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文 / 東野圭吾
1
雲塊如污濁骯髒的棉團飄浮在前方的天空。雲的縫隙間透出鮮亮的藍色。並木俊介的左手從方向盤上移開,按摩了一下自己的右肩膀,然後換手駕駛,改成按摩左肩膀,最後左右搖晃一下頸部發出嗶剝一聲。
他所駕駛的西瑪(注一:CIMA,日產汽車出產的高級房車。)以超越時速限制約二十公里的速度行進在中央自動車道(注二:從東京都杉並區開始經過八王子、大月、甲府、同谷、飯田、小牧抵達兵庫縣西宮市的高速公路。)的右側車道上。收音機裡傳來中元節返鄉的塞車信息,說跟往年相比各地塞車的情況好轉了許多。
下了高速公路,在駛離收費站時,他拿出行動電話。等待綠燈亮起的空檔,選了一個登錄為「ET」的號碼撥出。
撥通之後,對方的電話轉到了語音信箱,他咂了一下舌頭,將行動電話放回褲子口袋。
他一邊看著路況導航系統的畫面,行駛在一般路面上。不久車子開進一條林蔭小徑,道路緩緩地彎曲著。林蔭的盡頭並列著小型美術館和餐廳,每一座建築物都展現出異國風情的漂亮造型。
看到一面寫著距離姬神湖別墅區還有幾公里的告示牌時,俊介不禁舒了一口氣。
告示牌上所寫的距離越來越少,終於看見最後一塊告示牌上寫著「姬神湖別墅區向左轉」。他轉動方向盤,將藍色西瑪開進了林蔭小道間。
別墅區裡蜿蜒的小路如迷宮般伸展。這裡的別墅並沒有建得太密集,在幽靜的森林中只見零星的散佈。
路旁有塊小空地,並排停放著三輛汽車,分別是銀灰色的朋馳、寶藍色的BMW和紅色的休旅車。三台車的車尾面對著馬路。
俊介也將車子停在空地上,拿了放在後座的背包和白色外套走出車外,關上車門後,披上外套。※日月光華推理版精品推介※
空地旁邊有一道往下的階梯,前面是一棟焦褐色的建築。周圍的樹林茂密,別墅就像是沉沒在綠色的海洋之中。
走下幾顆大石頭隨意散置而成的階梯時,他聽見了細微的女人叫聲。他將臉轉向聲音的方向,看見了網球場。
俊介朝著網球場慢慢踱步而去。只見鐵絲網圍住的球場中共有四名男女正在進行二對二的比試,換句話說他們在打雙打。
他站在鐵絲網邊,將臉上戴的墨鏡摘掉。眼前並列著一對男女的背影。看來是對面的一對放水,身材修長的女子正站在場邊上下舞動著球拍拍球。
就在她準備將球向上拋出時,她的視線捕捉到俊介的存在而停住,同時動作也跟著停下來。
或許是發現她的異樣,其它三名男女也一起看向他。
「不好意思,請等一下。」她對大家說聲抱歉,手上拿著球拍和網球,繞著球場外圍往俊介的位置走過來。兩人隔著鐵絲網相對而立。
「我以為你不會這麼早到。」她呼吸有些急促地說。
「因為事情處理得比較快嘛。」
其它三人也走上前來。
「是你先生嗎?」身材嬌小的女子詢問,一張圓臉濃妝艷抹。
身材修長的女子點頭稱是。
「我是並木,」俊介點頭致意說,「我們美菜子和章太平日承蒙你們照顧了。」
「哪裡哪裡,彼此彼此。」年紀看起來約五十歲上下的男子響應。他滿頭醒目的白髮,金邊眼鏡的後面用橡膠帶固定著,「我是籐間,這是內人一枝。」
一枝對著俊介點頭致意。
「這位是阪崎先生,阪崎洋太郎先生。」
「我是阪崎。」和美菜子搭檔打球的男子打招呼說。他看起來約四十歲出頭,外表顯得精明能幹,體格也很結實。
阪崎對籐間提議:「既然並木先生也來了,我們是不是到此為止呢?也應該開始準備做晚飯了。」
「說的也是。還得花點時間沖個澡才行。」籐間向妻子說道。
「我還希望躺下來休息一下呢。」
「上了年紀了,今天實在太操了。早知道就不要玩雙打了。」
「可是還蠻好玩的不是嗎?」一枝想尋求美菜子的同意。
阪崎站在點頭的美菜子身邊,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表示:「籐間太太進步很多,動作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是嗎?聽你這麼一說,我可有點信心了。」
「阪崎先生你別再誇她了。讓她繼續氣焰囂張下去,倒霉的人可是我呀!」
籐間的發言逗笑了阪崎和美菜子。俊介一個人在鐵絲網外面,低頭看著自己的腳下。
「感覺這時候應該先來一杯啤酒吧!」一踏進別墅的客廳,籐間便開口說道。他的脖子上掛著條運動毛巾。
「不行,不是說好除了晚餐時間以外不碰酒精的嗎?」
「我知道,我只是說說而已。嘴巴上說說應該不犯法吧?」
客廳地面是木質地板,中間豎著一根刨去樹皮的粗大樹幹。高聳的樹幹直達挑高的天花板。
樹幹旁邊是一張寬大的木桌,籐間夫婦面對面坐著。客廳一角是被L型吧檯環繞的開放式廚房。
阪崎打開了冰箱問:「各位要喝些什麼呢?有運動飲料、果汁、烏龍茶、罐裝咖啡,該有的都有。」
「我要咖啡。」
「那給我烏龍茶好了。」
阪崎將每個人點的飲料放在吧檯上,又開口問:「那美菜子你呢?」
俊介睜大眼睛看著兩人的側臉。美菜子坐在吧檯前的凳子上。網球裙的下擺很短,露出了大半個腿部。
「我喝果汁好了。」
「OK。然後……」阪崎轉向俊介問道,「你要喝點什麼嗎?」
「不用,謝謝。」
「你不需要客氣,這裡的飲料是大家一起出錢買的。」阪崎露出雪白的牙齒笑著說。
「不,我真的不用。」俊介稍微舉起一隻手拒絕。
「並木先生,你請坐下,應該也累了吧?」籐間說。
俊見點頭致意後,坐在籐間斜對面的位置上。
「這一次我們一家大小都來麻煩您,真是不好意思。」
「快別這麼說,我只是提供場地而已。請你千萬別太在意。」
「謝謝您。」俊介再一次點頭表示感謝。
阪崎像是服務生一樣將飲料端送給大家,送完之後回到美菜子所在的吧檯後面。
「我從美菜子那裡聽說不少並木先生的事呢。」籐間一枝淡淡地笑著。
「是嗎,不知道被說成怎樣,我倒有些在意呢。」俊介看著美菜子,她只有嘴角露出些許笑意。
「她可是說了不少呀。」一枝瞄了一眼丈夫,保持微笑地喝起了烏龍茶。
俊介端詳了她一會兒之後,沒有特定對像地隨意問道:「孩子們都到哪兒去了呢?」
「應該正在讀書吧。」籐間看了一下牆上的時鐘——古董風格的圓形木頭掛鐘上顯示時間是下午四點——「不對,該是他們解放的時間了。」
「接下來呢?」
這時換成美菜子答話:「晚飯是六點鐘吃,在那之前是野外活動。」
「野外活動?」
「難得來到空氣這麼好的地方,當然也要讓孩子們多呼吸一下嘛。而且整天關在屋子裡唸書,恐怕會堆積太多的壓力。」
「整天關在屋子裡……你是說他們從早就開始唸書囉?」
「那是孩子們一天的功課表。」俊介背後有人說話。
阪崎指著進門處的門板,上面貼著一張紙,寫著整天的課程安排。
「七點半起床,吃完早餐稍微休息一下之後,從九點半到十二點是唸書時間。孩子們一早起來就要用功也很辛苦。」
「因為人家都說早上學習效率最好。」籐間插嘴表示意見,「這樣子安排也是應該的。事實上應該要他們更早起床才對,趁著早上的時間至少該用功四小時,我早說過了。」
「可是這份功課表是津久見老師排的。」他的妻子出面打圓場。
「所以我才有些懷疑!」
俊介將視線移回功課表上。下午的讀書時間從一點半起到四點為止。晚餐之後似乎是自由時間,從九點到關燈的十一點鐘則是自習時間。
「孩子們在哪裡唸書呢?」
「就在前面的別墅裡,走幾步路就到了。」籐間回答。
「噢。」俊介重新看著對方,問道,「那裡也是籐間先生的嗎?」
戴著金邊眼鏡的男子擺動薄薄的手掌否認:「那是租來的,是一棟木屋風格的漂亮建築。」
坐在廚房吧檯喝著果汁的美菜子發出一聲長歎。
「說是跟父母在一起,孩子們會撒嬌,而且也不容易專心唸書,所以才又另外租了別墅。本來在出發前應該先跟你說的,可是你根本就不想聽我說話。"
「是這樣子嗎?」俊介側著頭,做出禮貌性的笑容。
「為了孩子,我們得盡可能地給他們最好的環境才行。」說完這句話後,籐間聳了聳肩膀。
「當然在這之前還有一個現實的問題,那就是我這個破別墅要讓四個家庭的孩子住在一起,也實在太小了。」
「您怎麼這麼說呢?這可是這附近最漂亮的房子了。」阪崎的音調有些上揚,「我還在跟我太太說真不愧是籐間醫院院長的別墅呢。」
「哪裡哪裡,應該再大一點比較合適。我是想蓋大間點,就因為內人有意見。」
「哎呀,我可什麼都沒有說呀。你自己不是說,什麼一家人住這樣子正好嗎?」
「那說打掃起來很麻煩的人又是誰呢?」
「那是因為你說這樣的大小正好,所以我才附和說:沒錯,如果房子太大,打掃起來很累人。」
「原來是這樣子呀。」
「好了好了。」阪崎邊笑邊舉起雙手出來當和事佬。
俊介將視線移向窗外,看見了旁邊的網球場。
「話又說回來,現在孩子們讀書的環境也不一樣了。在避暑勝地租間別墅一起用功,我們小時候哪裡想像過這種事呢?」俊介說。
籐間放下喝到一半的罐裝咖啡,笑著問他:「聽說並木先生反對讓章太讀私立中學?"
「也不是反對啦。」俊介偷偷瞄了一眼美菜子,又繼續說下去,「我只是很單純地懷疑,讓孩子接受嚴格的入學考試,到那種學校就讀是否真有什麼意義?如果是孩子本人有強烈的意願也就罷了;由父母任意幫他們決定未來的出路,真的對孩子是件好事嗎?」
籐間重重地點頭,說:「並木先生果然是擁有標準的看法。我所謂的標準的看法,意思是指平均性的看法。」
「平均性……嗎?」
「像你剛剛那種說法的家長不在少數。說什麼個人的出路該由個人決定,父母不該擅自決定;但這卻是很大的錯誤。小孩子的出路,在某個程度必須由父母來幫他們決定才對。至少,要不要接受中學入學考試,就應該是父母非小孩子自己決定,不能完全任由小孩子自己判斷。」
「是嗎?」
「難道你認為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會考慮到未來而自己說要就讀私立中學嗎?哪個小孩不討厭讀書呢?只要交給本人判斷,肯定會選輕鬆的路走。因此,父母更應該認真考慮孩子的將來,他們該受怎樣的教育,並做出決定。因為除了父母以外,其它人是不會幫他做決定的。」
一枝在旁邊一臉得意地不斷點頭表示贊同,甚至俊介的眼角也捕捉到美菜子和阪崎上下點頭的動作。
「你說的我能明白,但現實生活中還是有各種考驗吧?而且有很多是不能等閒視之,必須有萬全準備才能及格的難關。在孩子們還小的時候就要把他們丟進地獄般的考試生活裡,我實在不覺得對他們是好的。小孩子不就是應該更自由自在地成長嗎?」
俊介話說到一半時,只見籐間看著美菜子苦笑了起來。
「的確小孩子為了入學考試必須犧牲很多東西,那是因為考試就是一種競爭。所謂的私立中學,就是希望在有限的範圍裡,盡可能讓優秀的孩子們就讀,因此必須要舉行考試,加以篩選。既然校方舉辦了篩選的考試,我們也必須努力以赴以免被刷下來。這就是競爭。本來這個社會就是基於競爭原理而成立的,不是嗎?對了,聽說並木先生從事的工作是藝術總監?」
「是的,沒錯。」
「藝術的世界不也一樣嗎?一切都要競爭。自由自在的成長固然很好,可是教會小孩為了獲得就某個東西必須辛苦付出、贏得競爭,不也是應該的嗎?」
俊介雙手撐在桌子上,發出輕微的低吟聲。
「還有,」籐間潤了一下喉嚨後繼續說明,「並木先生似乎認為入學考試不太健康,這也是一種誤解。」
「是嗎?」
「小孩子的能力好壞、資質因人而異。一個孩子究竟適合什麼,必須給他不同的機會去試才能知道。比方說讓他去學些什麼、給他一些運動的機會都算是有效的方法吧。我認為考試也是激發孩子們能力的一種機會。換句話說,入學考試和足球、棒球的練習沒什麼兩樣。就算並木先生聽到有家長不問孩子的意願,任意幫孩子報名學習游泳,應該也不會有任何排斥感吧?一如這次的活動,就像是足球社的集訓一樣,只要認為是集合一群有才能的小孩子一起讀書,應該也不會感到不愉快才對。」
「想要讀書的話,在學校不上課就足夠了嗎?」
對於俊介的反駁,籐間搖搖頭說:「問題是像學校那種低程度的上課內容,萬一不能完全發揮孩子們的能力時該怎麼辦?本來可以向上發展的能力就這樣子被埋沒的話,難道不也是為人父母的疏失嗎?」
籐間的表情溫和,但聲調卻充滿了自信。俊介低吟一聲,撥開了額頭的頭髮。
「看來籐間先生對令郎的讀書能力很有信心囉?」
「我沒什麼信心。」籐間笑著回答,「但是我很期待。我很期待他或許能表現出異於常人的結果。只是期待應該無所謂吧,又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困擾。」
「話說的是沒錯。」
「我也有所期待呀,對我們章太。」美菜子從旁插話進來。
「不,這一點我也是一樣。」
「既然如此就應該讓期待變成事實,不是嗎?畢竟我們的經濟能力還能夠做為孫子們的後盾!」籐間握著拳,輕輕揮舞著。
俊介曖昧地點點頭。
「還是先換上舒服的衣服吧?我也想換掉身上的這一件。」美菜子掐了掐身上的網球裝。
「說的也是,那我們……」
「兩位的房間安排在樓上,請隨意使用。」籐間指著樓上說。
一等並木夫妻離開,籐間便搖晃著身體,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
「典型的一般人嘛。我聽說他是藝術家,還以為他的想法比較會有彈性呢。」
「說什麼應該讓孩子們自由自在地成長,我真是服了他。還有他竟然會說學校是讓孩子們唸書的地方!」阪崎也苦笑說。
「難怪美菜子會老是抱怨他的不是,看起來好像是放任主義,其實不過是放棄自我責任吧。」籐間喝乾罐裝咖啡,用力放在桌子上發出巨響。
「算了,說不定也是沒辦法吧。畢竟……」一枝看了阪崎一眼。阪崎沒有答話,而是一臉苦笑地低下了頭。
「你是說畢竟不是他親生的孩子嗎?」
「我想這一點總不會沒有關係吧。他可能是不想太過關心吧。」
「哼,既然如此就不該表示意見,章太的事全部交給美菜子處理不就好了嗎?」
「平常好像也都是這樣。」阪崎說,「所以美菜子也沒想到他會參加這次的旅行。」
「噢?那他是哪根筋不對了嗎?」
「或許只是心血來潮吧。」
「也許是對美菜子做做樣子吧。表示自己可不是沒想過兒子的升學問題。」籐間伸手拿了放在八角窗台上的煙灰缸和香煙。他抽出一根香煙,並在煙盒上彈了幾下,「對了,」點燃香煙吸了一口吐出來後,他問,「藝術總監究竟是幹什麼的?」
2
並木夫婦的房間被安排在二樓。房間大小約四坪大,擺放著兩張單人床。牆邊有衣櫃兼小型書桌,上面放著陶制的電暖爐。
「我們一家三口就睡在這裡嗎?」
「章太住在另外一邊。」
「那間租來的別墅嗎?」
「沒錯。畢竟這次是為了讀書的集訓,又不是全家出來旅行。比方說要你配合那些孩子們的關燈時間,你能嗎?」
「那裡只有孩子們睡嗎?」
「津久見老師跟他們一起,另外還有一位大人會陪著住在一起。今天晚上好像是阪崎先生吧。你放心好了,不會麻煩你的。」
「噢。」俊介搔了搔臉頰。
美菜子坐在其中一張單人床上。
「其實我沒想到你會來的。」
「是嗎?」
「我昨晚還在想你會不會突然想到就來了。」
「我來了不好嗎?」
「沒有的事,我只是很意外。過去你對章太的未來不是不聞不問嗎?我覺得你來了很好,因為我希望你能多理解升學考試的事。剛剛籐間先生的說法,應該可以讓你有所參考吧?」
「我只是知道你們的想法而已,一下子就要我理解也未免強人所難吧。」
「我沒有那麼說,你只要當作知識記在腦子裡就好。以後安靜地在一旁守護著我和章太。」
「要我安靜……」
俊介站在窗邊,眺望窗外的景致,從樹枝縫隙之間看見一條道路。
「其它人都在哪裡?不是應該還有另外一對夫婦嗎?」
「關谷先生他們去租的別墅了,應該是去幫忙津久見老師吧。每對夫婦輪流協助津久見老師,這是出發前決定好的。我記得應該跟你……」
「啊,我知道了,我聽你提起過。」俊介揮手制止說。
兩人走出房間,就在下樓的時候,大門的門鈴聲響起。
「會是靖子他們嗎?我以為門沒有鎖呀。」
美菜子前往應門,俊介則往客廳走進去。客廳裡,籐間和阪崎正在下西洋棋,沒有看見一枝的身影。
俊介正打算坐在阪崎的旁邊時,客廳的門開了。
「老公,是公司的人。」美菜子說。
「是我的嗎?」俊介指著自己,問,「誰呀?」
美菜子還沒來得及回答,她背後就出現一位年輕女子,身材很高,留著一頭長髮。
「你們好。」女子點頭打招呼,一臉的笑容。
「噢,是高階呀……」
「你忘了東西。沒有這個,就沒辦法在這裡工作了。」她遞出一個大型的牛皮紙袋。俊介接下紙袋,檢查了一下裡面,裡面裝著幾張照片和一些簡介般的資料。他看了她一眼,她依然是笑容滿面。他吞了一口口水後,開口道,「沒錯,要是忘了這個就沒戲唱了。謝謝你專程幫我送來。」
「不客氣。倒是這裡還真不錯,我從來不知道有這麼棒的地方。東京熱得像個蒸籠似的,真羨慕你們能在這麼涼爽又漂亮的別墅生活。」說完,她轉頭看著美菜子表示,「夫人您真是幸福,先生人又那麼好。」
「你在說些什麼?」俊介裝出笑臉說,「我沒跟你說嗎?我們可不是來這裡玩的,是陪小孩來這裡唸書的。他現在正準備參加中學的入學考試。」
「哎呀,原來是這樣呀?」
「我以為已經跟你說過了。」
「可是又不是並木先生你們在讀書,所以結果還不是一樣……嗎?」她轉而徵求美菜子的同意。美菜子只好苦笑以對。
「事務所那裡怎麼樣?我不在應該沒發生什麼問題吧。」
「是的,到目前為止都還好。」
「可是連你也來這裡,留在事務所的他們豈不更人單勢孤了?」
俊介的這番話讓年輕女子高興地竊笑。
「不用操心,我馬上就告辭了。並木先生請留在這裡好好享受你的別墅生活。」接著她又面對正在下棋的兩人,深深一鞠躬說,「不好意思打擾了。」一頭長髮蓋住了裸露在無袖上衣外的肩膀。
「要回去了嗎?」阪崎趕緊起身。
「喝杯熱茶再走嘛,還是來點涼的?」
「不了,我只是送這東西過來。」女子搖動雙手,然後抬眼瞄著俊介說,「那就公司見了。」
「辛苦你了。」
女子又跟大家說聲「打擾了」,才往大門走去。一看俊介緊跟在後,美菜子也隨即趕上。
「不曉得那份報告現在進行得怎樣?」女子正在穿上涼鞋,俊介在她背後詢問。
「報告?」
「是呀,就是那份報告。你不是正在進行各項調查嗎?」
「噢。」女子點頭說,「進行得很順利,到時候再向你報告。」她瞅了美菜子一眼,說聲「告辭了」便離去。
「專程跑這麼遠送來這東西,應該是很重要的資料吧?」美菜子看著俊介的手中物說,「現在不都是利用什麼電子郵件的嗎?」
「不是所有東西都能透過電子郵件送的。」
俊介一上了樓,便放下紙袋,從上衣口袋掏出了行動電話,撥號給登錄為「ET」的對方。但是跟之前一樣,直接轉到了語音信箱的留言服務。他將手機丟向床上。
高階英里子(TakashinaEriko)離開別墅後,走在前面的路上。途中她從皮包裡取出墨鏡帶上,順便將手機開機,打開語音信箱,只聽見一聲「您沒有任何訊息」。她微微一笑切斷電話,並將電源關上,將手機收回皮包裡。
道路兩旁有幾間類似的別墅建築,但那些別墅裡似乎都沒什麼人煙。
前面出現一塊小空地,種著兩棵柞樹。其中的一棵樹幹上纏著舊吊床。另外還有兩個可容人坐的樹墩。
道路左邊出現一棟木屋風格的建築,屋前有幾個小朋友分散開來蹲著,他們手上都捧著素描簿。旁邊站著一對中年夫婦,顯得有些百無聊賴。
離他們不遠處,一名年輕男子正在修理越野腳踏車。英里子走上前開口打招呼:「你好!」
男子吃驚地停下手,抬頭看著她說:「啊……你好!」
「腳踏車壞了嗎?」
「沒有,還不到壞掉的程度,只是騎起來怪怪的。」男子拿起肩膀上的毛巾擦汗,「請問你也是住在這附近的別墅嗎?」
「不,我不是。我只是剛好有事來這裡找朋友。」
「噢……原來如此。」
「那邊的小朋友正在幹什麼呢?」
「他們在寫生,說是有暑假作業。」
「那麼其中也有你的小孩囉?」
「沒有沒有。」他笑著搖頭說,「我是補習班的老師。這應該說是讀書的特別集訓吧,我是被叫來幫忙的。」
「讀書的特別集訓?真是好玩呀。」她坐在附近的長椅上。
「誰呀,那個女人?」關谷孝史抬頭看著路上。一對男女坐在路邊的長椅上。
「會是津久見老師的朋友嗎?」關谷靖子說。
「怎麼會有朋友到這裡來呢?」
「我哪知道。」
關谷拿起手上的望遠鏡來看,靖子在一旁制止他。
他將焦點定在女子的臉上,於是透過鏡頭,女子的視線和他四目相對。女子笑著舉起了一隻手,關谷的臉頰不禁也跟著鬆動了。
「長得真是漂亮,身材也不錯。」
「別在那邊流口水,又不能怎麼樣。」靖子將望遠鏡從他眼前取下來。
「會是津久見老師的女朋友嗎?」
「我覺得應該不是。根據我聽來的,人應該更嬌小些才對。而且她也不會到這裡來吧。」
「是嗎。」
「待會兒再問津久見老師不就清楚了嗎,你可別打什麼歪腦筋。」
「我哪有什麼歪腦筋。何況還有,」關谷看著孩子們,壓低聲音說,「那件事該怎麼辦?」
「那件事是什麼事?」
「你還明知故問,你不也很期待嗎?不是說好要邀美菜子一起來嗎?」
靖子柳眉倒豎地瞪著他說:「原來你是對美菜子念念不忘呀!」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那還有什麼意思呢?」靖子的嘴角彎曲笑了出來。關谷面向一邊,一手抓著下顎邊。
「是她老公來的事。」
「是的。說不定已經來了。所以那件事還是放棄比較好吧?」
「是嗎,她老公來了呀。」關谷突出下唇,輕輕地點頭思考。
靖子從他身邊走開,往一名少年的背後靠近。
「章太果然很會畫畫,是因為爸爸的關係吧。真希望晴樹也能眼章太一樣畫得那麼好。」關谷也上前比較孩子們的畫作,並沒有做出任何評論,同時不時地拿起望遠鏡觀察坐在長椅上的那兩人。
映入鏡頭裡的女子,表情已不見之前的滿臉笑容。坐在一旁的津久見神情也變得嚴肅。關谷放下望遠鏡,側著頭感覺納悶。
3
「不好意思來晚了。」俊介背後有人說話。回過頭一看,是阪崎帶著一名女子走進客廳裡來。女子有著日本娃娃的長相,但是臉色白晰到幾乎蒼白,她穿著長連身洋裝。
「君子,你還好吧?」美菜子擔心地詢問。
女子淡然一笑,點頭說:「沒事的。真是對不起,幫不上什麼忙。」她發出細弱的聲音,無力地回答美菜子。
「這件事別提了。燒退了嗎?」
「好像不到三十七度,所以我想已經沒事了。」阪崎代替她回答。
「千萬別太勉強,想睡多久就睡多久。」籐間也從庭院裡走來出聲關心。
「謝謝。但是這麼一來,我都不知道來這裡的目的是幹什麼的了。」她的視線停在俊介的臉上,「這位是美菜子的……」
「我是並木。」俊介點頭致意,然後用跟剛剛一樣的應酬話打招呼。
阪崎君子從昨天起就身子不舒服,今天也是從早休息到現在。
「好像天生就是體弱多病。」阪崎夫婦離開後,美菜子在俊介耳邊低語。
就在這個時候,大門的門鈴響了。一時之間所有人都面面相覷。
「啊,會不會是那個客人呢?」津久見自言自語般說完後,看著籐間說,「就是我剛剛提到的。」
籐間微微點頭說:「嗯。」
津久見走向大門後,俊介問美菜子說:「有客人嗎?」
她也側著頭表示不解。
不久津久見回來了,俊介看見隨在他身後進來的人,不禁張大了眼睛。原來是高階英里子。
「哎呀,歡迎光臨。」籐間很有禮貌地打招呼。
「我很厚臉皮地來了。因為聽津久見老師提到這裡的事,感覺好像很有趣。」
「別客氣,能夠有年輕漂亮的女性加入我們的聚會,應該會更好玩吧。」關谷也加進來說話。
「咦?怎麼你……」俊介交互看著英里子,又看看籐間等人的臉,「這是怎麼回事?你那時不是直接回去了嗎?」
「我本來打算那麼做的呀,路上遇見津久見老師和關谷先生,跟他們聊天的時候,他們就邀我要不要一起吃晚飯呀。」英里子微笑地環視所有人的表情。
接著關谷出面說明:「她不是專程幫並木先生送東西嗎?難得來到空氣這麼好的地方,馬上就回去也太可惜了。我想至少也該請人家享受一個晚上才對吧。」
「一個晚上?要住在這裡嗎?」俊介問英里子。
「住的地方沒有問題。」籐間插嘴說,「或許站在並木先生的立場,不希望讓公司的人看見自己的私生活,但今天請將高階小姐當做是我們的來賓吧。」
「可是……」
「這麼一來可就好玩了。」阪崎在一旁事不關己地插科打諢說,「我還想說讓人家小姐就這麼回去真是可惜,看來今晚的烤肉餐會會變得更新鮮有勁了。」
「哎喲,都是些老臉讓你看膩了,真是不好意思呀。」
關谷靖子的這番話讓一些人笑了。
俊介無言地看著英里子,她也回看著他,並露出別有意義的笑容。
4
晚餐是在庭院和客廳舉行的烤肉餐會。因為規定只有用餐時間家長和小孩才能夠在一起,所以很自然地一家人便聚在一起吃飯。
「書讀得怎麼樣?有照進度走嗎?」俊介對著正在啃烤肉串的章太詢問。兩人並肩坐在以啤酒箱代替的椅子上,美菜子則在另一邊幫大家分配飲料。
「嗯,還好。」章太以平板的語調回答。他那幾乎蓋住整個耳朵的長髮——是美菜子的喜好。
「從早到晚唸書,很辛苦吧。」
「那也沒辦法呀。」章太低著頭回答。
俊介手持著啤酒罐,將嘴巴湊近章太的耳朵說:「考試的事沒什麼大不了。如果章太不想去念私立中學的話,那也沒關係。不需要勉強。」
章太毫無反應,只是手拿著肉串,低頭俯視。然後只聽見吸氣的聲音,但那只是一個十一歲小孩嘴裡吐露出來的歎息。
俊介搜尋著英里子的蹤影。她手上拿著葡萄酒杯,和阪崎似乎聊得很愉快。
「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來到身邊的美菜子在俊介耳邊說,「以為只是專程來送個東西而已,突然就出現在這裡了。」
「你也不知道她被招待的事嗎?」
「不知道呀。」
「我以為她早就直接回去了。」
「就算是人家邀請,居然就跟著出席,未免也太厚臉皮了。津久見老師他們不過只是禮貌上說說而已嘛。」
俊介不發一語地喝著啤酒。
他看見英里子離開阪崎,然後偷偷瞄了俊介一眼。俊介起身向她走近。美菜子則開始跟關谷靖子聊天。
「挺愉快的一群人嘛。」英里子抬起眼睛看著俊介。
「為什麼將行動電話關機?我打了好幾次。」
「哎呀,是嗎?我以為沒什麼急事找我。」
「算了,倒是你來這裡究竟是什麼意思?」
「總沒好事吧。你幹嘛來這裡呢?鬼扯說我忘了帶東西專程趕來,你是怎麼跟事務所的人交代的?」
「我跟事務所請假了。我覺得你不該這樣罵人,我不過是遵照你的指示行事。」
「我的指示?我可沒有叫你要過來呀。」
「可是你要我做那件事呀。」
「那件事呀。」俊介看了一下四周,壓低聲音說,「我的確是要你做那件事,但你也沒有必要到這裡來吧。你不是應該趁他們不在,好好調查清楚嗎?」
「所以呀,」英里於唇間稍微露出粉紅色的舌頭,「該調查的我全都調查了,為了最後的了結,我才來到這裡。」
「那麼你是找到了什麼囉?」
「算是吧。」英里子一邊的嘴角微微上揚。
「對方是誰?是津久見吧?」聲音雖小,語氣卻很堅定。
「你那種表情,別人會起疑的。你太太正在看著這裡。」英里子的視線看著他背後的方向。
「詳細情況以後再說。這附近有家湖濱飯店,你知道嗎?」
「不知道,沒注意看。」
「離開別墅區,往左走約五十公尺便到了。一樓是會客廳,十點……不,我們十點半那裡見。會客廳的營業時間到十一點。」
「你還真清楚。」
「因為我就住在那家飯店。」
「住在那裡?可是你剛剛不是說要住在這裡嗎?」
「你希望我這麼做嗎?」她嘴角留著笑意,抬眼看著他。
俊介先是避開了她的視線,然後又再度看著她的臉說:「那個時間我不好找離開這裡的藉口。」
「這樣的話,你不來也沒關係。」
「我一定會去,但至少現在我要先知道對方的名字。」
「現在我還不能說,不過兩小時後應該就會很清楚。放心好了,我已經抓住狐狸尾巴了。」說完她從俊介的身邊溜開,接著背對著他又補充說,「章太看來是個好孩子,又很會唸書,應該考得上志願中學的。」
俊介吸了一口氣,但是在他說話之前英里子已經快步離去了。
「睡覺之前,是不是有該做的事?」
「漢字檢測。」直人不耐煩地回答。他的身材有些矮胖,臉色像女孩子一樣白晰。
「要做幾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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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怎麼可以。一開始就要先決定做到第幾頁,否則就會一拖再拖沒有進度。好吧,那就做三頁。如果還有時間的話,就做數學練習題。聽見沒有?」
兒子蒼白的臉點了一下,嘴裡雖然啃著烤雞,但表情顯得一點也不好吃。
「人家章太真的有那麼棒嗎?」坐在旁邊聽兩人說話的一枝問直人。直人喝了一口飲料,不發一語地側著頭想。
「什麼嘛,幹嘛問人家章太怎麼樣?」籐間問。
「剛剛津久見老師不是說了嗎?說章太很優秀。」
「那個不過是些客套話,你不必在意。」
「可是萬一章太考上了,直人落榜了……」
「閉嘴。」籐間皺起了眉頭說,「這種事是不可能發生的。直人可是我的兒子呀。」
「但是事情總是有個萬一嘛。」
「不可能的。」籐間大口喝下啤酒,「該做的我全都做了,這一點你應該也很清楚才對。」
「話是沒錯啦……」
「沒什麼好擔心的,你只要安排讓直人能夠好好唸書的環境就行了。」
一枝一臉陰沉地歎著氣。
「不是說沒有必要勉強自己一定要來嗎?」阪崎一邊咬著肉串,一邊對妻子說。君子幾乎什麼都沒有吃,光是喝水。大概覺得有些涼意,身上披著開襟毛衣。大兒子拓也則坐在不遠處吃著鳳梨。
「可是是你說一定要參加讀書集訓的呀。」
「可是我也說了,照顧拓也我一個人就夠了。硬要跟著來還發了燒,豈不是給大家添麻煩嗎?」
「那你的意思是說我一個人只要顧家就好了嗎?讓我和你媽媽守在那間小小的公寓裡。」
「你也可以回娘家去呀。」阪崎將肉串放在盤子裡。
君子沒有看著丈夫的臉,而是透過開襟毛衣摩擦自己的身體。
「看來你是很不希望我來這裡吧。」
「我沒有,我是說你身體不好何必勉強呢。」
「算了,不必說那些有的沒的。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嗎?」
阪崎聽了妻子說的話,深吸一口氣後才問:「你說什麼?」
「不用裝蒜了。今天白天你不是網球打得很高興嗎?」
「什麼嘛,難道我不可以打網球嗎?」
「我不是說這個,你明明知道。」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阪崎起身而去。
到了八點,孩子們又要回去租來的別墅。於是家長們聚集在大門口送他們。
「那阪崎先生,孩子們就都麻煩你了。」籐間一枝對阪崎說。
「好的,一切有我在。」
「哎呀,阪崎先生也要住在另外一間別墅嗎?」高階英里子問。
「是的,不好意思都丟給津久見老師照顧嘛。」
「是嗎,另外一間別墅應該也很漂亮吧,肯定是。」
「會嗎,不過是租來的別墅而已。」阪崎側著頭想了一下對英里子說,「要不一起去看看吧?」
「可以嗎?」她睜大眼睛問。
「有什麼關係呢,沒問題的。」阪崎看著其他人說。
「雖然是出租的別墅,其實也很漂亮的,而且比這裡還要新。」籐間也慇勤地笑著說。
「那我可以稍微參觀一下嗎?」
被英里子一問,阪崎不斷地點頭說:「當然可以,請來。」
「這麼一來,高階小姐的房間還是等一下再決定好了。說不定她喜歡那邊的房間呢。」籐間的這句話讓一些人的表情輕鬆了許多。
因為這番經過,阪崎帶著四個小孩和英里子一起離開了籐間的別墅。他們讓小孩走在前面,兩人尾隨在後。
「真是羨慕並木先生,能隨時跟高階小姐這樣的人一起工作。」阪崎邊走邊說,不時還偷瞄高階英里子的側臉。
「真會說話,你都是這樣子讚美女孩子的嗎?」
「沒有,我是說真的。我只是想,或許這麼說會讓人聽起來會比較舒服,但你真的是很棒的女性。」
「謝謝你。」英里子邊走邊點頭致謝,然後看著走在前面的孩子們說,「拓也看起來運動神經不錯,有玩什麼運動嗎?」
「我讓他玩足球。運動神經雖然不錯,頭腦就沒那麼好了。我擔心他會連累大家。」
「不是打算要考私立中學嗎?那不就很厲害了。」
「只是打算的話,誰都可以呀。我個人是覺得讀地方的公立學校也可以,但是我也有些人際關係要考慮。」
「因為人際關係所以才讓小孩考私中入學考試嗎?」
「是呀,很自然就是這麼回事……」阪崎故意含糊其詞。
他們抵達木屋風格的別墅。孩子們安靜地看著阪崎開鎖。門打開進入屋裡時,他們還是沉默不語。
「四個人都穿同樣的鞋子嘛,是學校指定的款式嗎?」英里子看著孩子們脫下的鞋子問。
「是籐間先生介紹的,大家在同一家店買的。好像是會讓頭腦變聰明的鞋子。」
「頭腦嗎?」英里子噗嗤一笑。
「難怪你會笑,連我聽到這種說法時也不太相信。不,就連現在也不見得相信,只不過是當作一種咒語看待吧。」
「有什麼科學的根據嗎?」
「原則上是有的。說什麼人的腳長左右不同,為了保持平衡脊樑骨漸漸會歪斜。而脊樑骨裡面有脊椎,脊椎神經直達腦部。所以脊樑骨一歪斜,腦的功能也會受到影響。」
英里子點頭說:「光聽這些我倒是能接受。」
「說的沒錯吧?但是這社會上還是有很多姿勢不好的英才呀。」
兩人聊天之際,孩子們已經爬上樓梯。阪崎打開位於走廊最後面的一道門,那是一間寬敞的廳房,中間有張大桌子。旁邊豎著一塊白板是籐間帶來的。
「很棒的別墅,不知道租金多少?下次我也跟誰一起來住這裡吧。」英里子環視著木頭堆疊的牆壁,喃喃自語。
「有什麼好對象了嗎?」阪崎在一旁竊笑地問。但她只是微微一笑。
阪崎打開型流理台旁邊的冰箱。
「要喝點什麼嗎?聽說這裡好像有放一些飲料。」不等英里子回答,他拿出兩瓶罐裝果汁。看不見任何含酒精類的飲料。
「今天晚上是你和津久見老師兩個人當警衛嗎?」
「因為輪流嘛。」阪崎將罐裝果汁一起放在桌上,然後坐下來,「你不坐下嗎?」
「你太太的身子好像不太好,沒有關係嗎?」
阪崎拉開罐裝果汁的拉環,扯動半邊的臉頰笑說:「她一向都是這樣。自從動過手術後就經常生病,早就習慣了。」
「手術?」
「長了惡性腫瘤,子宮和卵巢都摘除了。」
英里子驚訝地張開嘴,隔著桌子坐在阪崎對面的椅子上。
「當我太太已經不是女人之後發生很多事情,很辛苦呢。」阪崎皺著眉頭,飲用罐裝果汁,然後看著英里子問,「剛剛的問題,你還沒回答。」
「什麼剛剛的問題?」
「男朋友呀,有嗎?」
「這個嘛……你說呢?」英里子又是微微一笑。
5
在籐間的別墅之中,除了阪崎夫婦大家都聚集在客廳裡。津久見站著環視著大家的臉。
「接下來要跟各位說明時事問題的因應對策。話雖如此,但其實並沒有時事問題這一個科目,而是巧妙地摻雜在歷史、地理和公民的題目中。這類問題所佔的分數不會太多,但是,會的孩子自然算是撿到了分數。也並不是什麼特別困難的問題,單純就是種知識的競賽,只要有印象就能解題,所以稍加留意就可以。」津久見端正的五官上幾乎沒有什麼表情,清晰的口吻像是電視主播一樣,「如果家中在吃飯時間有看電視的習慣,請盡可能收看電視新聞節目。如果時間無法配合,可以先錄下來,在吃飯時間播放,這也是一種方式。不是只有讓小孩子看就好,一定要全家人一起看,並且以新聞內容做為聊天話題,這樣子才能留下深刻印象。如果有孩子們不懂的名詞出現,也必須要能當場加以解說。」
俊介忍耐著不打哈欠,偷偷在桌子下面看著手錶,時間是八點四十分。
「要跟孩子說明,這我辦得到嗎?」籐間一枝發出不安的聲音。
「請在平常就盡可能地學習。」津久見開門見山地直說不諱,「就算不會回答,也不要敷衍拖延,一定要當場調查清楚。既然是關於時事的東西,翻翻報紙大概就能瞭解在說些什麼。」
家長們一致點頭認同補習班老師的說法,俊介也假裝在記重點。
「得先整理一下今年到目前為止有哪些重大消息。」籐間對著妻子交代。
「那固然很重要,但恐怕更應該重視從現在起到年底所發生的大事。因為考題的設計從現在才要開始。設計考題的也是人,還是會有偏好記憶猶新之事件的傾向。」
「原來如此,考題的設計從現在才要開始的呀。」籐間喃喃自語。在他身旁的關谷則發出輕聲的咳嗽。
津久見說完這些話,時針已經超過九點。
俊介在美菜子耳邊說:「沒想到連家長也有讀書會。」
「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
「你說的沒錯!聽他的口吻,就讓我想起企業管理顧問。內容明明很空泛,卻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讓人錯以為在聽什麼重要的事呢。」
不聽他說完,美菜子已經站起來招呼:「老師您辛苦了,我來泡咖啡吧。」然就往廚房的方向走去。
「啊,不用了,我不喝。」津久見輕輕搖手說,「我擔心孩子們的狀況。」
「有什麼關係呢,不過是喝一杯咖啡的時間。」籐間也加以慰留。
「不,真的不用了,謝謝你們。」
「我也不用咖啡,我房間裡還有事。」說完關谷便率先離去。
兩、三分鐘後,津久見回來了,一臉詫異的神色。
「哎呀,老師,是不是忘了什麼東西?」美菜子問。
「不,是……我的鞋子不見了,而且是一隻而已。」
「鞋子?只有一隻?」籐間半笑地問,「會不會是阪崎先生錯了?可是只錯一隻也真是奇怪。」
所有人都走向大門口,俊介也跟在後面。
玄關的地板上整齊地排列著男人的皮鞋和女人的涼鞋。但是稍微旁邊之處則擺著一隻左腳的麂皮球鞋。
「真的耶,好奇怪。」跟在俊介後面的美菜子俯視著只剩一隻的球鞋驚呼。
「會不會掉進鞋櫃下面了。」籐間一枝彎身探看鞋櫃下面,「好像也沒有……」
「真是怪了,阪崎先生應該不可能穿錯鞋走出去吧。」籐間還在說跟剛才一樣的話。
「應該不會掉在外面吧。」關谷靖子一邊側著頭一邊穿上涼鞋走到外面去。
「你確實是在這裡脫下鞋子的嗎?」俊介問津久見。
「沒錯,這裡還有我的左腳鞋子,可見得我沒有亂說。」
籐間夫婦再一次檢查鞋櫃裡面,美菜子也走到外面,俊介隨後跟上。
外面的人開始找起了鞋子。關谷靖子手上拿著手電筒,連不遠處的草叢裡也不忘記照亮尋找。
「真是不好意思。」站在後面的津久見表示,「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
「說不定是被野貓叼走了。」美菜子一邊拿著掃把撥弄著草叢一邊說出自己的想法。
「有野貓嗎?」關谷靖子沿著屋子走一邊說,「就算是有,又怎麼能打開大門呢?」
「會不會是小孩的惡作劇?」俊介也發表他的意見,「他們在回去另一間別墅的路上,故意藏了起來。」
「怎麼會做那麼孩子氣的事呢?」美菜子說。
「他們不就是孩子嗎?」
「我的意思是他們不像你說的那麼幼稚。」
「是嗎?」俊介偏著頭思考。
關谷靖子突然叫了出來。彎身在草叢裡的她,拿起一隻球鞋站了起來:「津久見老師,是不是這個?」
「啊,就是那只鞋子沒錯。」
「怎麼會在那裡呢?」美菜子不知為什麼看著俊介這麼說。他兩手攤開表示不知道。
「總之找到了,太好了。真是謝謝各位。」津久見低頭致謝,然後穿上剛尋獲的右腳球鞋。
「找到了嗎?」還在玄關裡的籐間問,「究竟是怎麼回事?以前從沒發生過這種事呀。」
「大概是野貓幹的好事吧。各位請回到屋裡,天涼了。」
聽津久見這麼一說,俊介等人走進了別墅。只有津久見沒有進去,他穿上左腳球鞋後就低頭致意說:「讓各位忙了一場,不好意思,明天見。」
所有人站在門口跟補習班老師道晚安,目送他離去。
6
俊介回到自己的房間,做好出門的準備,然後等了五分鐘才下樓。坐在客廳和籐間等人聊天的美菜子看見他的樣子開口問道:「怎麼這個時間穿成這樣?」
「出了一點狀況。」俊介裝出一副愁眉苦臉說,「前些日子拍的廣告帶出了些問題,沒辦法,我現在得走。」
「走?去工作嗎?這個時間?」美菜子杏眼圓睜。其他人臉上也浮現驚訝的表情。
「我想在明天中午前將這件事解決好。」他對著籐間等人低頭致歉,「因為臨時有事,才來就要走,真是不好意思。請容我暫時先行告退。」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嘛。」
籐間的妻子也跟著說客套話:「路上小心點,晚上開車比較辛苦呀。」
「謝謝。」俊介再一次低頭致謝。
俊介走到玄關時,發現只有他的鞋子被整齊地擺了出來,看不到其他人的鞋子。
「是一枝整理的。」美菜子說明,「剛剛津久見老師鞋子的事,她好像很介意。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噢。」
籐間夫婦出門來送。籐間表示他會跟其他人說明俊介離去一事。俊介再次表達歉意後走出門去,美菜子跟在他後面。她看著準備上車的他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為什麼這個時間還要回去?」
「剛剛我不是說過了嗎?因為出了點狀況。」
「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事,不是嗎?發生什麼狀況了?」
「跟你說你也不懂。」俊介坐進車裡,繫上安全帶,發動引擎,打開自動車窗說,「到白天就會解決,之後我就回來。」
關於這點美菜子一句話都沒說,只是沉默地看著丈夫的臉。俊介關上車窗,開動車子。
離開別墅區,走了幾十公尺後,果然看見寫著「LAKESIDEHOTEL」的招牌。那是一棟小巧精緻的建築,門口的停車場十分寬敞,已經停了約有二、三十輛汽車,依然還剩下一半以上的空間。俊介將車子停在角落,拿著外套走了出來。
穿過雙重的玻璃門後,左邊是櫃檯,櫃檯前面是大廳。俊介看著最裡面,對外營業的會客廳裡,還有許多客人,顯得很熱鬧。
他挑選了一個可以清楚看見飯店入口的位置坐下,點了一杯波本蘇打,接著從上衣口袋掏出香煙,用Zippo打火機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大口。他吐出來的灰色煙霧,在朦朧燈光下搖晃。
波本蘇打喝到一半時,他掏出了錢包,檢查看塞有駕照、錄影帶租片會員卡等證件的小內袋。他瞧了保險套外包裝的一角,於是將錢包收回原處,又吸了口煙,用波本蘇打潤潤喉嚨。
喝了第二杯波本蘇打之後,他看了一下手錶已經將近十一點了,英里子還沒有現身。週遭的客人逐漸開始離席。俊傑又抽起另一根煙,等了約五分鐘。他將那根煙捻息在煙灰缸裡並站起身來。儘管服務生來換過好幾次煙灰缸,但裡頭的煙蒂依然堆積如山。
走出會客廳後,他拿起行動電話,撥了登錄為「ET」的號碼。這是今天不斷被轉成語音信箱的號碼,但這一次撥通了,他聽見了對方的電話鈴聲。
然而響了十幾聲,英里子還是沒接電話。俊介只好掛斷電話,看著液晶畫面按下重播的鍵。畫面上顯示的文字的確是「ET」,他等了一陣子,這次又轉成了語音信箱。他不禁咂了一下舌頭,嘴裡抱怨著:「搞什麼鬼嘛」。
會客廳已經打烊了,服務生們開始收拾打掃,還留著的客人也三三五五地離去。有些人搭上飯店的電梯,有些人走出了飯店。俊介歎了一口氣後推開玻璃門。
回到車上,他又試了撥一次電話,結果還是一樣。他將雙手盤在後腦勺,身子向後仰,深深地歎了口氣。
他再度拿起行動電話,改撥其他登錄的電話號碼。對方的鈴聲響起,響了四聲後有人接了起來。
「喂,這裡是籐間家。」話筒裡傳來籐間一枝克制拘謹的說話聲。
「喂,這麼晚了不好意思,我是並木。」
「啊,並木先生……有什麼事嗎?」
「是,出了一些事情。我太太在嗎?」
「嗯……在,要請她接電話嗎?」
「麻煩你了。啊,請等一下,高階小姐後來怎麼樣了?」
「高階小姐……嗎?她不在這裡呀。」
「你知道她在哪裡嗎?我一直無法跟她連絡上。」
「這……」籐間一枝稍微停頓了一下反問道,「還是換美菜子來接電話吧?」
「好的,麻煩你。」
俊介將行動電話抵在耳邊,一邊用手指敲著方向盤。這之間眼睛始終看著飯店門口,高階英里子還是沒有出現。
「喂!」話筒傳來美菜子的聲音,感覺比平常低沉。
「喂,是我。」
「怎麼了?」
「沒有,其實是剛剛接到電話,說是問題解決了。所以我打算折回去你那裡。」
「折回來……?你要回來這裡嗎?」
「嗯,我剛好在高速公路前掉頭,應該十分鐘後就能到。」
美菜子沒有回應。
「怎麼了?」他問,「我不可以回去嗎?」
「不是,當然可以……只是事出突然,我有點困惑。」
「總之就是這麼回事,幫我跟其他人說明。」
「我知道了。」
說完一聲「麻煩你了」,俊介掛上電話,然後看了一下手錶,時間是十一點十分。
等到十一點二十分時他才發動引擎開車離去,折返原來的路,進入了別墅區,將車子停到先前的停車場。籐間別墅的每一扇窗依然燈火通明。按下門鈴等待開門之際,先是聽見開鎖的聲音,然後門打開,是籐間站在門口。
「辛苦了。」籐間看著俊介,臉上已不見幾個小時前客套的笑容了。
「我太太是否說明情況了呢?」
「有的,聽說問題解決了?」
「是的,所以我才立刻又折回來。不好意思,請原諒我的隨興。」俊介低頭致歉。
「哪裡,這件事就別說了。」籐間沒有看俊介,將門鎖上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關谷夫婦和籐間一枝也來到了玄關前。一看見他們,俊介趕緊低頭道歉:「吵到各位了,不好意思。」
但是沒有人回應他,所有人都神情黯然地低著頭。
「怎麼了?」也沒有人回答俊介的這個問題,「我太太……美菜子人在哪裡?」
關谷靖子似乎吸了一口氣,然後她面對俊介,抬起眼睛看著他說:「她在客廳裡。」
「她在做什麼嗎?」
「也沒有。」靖子又將頭低了下去。
「並木先生。」籐間說話了,「你還是去看看你太太吧。」
俊介看了籐間一眼,接著又環視所有人的臉才脫下鞋子,踏進走廊,打開客廳的門。
一時之間,他以為客廳裡沒有人在;其實不然,俊介走進裡面後,發現了美菜子蹲在桌子的另一邊。她雙手抱膝,整個臉埋在手掌裡。
「你在那裡幹什麼?」
聽見他的聲音,美菜子慢慢地抬起了頭。淚水化開了她眼睛四周的妝,而且她的右手腕還包著繃帶。
「怎麼了?你受傷了……」
但是她只是茫然地抬頭看著俊介。
「我來說明吧。」俊介背後有人說話。籐間他們也跟著進來了,「其實就在剛才……」
「等一下。」美菜子打斷籐間的發言,「讓我自己說吧。」她極其軟弱無力地站起身來,繃帶上沁出了血絲。
「怎麼回事?到底出了什麼事?」俊介問籐間等人。
「我來說明,你跟我一起來。」說完美菜子走出了客廳,俊介跟在她後面。
上樓之後,美菜子停在分配給他們夫婦住的房間門口。轉動門把時,她回頭對俊介說:「你不要嚇到了!」他吞了一口口水。籐間和關谷等人也跟了上來。
美菜子打開房門。但是她沒有進去,而是對俊介說:「你自己親眼去看發生什麼事吧。」
俊介經過美菜子面前,一腳踏進房裡。就在那一瞬間,他驚叫了一聲。
床邊躺著一個女人,身上穿著的無袖連身洋裝他有印象。
「英里子……」俊介上前兩、三步便停了下來。他的全身顫抖不停。
高階英里子的眼睛張開著,但是視線顯得空洞。她頭顱下面的地毯染成了暗紅色,裸露的肩膀和手臂也變成了土色。
他用手遮住嘴巴,呻吟著:「怎麼會這樣……?」
美菜子站在他旁邊,和他一樣地俯視著英里子,嘴裡喃喃自語:「是我殺了她。」
7
俊介凝視著妻子的側臉問:「你說什麼?」
美菜子像個機器人般遲緩地轉過頭看著他說:「我說我殺了她。我打了她的頭……把她給打死了。」
「為什麼……?」俊介的聲音沙啞了。
「並木先生,這其中有很多原因。請你平靜下來聽聽美菜子的說法。」籐間站在後面提議。
「你要我怎麼平靜得下來……」俊介看著英里子的屍體又看看妻子的臉,然後用力搖搖頭。
「我們下去……總之先下樓再說。太多人在這裡,恐怕會吵醒君子。」關谷說。
「說的也是。並木先生……還有美菜子,我們下樓去吧。」籐間也表示同意。
關谷靖子攙扶著美菜子,引導她來到走廊。俊介也跟在後面,但走出房間時又回頭看了一眼。英里子的身旁倒著一個摔壞的檯燈,碎裂的陶器部分沾著血,看到這個他又渾身顫抖了起來。
一回到客廳,關谷靖子立刻到廚房沖泡咖啡。俊介和美菜子隔著桌角相鄰而坐,籐間夫婦和關谷也跟他們坐在一起。
「並木先生離開這裡不久之後,那個人便來到這裡,就是高階英里子小姐。」籐間開口說,「就跟現在一樣,我們都在這裡。然後高階小姐進來說有話要跟美菜子說。我們還以為高階小姐和並木先生一起回東京了,所以有些驚訝。」
「這次工作上出的狀況跟她沒有任何關係……」俊介還在強加解釋。
「應該是吧。於是美菜子問說什麼事,高階小姐說要兩人私下談。美菜子便提議到房間談。兩人便離開了客廳。之後大概過了十五分鐘吧,美菜子一個人回來了。我們看見她,都吃了一驚。因為很明顯樣子不太對勁。她的手腕流著血。我問她發生什麼事了?結果美菜子她……」這時籐間閉上嘴巴,看著美菜子。她的視線落在桌面上。
「她說她殺了她嗎?」俊介問。
「就是這麼回事。」
「我們都很驚訝,趕緊上二樓去看。」關谷接著說明,「看見房間裡的景象更是被嚇到了。」
「究竟是怎麼回事?」俊介問美菜子,「你跟她說了些什麼?」
美菜子無意看他,而是將頭垂得更深,然後回答:「說到你的事……」
「我的事?說到我的什麼事?」
但是她沒有即時回答。於是看不過去的籐間出面代為回答:「高階小姐要美菜子和並木先生分手。」
俊介睜大眼睛說:「怎麼會……?」
「是真的。」美菜子終於開口,但還是低著頭,「她是這麼說的沒錯。」
「怎麼可能!」俊介搖頭說,「她不可能說那種話……」
「可是她說了,我又能怎麼辦。」說話的同時她稍微面向俊介的方向,「你和她交往不也是事實嗎?」
俊介沒有答話,而是吞下了口水。一滴汗水從他太陽穴附近冒出,他掏出手帕拭去汗水。
「我說絕對無法跟你分手。於是她說她有自己的想法……」
「想法?」
「她說要生下小孩。」美菜子看著俊介,「是你的小孩。」
「怎麼會……」俊介的視線游栘在籐間夫婦和關谷身上。
「她的想法是只要生下小孩就能霸佔你。因為你沒有親生子,她相信只要她生下小孩,你就會選擇她。」
「她說她懷孕了嗎?」
美菜子輕輕點頭。看見她這樣,俊介長長歎了一口氣。
「對不起,可否讓我們兩個人獨處呢?」他對籐間等人要求。
「不需要。」美菜子說,「大家都已經知道了,我剛剛都說了。」
「不,我還是覺得他們離開比較好。」
對著起身準備離開的籐間,美菜子表示:「請留下來,這樣子我比較能平靜下來。」
籐間臉上浮現困惑的表情後,再度回到座位上。
關谷靖子端上咖啡。在每個人的面前放好咖啡後,她自己坐在稍遠處的吧檯高腳凳上。
「沒錯。」俊介說,「我承認跟她有來往,但那怎麼說呢……?」
「別說了。」美菜子打斷他,「現在說這些又能怎麼樣?已經於事無補了。」
於是俊介先閉上嘴,伸手取用冒著蒸氣的咖啡杯,喝了一口,又歎了口氣,才問道:「聽到她懷孕,於是你一氣之下殺了她?」
「不是的。」
「那你是……」
「因為她說趁現在分手是為了我好。」
「什麼意思?」
「如果我不分手的話,到時孩子生下來,她會公開孩子的父親就是你。這麼一來,並木家便毀了,連章太也別想考中學了,甚至會影響到章太的未來。她問我這樣子我也願意嗎?」美菜子面無表情地看著丈夫的臉,「她是這麼說的,說的時候臉上還帶著冷笑。」
俊介手上的咖啡杯在桌子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她丟下一句要我想清楚點,便走出了房間。看著她的背影,我心想一定要讓這個女人閉嘴,於是是就抓起了檯燈,從她後面敲下去。她沒有出聲便倒了下去,我嚇壞了……」說到這裡美菜子才稍微放慢了速度,「真是奇怪。是我自己做的,我卻嚇壞了。我搖動她的身體,她卻動也不動。我才發覺她已經死了。」
美菜子的視線離開了俊介,她雙手遮著臉頰低喃道:「誰叫她提到章太的名字……」
就這樣她跟石頭似地動也不動了,關谷靖子站起來,走到她的背後。靖子輕輕地將雙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俊介只是木然地看著這一切,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只有他的呼吸聲在沉默之中重複響著。
「關於男女感情的問題,我們第三者不好插嘴過問。但是並木先生,該怎麼辦?」籐間開口問。他的聲音在寂靜之中顯得特別響亮。
「什麼怎麼辦?」
「我是說接下來該怎麼辦?應該要有什麼對策才行吧。」
「噢……」俊介撥開額前的頭髮,順勢抱著頭說,「已經通知警察了嗎?」
「還沒有。我們正在討論該怎麼辦時,剛好你打電話過來。」
「是嗎,那麼這件事該先解決。」
「你說的是什麼事?」
籐間的疑問讓俊介看了對方一眼。
「當然是報警的事呀。」
於是籐間將視線栘向了關谷。關谷摸摸自己的下巴,已經長出了鬍渣子。
「並木先生,其實這件事我們討論過。」籐間說,「是否應該就這樣通知警方過來。」
俊介眨了好幾下眼睛,並舔了一下嘴唇。
「對不起,我不懂你們是什麼意思。」
「我想問並木先生,高階小姐真的是幫你送東西過來的嗎?我認為應該不是。高階小姐是為了從你太太手上搶走男朋友而來的。你根本沒有什麼東西忘記帶,我說的沒錯吧?」
「就算這樣又如何呢?」
「如果是這樣的話,表示她來這裡的事沒有其他人知道囉?」
「她說跟事務所請了假……」
「果然是。」籐間和關谷彼此對看,並相互點頭。
「怎麼了?那又怎麼樣呢?」
「你願意這樣子嗎?」關谷從旁插嘴表示意見,「這麼一來美菜子就會被當作殺人犯逮捕。還不只是這樣,等所有情況都明朗時,你的社會地位也會跟著不保,你願意嗎?」
「我當然不願意,但是事情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我又能怎樣?」
「所以說嘛,」籐間說,「必須有所對策,這就是我們剛剛在討論的事。」
「話雖這麼說,可是已經鬧出人命了,不是已經無法挽回了嗎?」
「話是沒錯,可是,」籐間握著拳將手肘靠在桌子上說,「站在我們的立場,是不希望將美菜子交給警方。美菜子的所為固然應該接受法律的制裁,但在心情上我們也能理解她的行為。也可以說是同情她的處境。於是有人提起了是否有可似讓美菜子不被逮捕又能解決的方法。當然說真心話,我們都不希望身邊有殺人犯存在;但是如果這次的事件公開了,大概我們的私生活也會被媒體搞得一團糟。這麼一來孩子們的入學考試才真的泡湯了,社會地位受到打擊的恐怕並非只有並木先生一個人了!」
美菜子開始發出嗚咽的哭聲。
「對不起。」從掩著臉的雙手之間,美菜子發出細微的聲音哭訴道,「都怪我做出這種事,連累了大家……」
「我們的事沒有關係。」籐間一枝溫柔地勸慰說,「因為大家都很喜歡你,所以才要想辦法幫助你,這才是最重要的。」
「沒錯。」籐間補充說,「不過我們並非只是出於好意,也有個人因素存在。我們把話說在前面,是希望你們能理解這一點。」
「你們這麼說,我們很感謝。」俊介勉強說出話來,「但現實情況恐怕沒辦法逃避。我也不希望美菜子被逮捕呀。」
「籐間先生。」關谷說,「不妨跟並木先生說明剛剛的計劃吧?」
「嗯,好吧……」
「什麼,你們有計劃?」
俊介一問,籐間趕緊探出身子,眼光也變得銳利許多。
「要讓美菜子不成為殺人犯,方法只有一個:就是讓這件事沒有發生。具體而言,就是靠大家的力量將那具屍體處理掉。」
聽完籐間的話,俊介豎直了背。除了他和美菜子外,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著他。他面對眾人的視線搖搖頭說:「這件事絕對不可能的。」
「是嗎?」
「因為說不過去呀,該怎麼處理屍體呢?不管怎麼處理,一旦屍體的身份曝光了,我們還是會被懷疑。」
「所以要讓屍體找不到呀。就算是被找到了,也無法分辨出身份來。」
「只要在臉部和指紋動些手腳,身份不就不會曝光了嗎?」關谷說。
「還有齒型。」籐間說得很冷靜。
關谷靖子和籐間一枝在一旁安靜地點頭。看他們這樣子,俊介拍了一下桌子說:「你們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嗎?這種胡說八道的事,怎麼可能做得到呢?」
俊介兩隻拳頭撐在桌上,深呼吸了兩、三次。所有人都沉默地看他的動作。
「的確。」籐間說,「我們即將做的事的確很胡來,是不被允許的。可是你要搞清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太太。如果說這方法不行,還有什麼好計劃嗎?有的話,請你告訴我。」※日月光華推理版精品推介※
「除了報警的方法以外。」關谷接著說,「這不在考慮之列。」
俊介緊握著擦過汗水的手帕;美菜子手掩著臉,動也不動。
「假裝是意外事故,或是自殺呢……?」
「那也都不在考慮之列。」籐間當下便否決,「也有人提議過,但是不夠實際。我雖然對警方不是很瞭解,但也不認為我們外行人能瞞得過他們科學辦案的眼睛。」
「如果要說科學辦案的話,你們提的意見不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嗎?不管如何毀壞指紋或是臉部,現在這個時代只要鑒定一下DNA,一切便水落石出了。」
「我們也考慮過DNA,但是並木先生,要做DNA的鑒定,必須得先大致知道屍體的身份。在毫無線索的狀態下,就算要鑒定,也不知道該跟誰的DNA做比對呀。」
「高階英里子也有家人,他們報警是遲早的問題。一旦發現身份不明的屍體,警方就會拿來跟失蹤人口做資料比對。從性別、身高、推測年齡等方面來判斷,警方最後還是會考慮到屍體是否就是高階英里子的。」
「假設是這樣子,如果沒有她生前的DNA,就無法做比對呀。」
「那有什麼困難呢?只要到她房間去找,總會掉落一、兩根毛髮吧。」
「如果到時候還有她的房間的話,不是嗎?」
「什麼意思?」
「高階英里子跟家人住在一起嗎?」
「沒有,她一個人住。」
籐間點點頭,問:「她是自己買公寓住嗎?」
「怎麼可能,是租來的房子。」
「我就說嘛,這麼一來房子遲早總得退租吧。」
俊介微微張開嘴,回瞪著籐間的臉。籐間慢慢地點了兩下頭。
「你是說房子一旦退租後,DNA鑒定的材料也就消失了。」
「所以屍體被發現的事要越遲越好。希望申報失蹤後的幾年內都不要找到,當然最好是永遠都不要被發現。」
「原來如此……」俊介只點了一下頭,按摩著自己的頸子。接著他脫去外套,從口袋裡掏出香煙和打火機,「我可以吸煙嗎?」
「為了預防火災,夜晚吸煙是違反規定的。」關谷說完,卻伸手將放在後面櫃子裡的煙灰缸拿到桌子上。
俊介點燃香煙後,籐間說聲「我來作陪」也拿了根煙。
「說要處理屍體,可是要丟在哪裡呢?難不成要挖個洞埋起來嗎?」
「一開始我們也想過,但是埋葬屍體還是太危險了。說不定因為什麼事情就被發現了。何況要想完全掩藏屍體的完美洞穴,也不是那麼容易挖的。」
「那究竟該……」
「這是我個人的意見,」關谷先說了開場白,接著又說,「既然埋在土裡不行,那就丟進水裡,怎麼樣?」
「丟進水裡?」俊介將這個問題又問了一次後,睜大眼睛問,「姬神湖裡嗎?」
「我覺得那是最好的辦法。既確實,又能迅速進行。」
「我也覺得這個意見不錯。」籐間說。
俊介一邊沉吟一邊急促地吸著香煙。眼看香煙一下子便短了許多。
「現在就要將屍體丟進湖裡了嗎?」
「是的。既然要實行就事不宜遲。」
「現在要去湖邊……」俊介打開香煙盒,抽出最後一根煙,點上了火。
「我這樣子說也許不太禮貌。」關谷說,「我覺得並木先生很幸運。」
俊介看著關谷,嘴裡冒出了白煙。
「想想看如果是你一個人面臨這種狀況,那會怎麼樣?一個人要處理屍體,幾乎是不可能的。就算能夠處理,恐怕也很花時間吧?但是現在有這麼多人幫你,這難道不算很幸運嗎?」
「幸運?這算嗎?」
「算了。現在並木先生的立場其實是最難過的。」籐間出面打圓場,「畢竟他失去了情婦。」
他的話讓關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接著面帶愧疚地低聲說:「對不起。」
俊介將還沒有吸得很短的煙蒂捺熄在煙灰缸裡。
「並木先生,」籐間站了起來說,「怎麼樣?我們的心意已經確定了。」
除美菜子外,大家的視線又再一次集中在俊介身上。他避開所有人的視線。
然後是一陣沉默,只聽見細微的蟲鳴聲。
俊介看著美菜子,不禁開口問道:「為什麼?為什麼那麼衝動做出這種事?一點也不像你。」
「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說話的人是關谷靖子。
「並木先生?」籐間再度確認俊介的決心。
俊介用手帕拭去汗水,咬著嘴唇,低著頭說:「屍體應該不會浮上來吧?」
「我們會一起把重物捆在塑膠布裡的。」關谷立即回答。
俊介輕輕點頭。眾人的視線讓他無法置身事外。
「小心不要留下指紋。」他小聲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