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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我是你的旋木嗎 文 / 饒雪漫

    葉子姐姐來信要稿。

    她鼓勵我說:「你在我們上期雜誌發的文章讀者很喜歡。繼續寫呵。」

    葉子姐姐是個很溫柔也很認真的編輯,我週末的時候跑到葉子姐姐的「葉子」上去留言,我說天真冷啊,世界是一個冰冷而寂寞的花園,我戴上了厚厚的手套每天在陰冷的校園裡穿梭,我寫不出字來了,我已經失去了寫字的能力。

    這貼留得真是驕情呵,搞得我自己像個大作家一樣的。

    於是我又飛快地刪掉了內容。

    於是貼子只留下一個乾巴巴的標題:冬天來了。

    不過冬天真的來了,天真的是冷得不可思議,我也真的是一個字都寫不出來。我答應簡凡給校刊的稿子也一直沒給他,他很生氣地對魚丁說:「我會等下去的!我相信她總有一天會實現她的諾言!」

    魚丁跟我說這些的時候笑嘻嘻的,她穿了新的棉衣,是「播」牌的,紅色。我喜歡這個衣服品牌的那個模特兒,不算漂亮但特有氣質,還有他們在雜誌上所做的廣告的文案,很有新意的樣子。魚丁呵著氣,把新的一期校刊遞給我,上面有簡凡的一篇小說,小說的名字叫《我是你的旋木嗎》,放在很頭條,很醒目的樣子。

    魚丁說:「寫得挺好呢,你看看吧。」

    「嗯。」我說,隨手把校刊塞進了書包。

    魚丁不高興地罵我說:「死樣。」

    那些天魚丁像是著了魔,整天整天都在唱那首王菲的新歌,歌的名字就叫《旋木》。

    下課的時候,她把頭放到課桌上,眼睛看著窗外,輕輕地哼:擁有華麗的外表和絢爛的燈光,我是匹旋轉木馬身在這天堂,只為了滿足孩子的夢想,爬到我背上就帶你去翱翔;我忘了只能原地奔跑的那憂傷,我也忘了自己是永遠被鎖上,不管我能夠陪你有多長至少能讓你幻想與我飛翔……

    魚丁是那種略粗的有些沙啞的嗓音,唱著Faye的歌別有一番滋味。我靠著她靜靜地聽她哼,冬天的陽光帶著一種懶洋洋的金色從窗外射進來,沒想到的是,午休時的校廣播台竟然也放起了這首歌:

    奔馳的木馬讓你忘了傷

    在這一個供應歡笑的天堂

    看著他們的羨慕眼光

    不需放我在心上……

    魚丁眼睛裡放出光,跳起來說:「是他!」

    「誰?」我冷不丁被她嚇一跳。

    魚丁的表情卻又嗖地暗下去了,淡淡地說:「沒什麼。」

    她最近老這樣陰晴不定,我也習慣了。再說了,無論我怎麼去努力,重新出現的葉天宇都如一塊重石一樣地壓在我的心頭,我自身都難保,不知道對她當勸還是不當勸。

    晚上回到家裡,信箱裡躺著那首王菲的新歌,信是簡凡寫來的,他說:「每一個人都願意圍著一個人打轉,永不停止,一直守望。誰,會是你的旋木呢?你,又是誰的旋木呢?這首歌,送給你,你要快樂。」

    你要快樂。

    很久都沒有人跟我說過這樣的話。

    我翻開書包裡的校刊把簡凡的文章拿出來讀,他的文字的確還行,有些孤獨的華麗有些特別的憂傷,那篇文章是說一個男生如何悄悄地注視著一個女生,在寄不出去的賀年片上寫下這樣的一行字:喜歡的歌,靜靜地聽,喜歡的人,遠遠地看。

    男生一直希望做女生的旋轉木馬,可以馱著她快樂飛翔。如果她有一天遠去,也會守在原地等她回來。

    冬天的夜裡這樣的文字有絕對的侵佔力,讓人亂感動的。

    脆弱得不像話我我是否也是誰的旋木?

    魚丁打來電話說:「有人跟我要你的電話號碼,我給還是不給呢?」她的語氣裡充滿了憂傷。在我還沒有來得及說話的時候她又憂傷地說:「莞爾,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為什麼我不是你?」

    「好了。」我說,「他不過是喜歡文學,所以想跟我交流而已。」

    「呵哈。」魚丁在那邊笑起來,「傻子都知道他喜歡上你了。校刊上的那篇文章你看過嗎,那應該是寫給你的哦。」

    「那又怎麼樣呢,我對他一點兒感覺也沒有。」

    魚丁想了半天後對我說:「我還是忘不掉他,其實我自己也是個傻傻的旋轉木馬,一直轉一直轉,沒有辦法離開呵。」

    「那就對他說你喜歡他好啦。」

    「有用嗎?」魚丁說,「只能換來更大的傷害。」

    「你既然想得這麼清楚,那就放開自己啦。」我繼續蒼白無力地勸著她。

    「我打電話不是想跟你說這些的。」魚丁說,「其實我已經把你的電話給他了,你知道,我是沒有辦法拒絕他任何的,對不起莞爾!」

    魚丁急促地說完上面的話,啪地一聲掛掉了電話。

    這都什麼跟什麼呀!

    魚丁剛掛,電話立刻又響了起來,我衝著客廳裡的媽媽喊道:「要是找我的,就說我不在!」

    媽媽接了,接完了後走到我房間來對我說:「是個男生。」

    「嗯。」

    「幹嘛不接?」她很感興趣的樣子。

    「是男生嘛,所以不接。」我估計我這麼答她會高興,所以就這麼答了。

    「你怎麼知道是男生?」老媽像個偵探。

    「我猜的。」我胡說。

    「胡說。」老媽歎息說,「女兒大了,有心事咱當媽的也管不著了,你看,一不留神就過了十六,天宇也該過十八了哦……」

    「老媽!」我忍無可忍地朝著她喊道:「你行行好,能不能不要老提這個人?」

    老媽看看我,很生氣地把我的門替我一摔,走開了。

    那天晚上,居然夢到他。他一直在笑,微笑的樣子,陽光照著他的頭髮,他的頭髮是金黃色的。

    書上說,因為想念才會入夢。

    我因為這個夢而恨自己。一肚子的鬱悶不知道應該如何表達,早上刷牙的時候就不知不覺地卯足了勁,弄得一嘴巴全是泡沫。

    爸爸敲敲衛生間的門,有些焦急地說:「莞爾你快點,你媽媽身體不太好,我要送她到醫院去。」

    「啊?」我趕緊把門推開說,「媽怎麼了?」

    「發了一晚上的燒,早上還不見退。」爸爸說,「看樣子要掛水才行,你自己到街上買點早飯吃吧。」

    我跑到媽媽房間裡去看她,她病得好像真的很厲害,臉頰上通紅的,不斷的咳嗽,躺在床上有氣無力的樣子。

    「媽媽,媽媽。」我說,「爸爸這就帶你掛水去哦。」

    「你別管我了,快去上學吧。」媽媽聲音微弱的說。

    我在上學的路上又想哭了,媽媽的身體其實一直都不是很好,她有糖尿病,心臟也有點小問題,我總是讓她生氣,不理解也不把她的願望放在心上。

    因為惦著媽媽,一上午的課都上得恍惚,中午的時候我不放心打爸爸的手機,爸爸說:「媽媽是急性肺炎,要在醫院裡住幾天。」

    禍不單行。

    下午最後一堂課前,班主任把我從教室裡叫到了校長室。年輕的副校長鐵青著臉把兩張紙往桌上一扔說:「說!你那天為什麼要撒謊?」

    我隱約知道是何事,於是低下了頭不做聲。

    「現在是你將功補過的時候,」校長說,「那個葉天宇,昨天在樂百門迪斯科廣場門前傷了人,現在正在潛逃。如果你知道他在哪裡,希望你馬上說出來。」

    「傷人?潛逃?」我驚訝地抬起頭來。

    「兇犯是九中的學生,昨晚六點半,他們在樂百門聚眾斗歐,一把刀插進了對方的腹部。警察認出了那把刀,就是上次葉天宇拿在手中的那把。」

    我腦子裡轟轟亂響,差點站不穩。

    「我們要通知你的家長。」校長冷冰冰地說,「你最好說清楚你和這個葉天宇到底是什麼關係。」

    班主任趕緊說,「我打過電話了,她爸爸媽媽都出去辦事了,沒找到人。」

    「找!直到找到為止!」校長猛拍一上桌子說:「我們是重點中學呢,警察說了,要不是我們的學生撒謊包庇他,昨天的事情根本就不會發生。被捅的是一個十七歲的中學生,現在還躺在醫院裡,蘇莞爾同學,你回去好好想想你這樣應該不應該!」

    「我……」我結結巴巴地說,「我真的……認得他,我真的不知道……」

    「你負責把事情清楚!」校長命令班主任,「我要一個準確的答案!」

    班主任拉著我走出校長室,在辦公室狹小的過道上,她回過頭對我說:「蘇莞爾,你跟那個人是不是真的認得?」

    「是。」我說。

    「你最近的成績一直在往下掉。」她話裡有話的說。

    我不做聲。

    「那你先回教室上課吧。」她無力地揮揮手說,「我現在先去打電話給你爸爸媽媽,有什麼事我們再說。」

    「謝謝老師。」

    我謝過她走出辦公樓。忽然有一個人影攔在我面前,問我說:「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又是那個叫簡凡的傢伙。

    我不說話,繞過他。他卻跟著我追上來說:「你臉色真的很難看,如果身體不好不要硬撐呀,快回家休息吧。」

    「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煩?」我朝著他大喊道。

    「呵呵。」他說,「你好像總是有心事的樣子哦,我昨天打電話給你你為什麼不接,欠我的稿子打算何時還?」

    「簡大作家,我現在不想說話,你可不可以讓我安靜些?」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也許是怕我再罵他,不敢說什麼,走開了。

    我雙腿發軟地回到教室,魚丁迎上來問我說:「出了什麼事?」

    「葉天宇出事了。」我低聲說,「昨天,他在百樂門,捅傷了人。」

    「啊?」魚丁尖叫說,「連累到你了?」

    「連累我我倒不怕,聽說他畏罪潛逃,不知道逃到哪裡去了。」

    「你擔心他?」魚丁笑笑地說,「不是早上來還讓我從此不要再提這個人?」

    「別心亂得很。」我說,「魚丁我心真的亂得很。」

    「我理解。」魚丁收起那張似笑非笑的臉,握住我的手說,「放心吧,會過去的。」

    放學後我急沖沖地往醫院沖,媽媽還在醫院裡,估計老師還沒有通知到她和爸爸,不過我應該在這之前給他們一個解釋。可是我到了醫院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媽媽躺在那裡,她睡著了,很累很倦的樣子,鹽水瓶裡的水一點一點在往下滴。

    我問爸爸:「媽媽怎麼樣?」

    「病來如山倒。」爸爸說,「她太累了,正好休息休息。莞爾你先回家,自己隨便弄著點吃的,外婆呆會兒會給你媽送吃的。」

    「那你呢?」

    「我一大活人還不好將就?」爸爸掏出錢對我說,「你回家的時候小心一點,要不就打車吧。」

    我沒去接,告訴他我身上有錢,然後逃也似地出了醫院。

    我還是坐公車回家。這時候的公共汽車遠遠沒能白天擁擠。空空蕩蕩的一路搖晃著,像很多舊電影裡的舊場景。我獨自上了樓,走到家門口的時候,一個人影閃出來,一隻手忽地拉住了我,另一隻手隨即摀住了我的嘴。

    「快開門。進去再說!」

    是葉天宇!

    我順從地開了門,把他放進屋裡,他好像是渴死了,一進來就到冰箱裡找水喝,雖說是六年沒來,我家他倒是熟門熟路。

    「自首去。」我說,「警察到處在找你。」

    「你怎麼知道?」他顯然嚇了一大跳。

    「他們認得那把刀,已經找過我。」

    「切!」葉天宇站起身來說,「有多少錢,借我跑路,以後一定還你。」

    「你還是去自首吧。」我說,「難道你要這樣過一輩子?」

    「小丫頭片子懂什麼?」他哼哼說,「錢是借還是不借?」

    「我媽現在在醫院,她病了。」

    「她也知道了?」葉天宇好像很緊張。

    「沒。」我說,「我還沒來得及跟她說,不過我想我們老師應該很快可以找到她。」

    他不再做聲,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坐著,天漸漸地暗了下來,我開了燈。葉天宇忽然問我說:「我是不是讓你特失望?」

    「也不全是。」我把他和媽媽的合影從玻璃櫥裡拿出來說,「我媽對你這麼好,可是你為什麼這麼多年都不來找我們?」

    他嘴角浮起一絲嘲弄的笑:「我是災星你忘了,誰遇到我都會倒霉的。」

    「想也沒想過我們?」我說。

    「倒是沒想到你們還住在這裡。」

    「早就要搬了,可是我媽不肯,她怕你回來找不到我們。」我說,「你不覺得你挺自私的嗎,我媽從來都沒有停止過找你……」

    他喝斷我:「別那麼多話,到底有沒有錢借給我?」

    「一定要跑嗎?」我說,「可以有別的辦法的。」

    「你有什麼辦法?」他壞壞地看著我問。

    我動用我有限的法律知識:「你還是學生,投案自首一切會從輕處理的。」

    他哈哈笑起來:「好吧,告訴你也無所謂,其實,我昨天根本就不在百樂門,人是豬豆捅的,豬豆其實平時膽子挺小,可是那小子竟然敢罵他媽,他一衝動就一刀捅過去了,我當時要是在,絕不會讓他幹這種蠢事。反正現在警察懷疑的是我,我一跑,豬豆就安全了。」

    「為什麼替他頂罪?」我說,「為什麼那麼傻?」

    「十六歲我就從叔叔家出來一個人住了,豬豆是我唯一的朋友,要不是他,我早就退學了。豬豆他媽媽真的是個好人,就像你媽一樣,對我沒話講。我一個人無牽無掛到哪裡都無所謂,可是豬豆是他媽最大的希望,他要有什麼事他媽也活不了。」

    我忽然覺得很冷,渾身打起哆嗦來。我問他:「你走了,以後還會回來嗎?」

    「也許回來,也許不回來。」他說。

    「我不會讓你走的。」我說,「媽媽也不會讓你走的。任何事情都有解決的辦法,你相信我,一定會有的。」

    葉天宇說,「你自小語文就好,什麼叫走投無路你應該明白吧。」

    我衝到小閣樓,拿出那本他曾經非常鍾愛的《迷宮地圖》扔到他面前:「你曾經說過,一定可以有一條路走得通的,你看看,你忘記了嗎?」

    他愣了一下,粗魯地扯過我手裡的書,扔到了窗外。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響了。

    我嚇得一激靈。葉天宇示意我接,我好半天才接起來,聲音抖抖地「喂」了一聲。

    「蘇莞爾。」那邊說,「是不是你?」

    「是。」我說。

    「我是簡凡啊。」他說,「你不要緊吧,心情有沒有好一些?」

    我的臉色沉下來說:「我什麼事也沒有,多謝你關心。」

    「你該交稿了,你答應我月底的。」他說。

    「你煩還是不煩啊。」我對著電話大喊起來,「我現在什麼心情也沒有!」

    「你怎麼了?」他說,「我是關心你,你發這麼大脾氣幹嗎?」

    我摔了電話。

    坐在我對面的葉天宇臉上忽然浮起一絲微笑說:「男朋友?」

    「不要瞎講!」我呵斥他。

    「呵呵呵。」他說,「你有幾個男朋友?」

    「葉天宇!」我朝著他大喊。

    他舉起一隻手說:「我有五個女朋友你信不信?」

    「信。」我氣乎乎地說,「你反正一流氓。」

    「哈哈哈,這話算是對了。」他站起身來,拍拍衣服,用故做輕鬆的口氣說,「你不借錢給我我要走了,不能呆在這裡等死。」

    我還沒有來得及伸手去拖他,門鈴就響了,一聲比一聲急促。

    爸爸媽媽都在醫院裡,這個時候來的會是誰?

    我看到葉天宇的臉色變得異常的冷峻,心也就跟著狂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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