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C十三號的難題 文 / 馬克思·艾倫·科林斯
第三天1912年4月12日
第五章C十三號的難題
上午十點鐘,福特爾夫婦仍然待在床上——實際上,他們是在享受完送到房間裡的早餐之後,重新回到床上的———番纏綿之後,他們穿著睡衣,倚著羽毛枕頭,各自閱讀起一本小說來。
他們一致認為坐在主甲板的甲板椅上讀書已經有些冷了,而且今天下午那裡將舉行一場社交活動,他們會有足夠多的時間待在那裡。泰坦尼克號的好處之一,就是它很少為乘客舉辦什麼活動。乘客們有大量的時間可以用來讀書,寫信,打牌。
用泰坦尼克號的速度來賭博是船上的另一種消遣。每一天,在吸煙室裡,前一天的行程裡數被張貼出來。從星期四到星期五,這艘船已經航行了三百八十六英里,儘管它停泊了兩次,搭載了一些乘客與郵件——而昨天的行程可能超過五百英里。據說史密斯船長與伊斯美想超越泰坦尼克號的姊妹船奧林匹克號的紀錄。
梅爾正在閱讀的是歐文·威斯特的通俗小說《弗吉尼亞》,這是她在倫敦買到的。在倫敦西區的書店裡購買美國西部小說,這種事會令人感到一種不同尋常的興奮;福特爾手中的小說是他在船上的圖書館裡發現的,是某個想開個惡意玩笑的人捐贈的《徒勞無功》,描寫一艘同泰坦尼克號一樣的豪華巨輪沉沒的故事。科幻中夾雜著現實情節。實際上,這本書的作者是摩根·羅伯特遜,他的作品只比那些廉價的恐怖小說稍好一點兒,但是他的小說充滿了豐富的想像力(就像約翰·傑克勃·艾斯特一樣),他甚至把小說中的那艘船取名叫「泰坦號」。
床頭櫃上的電話響了起來,把福特爾的注意力從小說中拉出來——一座冰山剛剛撞上了那艘豪華巨輪——他心不在焉地拿起了電話。
「喂?』』
「噢,太好了!您在那兒……我是布魯斯……布魯斯·伊斯美。」
似乎有人會懷疑布魯斯的身份。
伊斯關接著說:「我們希望能在您的房問裡找到您。」
「好了,布魯斯,您找到了。」福特爾說,希望伊斯美打電話來不是告訴他對這艘輪船的詳細參觀已經被安德瑞斯安排好了,他本打算讓這一天在懶散中度過。「我能幫助您嗎?」
「您能到我的套房裡來嗎?馬上就來?請盡快來吧,船長與我想同您談一談……私下裡。」
船長?伊斯美聲音中的某種情緒——類似焦慮——終於把福特爾的注意力完全從小說中轉移開了,他把小說合起來放在床頭櫃上。
「我很快就到。」福特爾說,掛斷了電話。
梅爾從那本《弗吉尼亞》的彩色護封上抬起頭來。「我猜那是伊斯美先生的電話吧,他找你有什麼事情?」
「可能是關於那本書的事兒。」福特爾說,不情願地從舒適的被窩裡爬了出來。
「聽起來你並不肯定。」
「是的,」福特爾站在壁櫥前,挑選著今天要穿的衣服,那件棕色的犬牙格子花紋的西裝看起來很適合。「我懷疑有些什麼事情不對勁了。」
「能是什麼?」
他注視著鏡子,對自己扮了一個鬼臉。「希望不是冰山。」
「什麼,親愛的?」
「沒什麼……只是,當你看完《弗吉尼亞》以後,你會心馳神往;而我卻想避開我正在閱讀的小說的結局。」
她迷惑地注視了他一眼,聳了聳肩。又回到她的小說裡。
幾分鐘以後,福特爾敲響了B五十二房艙的門,這一次是僕人開的門——一個殭屍一樣的穿制服的男僕,看起來將近六十歲了——他領著福特爾穿過這套富麗堂皇的房艙的會客廳。
很快,福特爾走出那個拿破侖帝國時代風格的房間,來到一個模仿都德王朝情調的世界裡,這是伊斯美的私人散步場地,四周雪白的牆壁把這個場地嚴密地封閉了起來。
棕色的細柳條椅子,大多數類似甲板椅,同瓶裝的植物錯落有致地擺放著,陽光照耀著這片場地,坐在這裡並不會感覺到寒冷。但是史密斯船長與J·布魯斯·伊斯美卻都在踱著步,如同一位希望渺茫卻又束手無策的父親。
「傑克!」伊斯美說,他穿著一套暗棕色的斜紋軟呢料西裝,今天沒有穿燈籠褲。「感謝您能前來,夥計,請坐。」
伊斯美為福特爾拉過來一把細柳條椅子,福特爾坐下了;伊斯美又為自己拉過來一把椅子,但是史密斯船長——他穿著白色的制服,如同王者一般威嚴——卻依然站在那裡,雙手背在身後,若有所思地凝視著遠方無邊無際的鉛灰色的大海。
伊斯美焦急地問:「您想喝咖啡嗎,先生?還是別的什麼?」
「不必,我們剛剛吃過早餐。您的客房服務是超一流的,先生。」
「謝謝。」伊斯美說。
船長一言不發。
尷尬的氣氛如同薄霧一樣籠罩著這片空間。伊斯美望向史密斯船長,想要向他求助,但史密斯船長的眼睛仍然盯在那片平靜的海面上。
「有件異常不幸的事情發生了,」伊斯美終於開口說,「我們有一位乘客……再也到不了終點了。」
「是誰死了?」
伊斯美的嘴角扭曲著,擠出來一個不適當的笑容。「倫敦來的約翰·伯泰姆·克萊夫頓先生。」
一陣毫無幽默感的笑聲從福恃爾的胸腔裡發出來,如同隆隆的炮聲,然後,他問:「謀殺?」
史密斯船長敏銳地回過頭來望了一眼,然後又轉頭繼續望著大海。
伊斯美的眼睛與鼻孔如同那些奔馬一樣張開了。「您為什麼認為他是被謀殺的?」
『「哦。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他一直想勒索整個一等艙的乘客——包括您自己,布魯斯。」
伊斯美困難地吞嚥了一下,「船上的醫生說他是自然死亡。然而這樣年輕的一個男人,克萊夫頓先生,在睡夢中死去……平靜地,誰知道呢——也許他有心臟病。」
福特爾用一塊手帕擦試了一下眼鏡,「若是那樣,他首先就要有一顆心。」
伊斯美歎了口氣,在柳條椅裡不安地扭動了一下,椅子發出吱吱的響聲。「如果這真的是一場謀殺……相信我,它不是……您就會處於極其尷尬的處境,傑克,畢竟,有很多目擊者看到您把克萊夫頓先生吊在大樓梯的陽台外了。」
「那不過是一個玩笑。」
福特爾看到一絲微笑驚過船長的嘴角,但是——從他這個角度只能看到船長的側臉——他無法確定。
「無論如何。」福特爾說,「我都不是唯——個對待克萊夫頓先生行為粗暴的男人,我也不認為您的絕大多數乘客喜歡他,布魯斯——哦,當然,羅德先生昨天晚上還當眾打了他一記耳光。」
「這是事實,」伊斯美說著,點了一下頭,「但是,我再說一次,我們船上的醫生說這決不是謀殺。」
「好吧,這就令人放心了,因為您手上當然有一份嫌疑者的名單……您不想讓這艘舉世矚目的泰坦尼克號的處女航有任何污點。」
這位白星航運公司董事的眼睛裡彷彿燃起了一團火,他的脊柱僵硬了。「這種事情是絕不允許發生的。」
福待爾聳了聳肩。「如果這不是謀殺,那又是什麼呢?正如我曾經指出過的,我們是在一個漂泊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的小城鎮裡,小城鎮裡每天每夜都有人死亡,這是一種自然現象……儘管很令人悲傷。」
「是的,」伊斯美低下了頭,表情變得很陰鬱,「失去任何一位同伴都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正如《聖經》裡所說的那樣,『他的眼睛在麻雀身上……』」
「我看,是在禿鷹身上……那麼,這件事同我有什麼關係呢,先生們?」
那兩個男人交換了一個令人費解的眼神。然後,伊斯美從他的西裝口袋裡掏出來一張紙——白星航運公司的便箋紙,可以在船上任何一間房艙裡找到,上面印有迎風招展的白星點綴的紅旗,左下角還印有一行文字:英國郵船泰坦尼克號。奇怪的是,紙的下半部被人撕去了,只剩下四分之三還保存完整。
在便箋紙上,有人用鋼筆以潦草的男性筆體寫下了一份名單:
艾斯特
布朗
布托/米勒特
福特爾
古根漢姆
霍夫曼
每個名字旁邊都有復選標記,除了「布朗」。
伊斯美問:「您認為這是什麼,傑克?」
福特爾研究著名單,說:「這些,顯然是克萊夫頓勒索的『顧客』對象。」
「是的,包括您在內。」
「除了古根漢姆與布朗夫人……在麥琪的名字旁邊沒有復選標記,也許是說明克萊夫頓還沒有接近她……我目擊了這個勒索者對每一位名單上的乘客的敲詐。您同名單上的另外那些人談過這件事嗎?」
伊斯美的嘴角扭動了一下,鬍子也跟著擺動了一下,「到目前為止……只同您談過。」
「為什麼?……讓我自己來回答吧:除了二等艙的乘客霍夫曼先生,我是其他那些人裡最沒有社會知名度的人,同艾斯特上校或者古根漢姆先生談這件事……會是一件很尷尬的事情,至少很棘手。」
一絲黯淡的微笑出現在伊斯美的嘴角,「我們對您就像對這艘船上的每一位顧客那樣尊敬,傑克——實際上,還更有敬意。」
「為什麼?」
終於,史密斯船長開口了,雖然他並沒有把目光從海面上轉移過來,「您做過新聞工作,先生,而且懂得犯罪學,我想請您看一看克萊夫頓先生的屍體。」
福特爾向船長斜視了一眼,耀眼的陽光讓他無法長時間地注視船長。「我不明白。」
史密斯船長用腳跟轉了一個身,就如同布谷鳥自鳴鐘裡的人物,他的雙手仍然背在身後,「我想讓您看一看現場……克萊夫頓先生的屍體還沒有被移走,什麼東西都沒有被碰過。」
福特爾舉起了那張白星航運公司的便箋紙,「除了這個?」
似乎是出於一種防禦心理,伊斯美指著仍然握在福特爾手中的便箋紙說:「那是在他的梳妝台上找到的,它就這樣放在那裡。」
「就這樣放在那裡?我可不可以說明一下,布魯斯,這張紙的下半部被人撕掉了。」
「這顯而易見。」
「許多名字也丟失了。」
「我不知道。」
福特爾仍然讓聲音保持柔和,盡可能不帶有敵意的成份。「我認為您知道,這是一份按字母順序排列的名單……丟失的那些名字是羅德先生,斯泰德先生,史朝斯先生……還有您,布魯斯。為了從這張名單上撕掉您的名字,您不得不把排在您後面的羅德先生、斯泰德先生與史朝斯先生的名字也一同撕去了。」
伊斯美的臉色本來就很蒼白,現在,他的臉色更蒼白了,「噢!我沒有想到這種侮辱——」
「我不認為這是一種侮辱,我不責怪您——處在您的位置,我也會這麼做的,我也許會把整個名單都撕毀的。」
伊斯美考慮了很久,然後說:「那麼,您願意幫助我們了?」
「我當然要去看一看犯罪現場。」
伊斯美的眼睛與鼻孔再一次像奔馬一樣張開了。「這不是犯罪,見鬼!」
「那麼,為什麼要麻煩我去看現場呢?相信我,我理解您的處境,布魯斯,在這種情況下,您的位置並不令人羨慕。您希望這次處女航能平平安安,一帆風順,我明白您不想讓泰坦尼克號的名字與死亡永遠地聯繫在一起。」
伊斯美思索著福特爾的話,然後他說:「那麼說,您會謹慎從事了?」
「我不想讓我的妻子與我被人從舒適的一等艙套房裡趕回到二等艙,謝謝您。」
史密斯船一長微笑了——雖然只是微笑,但畢竟是笑,他說:「我們感謝您的合作,福特爾先生。」
「我不能說這是我的樂趣……但我認為這是我的義務。你們知道我是一位偵探小說家。」
他們下了樓梯,來到C甲板,克萊夫頓的房間是c十三號,位於船的左舷,朝向一等艙食堂,在這條短短的走廊內只有兩間客房。
一位身穿白制服、頭戴帽子、大約六十歲出頭的老紳士站在走廊裡C十三號房門的一側,他的鼻子圓圓的如同植物的球根,鬍子花自,身材適中,一隻黑色的皮包抱在他的胸前,就像一片巨大的無花果樹葉。
史密斯船長在C十三號房門前停下來,說:「福特爾先生,這位是威廉姆斯·奧羅夫林醫生;威廉媽斯,這位是傑奎斯·福特爾。」
奧羅夫林微笑著,眼睛裡卻沒有笑意,他說:「我知道您是一位著名的作家。」
而在福特爾看來,如果他果真那麼著名,這位先生就不會提到這一點了。
「我是一位作家。」福特爾說,「那具屍體是怎麼被發現的,醫生?」
伊斯美緊張地向四周環視了一眼,說:「我們不要在門外討論這件事,我們進去談,好嗎?」
這位白星航運公司的董事用鑰匙打開房門,示意福特爾先進去。福特爾走了進去,其他三個男人也隨後走進房間。
這是一個單間:一間用白色的橡木鑲板做牆壁的房間,外帶一間盥洗室,同哈瑞斯夫婦的房間差不多,但沒有壁櫥——青銅雙人床,鋪著綠色馬毛呢的沙發,大理石盥洗台,帶坐墊的籐椅,放床頭櫃的地方有一個綠色的網狀吊床。
床上的人用被單蒙住了,沒有博鬥的跡象,沒有血跡。
「在我驗屍的時候,我拿開了那些東西。」醫生說著,指了指床罩和毯子,它們堆放在床腳,頂端是兩個蓬鬆的羽毛枕頭,看起來都使用過。
福特爾在房間內踱著步,查看著,那三個男人都給他讓開路。他沒有發現什麼不同尋常的東西,也沒有發現什麼東西不在原來的位置上。
「回答您剛才的問題吧,傑克,」伊斯美說,跟在他的身後走著,「克萊夫頓先生是在今天早晨被發現的,就在九點鐘左右,一位客房服務員進來整理房間,作為慣例,他敲了敲房門,看到沒有人回答,於是他開了門,走了進來。」
福特爾檢查著房門,「那麼說,這具屍體是在上著鎖的房間內被發現的?」
「是的。」
「沒有鑰匙,這扇門鎖不上吧?」
「是的——這扇門可以從兩面鎖上,但必須得有鑰匙,它沒有自動鎖上的裝置,就像您在一些旅館中看到的那樣。」
福特爾一邊說聲「對不起」,一邊從船長身邊擠過去,走到醫生跟前,後者正站在床邊,看樣子是想把床單掀開。
「如果您樂意,醫生,」福特爾說,「我想仔細看一看。」
「我提醒您,先生——屍僵已經出現了。」
「我是一位來自大城市的記者,醫生,屍體對我來說並不陌生。」
那位醫生點了點頭,把床單掀到克萊夫頓的腰部。
作為一名死者,那位勒索者的臉孔看起來不再像雪貂了,同情總比厭惡來得更容易。約翰·伯泰姆·克萊夫頓大睜著僵硬的眼睛凝視著天花板,嘴巴痛苦地張開著。
福特爾回過頭向伊斯美譏諷地笑了一下,「自然死亡,您是這麼說的吧,伊斯美先生?」
克萊夫頓是一個骨瘦如柴,甚至有些營養不良的男人,在他幾乎沒有體毛的赤裸的屍體上有著纍纍的傷疤和疾病留下來的傷痕。
「您也是在床上把他剝光的嗎,醫生?」
「不,先生,當我發現他時,他就是這樣躺著的——仰面朝天,赤身裸體……沒有穿睡衣或者是內衣。」
福特爾探身向前更仔細地觀察著,他眼中看到的景像是醜陋的。克萊夫頓眼白內爆裂的血管都淤了血,幾乎變成紫紅色。
「淤斑出血,醫生?」
奧羅夫林醫生驚奇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後點了一下頭,幾乎不令人察覺。
福特爾檢查著屍體的兩隻手,發現它們—一手掌張開——像爪子一樣,屍僵使得它們看起來異常腫大。
從屍體旁走開,福特爾向醫生點了一廠頭,示意他把屍體蓋上,然後他問:「他睡覺時使用幾隻枕頭?」
「一隻。」醫生說。
「另外那只枕頭在哪兒?在床頭板附近嗎?」
「不,半懸在床邊,似乎……」醫生看了伊斯美一眼,聳了聳肩。
「似乎是扔在那裡的。」福特爾說。
船長走上前一步,對福特爾說:「您方才使用的醫學術語是什麼意思,先生?」
「淤斑出血,」福特爾解釋說,「當一個人被什麼東西悶住了無法呼吸時,他眼睛裡的血管就會爆裂,爪子一樣的手掌是另一個明顯的症狀。醫生,您不想檢查一下屍體的指甲,看一看裡面抓下來的皮膚屑——」
「這沒有意義。」伊斯美說,他的臉孔幾乎同克萊夫頓的眼睛一樣紅了。
「您說這個男人是被悶死的?」船長平靜地問。
「毫無疑問,」福特爾說,他向床上那堆東西點了一下頭,「極有可能是另外一隻枕頭。」
「醫生,」伊斯美說,情緒有些激動起來,「這些症狀是否也是心臟病或者其他自然死亡的症狀呢?」
醫生沉默著。
「是嗎,醫生?」船長問,
『「也許。」醫生聳了聳肩,回答說。
「那麼,據我們所瞭解的,」伊斯美專橫地說,「這個人是由於自然原因死亡的。明白嗎?」
沒有人同答。
「很好。」伊斯美說。
針對著其他三個男人,福特爾問:「難道你們不在乎船上有一個兇手嗎?」
伊斯美的臉色變得比克萊夫頓還痛苦,「有一個兇手在船上,福特爾先生,我們首先就要有謀殺。」
「我明白您不願意把像艾斯特上校,阿奇博爾德·布托少校,古根漢姆先生,還有其他一些名人捲進來……但是,如果一個兇手留在船上,這也許會威脅到他們的安全。」
伊斯美重重地歎了口氣,「福特爾先生……」
「『傑克』怎麼了?」
「傑克,」伊斯美用一種極具諷刺性的口吻說,「讓我們假設您的診斷,而不是奧羅夫林醫生的診斷,是正確的;讓我們假設多年的醫學校生涯與多年的醫療實踐,比不上您作為偵探小說作家的專長。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動機,克萊夫頓先生……被除掉了呢?」
「哦,我不知道——可能因為他是一個該死的勒索者。」
「對極了,這不是殺人惡魔傑克幹的事,先生。即使我想調查這件事情,我船上的保安人員也人手有限——只有糾察長同他的小分隊。那個『嫌疑犯』,如果您願意這樣稱呼,是一個有錢人,帶著隨從人員——其中自然包括一、兩名男僕———同旅行,他派人執行了這項醜惡的任務;一些人,像阿奇博爾德·布托少校,他是一名軍人,當然自己也能幹這件事。」
福特爾點了點頭,「他有行兇的動機。」
伊斯美舉起了雙手,「從現在起,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了,我請這個房間裡的侮一個人——每一個人—一福特爾先生……傑克——對這件不愉快的事情守口如瓶;我們也不會讓乘務員把這具屍體拖到走廊上。我們會把這個房間鎖起來,把屍體運到冷凍艙裡,就在今夜,在夜深人靜的時候。」
福特爾用科學家的平靜態度注視著鐵石心腸的伊斯美。「沒有人會因為克萊夫頓的不露面而感到不安……但是,您如何解釋他的失蹤呢?」
伊斯美在小小的房艙裡轉了一個小小的圈子。「如果有人問起來,就說他生病了,正留在奧羅夫林醫生的房間裡,由醫生看護著。然而我認為,在這樣一艘大船上,這樣一個不受歡迎的人,他的失蹤是不可能引起別人的注意的。」
「您也許說得對。」福特爾說。
在整個過程當中,史密斯船長仍然奇怪地沉默著。
四個人從房間裡走出來,來到走廊裡,伊斯美鎖上了房門,然後靠近福特爾,輕聲說:「現在,我必須請求您不要向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傑克——任何人……包括您可愛的妻子。」
福特爾輕輕一笑,拍了拍伊斯美的後背。「您看,我像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向妻子坦白的那種男人嗎?」
十分鐘以後,在福特爾夫婦的起居室裡,福特爾告訴了梅爾整個事情的細節,包括最可怕的部分。
他們都坐在沙發上,但是梅爾盤著腿,面對著她的丈夫,穿著家常的衣服——帶硬領與硬袖口的白色襯衫,藍色羊毛領帶,奶油色無領開襟羊毛衫與米色羊毛裙,使她看起來就如同新出爐的硬幣一樣新鮮。
對克萊夫頓的死亡,她既不恐懼,也不驚愕,如果說她有什麼感覺,那就是興奮。她作為一位新聞記者兼犯罪小說作家的妻子已經太長的時間了,見識了太多的兇殺案例子。
「我們應該調查。」她說。
福特爾微微一笑,「我非常想這麼幹。」
「你就讓兇手這樣逍遙法外嗎?」
「坦率地說,考慮到受害者。我真不知道我的答案會是什麼。」
「作為一名好的基督徒和一名好市民,你有責任把事情搞得水落石出。」
「我知道。此外,這個案了非常令人納悶,為什麼克萊夫頓要裸體呢,你怎麼看?」
「也許,他平時就是那樣睡覺的。」
「也許。但是你知道現在夜間有多冷嗎,即使有電熱取暖設備?而且沒有人能夠進入那個房間,如果他沒有鑰匙。」
「這並不難,傑克——只要收買乘務員,就能弄到鑰匙。」
「哈,但這樣一來,白星航運公司的乘務員就遲早會知道借鑰匙出去的那個房間裡發生了謀殺案,而兇手就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或者被以另一種方式勒索……不,更有可能的是克萊夫頓讓兇手進入他的房間的,他是自願的。」
梅爾皺起了眉頭,又立刻微笑了,「裸體?」
電話鈴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把兩個人都嚇了一跳,他們神經質地大笑著,福特爾說:「我們如此輕鬆地談論這件謀殺案是否有些好笑?」他拿起了話筒.
「福特爾。」他說。
「福特爾先生……我是史密斯船長。」
福特爾立刻挺直了身體,似乎他正在同一位長官談話——他當然是在同長官談話。「是,船長。」
「您能到船橋來見我嗎?我想同您談一談。」
「當然,」福特爾決定試一試水的深度,「我可以帶我的妻子一起去嗎?我相信她會把這當做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譽。」
「也許下一次吧,這一次我想同您單獨談一談。請立刻過來,如果您願意。」
「是,先生。」福特爾放下電話,轉身望著他妻了說:「船長想見我……不想見你。」
「這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正如我書中可敬的偵探慣常說的那句話,『遊戲即將開始』。」
船橋位於主甲板上,是一座白色的艙室。裡面的佈置簡單,一塵不染,如同一間手術室。兩個朝氣蓬勃的穿制服的高級船員照看這間艙室,那是兩個年輕人,卻由於職業的關係有著一張飽經淪桑的臉孔。一扇扇的窗戶面對著灰色的波光粼動的大海,頭頂上淺藍色的天空讓這間艙室有一種戶外的清新感。沿著那些窗戶是一排雙把手的機械發報機的雙層鐘面,陶瓷基座,閃光的青銅鑲框。越過船首望過去,可以看到一番壯觀的景象,沒有任何地方能像這裡一樣可以真實地感受到這艘巨輪的雄壯。
史密斯船長慢慢地踱著步,眼睛望著海平線,看起來不像是一個人,倒像是某種象徵。沒有伊斯美在旁邊,他看起來身材更高大,肩膀更寬闊,更令人望而生畏。
福特爾問候了一聲,船長微笑著,說:「您來了我很高興,福特爾先生……同我到船橋外面散散步怎麼樣?」
在船橋外面的平台上有一間只有三面牆壁的小亭,那裡有計算輪船位置的六分儀。船長倚著齊腰高的牆壁,用一種平靜的目光注視著大海,在他們交談時,史密斯船長很少看福特爾。
「伊斯美先生是在為他的公司著想,」船長說,「誰能因此而責備他呢?這艘船是他的夢想——從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開始設計這艘船的藍圖了;但它是我的現實,福特爾先生。」
「您的關心與責任不必非同他一樣。」福特爾說。
「說得對,但他是公司的董事,公司裡重要的船隻都是他發佈命令下水的;而我只是一個無足重輕的船長,為他做最後一次航行。」
「您有理由去做您認為是正確的事情。」
史密斯船長斜視了福特爾一眼,「正確,也是適當的嗎?」
福特爾搖了搖頭,「在這種情形下沒有現成的規則可以參照,伊斯美想避開討厭的新聞界,但是無視這個事件只會使事情變得更糟糕。」
「您說得對。」
「克萊夫頓不是外星人—一即使他是,也會有親屬,還有朋友;他當然也有生意夥伴,那些同一個勒索圈子裡的人。當我們上岸以後,會有數不清的問題向我們提出來——其中一個也許就是我們為什麼在船上沒有發現他的失蹤。」
史密斯船長點了點頭,很勉強。「我的確相信伊斯美的謹慎是有理由的。」
「實際上,我也是,只是更極端。」
沒有轉頭看福特爾一眼,史密斯船長說:「您能幫我一個忙嗎,先生?我酬謝您的只有我的感謝與友誼。」
「請說吧。」
「您能——以一種慎重的態度,在人們對克萊夫頓的死亡還不知情的時候——秘密地調查一下克萊夫頓的死亡嗎?問一些問題—一表面上是無關緊要的問題,但可以從中發現一些蛛絲馬跡——收集一些信息,以便讓我在我們抵達紐約前做一個決定。」
「並非所有人都不知道這件謀殺案,您知道。」
「只有幾個人知道——我們倆,伊斯美,醫生,還有一名乘務員。」
「還有兇手。」
「是的。」
「如果我碰巧找出了兇手怎麼辦?」
史密斯船長的臉上顯出堅毅的神情,「先生,我不管他的社會影響力怎樣,也不管他在銀行裡有多少錢,不論他是約翰·傑克勃·艾斯特還是下等艙的意大利乞丐……如果基督是兇手,我們也會把他交到糾察長手裡.,把他繩之以法。」
「我佩服您的骨氣,船長,但是我可以建議首先聽從我們的基督與救世主的意願嗎?」
終於,史密斯船長轉過身來,目光直視著福特爾,然後他大笑起來,對於一個語調柔和的男人來說,他的笑聲如同雷鳴。船長的笑聲在甲板上迴盪著,驚動了幾位出來呼吸新鮮空氣的二等艙的乘客。
「在事實被挖掘出來之前,我們不會做任何決定,」史密斯船長說,他把一隻手放在福特爾的肩膀上,同他慢慢向船橋走回去,「當然,不要向伊斯美先生提起這件事。」
「見鬼,當然不會。」福特爾可不像死去的克萊夫頓所想像的那樣精神錯亂,「畢竟,我們還有很多理由讓伊斯美先生蒙在鼓裡,除了他那白星中心論外。」
「還有什麼,先生?」
「還有什麼——他自己也是個嫌疑犯,船長。」
「他是的。」
兩個男人大笑起來,握了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