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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線香花火 文 / 東野圭吾

    1

    牆上的時鐘分針微微一動,指向傍晚七點三分。幾乎與此同時,電話鈴聲響起。一直瞪著時鐘的熱海圭介望向灰色電話機,嚥了一口唾沫。

    終於來電話了——

    這回應該是那個電話沒錯了。今天來了好幾個不相干的電話,有兜售樓盤的,也有推銷保險的,但這次應該是炙英社打來的電話,一個決定命運的電話。

    熱海站起身,做了個深呼吸。電話還在響,坦白說,他有點怕接電話。至今他已不知聽過幾次「我們深表遺憾」這種通知落選的話了,不管經歷了多少次,聽到那句話的剎那,湧起的絕望感都難以消受。

    心跳比平常快了一倍,跳動的幅度也似乎劇烈了一倍,從頸動脈湧出的血液的鼓動,一直傳到鼓膜。

    但不接電話是不行的。如果不早點接起來,對方或許會以為沒人在家,就此掛掉電話,那一來他只會比現在更心浮氣躁。

    熱海握住話筒,慢慢拿起來。他閉上眼睛,將話筒拿到耳邊。

    「你好,我是熱海……」一開口聲音就變了調,隨後更嘶啞起來,連咽口唾沫的功夫都沒有。

    「您好。」響起一個男性的聲音:「我是炙英社的工作人員,您是熱海圭介先生吧?」

    「對,我是。」

    果然是炙英社的電話。怦怦。怦怦怦怦。

    對方頓了一下,然後說道:「恭喜您!小說炙英新人獎的評審會剛剛結束,評定的獲獎作品是您的《擊鐵之詩》。」

    「哎?」

    熱血衝上頭頂,在零點一秒內又湧往全身。

    「真真真……真的嗎?」

    「是的,是真的。恭喜您了!」

    熱海的身體開始發抖。他已經無法故作鎮定了,拿著話筒來回踱步,另一隻空著的手不自覺地用力握拳,掌心沁出汗水。這是在做夢嗎?這種夢他已經做過好幾次了,但這一次是千真萬確的現實。

    我獲獎了嗎,終於成為作家了嗎——

    「那,恕我冒昧,獲獎作品在下月出版的《小說炙英》上刊登的事,沒有什麼問題吧?」

    「是的,沒有任何問題。」

    熱海更加飄飄然。我的小說將刊登在雜誌上,我寫的文字將會變成鉛字——

    「刊登獲獎作品時,按照預定也會同時登出作者的獲獎感言,您可以寫一篇二百字左右的嗎?」

    「我馬上就寫,沒問題,寫多少字都行。」

    「那能麻煩您在這週三左右寫好嗎?郵寄或傳真過來都可以。」

    「好的。」

    這麼快就有工作上門了。才一獲獎,立刻就有人請他寫文章。

    炙英社的編輯自我介紹說姓小界。小界向熱海詳細說明今後的預定後,留下電話和傳真號碼,掛了電話。

    熱海發了好一陣呆。夢寐以求的獲獎,真正到來時反而很難產生真實感,簡直叫人著急。

    不管怎樣先報喜再說——

    熱海再度拿起話筒。需要通知這個喜訊的親友,不到十個手指就能數過來了。

    2

    哎呀呀。

    掛了電話,小界肇開始抽煙,吐出煙霧的同時,長出了口氣。半年一度的小說炙英新人獎評選工作總算結束了。

    「給獲獎者打電話了嗎?」總編青田問。

    「打過了。」

    「對了,那個獲獎者叫什麼名字?」青田拿起放在小界桌上的資料,上面記載有小說炙英新人獎最終候選作品的情節梗概和作家簡歷。「哦,是叫熱海圭介。私立太平大學文學系畢業,就職於一家辦公器材製造商……好平淡的經歷,沒一點有趣特別的地方。年齡三十三歲,照片呢?」

    「在這裡。」

    看到小界遞過來的照片,青田皺起眉頭。

    「怎麼,就是這個傢伙?一點也不起眼嘛。寫的作品那麼冷硬派,虧我還期待說是不是長得一副冷酷模樣,結果竟然長著娃娃臉,有點胖胖的,感覺就像個銀行職員。」

    「我倒覺得不像銀行職員,而是像個推銷員。」

    「是嗎?不過這麼一來,叫人也沒興趣刊登他的彩頁了。說他像個推銷員吧,恐怕連自己都推銷不出去,完全沒有賣點啊。」青田把熱海的照片放回桌上,「獲獎作品叫什麼來著,擊鐵之……」

    「《擊鐵之詩》。」

    「對,那部作品也毫無亮點可言。」

    「是啊。」小界同意。這是他的真心話。「相當晦暗的作品呢。」

    「文筆也不敢恭維。」

    「竟然還有『就著純波本威士忌大口吞下火雞三明治』這種描寫。」

    「想不到都這年頭了,還有人寫這種類型的硬漢小說,嚇了我一跳。不過也難講,說不定評審委員還就喜歡這種厚著臉皮寫出來的調調。」青田撫著沒刮的拉碴鬍子說,「我本來是希望那個年輕女作家得獎的,她叫什麼名字?我想想。」

    「是籐原奈奈子吧。作品是《FLOWERFLOWER》。」

    「對對,就是奈奈。她可真棒,長得算得上漂亮,身材也夠辣。」青田隨手從小界桌上拿起一張照片,不用說,那是籐原奈奈子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照,只拍了上半身,就算這樣,青田似乎也有本事看出她的身材。

    「可是她的作品是最先落選的呀。」

    評審委員大都把籐原奈奈子的作品批評得一無是處,認為她的小說文筆幼稚,充滿自戀的味道。小界也記得自己才一拜讀就敗下陣來。除了文筆不佳,小說情節也雲裡霧裡。

    「應該事先給評審委員們看看奈奈的玉照,那樣男評審委員的感想恐怕就不同了。」青田還有點不死心的樣子,但一看手錶,立刻表情大變,「喔,不說了,我差不多得走了。」

    總編拿起外衣。他是要去銀座接待各位評審委員。

    「我準備給赤尾先生打個電話。」

    「哦,是嘛。那替我向他說一聲,改日一起吃個飯。那個連載的事也委婉地提一提,不經常吹吹風的話,他轉眼就忘了。」

    「好的,我知道了。」

    總編走後,小界大大地打了個呵欠,又抽了根煙,然後拿起電話。他是要給暢銷作家赤尾膳太郎打電話,之前已經約過赤尾寫篇短篇小說,但如果不打電話確認,只怕會被忘個一乾二淨。

    時鐘指向晚上將近八點,這個夜晚平平淡淡,與往常毫無區別。

    3

    「乾杯!」

    好幾隻酒杯碰在一起,因為勢頭太猛,有一隻酒杯裡的啤酒泡沫都溢了出來,那是熱海的杯子。熱海像要撮住溢出的泡沫般急急喝著啤酒,一口氣喝下約三分之二,然後把酒杯擱在餐桌上。

    朋友們一起鼓掌向他祝賀。

    「謝謝大家。」熱海低頭致意。

    「得獎真是太好了。」一進公司就是好朋友的光本說,「以前你就說過想成為小說家,現在終於如願以償了,我也替你高興。」

    熱海也回想起了那時的事情。

    「過去每次對人提到想成為小說家,別人幾乎都說作家不是那麼容易就能當上的,覺得我是癡心妄想,只有光本對我說,你一定會成功的。」

    「我不是在寬慰他,而是真心這麼想。因為熱海從以前開始想法就不同流俗,對事物的見解也獨具一格,所以我認為他一定能實現夢想。」光本的口氣似乎是在向大家解釋。

    「嗯,我明白我明白。過去熱海對我談到他的作家夢時,我也吃了一驚。這就是你所說的,他和我們普通人的想法不同是吧。所以說,有些人注定能成為作家,因為他們天生就擁有獨到的見解。」旁邊的同事松原美代子強調。

    這是一家熱海他們下班後經常光顧的小酒吧,今晚幾個同時進公司的同事為他開了個慶祝派對。

    「話說回來,熱海竟然成了作家啊,該怎麼說呢,我還沒反應過來。」一個名叫伊勢的同事說道,「這樣說雖有點不太好,不過他平時在公司裡可真是一點也不起眼。」

    「這正是他了不起的地方啊,所謂真人不露相,不是嗎?」光本反駁道,「所以他在文學這一重要領域一鳴驚人,與平庸之輩完全兩樣。」

    「說得沒錯。我們寫兩三頁的報告書都絞盡腦汁,熱海卻有本事寫出小說,我真是刮目相看了。」伊勢舉杯向熱海敬酒。

    「你的小說刊登在哪裡?」光本問熱海。

    「登在《小說炙英》這本雜誌上。」

    聽了熱海的回答,週遭的同事發出一陣感歎。

    「真厲害啊。」

    「名副其實的作家了。」

    「真沒想到我們身邊竟會出現這等人物。」

    大家都爭著給熱海的酒杯裡倒上啤酒。

    「今後別人都該稱呼你大師了。」松原美代子的眼光心蕩神馳起來。

    「拜託千萬不要那樣叫,我哪夠得上大師的資格。」說完,熱海喝起啤酒,剛才那聲「大師」在他心裡不斷迴響。大師啊——

    「公司這邊你打算怎麼辦?」伊勢問道。一聽這個問題,眾人都停下話頭,望向熱海。看來每個人都很關心這件事。

    「這個嘛,我正在反覆考慮。」熱海字斟句酌地說,「我想暫時還是工作和寫作兼顧。」

    「準備腳踩兩隻船嗎?」

    「算是吧。」

    「好棒啊!」伊勢羨慕地大聲說,「很多人守著一份工作還戰戰兢兢生怕被裁員,沒想到竟然有人能身兼二職,果然有本事的人就是了得。」

    「可是工作一旦忙碌起來,要兼顧會不會頗有難度?」光本顯出擔心的神色。

    「是啊。我現在正著手寫第二本小說,感覺要是時間能再充裕些就好了。我不想因為時間緊迫而導致作品質量下降,那不是職業作家所為。」

    眾人聽了,都一臉憧憬的表情點頭。

    「我說,你早晚會向直本獎發起衝擊吧?」松原美代子提到的這個獎是日本最重要的文學獎。

    「過一陣吧。」熱海輕描淡寫地承認,「不過我不會為了得獎而寫作,只會寫自己想寫的題材。從這個意義上,我對出版社也必須有所選擇。我不想跟硬給自己貼上某種風格標籤的地方打交道,不過,炙英社我打算暫且合作看看,第二部小說先就投給他們吧。」

    「呵,期待啊。」

    「熱海大師,」伊勢遞出活頁記事本和圓珠筆,「不好意思,能不能給我在這裡簽個名?」

    「咦,簽名?」

    「是啊,可以嗎?」

    「簽名是可以啦。」

    「啊,我也要!」其他人也紛紛離席湊過來。

    「哎呀,我也想要簽名!」

    派對轉眼間變成了簽名會。

    4

    內線電話響了,來電話的是前台,要小界出來一下,說是有位叫熱海的客人來訪。

    「熱海?誰啊?」小界疑惑地問,「他是說來找我嗎?」

    「是的,他說找《小說炙英》的小界編輯……」

    小界拿出記事本,翻到今天的那一頁,上面亂七八糟地記著今天的工作安排,其中有一行凌亂的字跡:「熱海先生(新人獎)16點左右」。

    這下小界想起來了。他曾拜託新人獎作者熱海校對樣稿,本來傳真過來就行了,熱海卻說要送到炙英社來。

    小界對前台說了聲馬上過去,然後離開座位,走到總編青田那裡。

    「熱海來了,你要和他見個面嗎?」小界問。

    青田皺起眉頭。他的眉毛很濃,眉間也雜毛叢生,看來就像連成了一整根。「熱海?他是誰啊?」

    「新人獎的獲獎者。」

    「哦。」青田頓時興味索然,「我就不去了。」

    「這樣啊。」

    「話說回來,赤尾那邊情況如何?」

    「還沒有交稿。剛才我給他打了電話,但沒人在家,是電話留言。」

    「真是輸給他了。」青田搔搔頭,「今晚你一定要想法逮住他。」

    「知道了。」說完,小界從總編的辦公桌前離開。

    現在小界滿腦子想的都是赤尾膳太郎原稿的事。正如他所擔心的,約定的交稿日已經過了,赤尾的原稿卻一張也沒送來。這位赤尾先生是個超級忙碌的暢銷作家,小界也壓根就沒指望能按時收到他的短篇小說,但拖到現在時間也太緊迫了,如果今天拿不到至少將近一半的原稿,接下來形勢會相當嚴峻。

    小界走到大廳,看到一個穿著西裝,有點發胖的男人等在那裡。之前雖然看過熱海的照片,但實際見面今天還是第一次。簡單的寒暄過後,兩人面對面坐下。

    「客套話我就不說了,您是把校樣拿過來了嗎?」

    「是的,就是這個。」熱海珍而重之地抱著一個公事包,他從公事包裡面拿出一疊複印紙。

    小界當下草草瀏覽了一遍。新人獎的獲獎作品通常都盡量按投稿時的原貌直接刊登,校樣只是單純校對一下文字上的錯漏而已。

    「好的。謝謝您專程送過來。」小界說完就欠身準備站起。

    「請問,」熱海突然開口了,「小說的插畫怎樣了?」

    「插畫嗎?您說的『怎樣』意思是?」

    「我是想知道由哪位來畫。」

    「哦,那是……」小界打開記事本,「由丸金大吉這位畫家來畫。」

    熱海聽了,表情不滿地扭曲了。

    「是由這個人來畫嗎?我對他不太有印象呢,在畫家中他不算是拔尖的人才,我覺得影山寅次的畫風很適合我的小說。」

    「喔,是嗎?」

    「能不能請影山先生來畫?」熱海平靜地說道。

    小界吃了一驚,打量他的表情,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

    「哎呀,這個有點……」

    「辦不到是嗎?」

    「丸金先生的畫已經交稿了。」

    「是這樣啊。」熱海不滿地撅起嘴唇,「我原本希望能和我商量一下再決定人選。」

    「非常抱歉。」

    小界正想起身作別,熱海突然說了聲「啊,還有一件事」,又把他拉回座位上。「我把這個帶來了。」熱海從公事包裡拿出一個很大的牛皮紙袋。

    「這是什麼?」

    「獲獎後寫出的第一部作品。」

    「咦?」

    「所以說是新作。」

    「這麼快就寫出來了嗎?」

    「稿子以前就寫好了,現在是重新修改了一下。《擊鐵之詩》的主角這回將以香港為舞台展開戰鬥。」

    「是這樣啊。」小界往牛皮紙袋裡瞄了一眼,裡面至少裝了一百張文字處理機打印出的紙張,換算成原稿用紙的話,應該不少於三百張。「頁數相當多呢。」

    「如果一次性刊登有困難,連載也可以的。」熱海往椅背上一靠,架起腿來。

    「我明白了。等我拿回編輯部研究看看。」

    「麻煩你了。哦還有,這次希望由影山寅次來畫插畫。」

    「噢,屆時我們會考慮的。」

    小界剛回到辦公室的座位,同事就招呼他:「小界,赤尾先生的電話。」

    「喔!來了來了!」他衝向電話。剛才從熱海那裡收到的校樣隨手擱在桌上,牛皮紙袋則塞在腳邊的紙箱裡,紙箱的側面用馬克筆標著「其他送來的原稿(無發表計劃)」。

    5

    看到書店裡擺上了《小說炙英》10月號,封面登出標題《小說炙英新人獎公佈》時,熱海霎時感到暈眩。當然,這是喜悅的暈眩。

    熱海心想,啊,終於,我終於實現登上日本文壇的夢想了。他顫抖著手拿起一本《小說炙英》,想翻到目錄頁看看,手指卻幾乎不聽使喚。

    好容易翻開目錄頁,熱海迅速瀏覽了一遍,找到了——

    《小說炙英新人獎公佈獲獎作品為熱海圭介的〈擊鐵之詩〉》

    熱海把這行字看了又看,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他按捺住笑意,把放在那裡的《小說炙英》雜誌全部抱到手上。

    書店的女店員朝他投來訝異的眼神,像是很奇怪怎會有人一下子買五本同樣的小說雜誌。

    「呃,其實,」熱海一邊說一邊打開目錄頁,「這位新人獎獲獎者就是我。這裡有照片,一看就知道了。」

    女店員對比了雜誌上的照片和他的長相,微微點頭。「確實是。」

    「是吧,不會有錯的。」

    「真了不起,竟然拿到了新人獎。」

    「哪裡,你過獎啦。」

    可能是聽到了兩人的對話,旁邊的顧客紛紛開始打量熱海。他覺得很不好意思,但被眾人矚目的感覺的確很愉快。

    那天晚上,按照眾親戚的提議,在熱海的父母家為他開了個慶祝會。飯桌擺放成ヵ字形,熱海坐在上座,年邁的父母分坐兩旁。做父母的之前一直不贊成兒子寫小說,但這時看來也滿心歡喜。

    「哎呀,做夢也沒想到犬子竟然成了作家。這人啊,多活些年頭偶爾還是能碰到喜事的。」父親有了些酒意,說話的語調變得怪怪的,臉因為酒意和興奮漲得通紅。

    「以前你總說擔心圭介,這下什麼也不用擔心了,作家可是很了不起的呢。」叔父也一派和顏悅色。

    熱海拿出剛剛發售的《小說炙英》,大家依次傳閱著刊登有新人獎公佈消息的那一頁。

    「真厲害。評審委員都是這麼有名的作家,這一獲獎可是身價百倍了。」

    「圭介,你的小說能出書嗎?」伯母問道,「比如單行本啊,文庫本啊,有很多類型的吧?」

    「是啊。」熱海向伯母點點頭,「我那篇《擊鐵之詩》是短篇小說,光這一篇不可能出書,不過第二部小說我已經寫好了,我想可以兩部合在一起出書。」

    「喔,是這樣啊。」

    「第二部小說也是登在這本雜誌上嗎?」父親問。

    「嗯。不過第二部篇幅比較長些,有可能分期連載,編輯部說會考慮的。」

    「這麼快就寫出下一部作品,出版社方面應該很高興吧?」

    「也許吧。因為很多作家處女作很出色,隨後就江郎才盡了。」

    「你不會的,你從以前就很擅長創造有趣的故事嘛。」父親露出好好先生的愉悅表情。

    「既然是獲得新人獎的小說,出書應該會大賣吧?」堂兄稍稍壓低聲音說道,「大概能賣多少本?」

    「不知道呢。」熱海擺出一副對這個問題不甚關心的表情,把一盅酒一氣喝乾。「詳情我不清楚,不過我聽說,像推理小說的井戶川團步獎什麼的,獲獎作品能賣個十萬本。」

    「十萬本嗎?那個大概叫版稅什麼的收入,作家好像一般能拿到書價的百分之十,如果出的書定價二千元,那就是……」堂兄抱起胳膊沉思片刻,不由得瞪大眼睛,嘴也大張開來。「二千萬元?有二千萬元入賬?」

    「喔!」席上一陣轟動。

    「好傢伙,這豈不是一下子發了大財嗎?」叔父狂叫起來,「真好啊大哥,這一來你也可以舒舒服服地養老了。」

    「哪裡,要是有那麼順利就好了。」說著,父親瞇起了眼睛。

    母親則在旁邊捂著眼角,喜極而泣。

    「真沒想到竟有這樣的喜事,不枉我辛苦把這孩子養育成人。」

    或許是被她的眼淚所感染,幾位伯母也紛紛掏出了手帕。

    「你可以放心了,媽媽。」熱海對母親說,「今後我來照顧你,你什麼都不用擔心了。」

    他的話愈發惹得大家拭淚不止。

    晚上十點過後,聚會結束。叔父已經喝得酩酊大醉,於是熱海決定把他送回家門口。叔父家離熱海的父母家約有二百公尺,雖然有他女兒裡美陪他一道回去,但他已醉得不省人事,只靠一個女孩子攙扶不住。

    「圭介,給你添麻煩了。」回去的路上,裡美向熱海道歉。

    「沒什麼。倒是裡美你可真不容易。」熱海邊扶著叔父邊說。

    「也沒有,我已經習慣了,覺得還好。」

    裡美比熱海小五歲,母親很早就過世,父女兩人相依為命。她遲遲未嫁聽說也是因為放不下父親。

    「話說回來,圭介你可真了得,竟然成為作家了。」

    「還算過得去而已。」

    「你已經成了明星了,往後一定還會更加了不起,名聲越來越響,也會在電視上出場,成為我們無法企及的存在。」

    「不會有那種事。」熱海口氣堅定地說,「我就是我,即使成了作家,享了大名,也決不會忘記大家的。」

    「是嗎?我啊,總覺得有點害怕,怕圭介會變得判若兩人。」

    「我不會改變的,我們一言為定。」

    「真的?」

    「真的。」

    熱海停下腳步。裡美也站定了,兩人凝視著對方。

    就在這時,叔父清醒過來了。「咦?這是在哪?沒酒喝了?」

    「爸爸你真是的……」

    「叔叔,今晚的聚會已經結束了哦。」熱海再次扶著叔叔往前走。裡美望著他,嫣然一笑。

    6

    「熱海,你過來一下。」課長從剛才開始一直在板著臉看某份文件,這時似乎下定了決心喚熱海過來。

    熱海正在自己位子上推敲小說的構思,冷淡地回了聲「是」後,他站到課長辦公桌前。「什麼事?」

    「我說你啊,最近的業績很糟糕哦。別在公司發呆了,去跑跑外勤怎樣?」

    「我今天有份報告書必須整理出來。」

    「報告書?你看起來可不像在忙這個事啊。」

    「我正在歸納思路。」

    「如果還只是在構想的話,一邊拜訪客戶一邊考慮也可以吧。你得提高點工作效率,有效率地工作。別忘了連你心不在焉的時候,公司也是照付薪水的。——你那是什麼眼神,有什麼不滿嗎?」課長透過金邊眼鏡抬頭盯著熱海。

    「沒有。」熱海搖了搖頭。他改變了想法,覺得在這兒跟這種人說什麼都毫無意義。

    「知道了就快點去。你在這磨磨蹭蹭的功夫,足夠你拜訪一個客戶了。」課長連連擺手,動作活像在趕蒼蠅。

    同事們似乎在窺看這邊的動靜,熱海在這片眼光中離開了營業所。他坐上平常跑業務用的輕便客貨兩用汽車,發動引擎,粗暴地開車出發。

    熱海心想,為什麼我必須被那個人頤指氣使?為什麼我必須挨那樣的痛罵?我啊,我可是獲得了新人獎的職業作家。

    他是在嫉妒——熱海得出結論。一直瞧不起的部下突然贏得他夢想不到的崇高地位,他焦躁了,混亂了,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對,一定是這樣。要說無能,那個人才是呢。

    路上比往常更加擁堵,熱海不耐煩地咂著嘴,無意中往路旁一看,那裡有家小小的書店,一個年輕女性正站在文藝書架前瀏覽。

    他不由得想像起自己的書擺放在書架上的樣子,在心裡幻想大家伸手拿起那本書的情景。那真是令人振奮顫慄的一幕,之前他不知夢想過多少次,但如今已不再是虛幻的夢境,而是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只要小說大賣,就能到手兩千萬、三千萬——

    他想起了自己目前的薪水。被那種愚蠢上司怒斥,對客戶點頭哈腰,才只拿到那麼一點錢。這樣看來,或許還是辭去工作,專注創作比較好。

    這是他最近一直在考慮的問題。辭職創作的想法十分誘人,在他心裡揮之不去。

    熱海駕車抵達了客戶公司,一走進事務所,社長就勃然變色,站起身來。

    「喂,我跟你說,那個機器不行啊,又壞掉了。到底是怎麼搞的?」

    「咦?是這樣嗎?」

    「什麼『是這樣嗎』,都因為你說是最新型的機器我才買的,結果關鍵時刻掉鏈子,活都沒法干了。剛才我向你們公司打聽了一下,據說那機器不光我一家,其他客戶也有投訴。」社長滿臉通紅,唾沫橫飛。

    熱海很想說這難道是我的錯嗎,但還是忍住了,道歉說:「那可真是對不起。」

    「這是你推銷給我們的,你得負責想辦法,今天一定要解決。」

    熱海答應了一聲,和公司聯繫,不料答覆是售後服務人員已經全部出動,今天無法前去修理。

    熱海將交涉結果告訴了社長,社長愈發大怒。

    「就是說我們得往後排?不把我們放在眼裡是不是?總之,就因為你是個蠢材才會落得這樣,快想個辦法出來!」

    「你說蠢材……」

    「既然是蠢材當然就叫你蠢材。自從由你負責我們公司,就沒碰到過一件好事。聽說你在營業所業績也是墊底,不是嗎?像你這個樣子可不成。」

    「……總之我再和售後服務部聯絡一下看看。」

    「那你快打電話。不想出辦法別打算回去。」

    熱海往公司撥著電話,同時在心裡重複著社長剛才說的話。蠢材?我?小說炙英新人獎獲獎作家的我?

    公司售後服務部的電話接通了,熱海再度進行交涉,但事情並無轉機。接電話的負責人大概很忙,口氣也不客氣起來。

    「安撫客戶應該是你們的工作吧?這點問題你們自己想想辦法,要是客戶說什麼就是什麼,這種活連個木偶人也幹得了。」

    木偶人?——熱海正想反唇相譏,對方已經收了線。

    「怎樣?」背後的社長問道,「有什麼辦法沒有?」

    「這個嘛……」

    「還是不行嗎?」

    「是啊。」

    「混帳!」社長把旁邊的桌子一腳踹飛。桌上的煙灰缸應聲而落,正砸在熱海腳上,痛得他眼淚都出來了。

    就算這樣社長也不解氣,罵人的話滔滔不絕。什麼沒本事啊,不頂用啊,窩囊廢啊。

    熱海的心裡開了個小洞,迅即擴大開來,有熱熱的東西湧入。

    「讓你這種人來跑業務根本就是個錯誤。不,應該說竟然有公司肯雇你,本身就夠奇怪的。你這種人啊,你這種人啊……喂,你要去哪?」

    無視社長的怒斥,熱海離開了客戶的事務所,再度坐上汽車。

    幾分鐘後,手機響了,是課長打來的。

    「喂,你丟下客戶不管,自己上哪了?」課長的聲音怒氣沖沖。

    「我在車上。」熱海回答。

    「車上?你到底想幹嘛?」

    「沒什麼。」

    「你說什麼……」對於部下出乎意料的反應,課長一時張口結舌。

    「且不說這個,課長,我另外有事要說。」熱海淡淡說道,「很重要的事。」

    7

    包括小界在內,《小說炙英》的編輯們無不頭大如斗。下月號的雜誌即將出版,但因為有位著名作家臨陣脫逃,原稿數量怎樣都不夠填滿雜誌版面。

    「真是投降了。如果差個二三十頁也就罷了,這下差了將近一百頁啊!」青田低吟起來。「小界,你手上有沒有原稿?送上門的稿件啊,新人的稿件啊,這種有沒有?」

    「有倒是有的。」小界低頭翻看著腳邊的紙板箱。

    「喔,這個怎樣?看起來頁數很夠嘛。要是超過一百頁,分個兩三次連載也是可以的。名字叫《獨狼之旅》?還真是冷硬。這是誰的作品?」

    「熱海的,熱海圭介。」

    「熱海?誰啊這是?」

    聽小界答說是新人獎的獲獎者,青田點點頭。

    「是那個乏善可陳的人寫的小說啊。想不到已經寫出第二部了,你感覺如何?」

    「不行。」小界乾脆地說,「情節平淡無奇,登場人物毫無個性,文筆也是老樣子,不敢恭維。說白了,就是業餘水準的小說。」

    「果然是這樣啊。我也覺得那人不行,根本沒有作家的稟賦。」

    小界把《獨狼之旅》的原稿直接丟到旁邊的垃圾箱。「出版部好像也沒打算出版他的獲獎作品。」

    這時,電話響了。離電話最近的青田拿起話筒:「您好,這裡是《小說炙英》。」

    對方似乎報出了姓名,青田聽後露出訝異的表情。

    「熱海先生?呃,不知您是哪裡的熱海先生?」

    小界朝垃圾箱指指,青田不由得張大了嘴,會意地點點頭。

    「喔,喔,是那位熱海先生啊。您好您好,那會兒多蒙關照啊。我是總編青田。您之後情況如何……」青田一直在笑容滿面地說話,但下一剎那,他的表情凍結了。「咦,您說什麼?」他大聲叫了起來。

    編輯們全都朝他看去。

    「那可不太合適啊。熱海先生,最好重新考慮一下……咦?已經交了辭呈?怎麼會……沒什麼,只是那樣未免……」

    青田的臉色眼看著蒼白起來。

    編輯們察覺到發生了什麼事,一個個躡手躡腳地開始離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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