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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章 木乃伊的詛咒 文 / 馬克思·艾倫·科林斯

    福特爾跟在古根漢姆的身後上了大樓梯後面的電梯,穿制服的乘務員等到這位偵探小說家上了電梯以後就關上了電梯門。

    古根漢姆向著福特爾微笑了一下,用柔和的低音說:「那些孩子們演奏得不錯,但是我聽到了香煙的叫聲。」

    「我也聽到了相似的聲音。」福特爾說,「您介意我跟在您身後嗎?」

    「我很高興您的陪伴,」然後古根漢姆對電梯乘務員說,「A甲板。如果您願意……您是福特爾,不是嗎?偵探小說家,傑奎斯·福特爾?」

    直到這時,福特爾才發現古根漢姆已有了釀釀醉意——但不是酩酊大醉,看來這個男人在晚餐時沒有節制地飲用了葡萄酒,或者是餐後白蘭地。

    「說對了,但我喜歡別人叫我傑克。」

    「很高興,傑克,」這位百萬富翁伸出了手,手上戴著幾枚戒指,其中有一枚鑽戒,一枚紅寶石。「本·古根漢姆。」

    他們握了握手,然後福特爾說:「這架電梯是您的嗎?」

    古根漢姆被福特爾的問題弄得有些驚訝,他說:「什麼?不——我的確與白星航運公司做生意,但迄今為止,他們還沒有與我做生意。」

    福特爾曾在報紙上讀到過古根漢姆開辦了一家新公司,國際蒸汽泵公司,在艾菲爾鐵塔上修建電梯。

    「那麼,試著給他們一些您的生意。」福特爾說。

    古根漢姆輕輕地笑起來,「沒有機會——由於司爐工罷工,巴黎以外的航船全都被擱淺了。」

    很快,他們來到A甲板,倚在左舷敞開的散步場地的欄杆上,古根漢姆沉浸在哈瓦那雪茄的香味裡,福特爾點燃了一支法蒂瑪。星星如同黑色天鵝絨上的鑽石,閃閃發亮,儘管它們如此燦爛,卻沒能在黑耀石般的水面上反射出微光;晚風料峭,與繚繞在身邊的煙霧相比,反倒令人感覺到愜意。

    「您到巴黎是為了做生意嗎,古根漢姆先生?」

    「叫我本。」那位百萬富翁英俊的面容顯得非常柔和,幾乎像一張娃娃臉;他的嘴唇也如同女人般性感,「不,我的生意總部在巴黎,我在那裡有公寓……您有孩子嗎,傑克?」他們單獨待在甲板上,只有無盡的夜色與海風陪伴著他們,船上的甲板椅已經被折疊起來了,整齊地靠著牆壁擺放在那裡。

    「我有,」福特爾說,「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十多歲了。」

    「我這次是回家去為我女兒海澤爾慶祝她九歲的生日。」

    「真巧,」福特爾說,「臨上船時,我剛剛過完一個生日。沒有孩子在身邊的生日容易讓人害上相思病。」

    古根漢姆把一口藍色的煙霧噴向風中,讓海風把它捲入到大海上空,「我真的很愛我的三個小女兒。」

    「這一定很難受,生意使您離開家鄉這麼遠。」

    「我想念我的孩子們,我的妻子與我……」他轉頭看了福特爾一眼,他的眼睛半閉著,醉意陶然,「正如您注意到的……傑克?傑克,正如您也許注意到的,流言蜚語在這艘漂泊的名利場上傳來傳去,同我一起旅行的那位有魅力的年輕女人不是我的妻子。」

    「阿爾伯恃夫人的確非常美麗。」

    古根漢姆又向風中噴出另一口花環狀的藍色煙霧,「我知道我有一個花花公子的名聲,這並不讓我難堪,但它讓我的兄弟們——所有兄弟,除了威廉姆斯——難堪。我已經不插手家族生意了,不直接插手。您知道我的兄弟們趕走了威廉姆斯,因為他娶了一個非猶太女人做妻子?」

    「我不知道這件事。」福特爾思忖著是否古根漢姆把他當做了猶太人,因為他與梅爾在晚餐時一直同哈瑞斯夫婦與史朝斯夫婦這些猶太人坐在一起。

    古根漢姆繼續說:「去年,我的妻子想同我離婚,我的兄弟們說服她改變了主意,他們說這會對家族名聲、家族生意產生壞影響。」

    「本,那個勒索者,克萊夫頓打擾過您嗎?」

    古根漢姆望著福特爾,似乎第一次看到他,也許這位百萬富翁已經意識到自己有些醉意了,他似乎正在思付著是否話說得太多了。

    「我只是隨便何一問,」福恃爾說,「因為那個傢伙試圖從我這裡勒索一筆錢。」

    古根漢姆橢圓形的臉蛋變得蒼白,但卻仍然柔和;但是他的眼神卻嚴厲起來,即使眼睛仍然半閉著。如此健談的古根漢姆此刻沉默了。

    於是,福特爾簡短而又坦率地告訴了古根漢姆約翰·克萊夫頓對他的威脅,以及他對這個勒索者的拒絕。

    「我也拒絕付給這個畜生錢,」古根漢姆說,似乎是想向福特爾表現他的坦白,然後他大笑起來,「作為一個勒索者,他並不夠專業。」

    「怎麼?」

    「首先,他威脅著要把我『追女人』的事情告訴我的兄弟們!他們都知道自從我在落基山的日子起,我就一直因為與女人交朋友而名聲惡劣;他還要告訴我的妻子!似乎她不知道我的這種嗜好……她有她自己的謠言、茶葉、橋樑、股票與債券,我有我自己的紅髮、黑髮與金髮女人。傑克,您知道您為什麼從來不在早餐前與一個女人做愛嗎?」

    「我不知道,本。」

    「首先,這令人疲倦;其次,在接下來的一整天裡,您也許會遇到您更喜歡的女人。」

    「我會記住這些話的,本。」

    古根漢姆聳了聳肩,「甚至我的孩子們都知道『爸爸的女朋友們』,我相信她們都記得那個住在我家中的護士,我們在同一幢房子裡相處了幾年。我一直對我的不忠直言不諱,傑克。」

    「不是每個男人都能做到這一點。」

    「我知道。」

    「告訴我,本——克萊夫頓是如何對待您的拒絕的?」

    古根漢姆發出一聲冷笑,「他威脅著要把我的『秘密』透露給新聞界。我對他說隨他便——有身份的報社不會理睬這些事情,而低級小報我也不放在眼裡。」

    對一個像古根漢姆這樣有地位的男人來說,一個小小的花邊新聞,例如情婦之類,只要他不當眾承認,根本就算不得什麼。性偽善是有錢人的特權,即使約翰·艾斯特與他的娃娃新娘最終也會被上流社會接受的。

    「從那以後,您還同克萊夫頓談過話嗎,本?您在船上看到過他嗎?」

    「沒有,」他又向夜空中呼出一團煙霧,『「我也根本不想見到他。有一段時間……」

    「什麼?」

    「在那段時間裡,我也許會射殺他。」

    「真的?」

    一絲淡淡的笑容掠過那性感的嘴唇,「那是一段最快樂的時光,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

    「什麼時候?」

    「在科羅拉多的萊德維爾,」古根漢姆神往地說,「十英畝土地,三個井下通道,一百個男人……坐在靠近第三號礦井的棚屋邊,腰間插著左輪手槍;管理每天的進帳與出帳,親自動手做工資表;坐船去泰戈胡同,花五十美分與當地的漂亮姑娘們跳一支舞;在瘋狂吉姆酒館與那些狡猾的騙子和礦主們玩三人撲克賭錢……康米克餐館的玉米威士忌——二十美分一杯。您知道,我在曼哈頓同一些最漂亮的女人們睡過覺,她們是歐洲最可愛的女人……但是我寧願放棄這一切,只為了能在派伯騷斯的船上同任何一個活潑的美女共度一夜。」

    然後,古根漢姆歎了一口氣,把煙蒂扔到一邊,說:「讓我們回到文明中去好嗎,傑克?」

    「如果我們必須回去。」福特爾說,也把剩下的法蒂瑪扔到船下。

    當他們回到音樂會上時(那支小樂隊正在演奏異想天開的田園牧歌《閃光的蠕蟲》),他們發現梅爾與阿爾伯特夫人坐在一起,旁邊還有麥琪·布朗,後者戴著一頂帶著打褶的粉色絲綢的寬邊帽子,豐滿的身體裹在鑲著白色花邊的粉色長袍裡,一束絹花佩在她的胸前。

    古根漢姆把福特爾向阿爾伯特夫人做了介紹,用一種如同荷蘭酸辣醬一樣濃重的法國口音。那位金髮女神說:「您有一位迷人的妻子,先生。」

    「坐下。你們兩個,」麥琪說,「你們擋住了坐在廉價座子上的嬰兒的視線了。」

    古根漢姆大笑起來,很聽話地坐了下來,「自從離開萊德維爾,您一點兒都沒有變。」

    「您變了,古根,」麥琪說,「我記得當時您的頭髮是棕色的,肚子像洗衣板一樣平坦……但是再多說一些恐怕就有些輕率了。」

    福特爾從旁邊的一張空桌子前拉過來一把椅子,加入到這一小群人中,他輕聲對古根漢姆說:「這就是文明嗎?」那位百萬富翁輕輕地笑起來。

    「您看起來就像是一家時髦酒店裡的侍應生,古根,」麥琪說,「那個酒店不會讓我們當中任何一個人坐下來;而我裹在一堆花邊裡,假裝是一位小姐。曾經有一段時期,您是一個年輕的垮褲子弟,從西部來。把華爾街拋在腦後……」她對阿爾伯特夫人、梅爾與福特爾說,「『太傷感了』,他對我說「太優郁了』……」

    「而您是一個脾氣暴躁的紅頭髮、藍眼睛的小姑娘,正在尋找著一個擁有金礦的男人。」古根漢姆說。

    「一個盛氣凌人的猶太人與一個一貧如洗的愛爾蘭天主教徒,」麥琪說,搖了搖頭,「都過去了。」

    她微笑起來,但是福特爾有一種預感,她至少同「古根」一樣懷念萊德維爾。

    「您做得很好,麥琪,」古根漢姆說,「但我當時還沒有拿定主意。」

    阿爾伯特夫人看起來對麥琪隱約暗示的與古根漢姆的交往並不惱火,對古根漢姆與這位俗氣的丹佛主婦之間的親暱也並不妒忌。但是福特爾觀察著麥琪的愉悅,與她那略顯臃腫的體態,突然之間彷彿看到了她當年的樣子:十九歲的年紀,忙忙碌碌的身影,藍眼睛,紅頭髮,住在礦山的帳篷裡。歲月的刻痕與多餘的體重消失不見了,在福特爾這位作家的想像中,出現了一位漂亮的女人。

    沃利斯·哈恃雷的樂隊開始演奏一支歌曲。

    「那是我點的!」麥琪快樂地尖叫著,「我在一張餐巾紙上寫下了歌曲的名字送到了他那裡!」

    前面的桌子已經被移到一邊去了,為了騰出跳舞的地方。接待室裡的人漸漸散去,只留下年輕人與相親相愛的夫婦。

    麥琪抓住了那位百萬富翁的手,似乎她正從懸崖上墜落下去,隨手抓住了一根樹枝,「嗨,牛仔——同一個落基山的遲暮美女跳一支舞怎麼樣?」

    古根漢姆瞥了一眼他的那位金髮女伴,阿爾伯特夫人以一種王后般的高貴點了一下頭,微微一笑,於是古根漢姆帶著麥琪·布朗走進了即興舞蹈場地。

    他們配合得非常默契,舞姿也相當瀟灑。阿爾伯特夫人說:「您不認為這是可能的嗎?本與那個女人曾經有過一段……」

    「不。」福特爾斷然地說

    但在福特爾夫婦的套房裡,福特爾對梅爾說:「哦,他們已經打得火熱了。」

    「麥琪·布朗與本·古根漢姆,」梅爾說,搖了搖頭,略微有些驚訝,「誰會想到這個?」

    「我認為阿爾伯特夫人對她的飯票沒有什麼好擔心的,那是很多年以前,很多體重沒有增加以前的事了。」

    梅爾坐在他們黃銅大床的床邊,「波琳·阿爾伯特的確是一個美人,她和靄可親,但是對她與古根漢姆先生之間的事情卻閉口不談。」

    福特爾在她身邊坐下來,「那麼說,你並沒有探察出本與克萊夫頓之間的關係了?」

    「沒從她嘴裡,但是當麥琪在我們身邊坐下來時,事情就不一樣了。在波琳借口去了洗手間時,麥琪對我大談本·古根漢姆的情婦們——有歌舞女郎,有女秘書,甚至還有一位在他們的深宅大院裡同他們住了很多年的身材修長的紅髮護士!她給他『週期性發作的神經性頭痛』做按摩……」

    「一個男人永遠都不知道什麼時候需要按摩。」

    「丈夫們最好在他們自己的家裡做按摩。」

    「聽起來本『是』在他自己家裡做的按摩。」

    「暫且把這個話題放在一邊吧,你也會需要護士的……麥琪說在古根漢姆與他的妻子——佛勞瑞特——結婚之前,他一直同曼哈頓的那些最美麗的猶太姑娘與非猶太姑娘們鬼混。」

    「我猜他的婚姻是家族為他安排的命運。」

    「為了省心,是的。我沒有提到克萊夫頓,但是我認為一個如此公然地過著雙重生活的男人,很可能會成為任何一個勒索者的獵物。」

    「我同意。」福特爾說,然後他告訴了梅爾他在A甲板的散步場地上與古根漢姆的談話。

    梅爾起身來到梳妝台前,拿出她的睡衣,她一邊脫下晚禮服,一邊問:「上床嗎,傑克?」

    「當然,我突然之間想要按摩一下……「

    「也許明天早晨吧……『牛仔』。」

    福特爾決定不聽從古根漢姆關於清晨做愛的規勸。

    「我還沒有同那個斯泰德談過話,」福特爾說著,走到門口,「阿奇博爾德·布托告訴我那個老男人一直待在他自己的房間裡,但是我知道他每天晚上這個時候會到吸煙室裡去一、兩次。」

    「你要去看看他是否待在那裡嗎?」梅爾已經換上了睡衣,看起來如同一個幻像,「我會讀書等你回來。」

    「你不必熬夜。」

    她把床罩掀開,還有床單,「我想要聽一份詳細的報告——如果沒有,就確定一下你沒有在外面同你的情婦鬼混……我要接著看那本《弗吉尼亞》。」

    他對她的話報之一笑——要是一個家庭裡有兩位作家,這樣的投降偶爾也是必要的——同時思忖著,如果本·古根漢姆因為愛而不是因為利益而結婚,他是否直到如今還在彷徨無依。

    當福特爾沿著走廊向前走時,他得出的唯一答案就是,他無法想像身邊的女人不是梅爾而是別人。然後,他來到船尾的樓梯前,上了兩層樓梯後來到A甲板。

    那個成為泰坦尼克號上的男性俱樂部的吸煙室裡充滿著藍色的煙霧,飲酒的男人,與喧囂的談話聲。在這間牆壁由桃花心木鑲嵌的雄性堡壘裡,那些常客們仍然穿著晚禮服。他們大多數或者是從餐廳裡或者是從音樂會上直接來到這裡的。大理石鋪面的桌子上正在進行著橋牌與撲克遊戲,儘管賭博是不合法的,紙幣卻像糖果一樣在桌子上扔得到處都是。有幾張桌子是嚴格規定留給交談者的,其中的一張桌子——實際上,是兩張,它們靠在一起——前,威廉姆斯,T·斯泰德正如君王般坐在那裡臨朝聽政。

    這種荒謬的場面讓福特爾的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那些圍坐在桌邊的穿著燕尾服打著領帶的金融家、政治家與富翁,不僅僅在傾聽,而且欣喜若狂,把那個鬍子花白、肚子如同彌勒佛一樣凸起的老傢伙奉若神明。那個傢伙戴著破舊的海豹皮帽子,穿著棕黃色的斜紋軟呢料西裝,衣服上面都是褶,看上去就如同沒有整埋過的床鋪。

    在斯泰德的這些虔誠的聽眾當中就有阿奇博爾德·布托少校與他的藝術家朋友米勒特;同時,福特爾還認出了弗萊德裡克·斯威德,一個來自紐約的律師;年輕的亨利·韋德納,藏書家;還有查理斯·海斯,大幹線鐵路的擁有者。

    「傑克!」阿奇博爾德喊了一聲,「快過來!斯泰德先生正在給我們講解他的超自然學問。」

    福特爾找到一張空椅子,把它拉到阿奇博爾德身邊,旁邊恰好就是斯泰德。後者立刻用一種洪亮而偷快的聲音責備著阿奇博爾德說:「『超自然』是你們的字眼,布托少校——我的字眼是『招魂術』,科學與宗教在這裡融為一體。」

    「好吧,先生,」阿奇博爾德溫和地說,「能首先佔用您一些時間,讓我為您介紹一下福特爾嗎?」

    「這位是傑奎斯·福特爾?」斯泰德深邃的天藍色眼睛裡亮起一道火花,然後他濃密的白鬍子下面綻開了一個笑容,「傑奎斯·福特爾——為什麼不呢,我很榮幸,先生!」

    「榮幸的是我。」福特爾說,說的是真心話。他向斯泰德伸出一隻手。兩個男人握了握手。

    福特爾也加入到這個神態閒散、臉色紅潤、身體敦實的男人的聽眾當中,儘管這個男人現在剛剛六十出頭,但是看起來顯得更老一些。斯泰德是英國報界中舉足輕重的人物,是英國新聞業之父,他為報紙與雜誌首創了新聞採訪的模式。在他的《百態公報》上,他暴露了許多名入的醜聞;在他撰寫的書中,他揭露了被斥責為淫穢的罪惡。

    「我是您為之工作的那個傢伙的忠實崇拜者。」斯泰德說,眼睛瞇了起來,向福特爾點了一下頭。

    「赫斯特先生?」

    「是的,威廉姆斯·羅道夫·赫斯特,那個男人知道報紙是怎麼一回事!他無所畏俱。」

    福特爾不得不微笑了一下,「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您一樣崇拜赫斯特先生,先生。」

    「也並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報紙是怎麼一回事,如同你我,先生。」

    「您真是太好了。」

    「然而,我必須說,您有時令我失望,福特爾先生。」

    「叫我傑克——我為什麼令您失望,先生?」

    斯泰德在椅子裡搖晃了一下,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打趣,「好吧,傑克,我讀過您的一些《思想機器》的故事,您在書中虛構的那個偵探,他是一個揭露者,您設計一些情節……請讓我借用您的話,布托少校……一些『超自然』情節,然後讓您的人物用世俗的眼光解釋那些神秘事件。」

    福特爾聳了聳肩,「這就是故事的模式,我的思維脫離不了現實世界。」

    「那麼,在這次旅行結束之前,您一定要把那些小說的名字告訴我——我想讀一讀它們。」

    他張開手指,凝視著它們的形狀,瞇成一條縫的眼睛閃閃發光,「那個晦暗、模糊的精神世界是非常真實的,傑克,您見過柯南·道爾爵士嗎?」

    「見過。」

    「您尊敬他嗎,先生?」

    「當然,他是我創作的靈感。」

    「您知道他在諸如透視力、心靈感應術、占卜術與無意識寫作等方面與我的見解相同……」

    米勒特插了一句:「什麼是見鬼的無意識寫作,斯泰德先生?」

    「鬼與無意識寫作無關。」斯泰德從西裝裡面的口袋裡掏出一盒「阿爾伯特王子」香煙,又從西裝外面的口袋裡摸出一盒火柴,他一邊回答了那位藝術家的問題,一邊點上香煙。

    「我是為數不多的具有那種稟賦的人之一,我只要拿起一支鋼筆,什麼都不用想,我的手就會被心靈感應所引導,自動地寫作,似乎一切都發自於我的內心。我從其他一些人的無意識的大腦裡接受思想。」

    福特爾既感覺到有趣,又覺得有些可疑,他問:「您能接受到我的思想嗎?舉個例子來說,當我睡著的時候?」

    斯泰德點了一下頭,「當然能。但是我所接受的思想大多數來自另一面。」

    阿奇博爾德皺起了眉頭,「什麼另一面,先生?」

    「靈魂世界。我的主要來訪者是朱莉婭·阿美斯,我的一位早已過世的朋友,芝加哥的一名記者。我不時地收到她發自凱瑟琳的信息。」

    「凱瑟琳?」

    斯泰德吹散了一道煙圈,「俄國的第二大城市。」

    微笑與竊竊的笑聲在這合二為一的桌子四周蕩漾著,但是沒有人說話,脾氣溫和的斯泰德也沒有表現出受到冒犯的樣子。

    「我理解你們的懷疑,先生們……在不久以前,我也同你們一樣。我把一生中最好的時光都用在追查那些騙子與無賴上面了,但我向你們保證,我既不是一個瘋子,也不是一個騙子。當今那些大多數眾所周知而又受人尊敬的媒體中,都有我最親密的朋友,我們組成了『朱莉婭辦事處』,為降神會定期碰頭。」

    男人們交換著眼神與微笑,但他們仍對斯泰德的話洗耳恭聽。

    年輕的亨利·韋德納,那位非常富有的藏書家,開口了:「您想在這條船上舉行一個降神會嗎?」

    斯泰德搖了搖頭。「我沒有這個打算。降神會對我來說就像教堂一樣嚴肅,先生們——不是客廳裡的雜耍。」他把手伸進懷中,掏出來一塊鍍金的懷表,看了一眼,「快到子夜了,先生們……也許我們還有時間再舉一個例子,讓你們看一看來自另一面的力量……」

    阿奇博爾德大笑起來,「一個鬼故事?」

    斯泰德聳了聳肩,「如果您喜歡,隨您叫它什麼……但它卻是真實的。」

    那些聚集在桌子前的男人都是既有錢又有勢的,但此刻,他們像孩子一樣,互相交換著期待的眼神,等待著講故事的人開始。

    「在倫教的英國博物館裡,一種埃及遺物———具木乃伊,包裹嚴密的經過防腐處理的屍體,據說是太陽神阿蒙的一位女祭司——現在正在展覽。這具木乃伊的靈樞蓋子上描繪的生動的圖案是任何一位博物館的館長都沒有見過的——那上面是一個人的形象,眼睛裡流露著痛苦,表情中充滿了恐俱。」

    這個戲劇化的描述讓那些男人們微笑起來——但是他們仍在全神貫注地傾聽……

    「埃及古物學專家們被召集來了,他們的觀點是這位女祭司生前過著一種痛苦的生活,甚至有可能是邪惡的生活……棺材蓋子上的圖案是被用來驅逐附著在她靈魂上的魔鬼的。」

    男人們臉上的微笑消失了。

    「當然,為了瞭解更多的信息,銘刻在那具可怕的石棺上面的象形文字就需要找人翻譯過來。翻譯過來的文字講述了一個悲修的故事:一位美麗的女祭司愛上了那位法老,為了成為法老的新王后,她毒死了法老的妻子,還有他所有的孩子,但是她邪惡的舉動被發現了,先生們,那位憤怒的法老出於報復,就把她活著做成了木乃伊,她淒厲的叫喊聲在金字塔裡迴盪著……」

    桌子前的每一個男人都為斯泰德的故事懸起了心。

    「……但是那篇銘文警告著說,萬一這位女祭司的屍體被打擾,萬一它被從棺材裡挪出來,更重要的是,萬一她的故事被翻譯並且被大聲講述出來——附在她體內的惡魔就會被解除束縛,大片的疾病、死亡與災難就會降臨在那些翻譯了那篇神聖的銘文,甚至傳誦了這個故事的人身上……例如我。」

    斯泰德用沉重的眼光環視了一下他的聽眾,然後把手中的煙頭在白星航運公司的煙灰缸裡按滅。

    那位斯威德律師問:「那些……那些翻譯了象形文字的人怎麼樣了?」

    「在幾個月之內,有一個人死掉了。那具木乃伊與它的棺材蓋子仍然在英國博物館裡陳列著,先生們——但是當然,換了一位新館長。為了安全起見,他們沒有把翻譯過來的銘文張貼出來,實際上,它已經被燒掉了。」

    阿奇博爾德一直向前探著身子,幾乎趴在了桌子上,「上帝,天哪——您不相信那個詛咒吧?」

    斯泰德發出了一陣笑聲,「當然不!那是,我的朋友,一種迷信,既簡單又單純。作為基督徒,如果您思考過它的可能性,您就應該感到羞愧。我告訴你們這個故事,只是為了說明一點——不是你們期待的那一點—一我不是一個迷信的傢伙。」

    斯奉德再一次把鍍金的懷表從他破舊的斜紋軟呢料西裝口袋裡掏了出來,宣佈說:「提醒你們注意,先生們,當我開始講這個故事時,是星期五;而當故事結束時,已經到了十三號了了。」

    「但是,」弗萊德裡克·斯威德說,「如果這個詛咒是真的——」

    「那麼,」斯泰德以一種覺得好笑的態度說,「這艘船就是死亡的象徵,明天早晨,第一具屍體就會出現。」

    然後,那個老男人站了起來,向他的聽眾們點了點頭,同他們分別道了「晚安」,然後從吸煙室裡走出去,如同一隻長著腿的拖船。

    福特爾跟在他的後面走出旋轉門。

    「您往哪裡走,先生?」

    「啊,福特爾先生!回我C甲板上的房間。」

    「我的房間也在C甲板上,如果您不反對,讓我送您回去。」

    「有您的陪同,我很樂意,也很驕傲,年輕人。」

    很快,他們上了樓梯,福特爾說:「我看到您在主甲板上同約翰·克萊夫頓發生了口角。」

    斯泰德皺起了眉頭,腳步略停了一下,「您不幸也認識那個可憐的傢伙嗎?」

    「是的,恐怕是。」

    「當然,您不會是他的朋友!」

    「不!他,呢……讓我坦率地告訴您,先生。他試圖勒索我。」

    斯泰德繼續向樓梯上走著,「為什麼?看在上帝的份上,原諒我……這不關我的事。」

    他們來到了B甲板上的接待室,裡面的座位上已經空無一人了。

    「我們可以在這裡坐一會兒嗎,斯泰德先生?我想告訴您一些事。」

    斯泰德看起來有些驚訝,但是他說:「好吧。」於是他們兩個人在一張小桌子前坐了下來。

    「我希望這不是另一個鬼故事。」斯泰德說。

    「不是。」福特爾輕輕地笑起來。

    然後,福特爾把克萊夫頓對他的威脅又跟斯泰德講述了一番。

    「他是一個既沒有良心也沒有道德的男人,」斯泰德說,厭惡地搖了搖頭,「您知道,我將要在《男人與宗教》會議上發言,就在卡內基音樂廳,這個月的二十一號。而克萊夫頓威脅著要把我曾經坐過牢的事情向公眾抖落開,好給我的出場抹黑。」

    福特爾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您坐過牢?』』

    「您可能不知道這件事,傑克——當它發生時,您還是個孩子;而且,這在英國是個新聞,在美國卻無人知曉。」

    「我是否可以問一下,您為什麼坐牢?」

    「為了某種不道德的目的,誘拐了一名十三歲的女孩。」

    福特爾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令人驚奇的是,斯泰德笑了起來,「這聽起來很糟糕,不是嗎?但它是我過於自負的一個教訓,這我得承認。您看,為了證明年輕姑娘是多麼容易被引誘做娼妓,我與幾個『同謀犯』籌劃著從一位母親手裡買走一個女孩。當這件卑鄙的事情成功之後,我們帶著這個女孩去了一個妓院,她被那裡的鴇母接受了,並被送往一間屋子裡,顯然想讓她接客——但是,我的論點已經得到了證明,於是我在她還沒有被傷害之前,偷偷地救走了她。我們把她送回到法蘭西,就是在那裡,她的媽媽為了讓她過上好日子,想要把她賣進妓院。」

    「那麼說,這是一個……噱頭了?」

    斯泰德對這個字眼皺起了眉頭,「不止如此,先生,感謝我的努力,英國的法律更改了——妓女的合法年齡從十三歲變為十五歲——我的著作《現代社會罪惡的處女獻祭》揭露了這種罪行,這種邪惡的童妓現象。」

    「您為什麼坐牢?」

    斯泰德聳了聳肩,濃密的鬍子下面掠過一絲微笑,「那位母親起訴了我,我們原本可以賄賂她,傑克——但是我選擇了在監獄裡服刑三個月。從那以後,我驕傲地穿著我的監獄囚服——直到它破成了碎片。」

    福特爾乾笑了兩聲,說:「先生,您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男人。」

    「也許,從這一點上,您可以推斷出我對那個像約翰·克萊夫頓一樣試圖敲詐我的人的反應。」

    「我看到了您的反應——對一個和平主義者來說,相當激烈。」

    斯泰德聳了聳肩,「從那以後,他沒再騷擾過我;而我自從上船以後,也沒再看到他,這也許是因為我把自已關在房艙裡,重新審閱我新書當中的論點的緣故。」

    「先生,我認為讓您知道克萊夫頓先生的另一個令人不愉快的舉動是公平的:他告訴船上的其他一些『顧客』,說您與他是搭檔。」

    斯泰德那雙清澈的藍眼睛睜大了,「什麼?這是一句見鬼的謊言!」

    「我知道,先生,但是您可以看出它的模稜兩可性——您在船上,您的名字是暴露犯罪與腐敗的象徵……」

    畢竟,斯泰德是那些《基督回到芝加哥》、《撒旦的不可見的世界:對大紐約的調查》等著作的作者。

    「傑克,您知道他把這些謊言講給誰聽了嗎?」

    「我只知道有史朝斯先生與丈斯特先生。」

    斯泰德刺耳地大笑起來,「他們會看透他,他們知道我與救世軍的關係,我不會給那些慈善家族抹黑的。」

    現在既不是合適的時間也不是合適的地點向斯泰德追問原因,福特爾只有在心中暗暗思忖著,為什麼這位十字軍戰士如此善心,會放過約翰·傑克勃·艾斯特家族作為貧民窟領主的骯髒歷史。

    然後,斯泰德出乎意料地回答了這個福特爾沒有提出的問題。「艾斯特家族沒有製造貧困階層,我的敵人是那些被授命去服務社會,卻從其他人的貧窮當中撈到好處的傢伙:腐敗的警察,騙人的政客,塔慕尼大廳裡的惡棍。」

    福特爾站了起來,「好了,我想我們現在應該回到床上去了,先生,我很感激您聽了我的一席話。」

    斯泰德也站了起來,「我很感謝您告訴我的消息,傑克。」

    在甲板上,福特爾向這位老紳士道了「晚安」。

    「這艘船是一艘巨大的漂浮的墮落的巴比倫城,」斯泰德一邊說著,一邊沿著走廊向前面走去,「不是嗎,傑克?」

    「是的。」

    當福特爾回到房間裡時,梅爾已經睡著了,燈開著,那本《弗吉尼亞》壓在她的手臂裡。他不知道斯泰德說那句話是出於對泰坦尼克號的恭維,還是對它的侮辱。

    他猜測斯泰德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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