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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忐忑 文 / 東野圭吾

    回過神,發現身邊有一面灰色的牆,自己正靠在上面,這是一個陰暗、狹小的房間,四面都被包圍著。

    敦賀崇史站了起來,一時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又是在做什麼。然而他看到自己的樣子,苦笑了一下。他的褲子拉到膝蓋,正坐在一個抽水馬桶上,下半身完全裸露著。

    他想起來了,工作到一半產生了輕微的便意,就起身去了廁所。脫下褲子坐上了馬桶後,突然襲來一陣睡意,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儘管不記得是不是解手完畢,但便意已經消失,他小便完後就提起了褲子。

    走出單間的時候,崇史立刻感到自己看到過類似的小房間,似乎是夢到了自己在電梯裡,但細節想不起來了。不過馬上反應過來,這是由於在狹窄的空間睡覺的緣故。

    他看了一眼手錶。從進廁所後才過了十分鐘,因為比睡著的時候的感覺要短,他鬆了口氣。其實差不多也到了讓工作告一段落的時候。

    崇史回到實驗室,門口等著一個今年剛高中畢業的器材部的年輕職員,邊上放著一輛手推車。

    「今天還要做實驗嗎?」他問崇史。

    「不,已經完成了,你帶回去吧」崇史打開門,讓他進了房間。房間裡已經沒了須籐的蹤影,另外一個小組正在擋板那邊開會。

    年輕職員點頭應允,把裝有裘伊和烏匹的籠子抬到了推車上,管理實驗動物是器材部的職責。借動物的部門可以實行一般的餵養,但從星期四晚上到星期一早晨必須歸還到器材部的飼養課。在這段時間裡檢查一下動物的健康狀況,要是出現問題的話,那個部門就得改進自己的實驗方法。

    「烏匹的樣子仍舊很奇怪,沒有什麼異常嗎?」崇史指著在籠子裡越縮越小的雌性黑猩猩問道。

    年輕器材部職員也表示不解,「不太清楚,沒有健康檢查的證明什麼都不好說……但要是有異樣應該會聯繫你的」

    「話是這麼說」崇史看著烏匹,試圖消除自己心中漸漸萌生的不安。最近試驗的時候,這個小傢伙經常會露出虛無的表情,他一直很不放心。

    「我想去飼養室看一看」年輕人正推著推車離開的時候,崇史說。「你能給我帶一下路嗎?」

    「嗯?」年輕人露出了為難的表情,慌張地看看籠子,再看看崇史。最後憋出一句話,「嗯,我覺得不太合適呢」

    「不合適?為什麼?」

    「嗯,我也不是很清楚,現在那裡不允許閒雜人進去,發現後要被罵的」他撓撓頭,有點語無倫次。

    「啊,是嗎,那也沒辦法」

    「不好意思」男生鞠了個躬,走出了房間。

    他隨口說的一句話,器材部職工竟然有這麼大反應,他不禁心裡一陣疑惑。那個員工應該一無所知,只是上面領導關照他說不許讓閒雜人等進入飼養室吧。崇史思考著究竟為了什麼需要這般警惕,可完全想不出合理的解答。

    走出公司後,繞遠路去了一次新宿。其實並沒有什麼目的,只是突然很想去那條街而已。這種心情就好像尋找值得懷念的東西一般。

    在大街上閒蕩了一會兒後,我走進了紀伊國屋書店。在專業書籍的櫃檯站了一會兒,忽然背後有人拍了他的肩膀。崇史回過頭,意識到對方是誰之後,「哈」一聲喜笑顏開,原來是一個名叫岡部大學同學。

    「好久不見了啊,還好嗎?」崇史問。

    「嗯,不錯啊,還沒被開除」大嗓門和大學時候完全沒變。

    走出書店,他們倆進了一家咖啡吧。岡部畢業於和崇史同一個學校的模控專業,現在正就職於一家運動器材製造廠。皮膚依然呈小麥色,而且粗糙,不過穿上灰色的西裝還挺像那麼回事,這足以證明他比前沉穩了不少。崇史想到自己今年春天剛踏入社會,很好奇自己看上去會是的模樣。

    兩人懷舊了一會兒學生時代後,談到了同校生的就業話題:有人已經結婚生子,也有人分到了外地的工廠水土不服。

    「我對你的事也略有所聞,據說你已經同居了?」從學生時代性格就很直爽的岡部直截了當地問。算是吧,崇史簡短地回答。「真羨慕你啊」岡部搖著頭說。

    「我可是幾乎和女人無緣啊,不過你以前就一直很受女孩子歡迎呢,也是Vitec工作的?」

    「嗯」崇史點頭,跟他大致介紹了下麻由子的背景,去年剛進公司,在MAC共事了一年。

    「噢,這麼說,那女孩兒進來後你就注意她了?」岡部笑嘻嘻地說。

    「不,確切地說應該是進MAC之前就見過面了,通過別人介紹認識的」

    「是嗎,誰介紹你認識的?這個人我聽說過嗎?」

    「你肯定認識,就是三輪啊」崇史說完,自己也嚇了一跳。對了,介紹麻由子給自己認識的正是他,之前完全忘記了。為什麼會忘了呢?是否只是因為沒有機會想起來呢——

    「三輪?啊,那個傢伙啊」岡部似乎回憶了起來,大幅點頭。「他和你的關係很好呢,不過那傢伙會結識那種女性還真是令人意外啊」

    「他說是在電腦商城認識的」

    「嗯,那三輪有女朋友了嗎?」

    「嗯,讓我想想,不,還沒有」說著,一陣莫名的不安向崇史襲來。

    「這樣啊,那傢伙也真是與眾不同呢」岡部苦笑道,「明明自己沒有女朋友,竟然還介紹給你」

    「嗯,的確是啊……」崇史低著頭,望著杯中的咖啡。

    那時,智彥說麻由子是他在電腦商城認識的同伴,兩人只是普通朋友。他說要介紹給自己認識,於是那天才去了新宿。至少,崇史記得是那樣的。

    不對,崇史胸口一下子堵得慌。

    真的是這樣嗎?

    突如其來的思緒,帶來了一陣疑問,記憶之火開始搖曳、模糊起來。智彥當時介紹麻由子是自己的戀人吧?然而那個女人,卻是自己曾經一見鍾情的對象——

    不,不,崇史立即就否定了這一說法,那只是前幾天的夢境而已,並非現實。他好像混淆在一塊兒了。

    「那麼現在那個傢伙在幹嗎呢?」

    嗯?崇史重新抬起頭,「什麼在幹嗎?」

    「他和你一起進的Vitec吧?現在還好嗎?」

    「啊,是啊」崇史喝了一小口已經冷掉的咖啡,「嗯,他現在應該挺好的吧」

    岡部有點意外,睜大眼睛說,「你們不怎麼見面嗎?」

    「嗯,那傢伙現在正在洛杉磯的總公司呢」崇史回答。

    「哇,在美國啊。能上調到總公司,一定是非常優秀啊」這是岡部通過別的公司瞭解到的,「一時半會兒不回來嗎?」

    「這個」崇史搖搖頭,「我也不太清楚」

    「嗯,你們倆人本來那麼要好呢」岡部感慨萬千地說,點了幾下頭。這一成熟舉動證明他也深知,進入社會後就不可能像學生那樣了。

    兩人並肩走出了咖啡店,一起來到車站後,崇史和岡部道了別,往返方向走去。他需要整理一下思緒。

    那是三輪智彥的事。

    其實崇實也是最近才知道他去了洛杉磯的事兒,做了那個奇怪的夢的第二天,他從須籐那裡聽說的。在MAC時代,須籐是智彥的直接導師。

    「因為很突然,可能連打招呼的機會都沒有吧,過幾天他就會聯繫你的,差不多也該安頓下來了」對於驚訝的崇史,須籐給出了這樣的解釋。

    但作為崇史來說,這理由完全講不通。再怎麼緊急的事情,智彥也不可能完全不和自己聯繫。比如在出發前至少可以從機場打一個電話。

    更不可思議的是,現在已經從MAC畢業了兩個多月了,自己卻完全疏忽了這位朋友的去向。那這兩個月裡我在幹什麼?他回想著,其實做了什麼自己記得清清楚楚,但為什麼完全想不起智彥來呢,關於這點,他完全找不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洛杉磯嗎——

    心裡隱隱作痛,上調到美國的總公司曾是崇史的夙願,如果在MAC獲得的成就得到認可,那這個夢想很有可能就會成真。然而他卻遲遲沒有等來總公司的提名。而事實上,總公司卻選中了智彥,崇史必須承認,他的嫉妒心到現在為止還依然存在。

    智彥說不定是不想傷害好友而默默地去了美國,崇史轉念想,然而他卻立刻否定了自己:這種問題不會影響我們的關係。

    崇史胸懷糾結的心情走著,經過伊勢丹的門前時,目光突然停留在了對面的那幢商廈上。那上面掛著一排餐飲宣傳招牌,看到其中的一家店時,他站住了。

    他視線捕捉到的,是那塊寫有『椰子果實』的招牌。

    崇史腦子裡湧來一陣複雜的思緒,雜亂無章得都無法稱之為思考。首當其衝的,是關於這家點的記憶。一年前,他帶著麻由子和智彥來過這兒,喝得爛醉的智彥,和麻由子聊起的軟式網球話題。

    那一瞬間之後,又一個情景模糊地展現在他的腦海裡,和他剛剛浮現的記憶極為相似,只是略微不同。他深吸口氣,發現了這個不同之處,那就是自己在這個回憶中的心情,他對智彥懷著一種內疚感。當意識到這種內疚是出於對至友的愛人產生了愛慕之情的時候,崇史愕然失色。繼前幾天的夢之後,麻由子是智彥戀人的錯覺,又一次在大腦回路中出現。

    他試圖把那時的情景更細緻地回憶起來:一邊喝著酒一邊和麻由子聊天,把爛醉如泥的智彥叫醒離開酒吧,之後又把她送回了住處——

    從這裡開始,記憶開始朦朧起來,取而代之浮現出一個清晰的場景:智彥和麻由子手拉手漸漸離開了。

    這不可能,崇史搖搖頭,他們和自己分開後兩個人一起回家?絕不會有這種事。隨後,他又捫心自問,如果不是現實,那這個場景是哪裡見到的呢?

    他額頭滲出了汗水。幾個白領模樣的人沖崇史吃驚地看了一眼,走了過去。他便也離開了那裡。

    難道又是夢嗎?在顛簸的電車上,崇史想著,我把夢當成實際發生過的事情了嗎?看來只能這麼認為了。但為什麼一下子又會做這種夢呢?這個夢和最近想不起智彥一事有什麼關聯嗎?

    崇史不管怎麼想都找不到合適的答案,崇史拖著沉重的心情回到了公寓。麻由子似乎已經回來了,窗戶裡燈亮著。

    「你怎麼啦,臉色這麼差」麻由子出門迎接時看到他鞋也不脫,呆呆地望著她,便說道。

    「不,沒什麼」他脫了鞋,走進了房間,餐桌上放著盒裝壽司,應該是麻由子從學校買回來的。

    崇史換了衣服,回到桌前,麻由子立刻給他盛了一碗清湯,崇史在伸手前問道:

    「喂,麻由子,你還記得智彥嗎?」

    「三輪君?」她右邊的眉毛微微上揚,不過除此之外表情沒有任何變化,至少崇史看不出來。「記得啊,我當然記得了」輕聲笑了笑,「怎麼啦,突然這麼問?」

    「那傢伙如今怎麼樣了你知道嗎?」

    「不知道呢」她啪嗒眨著眼睛,「我什麼都沒聽說」

    「果然啊」

    「什麼果然?」

    「那傢伙現在在美國呢,洛杉磯的總公司,我也是最近才聽說的」

    「哦?真厲害啊」麻由子喝了口湯,伸出筷子夾了個壽司。崇史在她臉上看不到任何異樣的表情。「三輪本來在MAC的時候就深受教官好評啊」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崇史說,「我們倆為什麼到現在為止都沒有想起智彥呢,竟然把這麼重要的朋友完全拋在腦後」

    「不能說是忘記,只是沒工夫去想吧?你這兩個月一直在拚命適應新的生活呢」

    「即便是這樣,一點不想也很不正常啊,在MAC的時候曾經那麼親密」

    麻由子本來想吃個明蝦壽司,結果又放回了盒子,有些困惑地皺皺眉頭。「雖然是這麼說,但想不起來也沒辦法嘛」

    崇史點點頭,用筷子在木碗裡攪拌起來。「你說的也對,再怎麼不可思議,這就是現實也沒辦法呢」

    「你到底想說什麼呢?想不起三輪的事情又怎麼樣了呢?」麻由子狐疑地望著崇史的臉。

    「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想不通而已」崇史筷子也不用,用手拿起一個壽司就往嘴裡塞,海苔的口感一點都不好。

    對於他莫名其妙的話,麻由子有點摸不著頭腦,她轉身去泡茶。在凝望著她的時候,崇史腦海中又呈現一幅奇妙的畫面:她正站在智彥旁邊往他的茶杯裡倒茶。他晃晃腦袋,想抹去這畫面。

    前幾天所做的奇怪的夢,當然沒有告訴她。因為怕她笑話,也怕她生氣。但今天看到『椰子果實』招牌後所萌生的感受,使得他不能繼續沉默下去了。

    「我可以問你一個奇怪的問題嗎?」他說。

    「你剛才說得已經夠奇怪啦」麻由子把茶碗放在他跟前,「好吧,你說」

    「你和智彥,你們兩個人,嗯,只是普通朋友嗎?」

    麻由子一下閉緊了嘴,表情頓時陰沉下來,「你這話什麼意思?」聲音也開始低沉,「你在懷疑我和三輪的關係?」

    「不是,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知道——」說到這裡崇史語塞了。

    他想,自己究竟要知道什麼呢,說實話,他很想確認一下去年自己和麻由子是不是真正的戀人。但他知道,這問題純粹屬於廢話。正是因為兩人是戀人關係,才開始了現在這樣的生活。

    「對不起,我腦子有點不正常,你忘了剛才說的吧」他捂著自己額頭,一陣胸悶使得他對眼前的壽司失去了興趣。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想稍微躺一會兒,頭很痛」

    「沒事兒吧?」麻由子立刻來到他身邊。

    「嗯,可能太累了」

    「百分之百是」麻由子輕輕握著他的手腕,露出憂鬱的眼神。崇史覺得,她是擔心著自己的身體才做出了這樣的表情。

    本來洗完澡下國際象棋是他們的愛好之一,但這天晚上卻沒有攤開棋盤,早早地上了床。崇史少許張開右邊的胳肢窩,麻由子鑽了進來。他翻了個身,左手抱住她的腰,把手指伸到了她睡衣裡面,正要拉開內衣的時候,麻由子笑著說。

    「你不是累了嗎?」

    「沒關係」他說著,開始愛撫起來。脫去了她下半身的衣服,也把自己的衣褲脫掉,兩腿交叉,兩個人的腳都有點出汗。她拿起他的陰莖,他勃起了。

    兩個人相視而笑,他試圖親吻她,她閉上了眼睛。

    這時,崇史又產生一種不祥的念頭。

    他看到了智彥的臉,一陣罪惡感湧上心頭,心中被不安佔據著。這種風暴般的壓迫感足以奪走崇史的性慾。

    麻由子睜開眼,有些驚訝,因為感覺到了她手中的陰莖正迅速縮小著。

    「怎麼啦?」她小聲問。

    「沒什麼」他回答。

    但至少這個夜晚是泡湯了,他遲遲未能勃起。麻由子輕輕拍了拍他胸脯,說道「這種情況屬於正常,你別擔心」

    崇史沒有回答,只是兩眼直直地望著黑暗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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