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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人心惶惶 文 / 林語堂

    唐室王公之起而謀反是由明堂之興建引起的。革命在醞釀的明證日漸加強,說武後即將篡奪唐室,武氏族人即將改朝換代,唐室就要滅亡了。武後現在是佛,是神。可是她仍使她的新朝代在古代找到個淵源。謠言紛傳她將稱她的新朝代為「周」,那是孔子的黃金時代。因為周朝初年明主賢君曾興建明堂,作為宣明政教之所,現在武後建明堂,必然是重興周室之意,必與周代有關。

    武後現在日漸典雅好古。只有至美至善才能配得上這位命運之主宰的婦人。雖然她自認是佛爺轉生已夠狂妄,在鑽研古史上,她之勇於發明也非比尋常。博學鴻儒也無法證明武則天與周朝的帝王有何關係。可是,周朝第一個皇帝是武王,「武」字是周武王駕崩之後的謚法,與武王之姓為姬根本無關,周是朝代名,並非周代帝王之姓。可是這個武則天不管。她姓武,武王為周代開國之君,她的國號稱為周,當然沒有什麼不可以。

    武後篡唐之後,她居然把武王的靈牌供在武家的宗廟裡,作為她的第四十代祖先,就這樣供養起來!她的身世微賤,她的做派倒很高妙。若能辦得到,她還要認孔夫子做祖先呢。明堂之興建與隨之而起的傳聞,的確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在這種日甚一日的威脅之下,唐室真是岌岌可危了。由興建明堂上,武後便暗示,由於古今這所宮殿之相似,她的當政之下,周朝那樣的黃金時代行將再度出現了。這時已然有學者從書經上指出了預言。書經上不是有一篇慶祝武王成功的「武成」嗎?

    現在所缺的只是上蒼的祥瑞之兆了,一個新朝代創建之始,這種吉兆是必然出現的。這種吉兆是表示天意,天意要改朝換代,人力是無法阻止的。有了上天的吉兆,黎民百姓才有的談論,才有的信仰。這種吉兆也許是一個明亮的星斗,也許是晨光,也許是真龍天子臥室屋頂上冒出了像龍形的白煙,倒是有一個預兆,而且確實發生過。那是在武後垂拱三年七月,一個農夫報稱他養的一隻母雞變成了雄雞。這種事情當然還會再度發生。在武後永昌元年正月與十月,又有這樣事情發生,由各地農夫呈報的。陰陽顛倒,當然預示行有非常之變。武後不願把這種事情傳播起來。她覺得另有良策。上天的預兆自然有武承嗣捏造出來,因為這時馮小寶那位大方丈正在編《大雲經》,記載佛爺轉生的奇事呢。

    武承嗣令人偽造一通古碑,上面刻著八個字:「聖母臨人,永昌帝業」。這幾個字是刻在一塊紫石上的。石碑預先扔在洛水裡,然後再由一個農夫無意中打撈起來。若說這件事情是由武後、武承嗣、太平公主、馮小寶四個人,共同周密設計的,也不難置信。農夫把那通石碑送到朝廷來時,武後裝做驚喜之狀。農夫被任命為游擊將軍。

    武後一向愛用「聖母」這個詞指自己,並且相信一個古代的預言就要應驗了。上天的預兆總算利用得很充分。前面說過,下個月,她毫不客氣,自稱聖母神皇。在那年十一月改年號為永昌,好與石碑上的「永昌帝業」相應。

    這時她決定在南郊設祭,答謝天地,洛水改名為永昌水,水神封為顯聖侯,石碑上那個圖文為「天授聖圖」,出圖之所稱為「聖圖泉」,那一帶禁止釣魚。嵩山改名為「神岳」,山神加封「天中王」。為了慶此大典,乃大赦天下。一連串欺騙把戲,武後做的一絲不苟,當時的學者鴻儒當然毫不重視,武後只是存心蒙騙黎民百姓。可是那一套把戲之不足信,就猶如她自稱為武王之後一樣脆弱荒唐,可是武後深信老百姓是愛神話,愛奇跡,愛預言,而且深信這些東西。

    所有那些宗教性的假面趣劇,政治宣傳,狂想與妄自尊大,都在那年七月裡大吹大擂地鬧起來。宮廷裡宣佈,要舉行一個儀禮,武後要親到聖圖泉,恭受神召君臨萬民。屆時必為一曠古盛典,所有皇室王公,文武官員,有爵之夫人貴婦,都要在大典舉行之前,在京中慶祝十日。

    一切都顯示政治上立刻就有激變發生。上天的預兆的含義,及一切狂謬的宣傳,唐室的王公都明白。一個新的朝代的建立已迫在眉睫,已不可避免。謠言四起,盛傳天命已移,革命即起,唐室王公被召入京,即將一網打盡。畿輔一帶,謠言更盛,人人信而不疑。

    唐室王公本來散居各省,於是彼此之間,密信紛飛,與京都朋友之間,也急傳消息。謠言究竟可不可靠呢?王公們是去參與典禮呢,還是不去呢?在京都的王公們自己也不知怎麼想才對,也不知道信什麼好。由各種徵象看來,凶險之事即將來臨。紀王慎聽到了謠言,置之度外。東莞郡公融(酆王之子)寫信給友人高子庚,高回信:「如欲活命,勿來京都。」

    此時,尚有六七個老王,皆是太宗皇帝之弟。其中最得人望者為韓王元嘉,魯王靈夔,

    二人為一母所生,至為親密。其次為霍王元軌,乃高宗伯父,人品高潔,見重於時。箭法高妙,在野豬成群奔馳之際,欲射任何一個,開弓必中,萬無一失。學問淵博,仍鑽研極勤。為官之時,一切公事盡付諸長史司馬,自己治學為樂,手不釋卷。性不喜炫耀,淡泊自甘。為人深沉寧靜,高宗當年遇事諸多咨詢,有大事待決之時,常暗中函詢。高宗兄弟之中,紀王慎和越王貞,都已六旬左右,文筆之佳,為他王所不及。諸王都官高爵顯,但在武後光宅元年裴炎被殺之後,都奉命離京在外為官,霍王元軌在山東,韓王元嘉在河南,還有其他等等都已東分西散。諸王將何以自處呢?

    若說武後與她侄兒武氏兄弟故意散播謠言,說將在京都將諸王一網打盡,用以激起諸王倉促舉事,然後像獄吏故意縱放囚犯逃走而自背後射殺之那樣,並非無理,而且極為有理。諸將憑借什麼自衛呢?還是慎重從事,在武後挑撥刺激之下,隱忍不發嗎?還是奉召入都,齊集一處,像成群的豬羊遭受屠宰呢?還是含羞忍辱,受劊子手周興的酷刑呢?像個男子大丈夫挺身而起不比在監獄中憔悴而死好得多呢?

    與當時情勢有關的唐室宗族計有:

    太宗諸兄弟:

    霍王元軌其子求都王緒

    韓王元嘉其子黃國公

    魯王靈夔其子范陽郡王

    靈酆王元亨(已故)其子東莞郡公融

    太宗姊妹:

    長樂公主其丈夫壽州刺史趙瑰

    高宗兄弟:

    越王貞其子瑯琊王沖

    紀王慎共五子

    韓王元嘉使人致書諸王,信中說:「大享後,太后必盡誅諸王,不如先起事。不然,李氏無種矣。」

    黃國公時為通州刺史密函致瑯琊王沖,沖當時為官近在京畿。云:

    「內人病漸重,恐須早療。若至今冬,恐成痼疾。」

    當時諸王散處各地(多在今河北、山東諸省),呼應本極困難,況當時諜網密佈,更為不易。但又事不宜遲,必須立即決定。即單為保全生命,也須有所行動。

    武後總算把他們嚇驚了。她盼望他們倉促起事,而自己袖中藏有利劍冷靜等待。因為她正是代子臨朝,她的兒子就是太宗之孫,即使把唐室王公殺個淨盡,也算是保衛唐室。倘若諸王公不舉兵起事,她仍可以指派密探,醞釀事端,將諸王公完全羅織在內,也可以一網打盡。她隨時可以飭令肅政台的周興採取行動。她是十拿九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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