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文 / 東野圭吾
「是的,能麻煩您幫個忙嗎?」
「好的,請到這邊來吧。」山本惠子把兩人帶進了一間牌子上寫著「小會議室」的房間。
「不去社長室了嗎?」草薙問道。
「如今新社長已經上任了,只是今天他有事外出,無法接待兩位,還望見諒。」
「那就是說,現在社長室已經重新修整過了?」
「在前社長的葬禮結束後,我們就已經整理過了。與工作有關的物品都保留了下來,私人物品就全部搬到這裡來了,計劃找個合適的時間送回他家去。我們並沒有隨意處理或丟棄過任何東西,對所有物品都一一請示過顧問律師豬飼先生後作出了穩妥的處理。」
山本惠子不苟言笑地說道,語調生硬,帶著戒備心。在草薙聽來,字句之間似乎隱含著「真柴之死與公司無關,懷疑我們消滅證據是匪夷所思的」的意思。
小會議室裡放著大大小小十來個紙板箱,除此之外,還堆放著高爾夫球桿、獎盃、足底按摩器等等。一眼看去,並沒有發現繪畫之類的東西。
「可以讓我們檢查一下嗎?」草薙問。
「當然可以,二位請自便。我去拿飲料過來,不知二位想喝點什麼?」
「不,不必了,您的好意我們心領了。」
「是嗎?那好吧。」山本惠子說完,一臉冷峻地走出了房間。
岸谷等她啪嗒一聲關上門後,聳了聳肩,說道:「看來不大歡迎咱們啊。」
「這世上哪有人會歡迎干咱這行的人啊?能答應我們的要求就算不錯了。」
「就算如此,案件如果能盡快偵破的話,對他們公司不也有好處嗎?她就不能別繃著張撲克臉,稍稍帶點笑容嗎?」
「就公司而言,只要案件本身被人們淡忘了,那麼不管最後有沒有破案都無關緊要。相比之下,還是我們這些刑警進進出出更令他們頭痛。如今剛換了新社長,公司上下風氣一新,可偏偏這時刑警又找上門來,他們哪兒還笑得出來啊?好了,你就別再廢話了,快點幹活吧。」草薙說著戴上了手套。
今天來這裡的目的,不為別的,正是為查明真柴義孝的前女友而來。手中的線索就只有聽說此人是一位畫家,卻並不知她究竟畫過什麼樣的畫。
「雖說手上拿過素描本,可也未必就一定是畫家啊?興許她其實是個設計師或漫畫家之類的。」岸谷一邊查看紙板箱一邊說道。
「有這種可能。」草薙爽快地認同,「所以你在找的時候也留意一下那些方面的東西。搞建築和傢俱方面的人也會用素描本,你多留心吧。」
岸谷歎了口氣,回了聲「明白」。
「你小子似乎沒多大幹勁啊?」
聽到這話,他的這名刑警後輩停下手裡的活,一臉鬱悶地開口道:「倒也不是沒幹勁,只是總覺得想不通。之前的搜查不是已經查明,案發當日除了若山宏美之外,其他人進出真柴家的痕跡不是根本就沒有嗎?」
「這我知道,我來問你,那你能斷定當天就再沒有誰進出過了嗎?」
「這麼嘛……」
「如果是這樣,兇手有是怎樣在水壺裡下毒的呢?你說來聽聽啊。」
草薙瞪著默不作聲的岸谷,接著說道:「回答不上來了吧?這也不能怪你,這問題就連那個湯川也沒轍。其實答案既簡單有明瞭。根本就不存在什麼手法。兇手當時就是直接進入真柴家,在水壺裡下了毒後就離開了。就是這樣。那為什麼我們再怎麼查都查不到兇手的蛛絲馬跡呢?這個問題我跟你解釋過了吧?」
「因為真柴先生本人不想讓人知道他曾和對方見過面……」
「你心裡不是挺明白的嗎?男人想要隱瞞其人際關係的時候,就去查他與女人之間的來往,這是搜查的基本要領。難道我說錯了嗎?」
岸谷搖了搖頭,說了句「沒錯」。
「認同的話,就接著干吧,我們的時間可不多。」
岸谷一聲不吭地點點頭,再次開始檢查紙箱,草薙看著他的背影輕輕歎了口氣。
他問自己,火什麼火呢?不過是給後輩解答疑問罷了,幹嗎要著急上火呢?但與此同時,他也察覺到了自己為什麼如此焦躁的原因。
此次搜查究竟有沒有意義,草薙自己對此也是半信半疑。他腦子裡有一種揮之不去的不安,擔心即使調查了真柴義孝婚前的女性關係,也只是白忙活一場。
當然,所謂搜查,實質上就是這樣的。如果總怕徒勞無功的話,也就幹不了刑警這行了。但他此刻心中的不安卻又有所不同。
他擔心如果這次的搜查還是找不到什麼線索的話,恐怕懷疑的矛頭就真的要指向真柴綾音了。而這說明並不是內海薰她們,草薙有預感,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就連自己都會對綾音起疑的。
草薙每次見到綾音,都會有一種感覺,一種親自把尖刀架在喉嚨上的緊迫感,令他疲於奔命,令他為之震懾,又令他心馳神往。
而每當他開始思索這種緊迫感的根源時,腦海中便會浮現出一副想像中的圖景,令他惴惴不安,喘不過氣。
草薙以前也曾接觸過幾個人性中有著光輝亮點,但又迫不得已下手殺人的嫌疑人。他能從他們身上感受到一種共通的、甚至可稱為靈氣的東西,讓他們看起來有一種看破紅塵的達觀。但這種靈氣與癲狂只隔著一層紙,甚至可說是一個禁區。
草薙從綾音身上也感覺到了這種氣息,雖然他極力想要否認,但身為刑警的靈敏嗅覺卻時刻都在提醒著他。
也就是說,他其實是為了消除自己心中的疑慮搜查的。但搜查時是不允許摻雜絲毫私人感情的。他就是太明白這一點了,才會對自己感到惱火不已。
搜查工作己經進行了大約一個小時,依然未能找到畫家或者與工作中會用到素描本的職業相關的東西。紙箱裡幾乎全是饋贈品和紀念品之類的東西。
「草薙前輩,您覺得這是什麼?」岸谷拿著一個小人偶的東西問道。布偶從形狀上來看似乎是棵蔬菜,上面還縫著一片綠色的葉片。
「像是蔬菜吧。」
「是有點像,不過它其實是個外星人哦。」
「外星人?」
「您看這樣如何?」說著岸谷翻轉下布偶上的葉片,把它放到桌上。的確,白頭部畫著一張臉,要是把葉片當腳的話,看起來倒也挺像漫畫裡時常出現的水母形外星人。
「原來如此。」
「看說明,這傢伙是個來自蔬菜星、名叫蔬菜小子的人偶,似乎是這家公司製作的。」
「我知道了,那又怎樣?」
「草薙前輩,估計設計這傢伙的人平日也會用到素描本吧。」
草薙眨眨眼,凝視著布偶說道:「確實有這種可能。」
「我去叫山本女士來。」岸谷站起身說道。
山本惠子走進小會議室,看到布偶後點點頭,說:「確實是我們公司製作的網絡動漫角色。」
「網絡動漫?」草薙歪著頭說道。
「三年前還曾經上過公司的主頁。您要看看嗎?」
草薙說句「有勞了」,站起身來。
來到辦公室,山本惠子在電腦上操作了一會兒,屏幕上顯示出「蔬菜小子」的畫面。一點擊「播放」兩個字,便開始播放一段一約一分鐘的動漫。與布偶一樣的角色在動漫中登場,動了起來。故事本身感覺倒也天真可愛。
「現在主頁上己經沒有了嗎?」岸谷問道。
「曾經風靡一時,於是我公司便製作了剛才二位看到的布偶衍生產品,但實際銷量卻並不理想,最後也就取消了這個計劃。」
「這個動漫形象是貴公司員工設計的嗎?」草薙問山本惠子。
「不,不是的。它的作者原先是在自己的博客中發表了一些名為『蔬菜小子』的插圖。後來因為在網絡上也頗具人氣,所以我們才找他簽訂了由我們將它製作成動漫的合約。」
「那就是說,這東西並非專業畫家設計的?」
「不是,是一位學校的老師。但也不是美術老師。」
「哎?」
草薙心想,這樣的話,倒是還有可能。據豬飼達彥說,真柴義孝是不會和公司職員或與工作有關聯的人發生戀愛關係的。但如果對方並非專業人士的話,或許就要另當別論了。
「啊,還不對啊,草薙先生。」一直看著電腦的岸谷說道,「不是這個人。」
「怎麼不對了?」
「原作者留了個人檔案,是男性,是位男老師。」
「你說什麼?」草薙也盯住了頁面:個人檔案上確實是這麼寫的。
「之前先問問就好了。看它設計得這麼可愛,我還以為作者百分百是個女的呢。」
「我也一樣,是我們疏忽了。」草薙皺著眉搔了搔頭。
「請問,」山本惠子插嘴道,「作者是男性的話,是否會有什麼不利影響呢?」
「沒有,我們是在說自己的事。我們正在尋找可能會成為案件偵破線索的人,首要條件就是要是女性。」
「你們說的案件……是指真柴社長遇害那案子嗎?」
「當然是了。」
「那案子和這網絡動漫有什麼關聯嗎?」
「詳細情況還不好說,但如果作者是位女性的話,或許就有可能與案件有關了。」
草薙歎了口氣,看著岸谷說道:「今天就暫且收隊吧。」
「是啊。」岸谷耷拉著肩膀說道。
山本惠子把兩人送到公司門口,草薙向她點頭致意:「打擾您的正常工作,實在是抱歉。今後我們或許還會為了搜查時來叨擾,還請多多關照了。」
「嗯,隨時歡迎兩位……」她的表情依然不悅,但已和剛開始時的冷峻明顯不同。
告辭後,兩人轉身欲走,山本惠子突然說了句「請稍等」。
草薙轉頭問道:「怎麼了?」
她快步走到兩人身旁,壓低了噪門說道:「能請你們二位先到這棟大樓一樓的休息室等我一下嗎?我有事想和二位說說。」
「是和案件有關的事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但卻是和那個動漫形象及其作者有關的事。」
草薙和岸谷對望了一眼,朝山本惠子點頭道:「好的。」
她說了句「回見」之後,轉身走回了公司。
—樓的休息室是一片公眾空間,草薙恨恨地望著禁煙標識,喝著咖啡,「她到底想和我們說些什麼呢?」岸谷說道。
「誰知道。如果是說那個業餘男繪畫愛好者的話,也沒什麼要緊的。」
沒過多久,山本惠子就來了。她手裡拿著一個A4大小的信封,看她那樣子,像是很怕引起周圍人注意。
「讓二位久等了。」說著,她在兩人對面坐了下來,服務生隨後走了過來,但她卻搖搖手拒絕了。看來她並沒有久坐長談的意思。
「好了,有什麼事就請說吧。」草薙催促道。
山本惠子環視了一下周圍,身子稍稍前傾,說道:「請不要公開此事。即便要公開,也絕對別說是我告訴你們的,否則我就麻煩了。」
「嗯?」草薙翻起眼皮,望著山本惠子。他原本打算說「這得視內容而定」,但如果他當真這麼說,或許就會錯失重要情報。對刑警向言,出爾反爾的厚臉皮有時也是需耍的。
他點點頭,說道:「好吧,我答應您。」
山本惠子舔了舔嘴唇,說道:「剛才二位提到的那個動漫形象的作者其實是位女性。」
「哎?」。草薙睜大了眼睛,「您這話當真?」
「是真的。其實是因為有一些緣故,才故意說成那樣的。」
岸谷做好了筆錄的準備,點頭說道:「許多網民不光名字,甚至年齡和性別也都是假的。」
「那麼老師這職業也是假的囉?」草薙問。
「不,博客上寫的那個男老師倒是真實存在的,而寫博客的人也確實是他,但創作那個形象的是別人,而且還是和那個男老師扯不上半點關係的女人。」
草薙皺起眉頭,把雙肘放到了桌上:「到底是怎麼回事?」
山本惠子警惕地看了看周圍,開口道:「其實這一切從一開始就是有預謀的。」
「預謀?」
「剛才我跟二位說因為那男老師在博客上發表的動漫形象人受好評,我們公司才找他談製作動漫的事,而事實恰恰相反。其實是利用那個形象製作網絡動漫的計劃在先,而作為銷售戰略,首先讓它出現在個人博客上。其次,為了讓那個博客廣受矚目,我們還在網絡上做了許多努力。等在現實中稍稍有些人氣的時候,就和我們公司簽訂製作動漫的合約。整個過程就是這樣的。」
草薙雙手抱胸,沉吟道:「這事的執行順序還挺繁複囉嗦的嘛。」
「當時社長認為這樣做才能讓那些網蟲們感覺親近,願意聲援我們。」
岸谷轉頭望著草薙,點頭道:「確實有這種可能。網蟲們一般比較喜歡看到某個不知名的人發來的消息漸漸散播開來。」
「這麼說,當初設計那個動漫形象的人,其實還是貴公司的員工?」草薙問山本惠子。
「不,當時我們是從一些默默無聞的漫畫家、插畫家中挑選出合適的人選,讓他們提出自己的方案供我們篩選。而最後選中的就是那個蔬菜小子了。當時我們和作者簽訂了對其創作保密的約定。除此之外,還讓她畫了用於上載到男老師博客上的插圖。不過那名作者並沒有畫到最後,中途就由其它設計者來接手了,我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兩位也應該明白了吧,那個男老師,也是我們出錢讓他寫的博客。」
「哎呀呀!」草薙不由得脫口而出。
「的確是有預謀的呀。」
「想讓一個全新形象在市場上推廣開來,就必須施行各種各樣的營銷戰略。」山本惠子苦笑道,「可惜結果不如人意。」
「那麼,那位作畫者又是怎麼樣一個人呢?」
「她原本是位繪本作家,事實上曾出過幾本書的。」她把腋下的信封放到膝上,從裡而抽出一本繪本來。
草薙說了句「借我看看」,伸手接過了繪本。書名叫《明天快下雨吧》。他匆匆翻了一遍,瞭解到大致是講掃晴娘的故事,向作者的署名為「蝴蝶堇」。
「此人如今還與貴公司有聯繫嗎?」
「沒有了。因為有關那個形象的所有版權都歸我們公司所有,所以自從請她畫了初期的插圖之後就再也沒有聯繫了。」
「那您個人是否見過這位女性呢?」
「不,我沒見過。剛才也和二位說過,她的存在必須保密,見過她的人只有以社長為首的極少數人。聽說當初合約也是社長親自找她簽的。」
「真柴社長親自出馬?」
「聽說當時最喜歡那個蔬菜形象的人就是社長。」說罷,山本惠子便一直盯著草薙。
草薙點點頭,把目光落到繪本上。上面雖然印著作者介紹欄,但其真名、出生年月卻沒有記載。但如果是繪本作家,也曾因繪畫這份工作而出過書,倒也與條件相符。
「這繪本能借我們用一下嗎?」他拿起繪本問道。
山本惠子說了句「請便」,看了看表。「能說的已經全部告訴二位了,我也差不多得回去了。希望能對搜查有所幫助。」
「幫助很大,謝謝您。」草薙點頭道謝。
山本惠子離開後,草薙把繪木遞給了岸谷:「你到這家出版社去打聽一下。」
「會有結果嗎?」
「看來可能性很大。至少這個繪本作家和真柴義孝之間肯定有些什麼關係。」
「您好像挺有自信的嘛。」
「看到山本惠子剛才的那副神情,我就確信了。看得出來,她以前就開始懷疑他們之間的關係了。」
「既然如此,她為什麼要一直隱瞞到現在呢?之前到這裡來打聽情況的刑警應該也問過有關真柴先生的女性關係問題啊?」
「估計她是覺得沒有確鑿的證據,最好不要亂說話吧。她對我們沒把話說得太清楚。或許是因為她覺得我們已經對那個形象的作者表現出了興趣,所以才先把其實並非男性而是女性這一信息告訴我們的吧。正是因為她心裡清楚那名繪本作家對真柴先生而言非同尋常,所以才無法袖手旁觀的。」
「原來如此。之前在背後說她是撲克臉,還真有些對不住她呢。」
「如果不想枉費她的好意,就快點打電話去出版社問問吧。」
岸谷掏出手機,拿著繪本走開了。草薙一邊看著他打電話的身影,一邊喝著早已冷掉的咖啡。岸谷打完電話走了回來,但他的臉色看起來卻不大好。
「沒找到負責人嗎?」
「不,找到了,而且還向他清教了這位名叫『蝴蝶堇』的作者的情況。」
「那你幹嗎還一臉喪氣的樣子?」
岸谷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翻開隨身手冊說道:「此人真名叫做津久井潤子,津久井湖的『津久井』,潤澤的『潤』。據說這本繪本是在四年前出版的,如今已經絕版了。」
「查到對方的聯繫方式了嗎?」
「不,這個嘛……」岸谷從本子上抬起頭說,「此人己經過世了。」
「什麼?她什麼時候死的?」
「據說是在兩年前,在自己家中自殺的。」
19
當薰還在目黑署的會議室裡寫報告的時候,草薙和岸谷兩人一臉鬱悶地回來了。
「老頭子回來了沒?」草薙粗暴地問道。
「股長應該是在刑警室吧。」
草薙一聲沒吭就離開了房間,岸谷衝她做了個沒轍的動作。
「看起來他的心情不大好啊。」薰試探道。「因為終於找到真柴義孝以前的女人了。」
「哎,是嗎?既然找到了,那他幹嗎還這副樣子?」
「沒想到,後續出人意料啊。」岸谷說著在鋼管椅上坐了下來。
聽了他的話,薰也大吃一驚。因為聽說可視作真柴前女友的人已經死了。
「我們到出版社借來了那女人的照片,之後去了真柴義孝生前常去約會的那家紅茶專賣店,給那個女招待確認。她看了照片後說絕對沒錯,就是她。故事到此,一卷終結。草薙前輩提出的前女友行兇說徹底破滅。」
「這就令他心情糟透了?」
「我也一樣大失所望啊。陪著他跑了一整天,最後卻查到這樣一個結果。啊,累死了。」
就在岸谷大伸懶腰的時候,薰的手機響了。一看,是湯川打來的。她中午才跑去見過他。
「您好,剛才多有打擾了。」
「你現在在哪兒?」湯川劈頭就問。
「在目黑署。」
「後來我想了很多,現在想到得讓你去辦點事。能見一面嗎?」
「嗯……我倒是沒問題一您要我去辦什麼事啊?」
「等見了面再告訴你,你指定個會面地點吧。」湯川的聲音聽來是少有的興奮。
「不,這樣的話還是我到學校去找您……」
「我已經離開學校,朝目黑署過去了。你快定個地方吧。」
薰就定了附近的一家家常菜館,.湯川說了句「我知道了」,就掛了電話。
薰把寫了一半的報告塞進包裡,拿起了上衣。
「湯川老師打來的?」
岸谷問她。「是的,說是有話要和我說。」
「好哇!如果他能把下毒手法之謎解開的話,那可就幫了大忙了。你可要留心聽他說哦。那老師的解釋挺複雜的,別忘了做筆記哦。」
「我知道了。」薰說著走出了會議室。
她來到約好的那家家常菜館,剛坐下喝了口紅茶,湯川就走了進來。他在薰對面坐下來,向服務生要了杯可可。
「您不喝咖啡了嗎?」
「喝膩了。剛才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就已經喝了兩杯了。」湯川扁扁嘴,說道,「突然把你叫出來,抱歉。」
「沒事。您不是有話要和我說嗎?」
湯川「嗯」了一聲,垂下眼,之後又望著薰說道:「我先問你一句,你心裡對真柴太太依舊持懷疑態度嗎?」
「這個嘛……是的,我依舊在懷疑她。」
「是嗎?」湯川把手伸進上衣的內兜,掏出一張折好的紙,放到桌上說,「你看看吧。」
薰拿在手裡展開來看了看上邊寫的內容,皺著眉頭問道:「這是什麼?」
「是我想勞煩你去調查的內容。調查結果不能太過粗略,必須精確。」
「只要把上面寫的調查清楚,就能解開謎團了嗎?」
湯川眨了眨眼,吐出一口氣:「不,大概是解不開了。這次的調查就是為了確認當真無解。用你們的話說,可稱之為『驗證搜查』吧。」
「怎麼回事?」
「今天你回去後,我想了很多。假設真是真柴太太下的毒,那她是用的什麼方法呢?但我實在想不出來。我得出的結論是這道方程式無解,除去唯一的一種解答方法之外。」
「唯一的一種解答方法?那不說明還是有解的嗎?」
「但是,是虛數解。」
「虛數解?」
「意思就是說,從理論上講是可行的,但在現實中是無法做到的。遠在北海道的妻子要讓在東京的丈夫喝下毒藥,方法就只有一種,但兇手實施過這種方法的可能性卻是無限接近於零。聽明白了嗎?也就是說,其手法是可行的,但要付諸實際行動,卻是不可能的。」
薰搖頭道:「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照您所說,到頭來不還是不可能嗎?您就為了證明這一點,要讓我去調查這些嗎?」
「證明無解也是很重要的。」
「我可是還在探求著答案的。理論什麼的對我而言無所謂,我一定要把案件的真相查個永落石出。這就是我們的工作。」
湯川緘口不語。就在這時,服務生送來了可可。他緩緩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低聲念道:「是啊,確實如你所說。」
「老師……」
湯川伸手拿起放在桌上的紙,說道:「搞科學的人都有一種習性,即便是個虛數解,也會因為有這麼一個答案而探究到底。但你們不是科學家,是不能為了證明這種答案是否存在而浪費寶貴時間的。」
湯川把紙疊好放回口袋,嘴角含笑地說道,「這事你就忘了吧。」
「老師,請您把下毒手法告訴我吧。讓我聽過之後再作出判斷吧。如果我覺得確實值得,我就去調查剛才那些內容。」
「這可不行。」
「為什麼?」
「一旦得知下毒手法,你心中就會存有偏見,會令你無法客觀地展開調查。相反,如果你不願去調查,也就沒必要知道手法了。不管怎麼說,現在在這個地方我都不能告訴你。」
湯川仲手去拿賬單,但被薰搶先一步拿到了手中,她說:「我來吧。」
「這可不行,我已經讓你白跑一趟了。」
薰朝他伸出空著的另一隻手:「請鈀剛才的便條給我,我去調查。」
「這可是虛數解啊。」
「就算如此,我也想知道老師您找的唯一答案究竟是什麼。」
湯川歎了口氣,重新拿出便條。薰接過來,再次確認了上邊的內容後,放進了包裡。
「如果這手法並非老師您說的虛數解的話,那麼謎團也就能解開了吧?」
湯川沒有回笞,而是拿指尖往上推了推眼鏡,低聲念了句「怎麼說呢「。
「難道不是嗎?」
「如果並非虛數解,」他的雙眸中蘊藏著犀利的光芒,「你們恐怕是會輸的,而我也無法獲勝。說明這是一場完美犯罪。」
20
若山宏美望著牆上的掛毯。
藏青和灰色碎片連在一起,形成了一條帶子。帶子很長,中途曲折扭轉、交叉纏繞,並最終與原點交匯。也就是說,帶子形成了一個圈。雖然構圖相當複雜,但遠遠望去,卻又如一副簡單的幾何圖形一般。真柴義孝嫌它「就像DNA螺旋似的」,但宏美卻很喜歡這幅作品。綾音在銀座開個人展的時候,這幅作品就掛在入口處。入場者最先看到的就是這幅作品,所以估計對綾音而言,也應該是一幅自信之作。設計者確實是綾音,而實際動手製作的卻是她宏美。在藝術世界中,作家的個展上犮布的作品實際是出於弟子之手這類事,倒也算不得怎麼稀罕。更何況拼布,如果是大幅作品,得花上好幾個月的時間。如果不是分頭動手,光憑一個人是無法完成足以舉辦個展的作品數量的。相比較而宮,綾音還算喜歡親自動手的。在當時的個展發佈的作品,其中八成出自綾音本人之手。儘管如此,綾音還是選擇了將這幅由宏美動手製作的作品掛到了入口處。這令宏美心懷感激,為師傅能夠認同自己的技藝而欣喜不已。
當時,她希望自己能夠一輩子都跟著綾音做事。
「啪嗒」一聲響起,綾音把馬克杯放到了工作台上。此刻她們兩人正面對面坐在拼布教室「杏黃小屋」裡。原本這時應該已經開始授課,幾名學員也應正拿著布頭剪剪接接了,但此刻屋裡卻只有她們兩人。教室已經連續休課很長時間了。
綾音用雙手環捧住馬克杯,說道:「是嗎?既然宏美你已經決定了,那也就沒辦法了。」
「實在是抱歉,我總是這樣自作主張。「宏美低頭道歉。
「沒必要道歉的。我原本也覺得今後難度可能會稍微大一點,所以,也只能這樣了。」
「這一切全都怪我,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算了吧。我「經不想再看到你向我道歉了。」
「啊,是,對不起……」宏美耷拉著下了腦袋,雖然眼淚差點奪眶而出,但她還是拚命忍住了。她覺得,自己一哭出來,只會讓綾音更加難過。
這次是宏美主動給綾音打了電話,說是有話要對綾音說,希望能夠見一面。綾音當時沒有細問,就讓宏美到「杏黃小屋」來見她。宏美心想,她特意把自己約到教室見面,或許是她早巳預料到自己想對她說的是什麼事。
等綾音沏好了紅茶,宏美就開始道明來意。她說自己想辭去教室的工作,自然就是意味著辭去綾音助手之職。
「不過,宏美,你不要緊吧?」綾音問道。
見宏美抬起頭,她又接著說了句「我是說你今後」。
「你的生活費怎麼辦?工作不是不怎麼好找嗎?還是說,你家裡能支援你?」
「我還什麼都沒決定。我是不想給家裡添麻煩的,但估計不麻煩他們也不行了。不過我多少還是有點積蓄的,就盡可能多撐一段時間吧。」
「這話聽了可真讓人擔心。你這樣了能撐多久啊?」綾音不停地把耳邊的頭髮攏到耳後。這是她心中焦躁時表現出來的習慣動作。「不過,或許我替你操心有些多管閒事了。」
「謝謝您這麼擔心我。我都這麼對不起您了。」
「我說,你就別再說這些客氣話了。」
綾音嚴肅的口吻令宏美全身不由得僵硬起來,她再次深深地低下了頭。綾音小聲地說了句「抱歉「。
「我剛才話說得有點重了,不過,宏美你真的別再拿這種態度對我了。雖然今後不能再與你共事,也是沒辦法的事,但我希望你能夠幸福起來,這是我的真心話。」
見她竭力想要對她掏心掏肺的樣子,宏美戰戰兢兢地抬起了頭。她看見綾音正衝著她微笑,笑容雖然看起來有些寂寥,但卻並不像是裝出來的,宏美輕輕地叫了她一聲「老師」。
「而且,那個令我們如此痛苦的人也已經不在人世了,不是嗎?所以我們就別再回首往事了,好嗎?」
聽著她這番柔聲軟語,宏美只有點頭。她心中覺得這是不可能的。她與真柴義孝之間的戀情、失去他的悲痛、背叛綾音的自責,這種種情感都已深深地銘刻在了她的心裡。
「宏美,你跟了我幾年了?」綾音朗聲向她問道。
「三年多了。」
「是嗎,都巳經三年了啊。換了是念初中高中的話,都已經畢業了呢。那麼,宏美你也當是從我這裡畢業了吧。」
宏美聽到這話並沒有點頭。她心想,我還沒有幼稚到會被這種糖衣炮彈給蒙騙的地步。
「宏美,你手上還有這房間的鑰匙吧?」
「啊,是的,我這就還給您。」宏美伸手拿起了身旁的包。
「沒事,你就拿著吧。」
「可是……」
「這屋裡不是還有許多你的東西嗎?要整理行李還是得花上些時間的,不是嗎?如果你另外還有什麼想要的東西,不必客氣,儘管都拿去好了。你大概也挺想要那幅掛毯的吧?」說罷,綾音把視線移到了剛才宏美一直看著的那幅掛毯上。
「這……可以嗎?」
「當然可以。它不是你親手製作的嗎?這掛毯在個展上也是大受好評呢。我就是打算把它送給你,才一直留著沒賣的。」
宏美至今記得當時的情形。幾乎所有的作品都被標上了價格,唯有這幅掛毯享受非賣品待遇。
「你估計要花幾天時間來收拾行李呢?」綾音問道。
「我估計今明兩天就能收拾完了。」
「是嗎?那等你收拾好了,就給我打個電話吧。至於鑰匙嘛……放到門口的郵箱裡去就好了。可千萬別拿漏了什麼,因為等你收拾完,我就打算立刻找人來徹底整理這間屋子了。」
看到宏美不明其意地眨了眨眼,綾音微微笑道:「我也不能總在旅館住下去吧,第一不方便,笫二不划算。所以我打算在找到新住處之前,先搬到這裡來生活。」
「您不打算搬回家去住了嗎?」
綾音停了,呼出一口氣,垂下肩膀說道:「我也考慮過搬回去,可還是不行。以前那些快樂的回憶,如今全都變得讓人心酸了。而且最重要的,那個家我一個人住實在太大了。我有時還會想,虧他以前一個人還能住那麼多年。」
「您打算把它賣掉嗎?」
「就不知道是否會有人願買發生過命案的宅子啊。這事我打算找豬飼先生商量一下,或許他能有點路子。」宏美找不到該說的話,只是怔征地望著工作台上的馬克杯。之前綾音往杯裡倒的紅茶,佔計早已涼了。
「那我就先走了。「綾音拿起自己那只已經喝完的馬克杯,站起身來說道。
「您就放著吧。我會洗的。」
「是嗎?那就麻煩你了。「綾音把杯子放回工作台上,盯著杯子說道,「我記得這杯子好像是你帶過來的吧?你說是朋友的婚禮上送的,對吧?」
「是的,當時送了我一對。」
平日這兩隻杯子都放在工作台上,兩人商談工作時常常會用。
「既然如此,那你也得把它們帶走了。」
宏美小聲應了句「好的」。其實她根本就沒想過要帶走馬克杯,但一想到這些東西的存在本身或許會令綾音感到不快,她的內心就更加沮喪了。
綾音挎上挎包,朝玄關走去,宏美跟了上去。
她穿上了鞋,轉身對宏美說道:「感覺真是有點怪呢,辭職離開教室的明明是你宏美,可現在要走出房間的人卻是我。」
「我會盡快收拾完畢的,或許今天一天就行了。」
「不必著急,我不是這意思。」綾音直視著宏美說道,「那你可要多保重啊。」
「老師您也多多保重。」
綾音點點頭,打開了房門。走到門外,她沖宏美微微一笑,關上了門。
宏美當場癱坐在地,深深地歎了口氣。
辭去拼布教室的工作令她很心酸,而且沒有了收入也令她感到不安,但她只能這麼做了。既然向綾音坦白了自己和義孝的關係,卻還希望能像以前那樣過下去,這一想法本身就是很傻的。即便綾音沒有開口說要解雇她,她也不認為綾音會原諒她。
而且……宏美想著把手貼在了肚子上。
宏美的肚子裡還懷著孩子。宏美一直擔心,怕綾音會問自己作何打算,因為其實就連她自己都還沒有下定決心。
綾音之所以沒有問孩子的事,或許是認定她會去墮胎的吧。她肯定想都沒有想過宏美會打算把這孩子給生下來。
然而宏美不知所措。不,如果再往她內心深處去探究,就會發現那裡只有想把孩子生下來這樣一種心思,而她自己也已察覺到了這一點。但就算把孩子生下來,今後等待著這孩子的又會是怎樣的人生呢?她是決不能把孩子寄養到老家去的。雖然父母雙親依然健在,但他們的生活也並不特別寬裕。而且老兩口都是平凡而安分守己的人,如果知道自己的女兒不但做了第三者,還做了未婚媽媽的話,必定會方寸大亂,不知所措的。
看來就只能打掉了吧。每次宏美想到這問題,都會得出同樣的結論。為了逃避這個結論,她搜腸刮肚地要找出解決辦法。自從義孝死後,她就在不斷地反覆思考這個問題和解決辦法。
就在她輕輕搖頭之時,手機響了起來。宏美緩緩站起身,走回了工作台邊,從放在椅子上的包裡掏出了電話。來電顯示的號碼她有印象。她也想過不去接,但還是按下了通話鍵,因為對方是個即便此時此地不予理會,也不會就此放棄的人。
她應了聲「喂「,聲音顯得有些低沉,儘管她並非有意如此。
「喂,我是警視廳的內海。現在您方便談談嗎?」
「請講。」
「實在是抱歉,我們又有幾點疑問想問問您了。可以和您約個地方見面談嗎?」
「什麼時候?」「我想越快越好。不好意思了。」
宏美重重地歎了口氣,她覺得就算對方聽到也無所謂了。
「既然如此,能麻煩您到我這邊來一趟嗎?現在我在拼布教室這裡。」
「是代官山吧?請問真柴太太是否也在那邊呢?」
「不,她今天應該是不會來了,現在這裡就我一個人。」
「我知道了。那我這就出發去拜訪您。」說完,她掛斷了電話。
宏美心想,看來就算辭掉拼布教室的工作,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在案件偵破之前,警方恐怕是不會放過她宏美的。她想悄悄地把孩子生下來,到底還是不行的。
她啜了口馬克杯裡剩下的紅茶。不出所料,茶早已變溫了。
宏美的腦海中浮現出她在這裡工作的三年期間的點點滴滴。沒想到原本不過是自己弄著玩玩的拼布技術,竟然會在短短的三個月裡突飛猛進,令她自己也驚訝不己。在綾音問她是否願意留下來當助手的時候,她當場答應了。那時她早巳厭倦了每天機械地完成人才中心分派的那種毫無成就感可言的工作了。宏美扭頭看了看房間角落裡那台電腦。在她和綾音兩人一同設計作品的時候,電腦裡的繪畫軟件也曾經大展身手。有時光是為了配色,都會花上一整夜的時間,但她卻從未感到過辛苦。設計方案一旦敲定,兩人就會一同出門購買布料。原本經過再三討論才定下的配色方案,也會因為兩人同時在店裡看中某塊布料的顏色而當場改變設計方案。每當遇上這種時候,兩人便會相視苦笑。
這樣的生活是多麼充實!可為何如今卻會走到這一步?
宏美輕輕搖了搖頭。個中緣由,她是再清楚不過了。
她認為所有的錯都在她自己,起因就是她搶走了別人、而且是對自己有恩的一個女人的丈夫。
宏美還清楚地記得她和真柴義孝第—次見面時的情景。當時她正在這間教室裡準備授課,綾音打電話來說有位男子要來找她,讓宏美請他在教室裡稍等一下。當時綾音並沒有把她和這男子之間的關係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