倆……你太太和佑介君嗎?」
籐村點了點頭:「我當時無意中聽到了他們倆在電話裡商量這事。確切地說,我當時也就只是聽到久仁子說『原口說要到這裡來,怎麼辦』這句話。但光是聽到這麼一句,我就大致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我估計這個姓原口的是久仁子以前的一個客人,他來這裡是來找麻煩的。」
「以前的客人?是上野那家酒館的嗎?」
「不是的。久仁子在年輕的時候曾經同時與多名男子交往,從他們那裡弄過些錢。單刀直入地說,就是出賣肉體。無依無靠的一個年輕女子,同時還要養活自己和年幼的弟弟,不難想像,她當時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而我說的以前的客人,指的就是那時候的那些人了。可久仁子她卻以為我對她的這些往事一無所知。」
「那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不管走到哪兒,這世上都不缺好事之人。是一個以前和久仁子一起坐過台的人悄悄告訴我的。而久仁子當時被幾個男的纏著不放,這個坐台小姐也說了。」
「莫非你辭職離開東京也是……」
「久仁子怕把我也牽扯進去,所以一直無法下定決心和我結婚。所以我就想,離開東京或許能讓她放心。不過說到底,經營旅店倒也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
湯川的神情變得黯淡起來,他低下了頭。
「在得知原口從房間裡消失後就沒再回來過的時候,我就有種是他們倆把他給殺掉了的直覺。我也想過告訴警察,但我實在是做不到。我希望他們倆能去自首。而且我心裡對是否真是他們倆還有些懷疑。」
「那就是密室。」
「沒錯。支持佑介的不在場證明的就是那間密室,而我自己就是證人。老實說,我也曾經為自己應該怎樣看待這事實而煩惱過。不過這下,我也豁然開朗了。我不再猶豫了。他們倆就是兇手。」
「那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估計是因為久仁子遭到原口先生的威脅。比方說,如果不想讓人知道以前的事的話,就拿錢來之類。我不是和你說過嗎,原口生前債台高築,說不定之前原口也曾經勒索過她好幾次呢。」
湯川痛苦地皺起了眉頭:「很有可能,殺人的動機可以理解。」
「即便如此,殺人也是不允許的。」籐村斬釘截鐵地說道,「我會和他們倆這麼說,我還打算告訴他們我會等他們刑滿釋放。」
湯川繃起嘴唇,點了點頭然後看了看表說:「我差不多該走了。」
「是嗎……」
兩人回到了出租車停車的地方。坐進車子後座的湯川隔著車窗抬頭望著籐村說道:
「我還會來的,到時候把草薙也一起叫來。」
「兩個大男人嗎?真沒勁。」
「草薙的部下裡有個看起來挺要強的女警,我到時候也會叫她一聲的。」
「這倒挺令人期待。」
「再見啦。」說罷,湯川關起了車窗。
籐村目送出租車漸漸遠去。看著出租車的尾燈消失在黑暗中後,籐村回到了家中。
他走進廚房,從架子上拿出了一瓶紅酒。這是久仁子最喜歡的牌子。他把酒瓶和兩隻杯子放在托盤上,端到休息室裡,用開瓶器小心地拔開瓶塞,往一隻酒杯裡倒。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汽車引擎的聲音,是久仁子開著商務車回來了。
籐村往另一隻酒杯裡也倒上了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