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戰爭與回憶(1941-1945)

正文 第五十六章 文 / 赫爾曼·沃克

    帕格剛走,拜倫就到。

    飛剪型客機飛往帕格繞道去莫斯科的第一站亞速爾群島的兩天之後,「布朗號」驅逐艦便溯流而上,駛進了紐約港。歡樂的水兵們擠在駕駛台上,兩手插在粗呢上裝的口袋裡,跺著腳,興高采烈地傾吐出他們要上岸休假、尋歡作樂的迫切心情。拜倫身穿一件厚厚的藍色海軍大衣,圍著一條白綢圍巾,戴著一頂白色高頂帽,獨個兒站在一旁。當這艘綠色的龐然大物緩緩駛過的時候,他抬頭凝望著週身照耀在一片清澈、寒冷的仲冬陽光之下的自由神雕像。艦上的水兵對於這位搭船的軍官都敬而遠之。由於艦上軍官人手很緊,他在航行途中也參加了甲板上的值班;但是艦橋上,很少聽到這位態度冷淡的值班軍官開口說話,更難得見到他的笑容。參加值班,這使他感到彷彿又置身在戰爭之中,而「布朗號」上的其他軍官,因為他分擔了他們三班一輪的苦差事,也心懷感激,把他當作自己人。

    一俟護航隊解散,一部分商船駛往新澤西碼頭,一部分商船駛往陽光照耀下的曼哈頓摩天大樓,擔任掩護任務的艦艇駛往布魯克林,拜倫就急不可耐地捏弄著上衣口袋裡那把沾著汗水的兩角五的分角子,叮噹作響。「布朗號」剛在加油碼頭套好纜,他就第一個衝下跳板,跑進碼頭上獨一無二的電話間。當他接通國務院總機的時候,電話間外已經排著長長一隊水兵。

    「拜倫!你在哪兒?你什麼時候回來的?」萊斯裡。斯魯特聲音沙啞,顯得心緒不寧。

    「布魯克林海軍碼頭。剛剛靠岸。娜塔麗和孩子有消息嗎?」

    「嗯——」聽到斯魯特的猶豫聲調,拜倫立即便覺得心神不安。「——他們都平安無事,這是最主要的事,對嗎?情況是這樣,他們已經和困在盧爾德的其他美國人一起給轉移到了巴登—巴登,只是暫時的,懂嗎?不久還是要交換的,再說——」

    「巴登—巴登?」拜倫打斷他的話。「你是說到了德國?娜塔麗在德國?」

    「嗯,對,但是——」

    「我的天哪!」

    「你聽我說,這件事也有叫人感到放心的地方。他們是在一家高級旅館裡,待遇是頭等的。布倫納公園。他們的身份還是新聞記者,依然和外交官、新聞記者、紅十字會工作人員這些人呆在一起。領頭的是我們以前駐維希的代辦平克尼。塔克。旅館裡有個瑞士外交官照料他們的權益。此外還有一個德國外交部的人,一個法國官員。我們手上有一大批德國人,都是德國政府迫切想討回去的人。現在只是要花點時間討價還價。」

    「那批人裡還有別的猶太人嗎?」

    「不清楚。我現在碰巧正忙得要命,拜倫。要是方便的話,你晚上打電話到我家裡來吧。」斯魯特把電話號碼告訴了他,掛斷了電話。

    軍官起坐室裡擠滿了軍官,都已穿戴整齊準備上岸,拜倫走過時,臉上煞白,神色怕人,大家頓時鴉雀無聲,不再打趣逗樂。拜倫獨自一人,在艙房裡折疊制服,放人小提箱,一面竭力思考下一步的計劃,但是他幾乎無法冷靜思考。如果在一列法國火車上和德國人照面,娜塔麗都覺得危險太大的話,那麼現在她又怎麼受得了呢?如今她在納粹德國,越過了界線,在他們那一邊!簡直無法想像;她一定是嚇得靈魂出竅了。在里斯本的時候,斯魯特曾經談到過猶太人的遭遇,聽了叫人血液也能凝固,他甚至還宣稱回到華盛頓以後,要向羅斯福總統呈遞確鑿的證據。拜倫認為這種傳說不可置信,是在戰爭的迷霧籠罩下對於德國境內可能發生過的一些事情所作的歇斯底里的誇張。他倒並不擔心他的妻兒果真處於這樣的險境,會被捲進歐洲大陸的那場大災難,和其他猶太人一起被塞進火車運到波蘭的秘密集中營去,在那裡用毒氣毒死,再被燒成灰燼。這是神話;就是德國人也不可能幹出這種事情來。

    不過,他倒確實擔心害怕,外交上的保護可能幫不了他們的忙。他們是從法西斯意大利非法逃出來的難民,他們的記者證是偽造的。萬一德國人翻臉,在那批被扣留在巴登一巴登的美國人之中,他們很有可能首當其衝,被挑出來遭受虐待。路易斯很可能因受虐待而生病,也有可能夭亡,他畢竟還是個初生嬰兒!拜倫懷著沉重、沮喪的心情離開了「布朗號」。

    他拎著小提箱,拖著沉重的步伐,夾在剛剛下班、蜂擁去吃午飯的工人中間,穿過碼頭。他決定先要找到梅德琳,在紐約過夜,然後去華盛頓,再從那裡飛往舊金山,或者,如果「海鰻號」已經啟航,那就飛往珍珠港。但是,怎麼才能找到梅德琳呢?他母親曾經來信說她又到休。克裡弗蘭手下工作去了,也把她的靠近哥倫比亞大學的克萊爾蒙特大街上的住址告訴了他。他琢磨可以先把行李放到他原來的兄弟會的房子裡,如果找不到梅德琳,那就在那兒過夜。自從在加利福尼亞分手以後,他還沒收到過她的信。

    出租汽車婉蜒穿過布魯克林,開上威廉斯堡橋,迎面出現了摩天大樓林立的又一宏偉景象,然後汽車駛進曼哈頓下首的東端,他在那裡看到多不勝數的猶太人在兩邊人行道上來來往往,於是思緒一個圈子又兜回到娜塔麗身上。和她初次見面時,她給他的第一眼印象便是一個老練地道的美國人,同時又隱約帶點兒猶太人的風味,使她出落得更加楚楚動人。她對於自己的猶太出身只是在自我椰榆時,或是由於斯魯特竟把這一點當作一個問題而對他表示蔑視時,她才偶爾提到。但是,在馬賽的時候,她竟由於自己的猶太血統而陷於無能為力、寸步難行的狀態。拜倫對此無法理解。他對種族差別一向毫不在意;他覺得那不過是莫名其妙的偏見。對於納粹的理論,他的態度是不可思議和蔑視。他感到這類事情不是自己所能理解的,但是他卻排解不了自己心頭對於那個生性執拗的妻子的惱怒和失望;他對兒子所懷的擔憂簡直叫他無法忍受。

    兄弟會宿舍的牆上掛的還是以前那些積滿灰塵的錦旗和獎盃。磚砌的壁爐照舊是堆滿了冰冷的木柴灰燼、水果皮、香煙盒和香煙頭,壁爐架上依然放著早期一位基金捐助人的肖像,只是經過這幾年的火烤煙熏,變得更加模糊暗淡。和以前一樣,兩個大學生在乒乓球檯上乒乒乓乓,球來球去,幾張破舊的沙發上坐著一些消磨時間的看客;和以前一樣,刺耳的爵士樂震得四壁顫抖。這個地方看上去好像已被一些高中生接管,他們臉上稚氣未消,長滿粉刺,年紀輕得有些出人意料,其中一個雀斑最多的,向拜倫自我介紹是此處分會的主席。他顯然從未聽過拜倫的名字,但是拜倫那身軍官制服贏得了他的刮目相看。

    「喂,」他朝著樓上使勁叫喊,「是誰在用傑夫的房間?一位老會友要在這兒過夜。」

    沒人回答。雀斑主席陪著拜倫到樓上一間後房,房裡依然斜掛著瑪琳。黛德麗那張已經有點起皺的深棕色照片。主席解釋說,住在這兒的傑夫因為期中考試很可能統統不及格,突然參加海軍陸戰隊了。他透露這個內情時,臉上顯現出的那種哥倫比亞的乖學生的笑容,使拜倫感到分外親切。

    一點鐘了。現在這時候根本別想找到梅德琳,電台上的工作人員這時候都已經到外面吃午飯。拜倫在軍艦上值的是午夜班,自那以後一直沒合過眼。他把鬧鐘開到三點正,然後在那張逍遍的床上躺下。刺耳的爵士樂一會兒亂敲亂打,一會兒怪聲爆叫,卻無法不讓拜倫馬上沉入夢鄉。

    休。克裡弗蘭,企業公司,五馬路六三0號。樓梯下面電話機旁的那本電話號碼簿還是兩年以前的,但是他按簿子上的號碼試了試。電話裡傳來一個年輕姑娘急匆匆的聲音。「節目協調人辦公室,我是布萊恩小姐。」

    「喂,我是梅德琳。亨利的哥哥。她在嗎?」

    「你是她哥哥?你是拜倫,潛水艇軍官?當真?」

    「對。我到紐約了。」

    「啊,太好了!她正在開會。要她到哪兒找你?她大約一個小時後回來。」

    拜倫把這個自動收費的電話的號碼告訴了她,然後透過綜繞的煙霧找著了那位主席,請他務必一有電話來就把內容記下,主席欣然允諾。他從爵士樂的喧囂聲中逃開,走上寒風刺骨的街道,他在這裡聽到一首迎然不同的樂曲:《華盛頓郵報進行曲》。南操場上,一群穿著藍色制服的海軍士官生正排著整齊的隊列,手持步槍來回操練。拜倫在校的時候,南操場上唯一的一次列隊遊行是一次亂哄哄的反戰集會。拜倫心裡想,這些士官生可能要再過一年才能出海,然後得再過幾個月才有資格參加海上值勤。看著這群還在操練之中、未脫稚氣的預備役士官生,使他對於自己的戰鬥記錄感到十分滿意;但是,在他心情沮喪的此刻,他又不禁感到納悶,這樣一遍又一遍地操練著如何去送死,又有什麼值得讚賞的呢?

    既然無事可做,幹嘛不步行到他自己舊日接受預備役訓練的「草原州號」老軍艦去看看呢?他先走到百老匯,然後走到第一百二十五號街河邊,那艘已經退役的舊戰艦正停泊在那裡,艦上擠滿了士官生。赫德森河的氣息,水手長的哨子和擴音器傳出的通知,這一切都加深了他的懷舊之感。在「草原州號」上,在那些全是男子漢的長夜吹牛中,經常談起的一個題目就是各人想要一個怎麼樣的妻子!那時候,希特勒和納粹黨都不過是些新聞影片裡的可笑人物;哥倫比亞大學的示威學生在一份又一份的抗議書上簽名,發誓拒絕參加任何戰爭。而今,當他仁立在第一百二十五號街的街尾,面對如此熟悉的當年景象,娜塔麗的危險處境就好似是個胰臟不可思議的夢區。

    拜倫突然想起,他蠻可以取道克萊蒙特大街返回兄弟會,順便在梅德琳的門下邊塞進一張便條,把自己的住處告訴她。他找到了那幢房子,掀了批大門外邊她名字旁的電鈴。裡邊的門鈴響起了回音,這樣看來,她在家!他打開大門,連奔帶跑走上兩層樓梯,然後撤響了她的門鈴。

    事先不通知一聲,逕直闖進一個女子的房間,幾乎在不論什麼情況下,郵個很不妥當的舉動:對你的情人,對你的妻子,對你的母親,更不要說對你的妹妹,都是不行的。梅德琳穿著一件絨毛長睡衣,一頭黑髮披到肩上,探出頭來看見了拜倫。她圓睜兩隻眼睛,好似就要瞪了出來,吃驚得大叫一聲「哎呀!」就好像他果真冒冒失失闖進來,正巧看到她赤身裸體,或者,就好似她看見了一隻老鼠或是一條蛇。

    拜倫還沒來得及開口,房裡傳來一個男人的低沉聲音:「怎麼回事,親愛的?」後面出現了休。克裡弗蘭。他上身赤裸,下身裹著一條鬆軟的印花浴巾,兩隻手正搔著胸上的毛。

    「是拜倫,」梅德琳倒吸了一口氣。「你好,拜倫。老天爺,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拜倫和她一樣,感到不是滋味,問道:「你不知道我給你留了口信?」

    「什麼回信?沒有,我什麼也不知道。我的耶穌,你已經來了,就進來吧。」

    「響,拜倫;」休。克裡弗蘭帶著媚笑招呼,露出了滿口的雪白大牙齒。

    「怎麼,你們倆已經結婚了嗎?」拜倫一邊問一邊走進一間陳設講究的起坐室,桌上放著一隻冰缸,一瓶威士忌,還有幾個蘇打水瓶子。

    克裡弗蘭和梅德琳交換了一下眼色,梅德琳便說道:「好哥哥,到底你這回來了要呆多久?住在咧UL?老天爺,你幹嘛不先寫信,或是來個電話,或是說一聲?」

    通往臥室的一扇門開著,拜倫看得見裡面一張亂糟糟的雙人床。雖然在思想上他也承認他的妹妹可能行為不端,但是如今親眼目睹,他卻又不甘心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衝著梅德琳毫不客氣、直截了當地說:「梅德琳ˍ,回答我,你們是已經結婚了,還是怎麼的?」

    休。克裡弗蘭在這當口蠻好識相一點免開尊口,但是他卻把手一攤,張開大嘴露出一口白牙齒,親親熱熱地用那低沉洪亮的聲音笑著說:一你瞧,拜倫,咱們都是成年人了,現在又是二十世紀。所以,如果你——「

    拜倫雖然穿著厚厚的海軍大衣,還是飛快地把手臂往後一縮,一拳頭打中了克裡弗蘭的笑臉。

    梅德琳又是一聲「哎呀!」這次叫得比上次更響更尖。克裡弗蘭像是吃了一斧頭的公牛一樣,倒在地上,不過他還沒給打得不省人事。因為他正巧雙手撐地,兩膝下跪,趴在地上,他馬上便站了起來。他的浴巾滑落到地上,此時站在那裡一絲不掛。雪白的大腹向外鼓起,下面是兩條細腿和陰部。這副模樣顯然很不雅觀,但是和那已經變了形的尊容比較起來,卻又遜色很多。他這時看上去活像一個德拉庫勒,他的上門牙好像全部鐵成了小小的尖點兒,兩邊各有稍長的犬牙。

    「我的老天,休,」梅德琳大聲嚷道,「你的牙齒!瞧你的牙齒!」

    休。克裡弗蘭跌跌撞撞走到牆上的一面鏡子前,咧開嘴照著,發出一聲怪腔的呻吟。「耶穌基督,我的假牙托!我的瓷製假牙托。我花了一千五百元裝的!」他朝地板上四處看,衝著拜倫嘴巴漏風地發脾氣,「你幹嘛打我一拳頭?你怎麼會這麼不講理?幫我找找,快點找找!」

    梅德琳神經質地叫了起來,「你穿上點什麼東西吧,看上帝份上,求求你!別這麼一絲不掛,跳來跳去,像一隻光身麻雀。」

    克裡弗蘭眨巴著眼睛朝著自己的光身子看了看,一把拾起浴巾裹在身上,繼續在地板上到處尋找他的假牙托。拜倫在一張椅子下面看到地毯上有樣白東西,把它拾了起來遞給克裡弗蘭,問他說:「是這個嗎?」然後接著說:「對不起,我剛才動了手。」拜倫並不真正感到有什麼對不起,但是現在這個人嘴裡露著那排尖尖的牙根,突起的大肚子上拖掛著那條浴巾,樣子實在狼狽可憐。

    「對,就是它!」克裡弗蘭重新走到鏡子前,用兩隻大拇指把那玩意兒塞進嘴裡。他掉過臉來。「現在怎麼樣?」他現在又恢復了正常的模樣,臉上泛起拜倫曾在許多雜誌廣告上看見過的那個馳名全國的笑容,克裡弗蘭就是靠著這個笑容為那家出錢雇他在電台演出的牙膏公司做廣告。

    「哦,老天,這才像個樣,」梅德琳說,「拜倫,你給休道個歉吧。」

    「我已經道歉過了,」拜倫說。

    克裡弗蘭對著鏡子擠眉弄眼,咬了咬牙托,試試是否裝牢了,而後掉過臉來對著他們說:「還算他媽的運氣,沒摔碎。我今晚上還要去給美國商會主持一個宴會。啊,我差點忘了,梅,阿諾德還沒把講稿給我。要是——那我怎麼辦?哎呀,上帝,怎麼動了!糟!掉下來了!」說時遲那時快,拜倫果真看到牙托從他嘴巴裡滑落下來。克裡弗蘭猛地朝前一衝去抓,正巧踩在浴巾邊上,於是臉朝下又光著身子跌倒在地,那條花浴巾掉下來亂糟糟地壓在他的身下。

    梅德琳一驚,用手去捂嘴巴,同時朝著拜倫瞥了∼眼,那雙圓睜的眼睛閃閃發光,拜倫知道,他們兄妹倆小時候碰到好玩的事情就是這麼交換眼色的。她趕快走到克裡弗蘭身旁,用一種溫柔、關懷的聲調說:「你傷著沒有,親愛的?」

    「傷了?屁話,沒有。」克裡弗蘭爬了起來,手指緊緊捏著牙托,扭著白白胖胖的屁股走進臥室。「這可不是他媽的鬧著玩的事,梅。我得馬上就去看我的牙醫生,但願他沒跑開!主持今晚上的宴會能給我撈進一干塊大洋哩。真他媽的!」

    他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梅德琳撿起浴巾,衝著拜倫說:「瞧你!怎麼能這麼野蠻!」

    拜倫掃視了一下這個房間。「你們這到底算個什麼?他和你一起住在這兒嗎?」

    「什麼?他怎麼可以?他自己有家,笨蛋。」

    「那麼,你們算是什麼名堂呢?」她翹起嘴,不回答。「梅,你是偷偷摸摸跟這個胖老頭子上這兒來胡搞一通?你會幹出這種事?」

    「哦,你什麼也不懂。體是我的朋友,一個難得的好朋友。你不知道他待我有多好,再說——」

    「你們是在通姦,梅。」

    梅德琳的臉上掠過一陣痛苦的表情。她把手一揮,搖搖頭,露出女性所特有的一副聰明過人的笑容。「啊,你可真是天真幼稚。他現在的婚姻生活比以前好,好多了。我這個人現在也比以前更好了。生活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勃拉尼。你我都是生長在一個老古板的家庭裡。如果我逼著休跟我結婚,我知道他是一定會跟我結婚的,他愛我愛得發狂,但是——」

    克裡弗蘭衣服還沒穿好,這時從臥室裡探出身來對著梅德琳口齒不清地大聲嚷著說,他的牙醫生正從斯卡斯代爾開車趕到紐約來。「馬上給山姆打個電話,叫他把車在十分鐘之內開到這兒。天哪,真是糟糕!」

    「山姆?」克裡弗蘭又把門關上後,拜倫問。

    「山姆是他的司機,」梅德琳一面回答,一面趕忙去撥電話。「啊,拜倫,你是不是要不認你這個妹妹了?要我給你燒頓飯吃嗎!我們今晚喝它個爛醉好嗎?要在這兒過夜嗎?這兒有間空房。你準備什麼時候動身?娜塔麗有消息沒有?——喂,喂,我要山姆接電話……那就一定把他找著,卡洛爾。知道,知道,我知道我哥哥拜倫已經到了紐約。天老爺,你別問了……沒關係,你就把山姆找著,叫他一定在十分鐘之內把那輛卡迪勒克開到我這兒來。」

    她掛上電話,說:「拜倫,我在休的手下干了四年,但是我卻不知道他戴假牙。」

    「你活在世上還有得學吶,梅。」

    「要不是這件事情鬧得這麼怕人,」她說,「要不是你的行為過於野蠻,這件事情倒真是我一輩子遇到過的最有趣的了。」她的嘴抿成一條線,好不容易忍著才沒笑出聲來。『我這幾年一直跟他說,要他把那個討厭的胖肚子給搞搞平:瞧瞧你,平得就像個男孩子,跟爸爸一樣。你肯吻一下你這個犯了通姦罪的妹妹嗎?「

    姦淫,姦淫;永遠是戰爭和姦淫,別的什麼都不時髦。渾身火焰的魔鬼抓了他們去!

    傑妮絲事先得到了消息,所以她能準備好一副貞潔無暇的姿態接待拜倫;如果梅德琳運道好一些,她當然也會做到這一點。

    她的公公也曾路過夏威夷,那時向他隱瞞她與卡塔爾。埃斯特的關係沒使她產生絲毫不安之感。這事與他毫不相於。普天下的男人都不能像一個女子一樣懂得這一類事情,至於維克多。亨利上校,既然他星期天連紙牌都不玩,那就更不用說了。直言不諱只能使大家難堪,對誰都不會有什麼好處。但是拜倫的電報卻叫傑妮絲不得不好好想一想。

    埃斯特已經告訴過她說,她的小叔子將到「海鰻號」上報到。拜倫簡直就是個怪人,雖然也像華倫一樣,長得一表人才,但是對於女人的態度儘管溫柔可愛,卻是過於理想主義。這種態度有時說不定會帶來點兒麻煩。他的道德觀就和他父親一樣狹隘。他說的有關澳大利亞那位姑娘的事情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但是傑妮絲還是一點兒也不懷疑。如果他是撒謊,那只能使他顯得是個不通人情的傻瓜蛋,這樣的撒謊又有什麼意思?

    不過,現在正是戰時,男人們遠離家室,孤單寂寞,到處都有這樣的事兒,埃斯特出言粗魯,乾脆就說是「軋姘頭」——傑妮絲聽了雖然也要假裝正經,嗔怒一番,其實心裡倒也覺得有趣——拜倫又何必辜負這麼一個天賜良緣?她和埃斯特的風流勾當多少有點事出偶然。中途島悲劇發生之後,她突然發了一場登革熱,卡塔爾。埃斯特天天登門看望,照料她吃飯服藥,事情當然是會發展的。

    傑妮絲心裡明白,萬一拜倫知道了真相,他一定會驚駭不已。其實對於拜倫的另外一面,她也並不瞭解;他和他的哥哥確是大不相同。拜倫這樣道貌岸然,在她看來實在是有點冬烘迂腐。但她肯定不願叫他失望,不願叫他因此對自己產生隔膜。她自視仍是亨利家的一員,她喜歡這個家庭,勝過自己的娘家;再說,在她眼裡,拜倫一向是個魁人的男子漢。如今他就要來到自己身旁,這真是樁叫人高興的事情。

    所以,一天深夜,正當埃斯特穿上衣服,準備回到潛艇,傑妮絲打定主意要把事情安排妥貼。她赤身裸體,蓋著一床被單,吸著香煙。

    「拜倫明天上午就到,親愛的。」

    「上午就到?」埃斯特正把一條咋嘰褲套上,這時停住問道。「這麼快?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從舊金山給我打來了電報。他要乘海軍空運站的飛機來。」

    「啊,那太好了!來得正是時候,潛艇上正需要他。」

    現在午夜剛過。埃斯特從不呆到清晨。他喜歡起床號一響就起來照管潛艇上的事務;同時,住在傑妮絲同一排房子裡的那些鄰居個個都起得很早,他也很顧借她的名聲。傑妮絲愛埃斯特,至少是愛她與他呆在一起的那段時光,不過她並不願意和他作長久夫妻。他遠遠不如華倫心胸開闊,他讀的全是淺薄無聊的東西,談吐則純粹是個海軍。他總是叫她想起在她和華倫認識之前彭薩科拉的那些飛行員,這些飛行員只能使她感到膩煩。埃斯特是個能幹的海軍輪機師,一心指望出人頭地,殺敵立功,是個天生的潛艇人員。他是個體貼溫存、使人滿意的情人,可說是個「軋姘頭」的理想對象,但是,也就僅此而已。即使埃斯特察覺到她對他的評價不過如此,他也並無怨言。

    「我的意思是。親愛的,」傑妮絲說,「我們這種暗中往來必須停一段時間。」他帶著詢問的神色冷靜地看了她一眼,把襯衫塞進褲子。「我是說,你也知道拜倫。我很看重對他的情誼。我不願使他心裡難過,產生反感。我不願意有那樣的情況。」

    「你把話說清楚吧。你是要分手了嗎?」

    「啊,你會難過嗎,有那麼嚴重?」

    「當然,我會感到很難過,傑妮絲。」

    「哦,別那麼傷心。笑一下。」

    「拜倫怎麼會知道呢?」

    「你們在港內停泊,他要到這兒過夜。」

    「他隔天要值一次夜班。『」對,這我也知道,不過——「

    埃斯特走到床邊坐下,把她抱在懷裡。

    他們緊緊相吻幾次之後,她輕聲說道:「好吧。以後看情形再說,看情形再說吧。不過,卡塔爾,別忘了。絕對、絕對不能讓拜倫知道。懂嗎?」

    「放心,」埃斯特說,「沒有必要。」

    拜倫到達的那天早上,他只呆了一會兒,吃過早飯之後就立即趕往潛艇;但在這段很短的時間裡,他簡單地說了說在馬賽與娜塔而相見的情形,把那壓在心頭的深切痛苦,毫無保留地傾吐出來。傑妮絲聽說娜塔麗和她孩子如今被拘禁在德國,心裡感到非常可怕。對於她小嬸的做法,她出自本能加以辯護,並且竭力安慰拜倫,說是結果一定會太平無事。但在實際上,她擔心娜塔麗已經無法倖免。看著他離開之前和維克多在花園裡玩耍,她花了好大毅力才克制住自己,沒有哭出聲來。叔侄兩個出自天倫之情,相親相愛,這情景真叫她心碎。當拜倫說他非走不可的時候,維克多兩手兩腿緊緊把他纏住,他以前對華倫卻從來不是這樣的。

    「海鰻號」在珍珠港還有幾個星期停留,大部分時間是在海上訓練區內,潛艇每次靠岸,拜倫每隔一天來到傑妮絲的小屋裡過夜。他第一次留在潛艇上值班那天,埃斯特給傑妮絲打來電話。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後來還是叫他來了,不過得在小維克上床睡著之後。結果是一次很掃興的會面。埃斯特很快就發現,她很侷促不安,所以喝了幾杯以後,連碰也沒碰她一下就離開了。這以後,她只和他見過一次,「海鰻號」便出海巡邏。當拜倫在前一天的上午告訴她說他們就要出海的時候,傑妮絲說:「啊!那麼,你幹嘛不請埃斯特來吃晚飯呢?他對我和維克一直很關心照顧。」

    「你想得很周到,傑恩。他能帶個女伴來嗎?」

    「如果他想帶的話,當然可以。」

    埃斯特沒帶女伴來。三個人在燭光下吃飯,大家喝了許多酒,氣氛很愉快。拜倫自從回到潛艇工作以後,心情變得好了許多。埃斯特既不顯得拘謹見外,同時又保持一個局外人的身份,做得恰到好處,這使傑妮絲非常感激。在吃飯的時候,他們打開收音機,收聽戰事新聞,正巧聽到德國人終於在斯大林格勒投降的消息,為了表示慶賀,他們又開了一瓶酒。

    「德國佬完蛋了,」拜倫舉杯說道,「早該如此了。」這時他已有了幾分酒意,這個消息使他覺得好像看到了他的家人可以早日得救的信號。

    「一點不錯。現在我們來收拾日本人,」埃斯特說。

    夜深人靜,傑妮絲孤寂一人,因為喝得過量,頭腦直旋轉,她覺得彷彿又回到了少女的甜蜜的困惑中去了,丈夫的亡故已成往事陳跡,她真正愛戀的是兩個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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