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戰爭與回憶(1941-1945)

正文 第九十二章 文 / 赫爾曼·沃克

    日本的垂死喘息(摘自阿爾明。馮。隆的《世界大屠殺》)

    英譯者按人世界大屠殺》一書剛在德國出版,《美國海軍學院記錄彙編腫就譯載了以下引起人們爭議的一章。因為我是萊特灣戰役中的一位戰列艦分艦隊司令,所以該刊物約我寫了一篇反駁的文章。現將其附於這章後面。

    一九四四年年底我們在阿登發動的攻勢,即所謂凸出地帶戰役,是與萊特灣之戰同時進行的一場戰鬥。在這兩場戰鬥中,各有一個已經面臨失敗的國家在作出孤注一擲。希特勒指望能夠嚇倒西方盟國,從而導致和解,這樣就可以獲得一個喘息的機會,去抵擋俄國人的攻勢;他甚至存了一個荒唐幻想,指望英美兩國會轉而協助他去作戰。而日本人則希望美國人會開始厭倦遠隔重洋的戰爭,終於願意和談。

    作者將在本書下一章中談到的阿登攻勢,曾經害得羅斯福和丘人爾焦急了幾個星期。這兩個年事已高的戰爭販子都以為德國的敗局已定,但是我們卻分裂了他們在法國的陣線,有一個時期還取得了很大的進展,可惜的是,由於希特勒制訂了野心太大的作戰計劃,我們在戰術上遇事掣肘,再加上西方盟國的空軍力量強大,可能我們一對始的時候就已經注定要失敗了。

    但是,日本人卻差點兒獲得了一次扭轉乾坤的大勝利。那是美國艦隊司令海爾賽的愚蠢為勝利創造了機會。又是日本艦隊司令栗田更大的愚蠢斷送了這一機會。萊特灣的攻防戰是可供我們研究的最大一次貽誤軍機的事例。各國軍事人員都應當以此為戒。

    政治與戰爭戰爭是以武力實現其目的的政治。任何軍事行動,都難以超出它的政治目的;如果政治目的是謬誤的,那麼炮聲就會是白響的,鮮血就會是白流的。克勞塞維茨這幾句平易淺顯的話,可以說明萊特灣那一次近似荒唐的失敗原因。

    一九四四年年底,太平洋地區的政治形勢是這樣的:一方面,日本這個國家雄心勃勃。要在它自己的地區裡稱霸,雖然已被美帝國主義者無情地擊敗了,但是它的領導人仍舊要堅持打下去。無條件投降,對這些武士道空想者是一件無法想像的事。然而弗蘭克林。羅斯福已經提出了這樣的要求,為的是要迎合他本國人民的心理,但這些人始終不曾看到一顆炸彈落在他們的土地上,他們打的是一場好萊塢戰爭。

    既然在太平洋地區形成了這樣一個政治上的僵局——因為就軍事上說,東條一垮台,日本人已經應當求和了——就需要有一次軍事上的衝擊,來打破這一僵局。每逢戰爭曠日持久,就會產生一些主和派:這在民主國家內是公開的,而在獨裁國家內則是隱藏在統治者內部的。每發生一次衝擊,就會增強受衝擊的國家的主和派。當時日本人計劃暫時退守,要等美國人打到了帝國的內防衛圈,再給他們一次毀滅性的反擊。一旦到了已經延長的補給線的盡頭,靠近了日本的海空軍基地,美國佬將會處於暫時不利的地位,可能在那時遭到一次慘敗的打擊後,他們就會接受合理的和談。

    美國人對菲律賓發動一場入侵戰,其真正的用意只不過是為了面子上滿足麥克阿瑟將軍的虛榮,同時可以平息國內戰線上的煩言。但這次入侵卻不必要地迫使菲律賓群島上日本最強大的陸上部隊投入了戰鬥。美國那種可怕的無限制的潛艇戰,早已使這些軍隊陷入困境,盡可以讓他們在那裡坐以待斃。可是道格拉斯。麥克阿瑟要回到菲律賓去,而羅斯福又要在競選前夕演出這樣一場光復失地的鬧劇。

    表面上看來,佔領群島中部這個大萊特島,是為了建立幾個補給品倉庫和一個大空軍基地,以便進攻呂宋島。然而萊特島上山巒重疊,唯一重要的平坦谷地裡又都是大片的積水稻田。麥克阿瑟手下的謀士都反對選萊特島去達到以上的目的。這位元帥只是急於要實現他那盛大的凱旋,也不去理會他們的意見。萊特島被佔領後,始終就沒成為一個重要的作戰基地。進行這樣一場世界上最大的海戰,只是為了贏得一件瑣細無用的戰利品。

    在執行尼米茲中太平洋進攻的作戰計劃時,金和斯普魯恩斯兩位將軍都為結束這場戰爭獻出了更好的計策。而兩人都建議繞過菲律賓群島。金主張攻佔福摩薩。斯普魯恩斯——他並不像傳說中那樣老成持重——提出了在沖繩島登陸的大膽計劃。像這樣一次實際上是在日本內海登陸,很可能形成一次衝擊,最後是推翻戰時內閣,實現和平。那時候,離開原子彈成為現實還有半年多的時間。轟炸廣島的野蠻事件也許根本就是不必要的。但是,九個月以後,等到美國人真的去攻打沖繩島,日本人卻狠下了心,要決一死戰,那時候也只有原子彈的大屠殺才能把他們從戀戰中震醒過來。

    總而言之,麥克阿瑟元帥驕橫地自以為是與弗蘭克林。羅斯福陰險地玩弄政治,這就給予日本人一個可乘之機。抓住了這個機會,照說他們是應當獲勝的。美國人已經貽誤軍機,進退失利,然而他們最後卻僥倖獲得了一次差強人意的「勝利」,這是由於一個日本將軍犯了令人難以置信的錯誤。

    我在作戰分析中,曾經詳細敘述日本的「一號」作戰計劃,並附有多幅說明四個主要戰役逐日的作戰海圖。以下的簡敘,只談到萊特灣之戰中幾個特別有爭議的論點。

    取道蘇裡高海峽去兩路夾擊麥克阿瑟的登陸部隊,這個辦法是無疵可議的。利用小澤那幾艘脆弱的航空母艦作為一支誘敵艦隊,這個戰略也是十分巧妙的。除非是能夠將海爾賽的第三艦隊從戰場上騙走,否則鉗形攻勢就難以奏功。主要的爭議,是集中在海爾賽與栗田的決定戰略方面。

    海爾賽戰後,各國還在忙著掩埋它們的死難者的時候,在以上這次戰鬥,中指揮失當的美國司令官威廉。弗。海爾賽,為了遮掩他的過失,已經趕快出版了一部書,並在一份通俗雜誌上連載發表。這部書一開頭,就是據稱與他合著此書的一位參謀寫的這麼幾句話:一九四六年,海軍五星上將海爾賽出席一次招待會,一個女人擠進了圍聚在他四周的人群,拉住了他的手大喊道:「這會兒我覺得,就像接觸了上帝的手一樣啊!」

    《海爾賽將軍的故事》中的第一句話,說明了這個人物的個性。他是一個海上的喬治。巴頓,是一個會出風頭和狂熱的好戰者;但是,在他的軍功中,我們找不到一件事可以媲美巴頓的那些戰績:在西西里的進軍、在「凸出地帶」以急行軍解巴斯托尼之危或者以破竹之勢橫掃德境。

    批評海爾賽指揮萊特灣之戰的人,都針對以下這幾個問題:一、即使小澤的航空母艦是用來誘敵的,海爾賽對它們進行追擊,這一決策是正確的嗎?

    二、海爾賽為什麼要離開聖貝納迪諾海峽,不加以防衛?

    三、斯普拉格的小型航空母艦在薩馬島外洋面上猝然與敵遭遇,這件事應當由誰負責?

    那場戰爭結束後,當天晚上海爾賽將軍就向尼米茲發出了一份急電,對以上幾點進行了辯解,當時他和他的參謀人員對自己造成的可怕的混亂局面都憂心忡忡,還沒想出一個推卸責任的理由。但等到海爾賽寫那本書的時候,他的辯解聽來顯然已經是言之成理的了。

    一、他去追擊那些航空母艦,這一決策是對的。那些航空母艦對太平洋戰爭構成了主要威脅。如果他不去攻擊它們,它們就會「穿梭轟炸」他的艦隊,那些飛機會從航空母艦甲板上飛到菲律賓機場上,然後再飛回去。至於小澤誘敵一事,海爾賽認為那是他在受審時說的謊話。「日本人在戰爭期間一直說謊—。…為什麼等到戰爭一結束,我們就要每句話都相信他們的呢?」

    二、如果把艦隊留在聖貝納迪諾海峽,那將是一條下策,因為日本人也會「穿梭轟炸」那裡的第三艦隊。把戰列艦隊留下來防衛海峽,那也是一條下策。對分散的艦隊進行「穿梭轟炸」,其威力甚至會更加強大。他率領自己所有的艦艇向北航行,這樣就可以「使他的艦隊保持完整,並處於主動」。

    三、薩馬島外遭到突襲,這一件事應歸咎於金凱德。金凱德已經獲得通知,知道海爾賽將不去兼顧海峽。保護麥克阿瑟的登陸部隊和他本人的小型航空母艦,那一切都應由金凱德負責。金凱德不派飛機向北進行搜索,未能及時發現栗田的艦隊駛近,這是他玩忽職守。

    以上這些不經一駁的辯解,也許可以蒙騙那些雜誌的讀者,但是它們騙不了一般軍事歷史學家。

    講到「穿梭轟炸」,海爾賽自己曾經竭力主張提前入侵萊特島,最後獲得了三軍參謀長的同意,當時他所持的理由就是:遇到了從菲律賓基地起飛的空軍,發現其抵抗力甚為薄弱。他在福摩薩戰役中,即已摧毀大部分日本的殘餘空軍力量。他親眼目睹,現存的日本飛行員經驗不足,戰鬥力小得可憐。他親自指揮轟炸呂宋島飛機場時,幾乎不曾遭到任何損失。他部下的將軍們也都認為,部署在小洋航空母艦上的兵力不可能是強大的。精通戰略的李曾經不厭其煩地告誡他,說那是一支誘敵艦隊。編造所謂「穿梭轟炸」的故事,只不過是要勉強拼湊一些事實,以此文飾海爾賽中了日軍誘敵之計而作出的愚蠢行動罷了。

    海爾賽解釋,為什麼要率領全部艦隊北上,丟下海峽不管,說那是為了「使他的艦隊保持完整」,那也是誇大之詞。他並不需要率領六十四艘戰艦,去跟七艘戰艦交戰,更不需要指揮十艘航空母艦去和四艘航空母艦決戰。單憑常識也可以知道,應當是留下一支艦隊來防衛海峽。當時所有的高級司令官都以為他已經這樣做了。只是由於他的電文擬得草率不清楚,所以他們始終沒覺察出他的疏忽。

    將薩馬島外遭到突擊一事歸咎於金凱德,海爾賽的風格也太低了。保衛聖貝納迪諾海峽原是海爾賽的責任,再說,當時在場的人當中,他又是級別更高的海軍將領。如果說他真的要金凱德肩負這一重任,那他就應當在電報中把這一點說清楚,更好是先去請示尼米茲,而當時是有充裕的時間讓他這樣做的。

    海爾賽在萊特灣基本上犯了拿破侖在滑鐵盧所犯的錯誤。他遇到了兩路敵軍,對一支敵軍給予沉重但並非決定性的打擊,此後由於一心想要打擊第二支敵軍,他就只肯相信第一支敵軍已被擊潰,對一切與此相反的證明都充耳不聞,無動於衷。栗田在錫布延海首先撤退,然後再來進攻,這正像布呂歇爾在利格尼先撤退後進攻一樣。(讀者或者高興一閱拙著《滑鐵盧:現代的分析》,一九三七年漢堡出版。)

    海爾賽之所以念念不忘航空母艦艦隊,那是因為他要與斯普魯恩斯爭一日之長。自從那一次生了病,未能參加中途島之戰,他就一直感到失望。他狂熱地想要打一場殲滅航空母艦的大勝仗。一旦戰事發生,他就要親自參與,親自指揮。既然當時他是在一艘戰列艦上,他就要佈置他的軍力,讓戰列艦去擊沉那些已經受了損傷的敵艦,贏得一場輝煌勝利,於是他就率領大隊戰列艦向北進發了。

    羅斯福在選擇麥克阿瑟與尼米茲兩種擊敗日本的不同戰略時頗費躊躇——一個要使用海軍橫渡中太平洋進攻;另一個要使用陸軍去南太平洋群島上長征——而這就招來了萊特灣的一場災難。海爾賽是尼米茲的僚屬。金凱德奉了尼米茲的命令,成為麥克阿瑟的部下。入侵萊特島一事是麥克阿瑟的戰略的勝利。而海爾賽則只想要猛追航空母艦,認為這是在執行尼米茲的戰略。一經吞下了日本人的釣餌,他就忘卻了自己在萊特灣的任務;當然,我們這樣假設,是認為他瞭解自己的任務的。

    海爾賽始終不承認他在萊特灣指揮失當,只肯說回師援救金凱德一事做得不妥而已。據他說,那次失策只是由於怒惱,並且是出於誤會。尼米茲早晨十點鐘詢問:「第三十四特混艦隊現在何處?」據海爾賽說,他對這句話感到驚訝,因為他已經通知了大家,說戰列艦隊正隨同他向北航行。但是,下一個句子,「全世界感到驚奇」,好像是在故意侮辱他,使他大為惱火。又過了很長一段時期,他才知道,原來那是譯碼軍官加進去的一個混碼。

    這幾句話說得很笨拙,而且如果它們都是實話,如果海爾賽確是出於惱怒,那麼他做的事就更加惡劣了。美國海軍中優秀歷史學家莫裡森總算筆下留情,他在敘述萊特灣之戰的那一卷中並沒提到這幾句辯解的話。再說,海爾賽就這樣對他在萊特灣之戰中所做的唯一合理的事情表示了遺憾,同時卻把公認為是他所犯的錯誤歸咎於某一個不知名的、管編碼機的小——拿他自己的話說——「冒失鬼」。

    海爾賽是美國海軍都不敢否認的一員報紙上的虎將。經過萊特灣之戰,內圈人物當中一度盛傳要請他引退。但是後來他仍舊留任下來,讓艦隊遇到兩次颱風,艦艇與人員遭受的損失並不亞於打了一次大敗仗。他被提升為五星上將;日本人簽投降書時,他站在「密蘇里號」甲板上尼米茲旁邊。斯普魯恩斯那時候在馬尼拉。斯普魯恩斯始終不曾得到第五顆星。希特勒對待我們的參謀人員很不公平,但美國國會和海軍對這一類事的處理,也應負一些責任。

    栗田栗田不曾變得那麼愚蠢之前,他在萊特灣扮演了一個兼有高貴品質與悲愴成份的角色。他出發時肩負著一項捐軀殉國的重任。他所率領的艦隊勇敢地忍受了潛艇和飛機的打擊和破壞。他得到的報償是,發現聖貝納迪諾海峽的出口沒有防衛。他應當勇往直前,突入萊特灣,一舉殲滅麥克阿瑟的登陸部隊。但他沒這樣做,這對日本是一出悲劇,而且我以下即將說明,對德國也是一出悲劇。

    栗田十月二十五日早晨舉止失常,那是因為他緊張疲勞,已經到了人所能忍受的極限,同時因為日艦的通訊發生了差誤。美艦的通訊儘管配有大量精密的設備,但效能也很差;但是對於日本這方面的工作,我們只能說它是可悲的。像我們在阿登一樣,栗田還缺少空中支援和空中偵察。他是在難以想像的情形下盲目作戰的。

    他鑄了三個大錯,其中第三個就是萊特灣決定戰局勝負的那一次錯誤。由於一個人神志不清,兩個大國的最後希望都被粉碎了。

    第一個錯誤是,一發現斯普拉格的護航航空母艦,就下令「全面進攻」。他應當是先列成戰鬥隊形,然後再全速進攻,一舉殲滅斯普拉格的艦隊。那樣他就可以幾乎不必再打亂隊形,就乘全勝駛進海灣。「全面進攻」這種亞洲人激動時所犯的錯誤,把他的艦艇像一群狗似的放了出去,讓它們各自追趕自己的兔子。於是斯普拉格就在此後的一場混亂中逃走了。

    第二個錯誤是,就在他那些打亂了隊形的艦隻已經可以追趕上斯普拉格的時候,他突然命令它們停止戰鬥。由於惡劣的通訊設備,栗田並不瞭解南面遙遠的煙霧和暴雨中進行的戰鬥。他以為自己這一仗打得很好,因為根據他那些興奮的部下的報告,他們已經襲擊了海爾賽的大型航空母艦,在駛赴萊特灣的途中擊潰了它們,並且擊沉了其中好幾艘。於是他決定向海灣進發。

    軍事著作家們瞠目難解的一個問題是栗田所犯的第三個致命的錯誤:他已經一路打到了萊特灣的進口,不再會受到任何阻礙,但是他不駛進海灣,逕自掉轉頭離開了。

    後來,在美國人的審訊下,栗田解釋說,十月二十五日中午,他在海灣中已經不能再有所作為了。登陸的陣地已經「鞏固」,問題是他還有什麼其他的事可以去做。他聽說,在大約一百海里的北面發現了一支龐大的航空母艦艦隊(這是一次訛傳),於是他決定朝那面進發,去攻擊那一支艦隊,也許是要和小澤配合行動。向北去的同時也可以逃走,然而他始終不承認當時有那個打算。

    有一份報告栗因確實是沒有收到,那就是有關小澤在離萊特灣三百海里的洋面上遭到了海爾賽的攻擊。如果栗田當時收到了那樣一份電報,他就會駛進海灣,完成他的任務。栗田不知道海爾賽已經中了誘敵之計,這件事解答了萊特灣之謎。

    這次通訊上的徹底失敗會使人又一次想起滑鐵盧的軼事,但不能使人寬恕栗田的糊塗。他和海爾賽一樣,也忘記了他去那裡是為了做什麼。海爾賽是被追求輝煌勝利的狂熱給搞糊塗了,栗田則是在疲勞中被不確實的消息和敵人的許多明碼電報給鬧糊塗了。金凱德的求援並沒使栗田感到寬心,看來反而使他更加煩慮,害怕有一支強大的增援部隊趕來。

    但是,這些理由都不能成為辯解的根據。栗田的任務並不是去確定麥克阿瑟的登陸陣地是否已經「鞏固」。他到那裡去,乃是為了駛進海灣,殲滅那支登陸部隊,必要時與之同歸於盡,就像馬蜂螫人後自己就得死一樣。這是「一號」作戰計劃規定的全部任務。栗田已經抓住了完成這個任務的機會。他錯過了機會,而且臨陣脫逃。當時,只要小澤發給栗田一份全文不超過十個字的簡短電報——呂宋東北與敵艦激戰中——那次戰役和整個戰局就會為之改觀。

    因為那時候離美國選舉總統已經不到兩個星期。更多人對白宮中那個老偽君子和他那些冒充系出名門的幕僚所抱的幻想正在破滅。同時,民間還紛紛傳說,他實際上已經是一個早晚就要死的人。他對他的共和黨競選人所佔的優勢是很不可靠的。如果羅斯福落了選,他那個閱歷更淺、聲望更低的共和黨對手杜威就任了總統,那麼此後的局勢可能就會兩樣。美國人對布爾什維克的憎恨情緒可能會公開爆發,這樣就可以及時把歐洲從蘇聯幽靈的統治下挽救出來,不至於像現在這樣讓共產主義的麻痺影響腐蝕我們的文化和政治。

    毫無疑問,如果在萊特灣遭到一次挫敗,美國人就會重新考慮他們的戰略,包括「無條件投降」的提法。如果有了一個重整旗鼓的日本在他們後面,俄國人也許就會暫緩在東線推進。德國和日本雖然已經談不上取勝,然而只要媾和的條件不像以前那樣苛刻,兩國就可以更快地從戰爭中恢復過來,成為一支與中國、俄國共產主義抗衡的可靠力量。

    實際情形又是怎樣呢?由於在萊特灣走了運。這個行將就木的羅斯福競然實現了他的美夢,在短期內粉碎了一切美國資本主義所遇到的競爭。這樣他最後會將我們西方基督教文化出賣給馬克思主義者。但看來這一點並沒引起他的注意,也沒使他感到擔心。

    「戰列艦隊列成戰鬥隊形」

    一篇駁議美國海軍中將(退役)維克多。亨利著我不準備討論馮。隆將軍獨出心裁的地緣政治學,對此我只提出一兩點一般性的批評,然後談談那次戰役。

    隆對我國自從林肯以來最偉大的總統羅斯福橫加誣蔑,他那些話都是不值一駁的,因為說那種話的人只知道死心塌地為阿道夫。希特勒的罪行張目,直到那個怪物飲彈身亡的一天。

    他所說的戰爭最後階段中的「衝擊」很有趣。曾經轟動一時的越南元旦攻勢,就是屬於這一類的「衝擊」;這是一種苟延殘喘的最後掙扎,而作為進攻,則是一次代價高昂的失敗。只是因為約翰遜總統曾經向美國人民作出保證,說南越共產黨人已經完蛋。所以元旦攻勢給了公眾極大的衝動,以致那些對戰爭擁護不太積極的人熱情消失,而呼籲和平的聲勢則佔了上風。

    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情形與此不同。如果消滅了麥克阿瑟灘頭堡的軍隊,那也許會影響和談條件的提法,但是隆誇大了它的影響。美國人民是支持那一場戰爭的。扼殺日本的潛艇戰,艾森豪威爾和俄國人兩路夾擊德國的攻勢:這一切仍要繼續下去。至於羅斯福總統會落選,那是一個不能憑你意思去決定的假設。

    隆對某些事實的說法是不可靠的。斯普魯恩斯攻佔沖繩島的計劃還有待於解決一個後勤問題,也就是海上轉運重武器彈藥的問題。向菲律賓進軍,是尼米茲經過研究以後才批准的。

    我認為,隆對栗田和海爾賽作了一些輕率膚淺的批評。如果要洞察萊特灣之戰的實質,就必須備悉戰役進行的情況,掌握那裡的地形,以及海上和空中的距離對浴血苦戰具有的影響等。我當時在戰場上,我能指出隆的那些顯然出於偏激與負氣的話。

    栗田的錯誤現列舉隆對栗田十月二十五日的作戰提出的責難:一、命令「全面進攻」

    隆根據莫裡森的看法,指責了這一行動。

    然而,我們應當考慮到:栗田的海面艦隊是突然與航空母艦遭遇的。在此以前,航空母艦已經給了他一次可怕的打擊,擊沉了「武藏號」。艦空母艦發動攻勢之前,總需要有時間進入更為有利的位置,如果栗田能夠趁它們還不曾調動就緒,就向它們開始猛衝,用炮火去擊沉它們,那麼他就可以掌握打擊對方的最好機會。因此他才調動自己所有的艦艇,立即發動總攻。這並不是什麼「亞洲人激動時犯的錯誤」,這是一次斷然發動的大膽進攻。隆這種出於種族歧視的說法,是令人遺憾的。

    栗田繼續搶佔上風,在追擊戰中防止那些航空母艦發動攻擊和重整隊列。他這樣作戰也是胸有成竹的。實際上他的艦艇最後已經追上了斯普拉格,而「塔菲三號」之所以能夠倖免,正像斯普拉格在他的戰報中所說的那樣,只是由於「萬能的上帝顯然有所偏護」。

    二、停止追擊斯普拉格如果能夠象用20/20表尺那樣看得真切,這一行動顯然是犯了錯誤。然而當時是在北面很遠的「大和號」上,栗田什麼也看不清楚。他不應當避開魚雷航跡,而是應當轉向南面,駛進並掃淨魚雷。那樣他就能穩操勝算了。

    栗田從他的司令官那裡獲得了一些不符合事實的報告。這又重犯了福摩薩的錯誤。如果他不去相信這些報告,他就會贏得自從中途島戰役以來最大的勝利。但是空襲更加頻繁,時間隨著消逝,他的三艘重巡洋艦已經癱瘓在海上,正在起火焚燒。他的艦艇都零星散亂地分佈在四十平方海裡的洋面上。他決定把它們集合在一起,然後駛進海灣。如果我們考慮到他那些錯誤的情報,應當說他所採取的行動是合理的。

    三、離開萊特灣這是不可原諒的。然而「愚蠢」二字究竟不是一位職業軍人應用的貶詞。隆忽略了那些可以情恕的因素。

    栗田集合他的艦隻,一共花了三個多小時。空襲延遲了這個行動,呼嘯而過的飛機和不斷爆發的炸彈肯定把他刺激得幾乎發了狂。等到他準備好駛進海灣,那時候已經將近午後一點。他的突襲計劃已經成為泡影。照他猜測——他猜得很對——不論海爾賽當時在什麼地方,反正他正在很快地趕來。小澤渺無消息,南方艦隊分明未能進入海灣。栗田覺得,海灣已經成了一個死亡的陷阱,一個陸上基地和航空母艦上的飛機雲集蜂聚的地方,他所有的艦艇等不到和麥克阿瑟的艦隊交鋒,就會在那天天黑前被擊沉在那裡。

    可能栗田已經驚慌失措。我們都會這樣想:當時要是換了我們,我們無論如何也要闖進萊特灣。然而,如果真能反躬自問地想一想,那麼我們即便不去讚揚,至少也會諒解栗田的行動了。

    真正為萊特灣「解決問題」的是那位只有少數人還在懷念或敬仰的美國驍將齊吉。斯普拉格,他挫敗了「一號,」作戰計劃,保全了海爾賽的聲譽和麥克阿瑟的灘頭堡。他使栗田耽誤了決定戰局的六個小時:二小時半進行追擊戰,三小時半重整艦艇。一過了中午,再駛進海灣就很難有必勝的把握了。

    栗田並不是由於一次錯誤的決策或一份失落的電報而輸去了萊特灣那一場戰鬥。而美國海軍則是由於某些將士的英勇表現,才打贏了這場戰爭。總的來說,在萊特灣之戰中,日本海軍被打得落花流水,從此以後再不能出海應戰了。我方雖然犯了一些錯誤,但萊特灣之戰是一場光榮的而不是什麼「差強人意的」勝利,這勝利是經過苦戰後獲得的。我們在蘇裡高海峽和北方都佔優勢,但在萊特灣外面則處於劣勢,而那裡的戰鬥卻是最重要的。

    斯普拉格的三艘驅逐艦——「約翰斯頓號」,「赫爾號」,「黑爾曼號」——從煙幕和雨幕中突擊,直衝栗田的戰列艦和巡洋艦的主炮,它們的形象永遠使我想到美國人如何在劣勢下作戰。我們的學童應當知道這一件事,我們的敵人應當從這一件事中引起深思。

    海爾賽的錯誤我生平從來沒一次像在萊特灣對海爾賽那樣惱火。直到現在,我仍舊記得當時忿怒和失望的情景。我一想到那一次錯過了機會,未能在聖貝納迪諾海峽外列成戰列艦陣形打上一仗,就會又感到一陣難受。

    我井不想為海爾賽中了小澤誘敵之計或未能留下艦隊邀擊栗田一事進行辯解。這些都是他犯的錯誤。隆批評了他所發表的推卸責任的借口,擊中了他的要害。海爾賽過分熱衷於速戰,不能冷靜地從事分析——這都是我在他的驅逐艦上任少尉時注意到的——而這就導致了他的失敗。如果當時他留在聖貝納迪諾海峽,派米切爾去追擊小澤,或者如果他只要把李和戰列艦隊留下來防守,那他就能擊敗日本的兩支艦隊,而威廉。海爾賽的名字就會與約翰。保羅。瓊斯一起列入史冊。可是結果呢,兩支艦隊都一部分逃走了,而他所受的非議也就無法辯解了。

    然而,我認為,阿爾明。馮。隆對海爾賽將軍的批評也有很大失實之處。

    海爾賽擔心穿梭轟炸;事實證明,那並不是他強詞奪理,為自己進行辯解。十月二十五日剛開始,還不到兩個小時,從呂宋島起飛的飛機已經炸毀了「普林斯頓號」。海爾賽擔心再遭到這樣的襲擊,他的顧慮是對的。然而如果他過分顧慮的話,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凡是做軍人的,都讀過(或者,應當讀過)列夫。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這部書裡談到了一些頗成問題的歷史與軍事理論;其中有這樣一個見解,他認為實際上戰略與戰術計劃在戰爭中根本不起什麼作用。戰爭有無限多的變化,整個是一片混亂,一切全憑偶然。托爾斯泰是這樣說的。而在戰鬥中,我們多數人也往往有這種想法。然而,實際情況並不是這樣。就以美國的事例為證,格蘭特和斯普魯恩斯指揮的戰役說明,如果要穩操勝算,就必須先制訂穩健的計劃。然而,上述的作者又指出了頗有說服力的一點,即勝利全靠個人在戰場上顯示出勇武精神,靠一個人在勝負未卜的片刻斬將寨旗,高呼「萬歲!」衝鋒陷陣。而這也是一條盡人皆知的真理。

    在太平洋戰爭中,威廉。弗。海爾賽就是這樣一個人物。

    海爾賽在萊特灣指揮失當,的確有人要叫他引退,但是當時一些權勢人物堅持他是一個「國寶」,少了他不行。這些人的想法也對。只有一些職業軍官——此外再有某些高級將領——知道誰是斯普魯恩斯。同樣,只有很少人知道誰是尼米茲和金。然而,凡是新入伍的人都知道「雄牛」海爾賽,都覺得在他的指揮下出航作戰既安全又值得驕傲。在瓜達卡納爾島那些黑暗日子裡,他一聲高呼「萬歲!」我們那些已經喪失鬥志的軍人重又恢復了信心,於是他們都奮勇向前,打贏了那一場血雨腥風的戰爭。

    十月二十五日下午,海爾賽喚我去聽艦間通話。當時我在「衣阿華號」上指揮戰列艦第七分艦隊,而他則在「新澤西號」上。我們正準備率領大部分艦艇,趕回去救援金凱德。他像一位球藝超群的四分衛領著全隊反攻時那樣,用雄壯和愉快的口氣問我——不是命令我,而是問我——是否認為可以率領戰列艦第七分艦隊,以最大航速帶頭前進,去攻打中央艦隊。我表示同意。他就派我任戰術指揮,於是我們就以每小時二十八海里的速度乘風破浪前進。

    我們沒有碰上栗田。栗田決定不進入海灣,他前幾個小時裡就穿過聖貝納迪諾海峽逃走了。我們大約在夜間兩點鐘發現了一艘落在後面的驅逐艦,我們的護航艦艇擊沉了它。海爾賽在他那本書裡寫道,那是他在海上四十三年裡僅看見過的一次炮戰。

    我雖然對海爾賽十分氣忿,但是經過我們那天的艦間通話,我就原諒了他。要急忙調動兩艘戰列艦去跟栗田打上一場夜戰,這是一次輕舉妄動,這也許跟他追擊小澤是同樣地莽撞。然而,我一聽到他高呼「萬歲!」忍不住就要隨著響應。斯普魯恩斯也許不會像那樣勇往直前,但是斯普魯恩斯也就不會率領六艘戰列艦向北急駛三百海里,然後再向南返航三百海里,在整個一場大戰中不曾發射一炮。這就是海爾賽的作風,在這種地方可以看到他的長處,也可以看到他的缺點。我和海爾賽在萊特灣執行了組成戰列艦隊的作戰計劃,在熱帶的黑夜裡搜索敵艦,由於雙方力量有巨大懸殊而捏著一把汗。結果一無所獲,我也許是個傻子,然而我參加行伍一生中最後聽到的那一次「萬歲!」仍給我留下了一個美好的回憶。

    「組成戰列艦隊」

    人們不會再聽到這樣的命令了。海戰的日子已經結束了。工業技術已經打破這種傳統的軍事概念了。也許,一個年紀極老的水手,最後還會漫談幾句從萊特灣獲得的真正的教訓。

    在我們這個科學與工業時代裡,萊特灣已經成為人類野蠻和愚蠢地進行了一場戰爭的遺跡。戰爭一向是一種暴烈的捉迷藏遊戲,這遊戲是用人的生命與國家的財富來玩耍的。然而,玩這種遊戲的時代現在結束了。

    當一個民族已經進步到不再用人作犧牲,不再以人充當奴隸,不再從事決鬥時,他們就必須不再進行戰爭了。戰爭的手段已經使它的成果顯得更無意義了,毀滅性的機器在政治中已經變成不值得採用的東西了。在萊特灣就是這個情形。發動了龐大的海軍,在那裡大戰一場,耗費了幾乎是無法想像的大量人力與國幣,把國家的命運交託給一兩個情緒激動、消息不靈通、精力衰弱的老人,憑他們在無法勝任的壓力下作出決定:這確實是「愚蠢的」。做這樣的笨事,要不是因為其結局十分悲慘,那倒像是在演出一場拙劣的鬧劇。

    不錯,我們承認這一切,然而那時候除了在萊特灣打上一仗,又有什麼別的辦法呢?我們的處境當時就是如此,現在仍是如此。

    四十年前,我還是一個海軍少校的時候,我國的一般和平主義者就正確地指出,工業化的戰爭已經是過時的、愚蠢的,而希特勒和日本那些軍國主義者,要實現其掠奪世界的罪惡目的,正為自己準備科學和工業所能供給的一切最可怕的武器。為了阻止這種罪惡行為,英語國家和俄國打了一場正義戰爭。我們付出了可怕的代價,方才贏得勝利,如果當時我們放下了武器,讓納粹德國佔了上風,統治了全世界,那麼這個世界又會變成一個什麼樣呢?

    現在,當每一位有識之士都對核武器憂心忡忡、隱懷著恐懼時,克里姆林宮裡那些愚昧無知的馬克思主義獨裁者卻統治著我們過去的戰友,統治著那個非常偉大、非常英勇、非常不幸的民族;他們那樣處理對外事務,就彷彿葉卡德琳娜女王仍舊在那裡獨攬大權一樣;只不過他們稱自己貪得無厭的沙皇政策為「反殖民主義鬥爭」而已。

    我不知道如何解答這個永遠困擾著人的問題,我也不指望能夠活到這個問題獲得解答的那一天。我尊敬我們軍隊中的青年人,儘管他們必須操縱那些威力可怕的機器,從事他們本國人民既蔑視又害怕的行業。我衷心地尊敬他們,同情他們。他們作出的犧牲遠比我們從前所作出的為大。從前我們還對「組成戰列艦隊」的那個偉大時刻懷著信心與希望。我們的國家為此尊敬我們。我們也感到自豪。但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自從遭了兩次大災難以後,人們想到了工業化的戰爭就痛恨。然而,當世界上某些地方還有一些好戰的白癡或惡棍,認為戰爭是一個可供選擇的政策時,那麼自由人又有什麼其他的辦法呢,他們對付這一夥人,只好像在萊特灣對付日本人那樣,像一九四O年在英格蘭上空對付阿道夫。希特勒那樣:必須使出威懾一切的力量,必須具有準備使用這種力量的自我犧牲的英勇精神。

    如果我們不能指望有一個「和平的君王」到來,那我們就只能指望多數人,甚至是最狂妄、最愚蠢的馬克思主義者,甚至是最瘋狂的民族主義者和革命論者,會從心底裡愛他們的孩子,不情願眼看著他們被活活燒死。肯定沒有一個政客會那樣愚蠢,甚至要發動一次萊特灣的核戰爭。現在看來,未來將取決於這樣一個可怕的設想:要不就是我們結束了戰爭,要不就是戰爭結束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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