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讓我再聽一次你的判罰 文 / 東野圭吾
1
我穿不慣皮鞋,小指被擠得生疼生疼的。但我沒有停下腳步,而是不顧一切地向前狂奔。這條路太窄了,我使勁全力還是跑得磕磕絆絆的,不過追捕我的警察們也一樣會覺得障礙重重吧。
不知從何時起,阿升的身影從我背後消失了,大概已經被警察抓住了吧。這傢伙平素很少鍛煉,跑不過警察也沒啥可大驚小怪的。不過這會兒我也顧不上他了,自己逃命要緊。此刻,高中時代那無憂無慮地在操場上飛奔的情景竟忽然呈現在我的腦海之中。教練的哨聲,前輩的呼喝,還有我自己的應答之聲隱隱在耳際迴盪。
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追兵」似乎已經被我甩得遠遠的,我放緩了腳步。好久沒這麼跑了,我肺部抽痛,頭也疼得厲害,一屁股癱坐在路邊的塑料水桶上緩緩地調勻呼吸。
可不能放鬆警惕啊,我暗暗告誡自己。適才已經有好幾個路人將我飛奔的情狀看在眼裡,警察很快就會尋蹤至此,將我捉拿歸案的。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朝電線桿上貼著的地址看去。剛才只顧倉皇逃竄,根本就辨不清自己此刻身處何地。
只見上面寫著:XX町三丁目。
太巧了!我心想,「那傢伙」的家就在這附近吶。
我一時連逃命也忘了,在心中默念「那傢伙」的門牌號碼,挨家挨戶地尋了過去。我曾經數次在地圖上確認過他家的具體方位,所以沒費多少工夫就找到了。那是一座典型的日式住宅,看上去小巧舒適,圍著一圈灌木籬笆牆。大門上掛著名牌,上面用毛筆寫著「南波勝久」的字樣——這無疑就是「那傢伙」的家了。
恰在此時,警笛聲從遠處傳來,我趁機藉著笛聲的掩護打開籬笆牆上的門,走進了種滿植物的庭院。玄關右側是一間兼做餐廳和廚房的房間,我隔著玻璃門朝裡窺探了一陣子,房內似乎一個人也沒有。
我剛想閃身進屋,院外卻忽然傳來「南波先生,南波先生」的叫聲。我慌慌張張地往陰影裡一縮,偷偷朝玄關處望去,之間幾個警察正在朝我這個方向探頭探腦地張望,便趕忙又縮了縮脖子。
「好像不在家啊。」警察們彼此嘀咕了幾句便離開了。他們肯定是來抓我的,順便提醒附近的居民要小心防範。
我幹嘛要聽阿升那傢伙的話呢?現在可說什麼也晚了,我心下後悔不迭,卻又無可奈何。
我在原地愣愣地站了片刻,腦海中各種念頭紛至沓來。突如其來的開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側頭望去,只見一個滿頭白髮的瘦老頭兒正一手轉動著鑰匙,另一手拎著便利店的白色塑料的。
他正式南波勝久!我心下頓時大衛躁動不安起來。
玻璃門上很快映現出了南波的身影,只見他正慢悠悠地打開窗戶,想來是要通風換氣。我強忍著一頭衝進屋去的衝動,一動不動地藏身於一個液化氣罐之後,密切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雖然房裡無疑只有他一個人,但如果我莽撞行事,不慎把還在附近轉悠的警察引來,那可就完蛋了。
又挨了一會兒,屋內傳來陣陣水流之聲,肯定是那傢伙正在廁所洗漱。我終於下定決心,赤著雙腳邁步踏進了昏暗的廚房。我還生怕被外面的行人發現,便順手拉上窗簾,貼靠在房間一側的牆壁上,從內袋裡摸出刀子攥在手中。
片刻之後,我聽見廁所門關上的聲音。那傢伙正在朝這個方向走來。我握著刀子的手滲出了汗水。
那顆白髮蒼蒼的腦袋出現在我的眼前。下一個瞬間,我已經把刀子逼到了他臉上。
「不許嚷嚷!」
南波像是被按了停止鍵的錄像機,登時全身僵直,隨後緩緩地朝我轉過頭來。
「你是誰?」
「你管我是誰!」
我還不打算這麼快就報上大名呢。「坐下!」
南波繃緊了脊背,坐到廚房的一把椅子上。
「兩手背到背後去!」
南波照做以後,我拿過一旁的毛巾把他的雙手牢牢捆在一起。
「搶劫住在一丁目的那個老太太的,就是你吧?」
南波用嘶啞的嗓音低聲問道,像是唯恐說話聲音過於響亮就會遭到我的毒手似的。
「這事兒傳的還真夠快的。」
「我是從一個認識的巡警那兒聽來的。你做得可真過分吶,居然連老人的錢也搶!」
「這個用不著你操心,我可不會拿你的東西。」
我故意拿刀子在他臉上拍了幾下,這老傢伙嚇得渾身僵硬,「要拿也是拿你的命。不過嘛,如果你老老實實地聽我的吩咐,不亂嚷嚷,我也還是挺好說話的。」
「這種勾當你還想幹到什麼時候?」
南波怒視著我說。
「這個嘛,我也吃不準。總之,這會兒警察就在附近轉來轉去的,太危險了。等他們走遠些,我就從你這兒出去。」
「你以為你還能逃得了嗎?」
「那是當然。」
我湊近她的臉,「我的腳力好得很,對這一點我一直都很有自信。」
聽了這話,南波的臉上突然閃過一絲訝異。
2
三天前,阿升往我的公寓打電話,說是有樁買賣能掙大錢。他在一家麻將賭場當店員,和我工作的彈子房近在咫尺。
「就是會有點麻煩。」阿升低聲說。
「怎麼回事?」
「見了面我就告訴你。」
聽筒那端的他含笑說。
「和誰一起幹?」
「這會兒就是我和阿高兩個。」
阿高沒有工作,寄住在一個上了年紀的女招待家裡。
「嗯……你說的麻煩,就是可能會被抓進去?」
「沒錯。」阿升答道。「要是進去的話,可就呼吸不到自由的空氣了。不過像咱們這種後進分子,要想出人頭地的話,總得下點血本。」
我沉默不語,阿升又道:「你要是想一起幹的話,今晚下班後就到我這兒來。」說完便掛了電話。
我一邊工作,一遍思索著該如何是好。聽阿升的口氣,這回要幹的事情好像和從前那些小打小鬧有天壤之別。賣個假貨啊,向老實巴交的學生勒索點小錢之類的事兒我著實幹過幾趟。
「後進分子」——阿升的話在我耳邊縈繞不去。他說的真對,我就是在高中階段被耽誤了的。打那之後就一直在社會底層徘徊。
「喂,你這小兔崽子,廁所打掃乾淨了沒有?」
我正站在角落裡抽煙,西島那個蠢貨突然衝到我眼前,在我頭上捅了一下。這傢伙老是仗著跟店長沾親帶故,在店裡大耍威風。我沒搭腔,他便揪住我的衣領吼道:「怎麼著,你小子,好像有什麼話想跟老子說啊?」
「沒有。」
我強忍著即將爆發的怒火,從牙縫裡擠出這兩個字。
「那你就趕快給我滾蛋吧!」
西島鬆開了手。這時,一名中年女客朝我們走了過來。
「我把錢放進去了,代幣怎麼沒有出來?」
「啊?這樣啊,那可真是對不起了。請問是哪台機器呢?」
西島瞬間換上另一副臉孔,諂笑著跟在客人後面走開了。
我百無聊賴,只好去打掃廁所,在刺鼻的氨水氣味中忍著噁心清理那些扔在馬桶裡的香煙屁股。
這可不是二十歲的男人該幹的事情啊!
這附近住著一個老太婆,富得流油——阿升一看到我就興沖沖地說。她一個人住,也很少和鄰居打交道。最重要的是她沒有把巨款存進銀行,而是藏在家裡。
「有些老太婆總覺得要把錢擱在手邊才能安心。其實這樣反而危險得多呢。」
說著,阿高嘿嘿嘿地笑了起來。他滿口黃牙,牙齦腫脹,這是長期吸食信納水的後遺症。
「咱們等那老太婆出門以後再動手?」
我問道。阿升皺了皺眉:「那多麻煩呀!她把錢藏得嚴嚴實實的,要找出來多不容易啊!咱們就是要趁他在家的時候,裝成推銷員敲開她的門,等進到屋裡就一切都好辦了。」
「怎麼裝成推銷員呢?西裝領帶什麼的我可一樣也沒有哇。」阿高說。
「阿豐你呢?」阿升看看我。
「我只有一套西裝,不過土裡土氣的。」
我曾經想找一份正經工作,便傾盡微薄積蓄購置了一套西裝。不過這當然只是妄想,沒有一家公司願意錄用我。
「這個不礙事。好,那就由我和阿豐裝成推銷員去敲那個老太的門,阿高來望風。我有個哥兒們說能把他的車借我們使使,阿高你就把車停在附近,隨時把外面的情況告訴我們。」
「怎麼告訴你們呢?」
「給你們見識一樣好東西。」
阿升從抽屜裡取出一個小巷子打開,只見裡面放著一對像錄音機一樣的裝置。
「無線對講機?」我問道。
「不錯。」
阿升冷笑一聲:「有個賣電器的老頭在賭場裡輸的身無分文,只好拿店裡的東西來還債,這玩意兒就是這麼來的。」
「這個能聽清楚嗎?」
阿高拿起一台對講機走到房門口。
「那當然了。」阿升拿起另一台對講機擺弄了幾下,說了句「今天是個晴天」之類的話。
「哈哈哈,聽得見,聽得見!」
「我們什麼時候動手?」我問阿升。
「趁著大夥兒都還沒改變主意之前咱們得盡快動手!」阿升說。
回家以後,我在地圖上鎖定了老太家的位置。就在那時,我突然發現,那個叫南波勝久的老傢伙就住在附近。
老太的家是一座古舊的木結構平房,我沒想到她居然住在這種地方,不免有些驚愕。但環顧四周,卻發現這樣的房子倒也為數不少。可見在富裕的國家也免不了眾多窮人的存在。
老太給我們開了門,神情充滿戒備。但她似乎並沒有對我們的身份產生懷疑,反而將我們當作真正的推銷員,擺出一副如臨大敵的架勢。
「我可沒有閒錢買這種東西,你們還是請回吧。」
為了投其所好,我們故意向老太介紹了一種儲蓄商品,誰知她絲毫不為所動,像趕蒼蠅似地朝我們連連揮手。而且,她只從門縫中探出小半張臉來,我們沒法硬闖進去,還擔心糾纏久了引起附近居民的注意。我提心吊膽,手心裡冷汗直冒。
又僵持了片刻,阿升開了腔:「既然如此,我們就不打擾了。不過還請您允許我們把小禮物和宣傳單放下再走吧。」
老太的表情總算緩和了些,大概是聽到「小禮物」三個字後動了心。我趕緊不失時機地從袋子裡取出一個包著某著名商場包裝紙的空盒子。
「這個嘛……是免費的吧?那我就收下了。」
老太說著,摘下了門鏈。說時遲那時快,我一把攥住門把手用力拉開了大門。老太一聲驚叫之後便被阿升摀住嘴,拖進屋裡,我緊隨其後,緊張地掃視了一眼周圍的動靜,掩上了門。
就在那一瞬間,我的心臟突然劇烈跳動了一下,對面樓房的窗戶上似有人影一閃而過。
「我們不會被對面的人看到吧!」
「什麼!」
阿升扭歪了嘴角,把老太交給我,去和阿高聯絡。我堵上老太的嘴,還把她的手腳用膠帶牢牢地捆了起來。
「你聽著,要是發現什麼可疑情況,馬上通知我們。」
阿升吩咐完,摸出一把小刀沖老太亮了亮,然後挖出她嘴裡塞的東西,問道:「喂,老太婆,你把錢藏在哪兒啦?」
「我家裡沒錢。」老太搖搖頭。
「你少給我裝糊塗!我們可是查得清清楚楚的。你的老頭死了以後,你就把他的遺產全部變賣成金錢,牢牢捏在手心裡吧。你要是趕緊老實交代,還能多活幾天呢。」
阿升把刀刃按在老太滿是皺紋的臉上。
「你們要是想殺我的話就動手好了,反正我也活不長了。」
「啊,是嘛,那咱們就動手咯。總之錢就在這屋子裡,我們只要慢慢找總能找到。」
阿升把刀尖逼近了老太的喉嚨。老太立刻哭出聲來。
「求求你們別殺我,別殺我!錢,在壁櫥的被子……在被子裡面。」
阿升衝我使了個眼色,我上前拉開那扇已經破舊得看不出本來顏色的壁櫥移門。只見裡面塞著幾套髒兮兮、濕濡濡的被褥,散發出一股老年人特有的酸腐氣息。
我在壁櫥裡亂翻了一陣,忽覺得一個褥墊摸起來硬邦邦的,手感有些異樣,便把它一把拽出來撕開一看,只見裡面塞滿了紙幣捆兒,阿升不由吹出一聲口哨。
「請你們別全拿走。給我留……留一半吧。」
「少囉嗦!」
阿升正想再把老太的嘴堵上,對講機忽然響起,阿高的聲音響了起來。
「條子來啦,正往你們那個方向過去!」
我和阿升對望了一眼。
「危險,咱們得趕緊躲起來!」
阿升話音未落,老太猛地扯著嗓門大喊起來:「警察,救命啊!」
我沒想到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居然能發出那麼響的聲音。阿升撲過去想堵上她的嘴,卻遲了一步,玄關的門已經被敲響了。
「撤吧!」
我打開旁邊的窗戶,飛身跳了出去,阿升抱起那個褥墊緊跟在我身後。我們在那條狹窄的小巷裡倉皇逃竄,卻聽見身後的腳步聲漸漸逼近。那是兩名警察,正在全力追趕我們。
3
時針指向了夜間九點。我打開電視機,這會兒正在播放國際新聞。
「你們犯的事恐怕要過兩天才會播呢。」
南波勝久小聲嘀咕道。
「我會不知道嗎!」
我發洩似地低吼道:「少說廢話!」
南波歎了口氣,閉上眼睛。
我拿出煙盒晃了晃,只剩最後一根了。我點上火,深吸了一口,環顧室內,只見牆上掛著一張鑲鏡框的黑白照片。那是一支棒球隊的合影。從隊服的樣式來看,這張照片已經有些年頭了。
「那照片裡有你嗎?」
聽到我的問話,南波睜開眼睛。
「你不是不許我說多餘的話嗎?」
「快回答我的問題!」
刀刃閃閃發光。南波朝相片瞥了一眼,簡短地答道:「有。」
我走近前去,細細打量了一番。只見一名身著五號球衣的年輕球員眉眼酷似面前的南波,只是身材要健壯許多。
「你當時是三壘手?」我問道。
「不錯。」
「這好像不是在高中時拍的吧?」
「是大學。」
呸,我啐了一口。
「你還真了不起,居然上了大學。打棒球還挺適合你的嘛。」
「我確實很走運,但也吃了不少苦頭哇。」
「你這傢伙太走運了!」
我的聲音裡混合了仇恨和嫉妒,「你之後又打了多久?」
「到大二的時候就不打啦。」
「那是為什麼?」
「我肘部受了傷,沒法再投球了。我原來的目標是成為一名職業球員,但終究沒能實現哪。」
「是嘛,真解恨啊!這世上不是事事都能稱心如意的吧!」
「我當時也是這麼想的。」
南波聲音低沉,靜靜地說。他那份被持刀歹徒脅迫卻依然保持著的沉穩風度,竟在那一瞬間讓我有些驚慌失措起來。
「啊,不管是棒球也好,其他什麼也罷,歸根結底都只不過是遊戲而已。什麼人生啦,生活目標啦,壓根就派不上一丁點用場。」
聽了我的話,那波稍稍頓了頓才開口說道:
「你說得不錯,那些東西的確很愚蠢。但我無論如何也離不開棒球,所以在退役之後——」
「住嘴!」
我揮動刀子,惡狠狠地瞪著他的臉。「我對你之後的經歷沒一點興趣,你少說那些沒用的!」
面對我氣勢洶洶的架勢,那波沒有流露出害怕的申請,反而顯得不知所措。過了半響,這老傢伙才有氣沒力地說:「你說得真對,那些的確沒什麼用場。」
他抽了抽鼻子,視線轉向電視屏幕。新聞裡正在報道政治人物的貪污事件。
「整天播這些老掉牙的東西,真煩人吶!」
我一把抓起桌上的遙控器,煩躁地換著頻道,每個台的節目都無聊至極。再轉回一開始看的新聞頻道,卻見一行「XX市有數名持刀歹徒搶劫老人住宅,正在逃亡途中」的滾動字幕出現在屏幕下方。我探過身去,調高音量。
「……兩名假扮為推銷員的男性強盜闖入山田老人家中。他們將老人捆綁起來,並搶走了放置於壁櫥內的兩千萬現金。山田老人那的鄰居察覺異常,及時與警方取得了聯繫。迅速趕到的警察對兩名強盜展開了追捕,並在數分鐘之後將其中一人抓獲。該犯罪嫌疑人名叫中道升,二十一歲,現居於OO市,為某麻將賭場店員,贓物全部在嫌疑人中道手中。在犯罪現場附近,警方還發現一名手持無線對講機的青年男子。警方懷疑該名男子為那兩名強盜的同夥,正在對他展開調查。」
阿升果然被抓住了,連阿高也未能倖免。我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自己的被捕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咱們這樣的社會殘渣就連強盜也當不好。
新聞播音員繼續說道:
「根據嫌疑人中道的口供,另一名犯罪嫌疑人名叫芹澤豐,現年二十歲,為00市一家彈子店的店員。據悉,有市民目擊到嫌疑人芹澤仍然滯留於XX市……」
我把電視機關了。
屋內一片死寂,連空氣都壓得我喘不過起來。日光燈嗡嗡作響,搞得我心煩意亂。我從冰箱裡拿出盒裝牛奶,也懶得倒進杯子裡,就一仰脖喝了起來。然後用手背一抹嘴角,重重地吐了口氣。
等我回過神來,卻看見南波正愣愣地盯著我。
「你盯著我幹什麼?」我說,「我臉上粘了髒東西?」
「你……姓芹澤?」
「是,那又怎麼樣?」
「沒什麼。」
南波搖搖頭,視線落在桌子上。不一會兒,他又偷偷地抬起頭來,但一接觸到我的視線,便又慌慌張張地移開了眼睛。
他不會是想起來了吧,我心想,但立即否定了這個猜測。這老傢伙不可能還記得我。畢竟那種事情他早已幹過幾千、幾萬回了。
4
十點多了。我忽然聽見窗外傳來人聲,便透過窗簾的縫隙向外窺探,卻見兩名警察正從南波家附近的小道上走過。我趕緊把頭縮了回來。
「這些警察還真是纏人哪,也不知道他們接下來想幹什麼。」
我若有所思地低聲說。
「我說,你們幹嘛要去搶劫那位老太太?」
一直悶聲不響的南波忽然語音含混地問道。
「還不是因為錢嘛。」我答道,「那老太都那麼大年紀了,還死守著兩千多萬幹嘛呀,倒不如讓我們拿去做些有意義的事情呢。我說的沒錯吧?」
「這是犯罪啊,被警察抓去可是要坐牢的,還會留下前科記錄呢。」
「你想教訓我嗎?」
「我沒這個意思,只是覺得你們這麼做不上算罷了。」
「那你就是要我認真工作咯?開什麼玩笑!根本就沒有單位肯錄用我們這種人渣。所以我們幾個這回才想賭他一把,幹件大事啊!」
我衝著桌子重重地踢了一腳。
「你為什麼不去上學呢?」
「什麼?」
「你上過高中吧?」
南波認真地看著我,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忽然提起這檔子事兒。
「是啊,」我說;「念到高三的上半學期。」
「……那離畢業不是只有半年了嗎?你下半學期幹什麼去了?」
「你給我少囉嗦,別多管閒事。有這份閒工夫還是操心操心你自個兒的老命吧!」
我用刀重重敲了敲桌面,刀把上頓時出現數道劃痕。
又是一陣沉默。
「年輕人,」南波說,「肚子餓了吧?你到我家來以後還什麼都沒吃過呢。」
見我不吭聲,他接著說:「我剛才在附近的小店裡買了杯麵,就在那個塑料袋裡,想吃的話你就吃一點,水壺裡應該還有些熱水。」
我看看電視機旁邊的袋子,又看看老傢伙的臉。他說的沒錯,我確實有些餓了。
「那好,我就吃一點吧。」
我撕開杯麵的塑料薄膜,打開蓋子,注入熱水。南波幹嘛要給我吃的呢?這老傢伙的心思我還真是猜不透。
「從我這兒離開之後,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扒拉著麵條,南波開腔問道。「警方已經知道了你的名字,你今後想另謀生路怕是不太容易吧。」
「那些事情等我逃掉以後再考慮也不遲啊。」
「你還是去自首吧。」
「你說什麼?!」
我瞪起眼睛。
「你們沒有傷害那位老太太,搶來的錢也都還給她了。我想如果你及時自首的話,是不會判什麼重罪的。」
我再次緊握刀把,伸長手臂把刀子逼到南波眼前。
「你以為你是誰?別盡給我出餿主意!」
「你還這麼年輕,有的是重新做人的機會。」
「我不是讓你不要給我亂出主意嗎?你說的話我聽了就噁心!」
我猛地站起身來。就在此刻,玄關的門被敲響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叫道:
「南波先生,南波先生!」
「是我認識的的那個巡警!他知道我已經回到家了。如果不去應門的話恐怕會有麻煩哦。」
「少囉嗦,你以為我會中你的詭計嗎?不許出聲!」
我站在南波身旁,屏住呼吸側耳傾聽。只聽腳步聲在玄關處徘徊不去,還在緩緩朝窗邊靠近。再過一會兒他說不定就會從窗簾的縫隙中看到我了。我心跳加劇,渾身一陣陣燥熱。
「請你給我鬆綁。我不會害你的。」南波說。
我猶豫了片刻,惡狠狠地說:「好吧,那你盡快把那個巡警打發掉!」
我解開綁住他雙手的毛巾,逃進了裡屋。敲門聲再次響起:「南波先生,南波先生!」
「來了來了。」
我聽見南波一邊答應著,一邊打開玻璃門。「原來是巡警先生啊,請問您有什麼事嗎?」
「啊,原來您在家裡。還是那伙搶劫犯的案件嘛,有個同夥還沒抓住,所以我們這會兒還在不停地巡邏呢。那傢伙肯定就在這附近,跑不遠的。」
「這世道可真是不太平吶。」
「南波先生,請您把木板套窗也關上吧,二樓的房間也把燈開著比較安全些。」
「好勒,我聽您的。您今天真是辛苦啦。」
我又等了一會兒,直到確認那名刑警走遠之後才返回廚房。
「你暫時還是不要出去吧。」
南波看了我一眼說。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問道,「幹嘛要對警察撒謊?如果你說了實話,我這會兒已經被捕了。」
「因為我希望你去自首。」
「我就是不明白,你幹嗎要替我這種人著想?」
「那我問你,你為什麼要到我這裡來?」
我一時啞口無言。他又道:「你覺得自己淪落到這個地步都是我的錯對不對?」
我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了出來。
「原來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我是聽到『芹澤』這個姓以後才確認你的身份的,你原來是開陽高中的棒球選手吧。我從來就沒有忘記過你。」
「你少給我扯謊!」
「我說的是實話。所以,我非常明白你的心情。」
南波冷靜得讓我討厭。我打開水龍頭漱了漱口,又喝了幾口水,朝他轉過身來。
「你說得不錯,都是你造的孽!」
我呻吟似的說:「因為你的緣故,我才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是因為你那個錯誤的判罰!」
「就是我判你出局那次?」
「那是安全上壘!」
我高聲嚷嚷起來。
5
那是兩年前的夏天。
我校的棒球隊在地區預選賽中進軍到了決賽。只要贏下這場比賽,我們就能如願以償地去甲子園比賽了。
比賽一開始進行得十分順利,我隊以一分的領先優勢進入了後半程比賽。我校的觀眾席上一片歡騰,我們選手卻個個緊張萬分。
大概是太過緊張所致,形勢急轉直下,投手忽然連連出錯,我隊被連扳三局,眼看就要輸掉這場比賽了。今年大概還是去不成甲子園了……
比賽進入了終局,我隊誓死一搏的時機到了,我們要讓對手好好見識一下我隊的堅忍不拔。我是二號擊球員,在擊出一個球之後便拚命朝三壘跑去。戴著手套的三壘手在我身後窮追不捨。三壘的跑壘指導員則拚命打手勢讓我衝刺。我猛地朝壘撲了過去,就在左手指尖觸壘的那一霎那,我的肩膀就被三壘手拍中了。我確信是自己先上壘成功,大大鬆了一口氣。
然而,僅僅在一秒鐘之後,裁判卻做出了令我無比震驚的判罰。
「Out(出局)。」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頭向裁判望去,果然見他已高高舉起了右手。
歡呼聲頓時從對方球隊的觀眾席上傳來。我方的觀眾則個個唉聲歎氣,沮喪不已。
我直起身來,朝裁判邁出一步,想向他提出抗議。那裁判看著我,臉上露出一副「怎麼著,你還不服氣?」的表情。
「芹澤!」三壘跑壘指導員叫道:「趕快後退!」
我咬緊嘴唇,向球員席走去,中途好幾次回頭朝裁判看去。明明是我先上壘的,他憑什麼判我出局。這個混蛋,我一定要投訴他!我可嚥不下這口氣——
夏季聯賽就這樣以我隊的慘敗而收場。
從賽場回校的路上,大家看我的目光都是冷冰冰的。雖然也有人安慰我說不要把此事放在心上,但大多數隊員好像都把輸球看作是我的責任。暑假過後,我在學校裡依然會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巨大壓力,彷彿整所高中都與我為敵似地,就連在初中部上學的弟弟也常常受人欺負。
「如果不是那傢伙莽莽撞撞的,咱們學校也不會輸球啊!」
一個足球部的傢伙當著我的面說,我氣得把他揍了一頓。此事過後,我被迫離開了棒球隊。同學們不再與我交往,我對上學感到越來越厭煩,便開始逃學,老是在一些亂七八糟的地方消磨時間,就這樣結交了幾個狐朋狗友。
不久之後,我退了學,又從家裡搬了出來,整個過程根本沒花多少時間。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淪為一個在午夜的繁華街道上閒逛,販賣高純度甲苯的小混混。
我也曾經好幾次試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社會對我的努力視而不見。一個人只要墮落過一次,似乎就失去了重歸正道的權利。
每當從彈子房下班,回到小的可憐的住處過夜時,我老是想起最後那場比賽的情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裁判的長相。就是他的判罰才讓我淪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我本想給他寫信提出抗議,但始終也沒有把那封信寄出。
只要一想起那個名字,我心中的仇恨就成倍地增長。我很清楚,如今不管做什麼都無濟於事了,所以只有痛恨他、痛恨他。
6
「喂,算我求你了,你就把實話說出來吧!」
我對南波說,「你大概是因為角度問題看不清楚,所以就胡亂判我出局的吧。我說的對不對?」
聽了這話,南波抬了抬下巴,胸部劇烈地上下起伏了一陣,開口說道:
「我們做裁判的可不會這樣馬虎。」
「要我說啊,你就是看錯了。我比三壘手早一步上壘,這個我最清楚了。你那會兒看上去倒是一臉自信的,其實心裡也挺不安的吧?你就沒想過自己也有可能犯了錯?趁這會兒只有我們兩個人在,你就老老實實地說出來吧!」
南波閉口不言。我揪住他的衣領搖晃著。
「說話啊!是我先上壘的吧?是你判錯了吧?喂,你這老頭是怎麼搞的,別不吭聲啊,趕緊給我說點什麼!」
南波一臉痛苦,喉頭抽搐了幾下。
「確實……是你的手先觸到壘上的。」
我鬆了手:「這麼說,我那時的確是安全上壘咯?」
「不,我還是維持原判。」
「你這個混蛋!」
我又把刀子抵到他的臉上。南波好像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威脅,面不改色,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嘿嘿,我算是明白了,你還真是看重身為裁判的那點權威吶!」
我轉過身,朝門外走去。
「等等,你到哪兒去?現在出去很危險。」
「真囉嗦!不許對我指手畫腳的。我再也不想看到你這張老臉了!」
我怒吼道,隨即走出玄關。屋外的空氣冷颼颼的,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噤。
夜色早已籠罩了整個街區。我搖搖晃晃地跑了大約半個小時,發現前方有一個小公園。還是應該再跑遠一些,免得被警察發現,我心想。但腿腳已經不聽使喚了,便走進公園,在一台自動售貨機上買了果汁和香煙,坐在一張長凳上休息。
此刻,南波的話忽然迴響在耳邊。
「是你的手先觸到壘上的——」
那傢伙確實是這麼說的吧。看看吧,犯錯的果然是他!
我熄滅了煙,躺了下來,腦袋有點昏昏沉沉的。
同學們那一道道冰冷的視線,一張張輕蔑的面龐,在我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來。我要讓你們好看。我這就要讓你們一個一個都好看。
南波那個混蛋。他為什麼就不肯承認自己的判罰失誤呢!
我被搖醒了,迷迷糊糊地支起了身子,一時弄不清自己身處何地。
「你住在哪裡?」
一個男人的聲音問道。我用力搓了搓臉,看到前面站著兩個男人。
兩個身著警服的男人。
7
我被關進了拘留所。一周過後,南波勝久前來探視。他身著一套合體的灰色西裝,看上去似乎比那一晚更為瘦弱,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我想你大概還在怨恨我,所以一定要來向你解釋清楚。你恨我沒關係,但我不希望你一直生活在誤解當中。」
「那不是什麼誤解!」我隔著玻璃牆叫道,「我之所以同意跟你會面,只是想再親耳聽一次你的判罰!」
聽了這話,南波痛苦地皺緊了眉頭。他緩緩地眨了一下眼睛,望著我的臉說:
「我仍然要判你出局。」
「你……」
「你聽我說。」
南波把左手展開伸到面前。「我那晚已經說過了,你的手觸壘的時間確實比三壘手碰到你肩膀的時間要早,所以我也一度想判你為安全上壘。」
「那之後為什麼又改判?」
「因為正當我想判你為安全上壘的那一瞬間,你的手指從壘上滑落了。」
「啊……」
我的耳朵嗡地一響,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倒流了,「你居然敢說這麼不負責任的話……」
「我說的是實話。直到今天,我依然可以像放映錄像帶一樣清晰地回憶起你左手手指的動作。就在那幾分之一秒的瞬間,你的手確實從壘上滑落了。」
「你說謊!我絕不可能……犯下那樣愚蠢的錯誤!」
「那時候你好像想對我提抗議是吧?其實我也一直很想跟你解釋清楚我判你出局的理由。在走回選手席的途中,你好幾次回頭朝我張望。你當時的表情深深地印在我心裡,從沒有一刻淡去。開陽高中的棒球隊員芹澤。我想和他見面,想和他好好聊聊。但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居然會在那種場合之下與你相見。那一晚我本想向你解釋的,卻又怕給你造成更大的傷害,就沒能說出口。」
「你在扯謊!」
我站起來,把玻璃牆敲得砰砰作響,「我的手指沒有從壘上滑脫!」
保安衝過來,把我從會客室裡帶走了。我還在不停地高聲叫嚷著。
但當我被保安駕著在走廊裡踉蹌的時候,心裡卻迷迷糊糊地浮上一個念頭:南波那傢伙說的或許沒錯。我好不容易趕上三壘,自以為萬事大吉,就一下子鬆了勁、卸了力。手指,我的手指當時到底有沒有牢牢地攀在壘上?
我這個人吶,老是在關鍵時候掉鏈子。
所以這回才會被警察給抓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